吃人,戀屍,逆倫: 後革命時期以降的非理性敘事 · pdf fileto 1980’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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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學研究 第三十九期 2015 01 259300 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 1吃人,戀屍,逆倫: 後革命時期以降的非理性敘事 黃 文 鉅 魯迅開啟了現代主義之中非理性的濫觴,黑暗意識異軍突起,綿延影響其 後數代作家的尾隨。魯迅雖身處鐵屋,然而對於清明秩序猶有幾許嚮往,另一 方面卻又禁不住矛盾地憂怨自傷。是以,暴力成為一種不可避免的修辭學。無 血的大戮,反而大舉招魅,頻頻游走在吃人、戀屍、逆倫的邊界。 到了八○年代後,余華、殘雪、莫言等先鋒派作家,有意無意在冥冥中, 以文革後創傷的暴力效應,呼應了魯迅其時的非理性書寫,甚且樂在其中、耽 溺不已。即連香港作家,李碧華、黃碧雲亦難逃劫數,以衰朽女體的殘敗愛情, 照應宏大歷史的慘無人道。吃人、戀屍、逆倫,不約而同成為他們筆下人物的 本文 103.08.05 收稿,103.12.25 審查通過。 國立政治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博士候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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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學研究 第三十九期

2015 年 01 月 頁 259~300

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

‧1‧

吃人,戀屍,逆倫:

後革命時期以降的非理性敘事

黃 文 鉅*

提 要

魯迅開啟了現代主義之中非理性的濫觴,黑暗意識異軍突起,綿延影響其

後數代作家的尾隨。魯迅雖身處鐵屋,然而對於清明秩序猶有幾許嚮往,另一

方面卻又禁不住矛盾地憂怨自傷。是以,暴力成為一種不可避免的修辭學。無

血的大戮,反而大舉招魅,頻頻游走在吃人、戀屍、逆倫的邊界。

到了八○年代後,余華、殘雪、莫言等先鋒派作家,有意無意在冥冥中,

以文革後創傷的暴力效應,呼應了魯迅其時的非理性書寫,甚且樂在其中、耽

溺不已。即連香港作家,李碧華、黃碧雲亦難逃劫數,以衰朽女體的殘敗愛情,

照應宏大歷史的慘無人道。吃人、戀屍、逆倫,不約而同成為他們筆下人物的

本文 103.08.05收稿,103.12.25審查通過。 * 國立政治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博士候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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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命──如此看來,鐵屋是否始終未曾遠離?時值後現代,時間理性愈益迫近,

宏大歷史的傷痕遺緒,是否也未曾結痂,甚且陰魂不散,死去活來?

關鍵詞:魯迅、非理性、逆倫、吃人、戀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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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eduction of Unreason: the Narrative

of Eating Human, Necrophilia, and the

Unnatural Relationship

Huang Wen-chu*

Abstract

Lu Xun as the beginning of modernism, with a deep unreason

characteristics. He works with many dark consciousness, affecting the later

modern writers. Although Lu Xun's iron house in which to live, but that he

was lucid order is still something to look forward. On the other hand, he could

not help but to worry more contradictions. Finally, led him to write about

violence as an inevitable rhetoric. Seems to be a war without blood, but

large-scale called for strange demons, frequently walk in eating human,

necrophilia, and the unnatural relationship.

To 1980’s later, Yu Hua, Can Xue, Mo Yan, and so these avant-garde

writers, consciously or unconsciously somewhere, all because of the trauma

by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but to show violence in the novel's narrative,

Ph.D. Candidate, Graduate Institute of Taiwanese Literature, National Chengchi Univers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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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ich was just echoes Lu Xun writing of non-rational. Even Hong Kong

writers, including Byi-hwa Li, Byi-yun Huang also been deeply affected.

They all use of the aging female body and the ruins of love, destiny, to

respond to grand narrative of inhuman. Eating human, necrophilia, and the

unnatural relationship invariably described as their character's fate. It seems

that iron house is always not far from China? A time when post-modern,

rational and increasingly approaching the time, the scars left behind grand

historical thread, it also never scab, but was even lingering, very tough battle,

unreason for the next restoration foreshadowed?

Keywords: unreason, eating human, necrophilia, unnatural relationsh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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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人,戀屍,逆倫:

後革命時期以降的非理性敘事

黃 文 鉅

一、前言

中國現代文學在本質上,一開始便帶有強烈矛盾的「反現代性的現代性理

論」。1從晚清以降的小說興國,到民初的文學革命、革命文學,皆奠基在此基

礎之上。一方面抵抗西方的現代性,另一方面受容,作為經濟文化的顛覆能量。

我們更不會忘記夏志清的「感時憂國」說,是如何將魯迅的力挽頹勢,作為知

識份子對於國體╱病體的自贖╱贖人。

中國現代小說的現實主義基礎,絕大部份難以脫逃「寓言」的痕跡。作為

現代中國文學的開端,「魯迅早已敏銳指出敘述、詮釋暴力與傷痕的不易」。2

無論是在〈阿 Q 正傳〉裏不忍卒睹的砍頭、槍斃和(嗜血的)看客;又如〈祝

福〉裏,對悲慘人寰的冷眼旁觀,皆體現了宏大歷史的殘暴已被日常正式收編;

同時也將人性收買,使悲憫融入共犯結構的體系之中,形成某種詭譎(uncanny)

的氛圍。並且隨侍在側,等待地獄的大門洞開,重獲死去活來的契機。

1 楊小濱:《中國後現代──先鋒小說中的精神創傷與反諷》(臺北:中央研究院文哲

所,2009 年),頁 5。 2 王德威:《歷史與怪獸:歷史,暴力,敘事》(臺北:麥田出版社,2004 年),頁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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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後所經歷的,不論是涕淚交零乃至傷痕文學,皆形成了某種積極的意識

型態,「無非是一種新的、充滿暴力元素的修辭術」。3文化大革命和六四天安

門事件,更將這種暴力推衍到極致。創傷被停格、放大、延宕、衍異,反反覆

覆出現在同代人的記憶之中淪成夢魘。八○年代的先鋒派作家,率先投奔非理

性的領域,挖掘歷史主體的傷痂,那幾乎淪為某種癡迷的魅惑,頻頻召喚作家

開啟內在塵封的精魂,重返歷史的現場,破土開棺,鞭記憶的屍,甚且樂在其

中而不疲。

作為現代性的濫觴,魯迅「傷逝」的基調,似乎成為無數後輩起手無回的

宿命。王德威曾用「後遺民」的概念,來詮釋兩岸小說家對於歷史主體的殊途

同歸。作家對於傷痕的仇恨或者魅惑,促使記憶成為幽靈,再三魂兮歸來。「這

一魅惑未必是封建思想的糟粕,而可以成為主體進入現代,面對時間塌陷,所

該肩負的倫理承擔。這一倫理承擔當然有心理學的淵源。傷逝不僅是簡單的悼

亡,向過去告別而已。傷逝可以成為一種生命的姿勢,甚或內容,讓有情的主

體魂牽夢縈,不得安寧。用佛洛伊德的話來說,面對欲望的失落,主體不能以

哀悼(mourning)的形式,排遣傷痛,反而變本加厲,將失去的對象內化,形

成主體本身此恨綿綿的憂傷(melancholia)循環……折衝在遺忘與記憶,棄絕

與留傳,除魅與招魂的可能間,現代性與後現代性的兩難於焉顯現。」4站在這

樣的基礎上,本文試圖回顧幾位作家,如何將那傷痛的歷史記憶,內化成憂傷

的精神,進行招魂。

3 同前註,頁 7。

4 王德威:《後遺民寫作》(臺北:麥田出版社,2007 年),頁 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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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雖然作為中國現代性啟蒙的教父,然而夏濟安、李歐梵等人早就指出

其作品的「黑暗面」,5足見其內在世界的矛盾糾結。相較於革命、啟蒙等光明

面的論述,非理性的魅惑始終徘徊在魯迅和其他五四作家的身邊。五四寫實主

義雖然訴求「驅妖趕鬼」,卻仍難以徹底除魅,甚至反而是不斷「招魂」。「用

羅蘭‧巴特的話說,彷彿有了寫實主義,一種歷史的向心力就能經書寫而達成。」

6事實上,五四思想本就具有某種程度的兩歧性,強調科學理性的同時卻也放任

浪漫主義流竄。7「非理性」與中國「現代性」兩者交互共融,延燒到後來文革、

六四天安門等事件,甚至影響到中國當代的小說家,乃至於這些作品總是鬼氣

森森,反而悖離了現實主義的傳統。

魯迅曾寫道:「我自己總覺得我的靈魂裡有毒氣和鬼氣,我極度憎惡他,

想除去他,而不能。」8「即使是梟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9「朋友,你在猜

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尋野獸和惡鬼……。」10魯迅這種陰森、非理性

的視域,在《野草》呼之欲出。11除了魯迅「以鬼為鄰」之外,另一個同樣陰氣

5 相關討論參見 T.A. Hsia, The Gate of Darkness; Studies on The Lefist Literary Movement

in China (Seattle: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1968). 李歐梵著,尹慧譯:《鐵

屋中的吶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年)。 6 同註 2,頁 243-246。

7 張灝:〈重訪五四:論五四思想的兩歧性〉,收入余英時等著:《五四新論:既非文

藝復興,亦非啟蒙運動》(臺北:聯經出版公司,1999 年),頁 34-40。 8 魯迅:《書信.致李秉中(1924 年 9 月 24 日)》,《魯迅全集》卷二(臺北:谷風

出版社,1989 年),頁 432。 9 魯迅:〈寫在《墳》後面〉,《墳》,《魯迅作品全集‧六》(臺北:風雲時代出版

公司,1989 年),頁 324-325。 10

魯迅:〈失掉的好地獄〉,《野草》(臺北:風雲時代出版公司,1989 年),頁 57-59。 11

除了前引夏志清、李歐梵、王德威等人有所探究之外,另一致力於此者,尚可參見劉

正忠:〈魔/鬼交融與廟會文體──魯迅詩學的非理性視域〉,《現代漢詩的魔怪書

寫》第一章(臺北:學生書局,2010 年),頁 21-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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襲人的女作家則是張愛玲,12她對於現實世界、現代性和時間理性的追逼,始終

擺脫不掉「惘惘的威脅」,致使她小說中的女性總是鬼氣盎然。

本文接續上述論點為基礎,選擇了幾個代表性作家為案例(余華、莫言、

殘雪、黃碧雲、李碧華等)。王德威歸納了一系列張派的「女」「鬼」作家,

諸如李昂、施叔青、蘇偉貞、李黎、鍾曉陽等人……。本文則刻意在中國的殘

雪之外,刻意篩選出香港的李碧華、黃碧雲來探討,主要是希望從一個「邊緣

的」角度,重新省視這套「非理性」視域的承繼和過渡。再者,李、黃的「非

理性」和「政治性」成份,較諸其他女作家更具爭議性,除了鬼氣和陰氣之外,

更帶有某種陽剛的暴烈(關於這點,殘雪也殊途同歸),恰可與其他男作家進

行參照。此外,中國、香港分屬「中心」和「邊緣」兩個不同地理和文化場域,

對同樣一個議題,所折射出來的反思或可提供一個新的視野。

二、鐵屋魅惑:先鋒派案例

劉再復論及新文化運動中的懺悔意識之時,認為魯迅是五四運動中自我反

思最為峻切的個案。中國直至近代才產生了帶有罪感的懺悔意識,它代表著自

我意識覺醒的發軔,與古典時代的反省意識有所區別。自甲午戰敗之後,心生

恥辱,於是萌生了梁啟超所謂「自悟其罪、自悔其罪」的懺悔意識,然而這裡

的「自身」是集體的「群」(國族),而非個體的「己」(匹夫),更不涉及

個人靈魂層次的內容。晚清的譴責小說雖將矛頭指向國家社會的黑暗之心,卻

並未深入個體生命的靈魂深處。其後,五四運動將梁啟超的懺悔意識發展到最

高潮,魯迅、陳獨秀、周作人等人,對國民性大行批判,呼喚中國人「從頭懺

12

同註 2,頁 247-250。「魯迅的『鬼話』撇不去感時憂國的焦慮。張愛玲則似安之若

素……魯迅曾被他生命及作品中的鬼魅誘惑,攪擾得惴惴不安。張愛玲則反其道而

行,以幾乎病態的歡喜,等待末世,參看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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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改過自新」,其中尤以魯迅為最。他將那種懺悔聚焦到自我的否定,承認

了兩大殘酷的命題:傳統吃人、我亦吃人,我與傳統乃是共犯結構。彼時啟蒙

的首要任務便是勘破這種共犯結構的集體無意識。周作人曾寫作雜文〈吃烈士〉,

將自我與吃人行徑一分為二加以自省,然而魯迅卻明白招認自身背負了「吃人

者」與「被吃者」的矛盾立場。13他對於非理性的毒氣與鬼氣癡迷許久,縱然極

力掩蔽而不能去除,甚至自剖:

我發見了我自己是一個……。是什麼呢?我一時定不出名目來。我曾經

說過:中國歷來是排著吃人的筵宴,有吃的,有被吃的。被吃的也曾吃

人,正吃的也會被吃。但我現在發見了,我自己也幫助著排筵宴。……

中國的筵宴上有一種「醉蝦」,蝦越鮮活,吃的人便越高興,越暢快。

我就是做這醉蝦的幫手……。14

又如:

凡是人的靈魂的偉大的審問者,同時也一定是偉大的犯人。審問者在堂

上舉劾著他的惡,犯人在階下陳述他自己的善;審問者在靈魂中揭發污

穢,犯人在所揭發的污穢中闡明那埋藏的光耀。這樣,就是示出靈魂的

深。……在甚深的靈魂中,無所謂「殘酷」,更無所謂「慈悲」。15

13

劉再復、林崗合著:《罪與文學──關於靈魂懺悔意識與靈魂維度的考察》(香港:

牛津大學出版社,2002),頁 221-228。 14

魯迅:《華蓋集續編》,收入《魯迅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年),頁 454。 15

魯迅:《集外集‧「窮人」小引》,收入《魯迅全集》第七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

社,1952 年),頁 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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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暉也點明了,魯迅在「反傳統」的基礎之上,又延伸出「罪」與「絕望」兩

大精神,而他將自我納入否定對象中加以否定,則是「反傳統」思想的終極體

現。16竹內好與伊藤虎丸更以「贖罪文學」來看待〈狂人日記〉。17

魯迅對吃人禮教的撻伐,其實矛盾地洩露內在精神的偏激與偏頗。「寓言

雖能見證吃人的慘酷,卻不能修補一統論(totalism)極權論(totalitarianism)

的荒謬。回顧現代歷史,狂人的神話其實不斷複製重生,也不斷引出吃人的悲

劇。狂人最後的呼聲──『救救孩子!』──可以用最反諷、最野蠻的方式來

理解。魯迅僅僅懷疑了孩子們在吃人的中國歷史上也可能是共犯,他的質疑卻

啟發了他的追隨者。此後,『孩子』以及應允給孩子的現實都成了政治寓言。」

18劉正忠也指出,「他既是救苦袚邪的目連尊者,也是負罪受難的母者本身。在

許多文章裡,他表現出強烈而深刻的負罪感──他既是被吃者卻也曾經吃過人,

這與五四慨然以聲討者自居的新青年們頗不相同。」19「吃人者」與「被吃者」,

「施害者」與「受害者」,雙生雙衍的情結。關於魯迅此番曖昧的情結,歷來

論者的透析早已見怪不怪。然而有沒有可能,魯迅乃是渴望「吃掉」整個舊中

國,消化過後,再「反哺」另一個嶄新光明的新中國?

若將「鐵屋」比附魯迅的身體寓言,則可聯想成嘴巴(血盆大口)或胃(永

不饜足)。這位文學先知惱羞成怒,餓極生悲,不惜大啖同胞而後快。此說絕

非空穴來風──中野美代子曾論及魯迅的「肉體凝視」,認為「把肉的本質表

16

汪暉:〈個人觀念的起源與中國的現代認同〉,《汪暉自選集》(廣西:廣西師範大

學出版社,1997 年),頁 173-174。 17

伊藤虎丸著,孫猛等譯:《魯迅、創造社與日本文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

年),頁 175。 18

王德威:《茅盾,老舍,沈從文:寫實主義與現代中國小說》(臺北:麥田出版社,

2009 年),頁 28。 19

劉正忠:《現代漢詩的魔怪書寫》,頁 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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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得如此淋漓盡致生動的文章,在中國文學中是很難再找到的。」20魯迅最著名

的砍頭寓言,某種程度正呼應了道家的「醜怪身體」觀,他並進一步奪胎換骨,

讓小說中的人物「勞形傷神」。他追求的是道家所欲批判的「為而又為」,一

方面讓各小說人物的「身體」疲於奔命,效力於「國體」的隱喻,同時,又意

外回到儒家的正統觀,透過「身體」為中國尋找出路,渴望清明秩序,「當中

的曲折迂迴,反映了魯迅個人複雜的拯救慾望,並且揭示了其一再經由正反面

的辯證、頡頏、掙扎而顯現的治療╱反治療的拯救美學。」21

五四文學的思想本身即充塞矛盾,表面強調以科學理性挽救頹廢中國,內

裏卻情緒激昂,帶有強烈浪漫主義色彩。22在這樣的思想薰染下,不難察覺魯迅

思想埋伏著「幽暗意識」。幽黯意識肯定人的私利私慾,並以此為前提加以防

堵,因此對現實寄託了批判自省的精神,23這恰可呼應夏濟安和李歐梵的「黑暗

面」之說,只是有些微差異。王德威也曾附和此說。24

五四文人泰半具有泛科學觀的心理背景,寄託想像於未來,然而,他們「開

始把這種烏托邦的期望集中於民主制度,造成一些錯覺和幻想,常常使他們無

法正視民主的涵義。」25相較傳統儒家式的幽暗意識對人性抱持樂觀,正視幽暗

20

中野美代子著,潘世聖譯:〈魯迅的肉體凝視〉,《魯迅研究動態》第 80 期(1988

年),頁 21。 21

顏健富:〈「易屍還魂」的變調──論魯迅小說人物的體格、精神與民族身份〉,《臺

大文史哲學報》第 65 期(2006 年 11 月),頁 141。 22

張灝:《幽暗意識與民主傳統》(臺北:聯經出版公司,1990 年二版),頁 148。 23

同前註,頁 232-233。「幽黯意識是以強烈的道德感為出發點的,惟其是從道德感出

發,才能反映黑暗勢力之為『黑暗』,之為『缺陷』。」 24

同註 18,頁 301。「魯迅對砍頭和無頭的焦慮是他文學靈感的隱秘源泉。批評家們反

覆提及魯迅最為精彩的作品並不只在於他的感時憂國情懷,而在於他的意識的『黑

暗面』;不在於他回顧與前瞻中所嚮往的一元體系,而在於他對這體系已經崩裂的

自知之明。當世界表象秩序崩壞之際,鬼魅、迷信、死亡幽然而至。奇怪的是,在

他把這些黑暗力量袪除之前,魯迅卻不能自已地為它們所勾攝。這種對於殘肢敗體

的暗昧態度,可見於他筆下嘉年華會似的恐怖意象。」 25

同註 22,頁 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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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是為了「撥亂返正」的終極目標(成王成聖),五四文人雖一味反傳統反

儒家,但對人性的期待反而超乎想像(且自相矛盾)地趨向樂觀。「黑暗面」

重現了人性的真實,側重內在潛意識的瘋狂主體之闡發,且不若儒家那樣積極

樂觀。站在這個論點上,若將「鐵屋」視作身體器官並無不可,畢竟魯迅的精

神暗影本就充滿矛盾點。魯迅的小說暴露了他對種種死亡儀式和「吃人」迷信

的奇異焦慮與迷戀,從而也展現了「施虐與被虐的痛楚和快樂的頹廢刑罰奇觀。」

26魯迅的「黑暗意識」,令他內在油然嚮往著科學啟蒙後的清明秩序(民主烏托

邦),可惜其所崇尚的終究是「理想的人性」,27與當時的中國(人)現實環境,

永遠存在著鴻溝。

關於魯迅的矛盾點,彭小妍尚指出,魯迅及一般當代作家,在批判、鄙視

新感覺派這類浪蕩子的同時,卻也情不自禁被同化,甚至莫名流暢使用了他們

一慣唾棄的混語書寫風格。28魯迅亦曾提倡法布耳(Jean-Henrie Fabre, 1823-1915)

的《昆蟲記》來批判中國人的國民性與統治階級腐敗的問題。可惜魯迅對法布

耳同樣存在矛盾的受容,因為法布耳根本是反科學的。29這與魯迅的泛科學觀背

道而馳。這種有意無意流露的矛盾情結,恰好說明某些連魯迅自身也難以名狀

的「幽暗意識」。由此再來聯想魯迅〈墓碣文〉化蛇自食的隱喻。「抉心自食,

欲知本味。創痛酷烈,本味何能知?」有沒有可能,那暗湧的黑暗意識,悄悄

牽引著逆倫的渴望:自食食人,物傷其類。於是乎「救救孩子」的呼籲背後,

是否也隱藏了某種不可明說的「吃吃孩子」的幽暗欲望?愛之深、吃之切?這

是值得深思的觀點。

26

同註 18,頁 298-299。 27

同註 22,頁 144。「魯迅寫作的主題也許是中國的國民性,但是他所據以批判這國民

性的標準,則往往是他心中隱隱約約所浮現的『理想的人性』。」 28

彭小妍:《浪蕩子美學與跨文化現代性──一九三○年代上海、東京及巴黎的浪蕩子、

漫遊者與譯者》(臺北:聯經出版公司,2013 年),頁 277-279。 29

同前註,頁 2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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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同他那一代人對自身處境的焦慮(感時憂國)下,促進再生之際卻也

情不自禁開釋了黑暗毀滅的大門,其姿態註定是暴力無度的徬徨和吶喊。對照

數十年後,余華、莫言、李碧華筆下的「吃人盛宴」,是否似曾相識?

甚至可以這麼說,感時憂國的情結,始終伴隨揮之不去的暴力修辭術。這

樣以暴制暴的寫實主義,打從一開始就不能純粹。「鐵屋」自始至終未曾遠離,

持續以一種非理性的姿態,召喚後來的歷史主體幽靈。

幽禁狂人的「鐵屋」不只是一個空間的禁錮,更是語言的牢籠。狂人以

白話與西式語法表達自己,與框架部分典麗的文言對峙,如此一來他所

陳說的問題就包括了兩者的齟齬。對他來說,意符與意指還有他所看到

的世界與他應當看到的世界,便再也不能貼合了,只剩下他的日記猶作

困獸之鬥,要以(尚)未被社會所認可的話語來為他所發現的真實命名。

30

王德威所謂「語言牢籠」及齟齬之說,與上述彭小妍指出的「混語書寫」,就

結論而言,實屬殊途同歸。意符與意旨的脫節,恰好就像是魯迅理性和非理性

的天人交戰。殘雪小說中的「話語騷擾」不也是長期以來讓殘雪及其同代人飽

受驚嚇和恐懼的無形政治力量?31語言改革及政治改革,在五四運動的結果上,

並未獲得水乳交融的成功,卻在半世紀後的毛語╱後毛語時代,獲得了前所未

有的、弔詭的「知行合一」。「毛語牢籠」,何嘗不是另一座愁雲罩頂、遙遙

收攝了魯迅竭力吶喊的「鐵屋」?

殘雪不斷透過零碎化的囈語、停格的夢魘、不厭其煩的隱喻,呼應毛語時

代甚至文革後的創傷。〈蒼老的浮雲〉裏莫名出現的字條(很大的字)以及日

30

同註 18,頁 22。 31

同註 1,頁 85-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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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人際的猜疑、倫理的分崩離析,皆可回叩早先歷史主體中話語攻擊的遺緒─

─或者說,是傷痕的延宕、推遲及發酵。較特別的是,殘雪小說中的人物,多

半以精神分裂之姿出現,而非魯迅式的妄想狂人。比如虛汝華寧願將自己鎖死

在被鐵條釘牢的屋子裡,沉沉睡去醒不過來……這實在很難不聯想到魯迅的「鐵

屋」。李歐梵指出,在魯迅小說當中,「獨異個人」與「庸眾」兩種形象常交

錯出現,比如「狂人」的叛逆,總是被視作精神病患的瘋言囈語,其見解愈是

卓越,旁人視之愈癲狂,遂而遭到疏離。身為庸眾的「看客」除了被動之外,

更胸懷「殘暴的惡癖」。到最後,狂人的批判無法拯救自己於庸眾的吃人主義,

反而證明了自己狼狽為奸的潛在性32──「眾人皆睡我獨醒」於是成為一種悖論,

愈是清醒表露對於清明秩序的嚮往,愈是恍然如夢無法轉醒。

〈蒼老的浮雲〉的結局,極易讓人聯想起魯迅〈故鄉〉的句子:「我只覺

得我四面有看不見的高牆,將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氣悶。」這篇小說的論調

充滿悲劇色彩,與後革命時期的殘雪遙相呼應。雖然魯迅寫過「路是人走出來

的」這種樂觀的態度,但在其他二○年代的各種作品中,「路」有時卻是猶豫

不絕、前途茫茫。在信心與不信、希望與絕望間來回擺盪,洩露其情緒的波瀾

和優柔寡斷,以及對未來抱持的種種不確定性。33相較於魯迅躊躇於醒與睡之間,

殘雪當機立斷,選擇了醉生夢死、無路可退的情境。〈蒼〉通篇結構像密室。

段落大如磚塊,密不透風,彼此堆疊,彷彿文字塚──再加上繁複糾纏、黏稠

窒礙的細節鋪陳,極易令人滋生某種煩悶感。囚禁幽閉,往往又勾連著夢魘無

休,以及日常中歇斯底里般的渾言囈語。到最後,虛汝華甚至變成一個身體填

滿蘆桿的乾癟人。此變形寓言耐人尋味。除了極易附會的存在主義式的等待果

陀,有沒有可能,並不只是突圍生活的困境而已,而是,藉由身體的破體毀形,

32

李歐梵:〈鐵屋子的聲音〉,《現代性的追求──李歐梵文化評論精選集》(臺北:

麥田出版社,1996 年),頁 37-39。 33

同前註,頁 4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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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造新生?換言之,哪怕沉沉睡死了之後,靈魂足以擺脫有形肉身,自由出竅?

殘雪的企圖看似墮入自暴自棄,但也不失為一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辯證?

魯迅筆下的阿 Q ,除了扮演砍頭幻燈片中的「被砍頭者」,亦被論者視作

是個失去自我意識、欠缺靈魂的空洞身體,一個概括的庸眾。再者,阿 Q 最後

被槍斃成為犧牲品,突顯了中國人的奴隸性,這種性格肇因於缺少誠和愛兩種

道德因素,一個在歷史上曾兩次遭受異族統治的群眾,在惡性循環之後,同樣

善於奴役並迫害同類。34魯迅克盡全功描寫「庸眾」的敗絮其內,才會對眼下的

暴力視作「景觀」而麻木不仁。如此看來,虛汝華與阿 Q 恐怕情同雙生的宿命

了?虛汝華最後將自己囚在密室等死,究竟是害怕成為犧牲品,被外界庸眾侵

擾?抑或,深怕自己太快同化成空心麻木的庸眾?

五四時期,身體改造常被視為國族寓言中的關鍵成因,帶有強烈的身體政

治性(body politics),35國體與身體之間的關係密不可分。回顧魯迅改造國民

性的過程,始終擺脫不掉「砍頭情結」,「著迷身體和頭顱的象徵力量」,其

文學修辭的力量正來自於身體的政治學,且陷入癡迷。36遞嬗到了新時期的殘雪,

歷經文革後創傷症候群,她又是如何看待新的歷史國體和個人身體?文革本身

就是一場破除傳統的「新民」行動,目標雖有別於五四時期,然而對於身體宰

制和改造的動機卻氣味相近。國家將權威施壓在身體之上,迫使身心合一忠誠

34

同前註,頁 43-44。 35

黃金麟:《歷史、身體、國家:近代中國的身體形成(1895-1937)》(臺北:聯經

出版公司,2001 年),頁 67-68。「《新青年》作者們對儒教束縛人心,浸淫個體發

展性的揚筆批判,對國民性與抵抗力的喪失的關連思考……說明他們對於身體的存

在有著一份功能性的想像與期待。雖然在表面的形式上,新文化運動有著濃厚的以

個體性作為主軸的發展趣向,但是在骨子裡,它卻是一個十足的以國族存亡為出發

點的文化啟蒙活動。」 36

同註 18,頁 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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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從,不正是當時文革主流話語的企圖?這種賦加於身體的規範性措施從清末

至民國,不斷以有增無減的方式延續下來,37被挪借到文革的歷史主體。

如果說,堂堂血肉之軀將遭受意識型態的宰制,與其行屍走肉,不如抽空

內在主體,成為一具稻草人,或許能逃避控制。對虛汝華而言,是死生相衍的

解套,而不只是無出路的困境──然而會不會是自欺欺人?

殘雪對於空間的困境和身體的規訓描寫,當然也可用傅柯「規訓與懲戒」

的視野來理解。38黃金麟指出,近代中國的「身體的空間化發展除了表現在各種

固定空間所具有的規訓監管效果外,也表現在一個游移身體所具有的空間轉變

能力上。這些游移在街道和公共廣場上,進行示威、遊行、請願、講演、和國

民大會的身體,它們的存在和裝扮,以及激情的訴求和集體情緒沸騰(collective

effective),經常使一個單純的物理空間,在急遽的時間內變成一個深受各方關

注的政治或社會文化空間。……身體成為一個政治鬥爭的武器和一種抗爭競演

的場所,正在中國蘊釀發酵著。」39

對殘雪而言,這種心理學的創傷聯想,並非毫無來由,反而可能恰如其份。

〈山上的小屋〉、〈公牛〉、〈污水上的肥皂泡〉、〈黃泥街〉不乏鐵屋的隱

喻意象。殘雪自有一套「審醜」的價值體系,彷彿《莊子》筆下各種千奇百怪、

扭曲變異的寓言。比如〈公牛〉便藉由密室恐懼症,隱喻愛情關係,乃至人際

倫理的節節敗退、失而不得:

我們的床緊緊地靠著板壁安放。當我要睡的時候,那只角就從洞眼裡捅

進來。我伸出一只赤裸的手臂想要撫摸它,卻觸到老關冰冷堅硬的後腦

勺,他的後腦勺皺縮起來。

37

同註 35,頁 97-100。 38

Michel Foucault, Displine and Punish: The Birth of the Prison (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79). 39

同註 35,頁 235-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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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通篇纏繞著離奇的密室、牛角、鑽洞,隱喻兩人關係的劍拔弩張。「我的

腿是被蚊子弄殘廢的」、「它要永遠繞著我們轉悠下去。我的腋下正流著冷汗」、

「我只要看見紫色,周身的血液就要沸騰起來。剛才我咬破了舌尖上的一個血

泡,滿嘴腥味」、「它第一回來這裡那一天,我從鏡子裡看見你打算把砒霜往

牙縫裡塞,為什麼?」。到了結尾,他高舉大錘砸破鏡子,具有某種啟示──

從鐵屋裏甦醒過來的人,決定起義抗之。任何記憶,儘管千迴百轉,終將死去

活來,成為幽靈暗影,隨侍在側。歷史主體不會成為過眼雲煙,而將以衝鋒陷

陣的流血姿態,在鏡象之中,百般折射現實世界的扭曲不堪。此舉或可視作對

於文革創傷乃至後革命時期的間接抗辯。

值得注意的是,結尾似乎有意讓重回鐵屋的「人」(狂人?)甦醒過來,

任其中主角嗜血成性。主人翁看見紫色公牛,血液沸騰,進而咬破舌尖血泡,

是否暗示了看客心態的復體?猶如魯迅,一方面大張旗鼓拒斥吃人禮教,另一

方面亦步亦趨涉入非理性的地帶不可自拔。理性與非理性,吃人嗜血與盲目救

贖,孰是孰非?魯迅進退失據,殘雪也沒有提供進一步的解答。

〈山中的小屋〉同樣周旋在疑心病狂的範疇之內:永遠清不乾淨的抽屜,

一再被偷窺的生活作息。家屋並非密閉空間,卻如囚室坐立難安。家人永無休

止的作對嘲笑與令人發麻出疹的凝視;抽屜裏珍藏不已的蛾子、蜻蜓死屍。「山

中的小屋」是沙漠綠洲的海市蜃樓,指引內在創傷的無窮循環。結尾恍如隔世

般揭露了殘酷的現實,「我爬上山,滿眼都是白石子的火焰,沒有山葡萄,也

沒有小屋」。相較於魯迅冀求著鐵屋被另一種歷史力量打破的微渺希望,殘雪

反而安於現狀,「因為逃離小屋幾乎沒有希望──她更熱衷於用聲音和意象表

現焦慮緊張,壓抑強制和攻擊挑釁的感覺。然而,這樣感覺無法被概念化,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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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消除。」40這個觀點情同〈蒼老的浮雲〉裏的虛汝華,知其不可為而為,索性

化作稻草人,抽空意識型態的操控。

上述利用聲音和意象呈現緊張的書寫,在《黃泥街》有更淋漓盡致的演出。

標語、流言、口號、大字報、人云亦云、眾說紛紜、明爭暗鬥、勾心鬥角,種

種光怪陸離(並且瑣碎不休)的話語敘事,不斷岔出,形成毛語體系的抵抗,

從而不斷自我質疑、解消、崩潰;直搗騷亂核心,旋即惶惑離心,終而成為鐵

屋罩頂的黏膩,引人百般不耐。連串無意義的交流,情節撲朔迷離,毫無邏輯

可言。即便通篇以類型(推理)小說的方式呈現,然而兇手是誰、兇案的動機、

事件因果,都無法浮上檯面釀造重頭戲。

重點反而是一路岔出的支線,回頭挑釁原生秩序(主流話語)所擁有的敘

事邏輯和框架。故事中的語無倫次,象徵瘋狂的徵兆,其中洩露出反諷,擊潰

了宏大歷史的幻夢,與總體化的意識型態,最終必然指向了歷史的廢墟情境。41

殘雪經歷過文革創傷,勢必對毛語桎梏的如影隨行感同身受。創傷後遺症的發

酵,唯有藉由扭曲變異的方式,釋放遲來的恐懼陰影。

如此看來,殘雪大量使用的「文字痙攣術」,似乎自有正面效益。就精神

病理學的意義,「痙攣」可視作雙刃的反撲,一刃朝向外在麻木不仁的看客群

體(甚至於宏大歷史主體),一刃朝向內在的自我。看客在魯迅筆下的隱喻不

言自明。殘雪無所不用其極,將看客的猙獰、猥瑣「發揚光大」,以「審醜」

為樂,叛逆了主流話語背後,最狼狽不堪的政治生態。

40

同註 1,頁 93-94。 41

同註 1,頁 135-138。「誤喻標誌著主流話語中缺失或者不確定的意指。……通過她

作品中的嘲諷暗示,我們可以看到最終指向政治歷史現實廢墟的那種令人絕望的精

神分裂真相。……對主流話語反諷滲透有助於我們理解群眾的精神異常和毫無意義

的活動中蘊含的內在空洞。……通過剝奪毛話語的理性基礎來推翻其合法的統治地

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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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泥街》裏,城鎮皆如廢墟,蒸散腐臭與衰朽,遍目盡是死之將至的末

日景象。「又大又紅」的「太陽」不再是生機循環的隱喻,反而是「一出太陽,

到處都在爛」、「夢裡總有同一張古怪的鐵門,總有那個黃黃的、骯髒的小太

陽。……小太陽永遠在那灰濛濛的一角天空裏掛著,射出金屬般的死光」、「太

陽怎麼那樣亮,那樣白?那亮,那白光明明是虛假的,明明隱藏著什麼陰謀」。

又大又紅本身就是一個口蜜腹劍的陰謀。她瘋狂暴力的文字痙攣,是為了推翻

被寫定的虛假記憶,遺忘以後再原創新的記憶。

相較於殘雪內向式的精神創傷暴力,另一位先鋒派作家余華則傾向於外向

式的精神創傷暴力,來反諷主體自身遭逢宏大歷史的短兵相接。同樣墊後於〈狂

人日記〉,余華和殘雪著迷於大量的非理性書寫,並且深受魅惑。這樣的特質,

直至莫言寫及吃人盛宴的《酒國》,甚或李碧華的《餃子》亦復如是。反觀魯

迅,則是徘徊在現實理性及夢魘非理性的黑暗閘門之際,欲進還退。

廖炳惠舉道家莊子的身體觀為一種顛覆傳統秩序的「醜怪身體」(grotesque

body),這是相對於儒家「克己復禮」、不敢輕易毀傷的「正統身體」而言。

醜怪身體濫觴於「巫」,其身泰半殘缺,遂得以逍遙於芸芸眾生而無罫礙,「醜

人可以讓人忘記他的醜,進而欣賞他的醜及外貌之外的整全性,看穿身體的膚

淺形相,超越形骸局限,不再執著『死生存亡,窮達貧富』等等的問題,從身

體形骸的忘懷,邁入齊物、無為的『體盡無窮』。」42醜怪身體叛逆、並挑釁了

官方的、正統的、主流的儒家身體及其價值。此說恰可呼應上述魯迅的身體觀

與立場。殘雪小說中大量的畸形、怪異的殘肢敗體和精神空洞,幾乎可謂踵繼

魯迅醜惡身體觀的傳人,身體與國體矛盾相生相剋,不也是另一齣後革命時期

版的「治療╱反治療的拯救美學」?相較之下,余華雖也觸及身體和精神的刑

42

廖炳惠:〈兩種「體」現〉,《回顧現代:後現代與後殖民論文集》(臺北:麥田出

版社,1994 年),頁 217-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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罰,但並不若殘雪那樣執著於畸形、醜怪身體的刻劃,反而聚焦在更多的精神

變異,去斬斷主角周圍的人際倫常,讓一切流於失常。對魯迅和殘雪而言,「身

體」興衰的隱喻可以直接對應到「國體」興衰,但對余華而言,似乎是種殺雞

儆猴的「示眾」手段。

若說余華的〈現實一種〉將倫理承擔的反叛推衍到極致,那麼〈古典愛情〉

則將家國式的、中國古典文學傳統的主流話語血脈,進行前所未有的「大放血」。

〈現實一種〉對應五倫中最基礎的家庭核心,〈古典愛情〉所欲篡弒的,乃是

普遍(宏大歷史)價值體系中的俗成約定(儘管慘遭壓抑或壓迫所鑄成)。經

典浪漫的文藝愛情橋段,被余華殘酷地奪胎成驚心動魄的大逃殺。最引人矚目

的,莫過於「菜人市場」的吃人場景──殺(吃)人不眨眼的經濟關係:以人

易人,分屍食之──當可追溯魯迅的〈墓碣文〉:「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

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痛定之后,徐徐食之。」文中主人翁精神分裂,眼

看自己化蛇而自食,不也是另一「看客」附體?這與在廣場眾目睽睽下的砍頭,

以及撿拾鮮血饅頭聊以自救的荒昧舉止,豈非殊途同歸?

余華自剖對喬治‧巴他以(Georges Bataille)的理論相當迷戀,若由精神史

的角度探究,余華自小住在醫院,目賭過無數死亡。死亡,對他而言天經地義

且不引起驚怖,逆倫因子早就有跡可尋,其後經歷文革創傷,漸現端倪。中國

先鋒派小說家當中,能將 Bataille 的死亡、暴力、色情、性慾、倫理等理論基礎

詮釋得最淋漓盡致者,當推余華。余華受巴他以的影響已有專論分析。43Bataille

曾說,「我的死亡像個猥褻、恐怖卻令人渴望的把戲,經常縈繞在我心頭……

我們向死亡深淵趨近,但並不想掉下去。……真正的喜悅唯有來自瀕臨死亡的

快感。但死亡卻會扼殺喜悅。……我們如果要享受歡愉,必須避開死亡。因此

43

黃文鉅:〈論余華小說中的先鋒暴力以至濫情敘事的辯證〉,《中國文學研究》第

24 期(臺北: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2007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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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透過文學與獻祭等虛擬死亡的方式,方能滿足我們。……我們並非要逃避

死亡;相反的,我們要盯著死亡,並正面凝視它,這是我們唯一可以做的。」44

在 Bataille 的思維邏輯中,情色與暴力始終相衍相生,脫離不了禁忌與踰越

(transgression)之間的關係。45余華常在小說中永冷靜、反諷、調侃的語調,

降格死亡的崇高性,甚而猥褻之。情色攸關死亡與暴力,這種三位一體的特質

在余華早年小說當中並不罕見,比如〈現實一種〉的手足相殘行徑,全然被明

目張膽地處理;〈古典愛情〉反寫╱踰越中國傳統才子佳人小說,成為變態血

腥羅蔓史的舉止也令人不寒而慄。

余華最叫人瞠目結舌之處在於,其逆倫之舉,終究不得不以非理性的血腥

深淵收場,並且在低調冷靜的陳述中,流洩異常的變態。傳誦千古的「才子佳

人」、大團圓傳統,被余華大卸八塊,諧謔╱暴虐有餘地改寫成「俗子菜人」

版的「塊肉餘生記」。他的非理性,來自歷史的非理性,並且建立在某種以暴

制暴的運作機制之上──與殘雪異曲同工,余華決絕捨棄了宏大歷史遺留下來

的邏輯秩序,選擇最失控的方式來反制虛假的現實──這樣的機制與邏輯,註

定了小說人物的反常╱逆倫性格,終究讓故事往最偏離日常氛圍的異端走去。

王德威談到,白先勇和余華小說,在在呼應了魯迅的「傷逝論」,兩人除

了必須面對抒情傳統與現代意識的糾葛,更不約而同將《牡丹亭》奪胎換骨成

古典愛情的「墓碣文」。〈古典愛情〉的柳生看似癡心的守墓之舉,並非抒情

傳統式的書生懺情舉止,反倒像是變態的戀屍(necrophilia),「流露一種色厲

內荏的情殤症狀」46。承前所述,魯迅本身立場曖昧不休,即是吃人結構的共犯,

44

Georges Bataille 著,賴守正譯:《情色論》(臺北:聯經出版公司,2012 年),頁

15-16。 45

同前註,頁 38。 46

王德威:〈遊園驚夢,古典愛情──現代中國小說的兩度「還魂」〉,《後遺民寫作》,

頁 124-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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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被吃,也吃人,充滿了矛盾的兩歧性。換言之,狂人並不是吃人禮教的對立

面,而是游離面。關於魯迅蠱惑於超自然、非理性的黑暗力量,夏濟安早已言

之鑿鑿。王德威進一步指出,狂人在反思之餘,轉身投入陰森慘怖的吃人禮教

行列,這代表即使處在「最清醒(或最瘋狂)的時刻,狂人不也是以他應該拒

斥的方式在思想?他對中國歷史文明一網打盡式的控訴,不也顯出推理的偏激

和偏頗?他發展出『禮教吃人』的新神話,用以解釋上下四千年的中國歷史,

如此『一以貫之』的邏輯,其實竟意外貼近傳統中國的(非)理性思維方式。」

47

如果說余華改寫了《牡丹亭》才子佳人的傳統,莫言則藉由《酒國》推翻

了《西遊記》英雄主義式的功德圓滿與修成正果。作為一種絕不單純的、反英

雄式的妖精現實主義,《酒國》「是歷史意識的混亂發展的寓言,作為拷問歷

史客體中的自纏主體而獲得暴露和探索。」48莫言的《酒國》近似余華的奪胎換

骨之舉,改寫了原來耳熟能詳的經典歷程,諧謔地重塑出一個引人遐想的「政

治寓言」(political allegory)。《西遊記》斬妖伏魔的正面價值及其儒家意義,

被降格成離經叛道的荒謬劇,可怖的是,災難劇的主角竟專情入戲全無自覺。

抵達西方取經,修成正果的橋段,在莫言筆下蕩然失效,沒有英雄主義的大仁

大義,徒剩吃人的小營小利。《西遊記》裡一樁接一樁精心策劃的騙局,乃是

妖精為了引誘唐僧入甕,分食其肉而獲長生不老,而《酒國》絲毫不費吹灰之

力,以宏大歷史主體為背景,大行吃人盛宴之道。猶有甚者,中國飲食文化裏,

翻山倒海無所不吃的各類蟲魚鳥獸,盡皆收攝其間。

相較余華筆下,父母易子而食之、貨之,只為了在大飢荒中茍延殘喘。「菜

人市場」於是成為「你情我願」的交流地帶,換言之,吃與被吃,不再涉及巧

47

同註 18,頁 28。 48

同註 1,頁 219-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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詐奸計的引誘、攻防,而是最利己主義的經濟學。生死瞬間,銀貨兩訖,何勞

機關算盡、茍茍營營!余華利用逆倫的方式,探觸了吃人的另一道光譜:無情

正是為了有情?吃人逆倫正是為了倫理的延續。當然,這樣的逆倫書寫在本質

上早已經解構了倫理學背後的龐大知識體系(無論是儒家或後來的毛語思想),

對於國家機器本身,即是一種沉痛的反向蹂躪。相較於余華〈古典愛情〉裏所

展示的逆倫,是一種將人論斤稱兩賤賣殘殺的「病態經濟學」,莫言更加以延

伸,變本加厲把逆倫行為視作「推己及人」、理所當然的「病態看客學」。

時序落在現代的《酒國》,堂而皇之將吃人搬上檯面,再度回叩養生、「不

化」的層次。魯迅對清明秩序猶有嚮往的那聲呼告「救救孩子」,在莫言筆下

竟淪成「吃吃孩子」──烹飪課堂上的美食料理「紅燒嬰兒」。該說是莫言與

魯迅遙遙呼應嗎?魯迅壓抑在黑暗面的不堪舉措,被莫言名正言順地破土開

棺。

總有一天會有人出來收拾你們這些吃人的野獸。女守門人的話讓我的心

靈感到一陣震顫,誰是吃人的野獸?難道我也是吃人野獸隊伍中的一員

嗎?酒國市政府要員們在那道著名大菜上席時的話湧上我的心頭:我們

吃的不是人,我們吃的是一種經過特殊工藝製成的美食。

李一斗起初不是不曾清醒過。他也跟魯迅一樣充滿矛盾徬徨,質疑吃人的獸行,

但僅是曇花一現的功夫,便被市政要員的話語給說服:吃人無可厚非,更不是

逆倫獸行,乃是天下珍饈美饌的品嚐。

隨著四個現代化的迅猛發展,隨著人民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吃,已經

不僅僅是為了飽腹,而是一種藝術欣賞。……這關係到我們酒國市的繁

榮昌盛,當然也關係到你們各位的遠大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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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師是鐵打的心腸,不允許濫用感情。我們即將宰殺、烹製的嬰兒其實

並不是人,它們僅僅是一些根據嚴格的、兩相情願的合同,為滿足發展

經濟、繁榮酒國的特殊需要而生產出來的人形小獸。……它們不是人,

它們是人形小獸。……它們在本質上與鴨嘴獸沒有區別。

時移事易,看客猶在。「救救孩子」再也無能力挽國民性頹廢之狂瀾,亦無力

喚醒鐵屋中的沉睡大眾。反而是,連待價而沽的交易也不足以稱之的,(官方)

藝術欣賞,攸關國運昌隆及大好前程。

恰與余華、殘雪的寫法相反,莫言使用了一個順理成章的「病態看客」視

角,涉入日常的敘事,更顯張力十足。誠如楊小濱所言,「魯迅的狂人成為吃

人社會的永恆對手,用沒有回聲的對拯救的呼喊傳達終極的理念。莫言的後現

代主義版本則不涉及任何目的論終點,並且拒絕將罪惡看作僅僅是外在的恐嚇。」

49莫言將逆倫的罪與罰,內化成一種聲色感官的享樂;將魯迅對於「看客」的彈

劾與控訴,內化成「藝術醜學」:吃人與看客,在宏大歷史的照妖鏡下,反倒

顯得若無其事、稀鬆平常。《西遊記》甚且要透過妖物的輔助,降妖伏魔,保

護唐僧之肉身不毀。〈古典愛情〉則無所遁形地曝露出人性存亡之際的陰暗肌

理。《酒國》將「看客」的潛能發揮到極致癲狂──人云亦云,吃人亦被人吃。

犧牲小我(紅燒嬰兒),完成大我(國家昌隆)。「孩子」不再被許諾成國家

未來的棟樑、主人翁,而是宴饗的配菜,如此看來,人與禽獸同一乎?中國儒

家綿延的精神體系,於焉偏廢。孟子所言:「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

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酒國》雖捨小我而成其大我,看似「有

君」而無父,然則宰嬰而食若獸,不也淪成某種利己主義式的「為我」(逞口

49

同註 1,頁 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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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之慾)?那麼,「無父無君」的宏大歷史主體,確乎無疑是後現代版的官場

(禽獸)現形記了!

三、女色還魂:香港案例

余華站在後現代的時間點書寫古典愛情,除了突顯出歷史慘無人道的非理

性機制,更為了證明「還魂」的虛妄性。相較於此,李碧華、黃碧雲站在邊陲

的香港,凝望自身未卜的命運。李碧華小說中無窮輪迴的「還魂」意象,別有

深意。黃碧雲小說裏「近乎任性,情難自己」50的暴力和逆倫,又將把香港的遺

恨傳奇延展到何許境地?

李碧華《餃子》,演義了另一齣「人肉包子」版的悲劇。相較於「回歸」

以前耽溺於倩女幽魂、魂兮歸來的敘事,李碧華在「回歸」之後,藉由《煙花

三月》「重新做人」,她自剖:

我的第一個小說喚《胭脂扣》。是女鬼如花五十年後上陽間尋找她最心

愛的十二少的故事。──回頭一看,有很多虛構的情節,竟與今天尋人

過程有詭異的巧合。《煙花三月》便是血淋淋的《胭脂扣》。它成書了,

也流傳開去,冥冥中是否一些亡魂在「借用」寄意呢?51

替兩位闊別重逢的男女主角,重新演義一齣後現代「古典愛情」戲碼的李碧華,

分明借他人酒杯,澆胸中塊壘!回歸之後的「香港」,彷若一個失憶的城市,

50

劉紹銘:〈寫作以療傷的『小女子』──讀黃碧雲小說「失城」〉,收入黃碧雲:《十

二女色》(臺北:麥田出版社,2000 年),頁 246。 51

李碧華:《煙花三月:中國近代最惆悵的重逢》(臺北:臉譜出版社,2000 年),

頁 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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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主權,無愛,無身份,進退難測。她藉由這樣的古典愛情,渴望超脫生死、

地理之千辛萬難,情之至深,得償宿願。

疲憊的、歷盡虛情假意的香港儼然屬由後現代的虛無追本溯源了……她

身處回歸後的香港,不再坐以待(祖國的?)愛,反而要「送愛心到大

陸」……另一方面,她也呼應黃碧雲式的哲學,深自為愛欲劫毀的宿命

所牽引。……她更(冥冥中?)「借用」了原著故事寫出了一個香港作

家與她的中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緣。……走上了千瘡百孔的中國

土地,敘說著她『不完全』的愛的故事。……歸根究柢是「自作多情」

的。她可能是自以為是的、表演性的自作多情,但更可能是自力更生的、

生產性的自「作」多情。52

比起余華的殺氣騰騰導致不忍卒睹,李碧華的「古典愛情」顯然癡心絕對,哪

怕是自作多情或者自力更生。她千方百計要在回歸之後,鋪演一場亡羊補牢的

「小團圓」,尋人同時也尋根──對照余華筆下幾世紀前屍橫遍野的的亂世神

州,又或者張愛玲筆下莽莽亂世的「赤地之戀」,李碧華的古典愛情可謂修成

正果。叫人料想不到的是,原本滿心尋根的李碧華,在見證了繁華落盡的「小

團圓」之後,卻又好巧不巧走上了「吃人」的不歸路。

《餃子》活脫脫把《酒國》的吃人橋段給發揚光大了。紅燒嬰兒,在李碧

華筆下變成滋養美容的聖品「嬰兒餃子」。艾菁菁(李太)為了挽救節節敗退

的婚姻,不惜食嬰駐顏。李世傑探得艾菁菁返老還童的虛實之後,遂與媚姨暗

通款曲。初次邂逅,他質疑眼前的吃人勾當,她卻處變不驚宣揚起逆倫的思想:

「在中國,人吃人怎會是不法勾當?都有幾千年的歷史了。權威的醫書《本草

52

王德威:〈香港情與愛──香港「回歸」後的小說敘事與欲望〉,《後遺民寫作》,

頁 149-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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綱目》就說明了人的骨膽血肉都可以醫病。」(頁 146)接著如數家珍談起饑荒

連年下的「易子而食」、易牙烹子獻齊桓公、《二十四孝》割股療親、《水滸

傳》挖肉割心來送酒、孫二娘的人肉包子店、日軍屠殺吃人肉……引經據典,

振振有詞。李世傑聞畢不以為懼,反而色欲滿盈:

身經百戰的李世傑,甚麼沒見過?就是沒吃過人肉,嬰胎餃子一口一口

咬下去,血氣亢奮,情慾高漲。……就地激戰,發出咆哮之聲。這雜亂

的屋子,廚房有保鮮的血肉煮沸的餃子,窗外有叢熱眼冷視世人的紅花,

滿天神佛香火燎燒,鑑察男女的天性……牆上還掛滿媚姨的舊照呢。……

一面紅旗,表揚她當大夫的成就:「為人民服務 一九六八年」。……

這個妖婦,李世傑又好奇又刺激,萬萬想不到,今天幹他娘!……李世

傑的慾火又重新被挑引……李世傑奮力長驅直插,如癡如醉,不肯放過

一分一秒的歡娛……。(頁 147-151)

艾菁菁的「吃人」與《酒國》的目的異曲同工,皆透過逆倫的方式,獲致某種

心╱生理快感(口腹之欲、養顏美容、性的快感),而非余華式的「病態經濟

學」。李世傑與媚姨的通姦,則體現了另一種逆倫舉止。巴他以(Georges Bataille)

指出,「先揭露美女的私處,繼而將男性的器官插入。沒有任何人會懷疑性交

的醜陋。一如獻祭中的死亡,性交的醜陋令人焦慮。但是此焦慮越是強烈──

依伴侶的能耐而定──超過限制的意識與隨之而來的快感就越強烈。……不變

的是女性的美貌(人性)使得性行為的獸性特別明顯……美貌之所以最為重要,

在於醜陋無法進一步被弄髒,而情色的本質就在於玷污。意味著禁忌的人性在

情色中遭到踰越。人性遭到踰越、褻瀆、玷污。愈是貌美、遭玷污得愈是徹底。……

沒有了妥協,情色將不復存在」。53媚姨靠吃人肉回春,並獲得閃閃動人的美貌,

53

同註 44,頁 197-1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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誘惑了李世傑產生又好奇又刺激的玷污舉止。「這個妖婦」、「今天幹他娘」,

某種褻瀆人倫的快感,夾纏了顛覆「陳舊歷史人物」(媚姨的年紀差不多可以

當他娘了)的新奇感。艾菁菁為了能讓李世傑玷污,決心大啖人肉餃子;再者,

她就像是魯迅那樣,抱著吃人的快感。本來以為吃了新生胎兒之後,可以脫胎

換骨,不料那些「新生胎兒」是野合亂交過後墮下的「孽種」──「腐朽中國」

的隱喻如影隨行──導致後來皮膚奇癢潰爛。在余華筆下,吃人是為了求生,

是一種茍延生命、而非口腹享樂的生理欲望。而莫言、李碧華筆下的「吃人」,

是為了「採新補舊」,相較於魯迅的「救救孩子」,反而是拿孩子(儘管是孽

種)來「救救成人」,夾纏了心理為主、生理為輔的欲望──孰知弄巧成拙,

吃下的並非「滋補聖品」而是「山寨膺品」。政治寓言在此憑添反諷。

李碧華這一段的描寫,將逆倫和戀屍癖發揮得活色生香。李世傑對性的迷

戀,建立在艾菁菁對歲月流逝的不甘妥協。換言之,現代性的中國日新月異,

然而對一介小女子而言,卻有著「惘惘的威脅」,巴不得停住時間。現代性標

榜理性、進步的時間觀,無論男性或女性都迷戀不已,為了「改頭換面」,不

惜「茹毛飲血」。這跟古典文學傳統裏膾炙人口的「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

飲匈奴血」的痛快判然二別。

岳飛的吃人嚮往,寄託了對未來的、進步的渴望,充滿光明和救贖的企盼。

然而上述的吃人,恰恰是一種背道而馳的窘境,當如 Bataille 所言「在其變遷中,

情色表面上與其緬懷失去連貫的本質漸行漸遠。走在日趨死亡的人生道路上,

人們無法不顫慄或設法作弊。」54《聖經》的〈出埃及記〉曾提到兩大戒律:「不

可殺人」、「不可姦淫」。這兩項戒律出自於對「暴力」與「情色」的禁忌,

而規範二者不踰越者,即是理性。人類建構理性,卻仍殘存暴力的潛能,「此

暴力已不再是自然界的暴力,而是理性人物的暴力。理性人物試圖尊循理性,

54

同前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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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卻屈從自己身上那股不受理性約束的衝動。……他人的屍體成為令人不安的

焦慮對象。對被屍體嚇呆的人而言,眼前的死屍就是他未來命運的寫照。此屍

體見證了這股不單殺害個人,而且將毀滅所有人類的暴力。加諸在目睹死屍者

的禁忌,目的就是對暴力的拒斥,並與暴力劃清界線。」55

爾後,艾菁菁皮膚潰瘍,周身散發惡臭,仍難挽回丈夫的心,終而恍然大

悟。「上了血腥而寶貴的一課,經過起跌,戰勝心魔──她已成長,她就是自

己的心魔。」(頁 170)。媚姨在爆發醫療糾紛後一走了之,逃回中國。李碧華

寫及媚姨落難的過程,寓有微言大義。蒼老憔悴的女子,終究不敵歲月。「在

香港半生努力所得,全部煙消雲散,甚麼都來不及帶走。……她是狂風暴雨,

或淒風苦雨下,一個堅毅不肯倒下去的女人。……她挑著擔子,穿越長長的行

人隧道,往前走著。隧道如同陰道,盡處便是自己的子宮。」(頁 175)這個行

到盡處的子宮,或可看成「舊中國」的隱喻。對照前述 Bataille 的論點,可以揣

想,李碧華刻意安排這樣踰越理性的暴力敘事,挑戰了殺人/吃人與姦淫兩大

戒律(西方用「戒律」,在東方則是倫理)。如果倫理也有「食物鏈」,那麼

艾菁菁便是最弱勢的一環,她的天敵是現代性的時間(具體一點講其實是李世

傑這個迷戀美色的男人),而李世傑的天敵是色慾的誘惑(媚姨),媚姨的天

敵則同樣是現代性的時間,以及「腐朽中國」這個張著血淋大口的殘酷體制─

─她最後選擇往回走入(而非前進)陰道和子宮,象徵對「母體」的懺情與和

解。追本溯源,她的吃人行徑早就有了倫理學的承擔。相較於文革時期的「中

國母體」對於吃人行徑的明正言順,她的「非理性」充其量不過是拾人牙慧,

何來大逆不道?李碧華對中國共產體制的反諷,以此為最。

香港半生,一如朝花夕拾。媚姨當年「為人民服務」的印痕猶在,歷經翻

天覆地的文革、九七大限,一切繁華霧散。穿越隧道,本來可以走向光明面,

55

同註 44,頁 95-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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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的回歸「子宮」,卻是決絕重回黑暗。歷史主體在此,與女性主體藕合

如一,並且互為表裏。李碧華在《煙花三月》裏的「送愛到大陸」,或曰「尋

根記」,暫告得償所望。然而隱有伏筆──媚姨六十年餘,總也不老,猶似鬼

魂度日,不知今夕何夕,遙遙照應著《胭脂扣》、《秦俑》、《潘金蓮前世今

生》一系列的女魂主體。歷盡小團圓的人事纏綿,又迂迴走回黃泉路,哪怕魂

兮歸來,吃人復辟,仍是破鏡難圓,落得一場警情亦驚心的幻夢。

故事的高潮在結尾,艾菁菁眼睜睜看著丈夫的外遇對象墮胎引產,並花高

價買下(男)幼胎:

菁菁非常佩服自己的決策。她也非常寶貝,這份名貴的補品……不但完

全掌握了做餃子的秘方,她還清楚在哪兒下刀最俐落。……這將會是自

己回春的盛宴嗎?真是垂涎欲滴。……一刀剁下去……血濺出來了?疑

幻疑真。她興奮莫名。嘴角似乎掛著一條詭異的血涎……她雙目發出狠

冷的藍光,「颼──」一下,伸出舌頭,把血涎舔走,吸進嘴裡。閉上

眼睛,放縱地享受著。她的報應?櫥櫃的玻璃鏡面,只反映了一頭嗜血

的獸,一個走火入魔的妖婦。她是青出於藍的「接班人」。菁菁變得莫

名的妖艷。她甚至不明白,為甚麼?(頁 184-85)

艾菁菁終於淪成吃人的妖婦,完全不需要受到道德理性的質疑。她的吃人與《酒

國》如出一轍,甚至有意而為之。「接班人」是雙關語:除了代替媚姨重作馮

婦,同時也接續了魯迅以降的吃人、逆倫暴力,在這九七以後的現代香港,落

地生根──「吃吃孩子」的寓言,演變成更寫實的社會縮影。

反觀黃碧雲,也寫及了戀屍、逆倫、吃人的敘事。位居宏大歷史主體暴力

核心圈內的余華和殘雪,筆下角色總是「血肉淋漓,唯不覺得痛」。56相較之下,

56

王德威:〈暴烈的溫柔──黃碧雲的小說〉,收入黃碧雲:《十二女色》,頁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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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碧雲蟄伏邊陲香港,同時有意無意提防九七大限的惘惘威脅,也因此,暴力

不那麼直接有力,筆下角色雖充滿行屍走肉等各種心理、生理層面的疼痛,然

而「痛的感覺來自對世界仍然有情,仍有『溫柔』的寄託,那怕寄託是如何的

徒然愚昧……她的暴烈必須以她的溫柔作為前提。」57

多數研究者在論及黃碧雲,慣常從女性情慾等角度切入,但其實黃碧雲的

某些敘事相當血氣方剛,那種對暴力和性的癡迷,完全不遜於余華。黃碧雲的

愛總是以「無愛」為前提,誠如她的一切暴烈必然建立在溫柔之上。〈雙城月〉

根本就是個「政治寓言」。有別於殘雪以太陽作為宏大歷史的反諷(「又紅又

大」,充滿了腐敗、虛假的「死光」),黃碧雲寫著「血一樣的故鄉月」,歷

史的傷痕,總是伴隨著月圓之夜,死去活來。陳路遠經歷過文革,留下「十六

哥」的外號,回溯童年時期的文革創傷深深影響著他,導致而後成為莫名迷戀

死亡的法醫,並且耽溺於殺人的快感「每次殺人後他都像做完愛一樣舒暢而寧

靜」,另一方面,心生淫念窺視鄰居曹七巧:

快有七十歲的女子了,還穿這樣嬌媚的內褲。釣到了微溼的內褲,他深

深的吸啜著、咬著,呼吸著死亡的嫵媚氣息;廣州在煙霧裏微微抖動,

遠處是一團大落日。他整個人沐在血紅的空氣之中,感到了幸福──整

個中國在互相謀殺。他亢奮了,射了精。(頁 163)

陳路遠的所作所為,極易引起心理學的諸般聯想。曹七巧亦不遑多讓。年輕時

期的她,為愛所困──某些橋段,奪胎自張愛玲的生平,改寫得更加暴烈激狂。

某種程度而言,算是黃碧雲對於張愛玲牽扯不休的某種心理學的延異及變異58─

─與男人殉情自殺不成,進而遭受毒打、囚禁時,她迷糊地質疑,「『反正這

57

同前註,頁 18-19。 58

相關觀點陳述,參見黃念欣:〈花憶前身──黃碧雲 V.S.張愛玲的書寫焦慮初探〉,

收入黃碧雲,《十二女色》,頁 259-2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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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裏的所有都不是人。』這樣低這樣低而婉轉,已不是控訴而不過反覆訴說頑

固的現實。」(頁 169)

對比魯迅的「狂人」屈於某種妄想,曹七巧毋寧更加傾向於歇斯底里(hysteria)

狀態。此般傾向,讓她在歷史改朝換代之際,仍難逃惘惘的威脅,「中華人民

共和國誕生,她只不過迷迷糊糊的進入個人與歷史不可知的將來。……整個世

界的敗壞已經與她無關了。眼前最可親的還是花綠的鈔票,和男人。」(頁 171)

儘管大隱於市、不問世事,「在大宅的露臺上可以看見月亮;圓圓的,高高的,

血一樣的廣州月亮。月亮的臉依然。她的新生命還是欺騙了她。……月已經全

蝕了,七巧心裡有難以言喻的黑暗與哀傷。」而後重逅了涓生,懷了胎,卻在

涓生的強暴中小產。原本早已槁木死灰的七巧,竟與《餃子》裏的艾菁菁一樣

變身妖婦大啖血胎,「她湊近了胎兒,貪婪地呼吸胎兒血肉的微腥。……『涓

生,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涓生轉了一個身,又輕輕的打著鼻鼾,月色卻漸

漸的暗了。七巧將眼前那一點,粉紅可愛的死胎,一把送進嘴裏,突然一陣噁

心,方流下淚來。」(頁 178)。

在此,吃人敘事在香港傳奇的演義下,重又復辟。直到敘事跳接到另一個

聲音。陳路遠謀殺了老年的曹七巧。黃碧雲這樣替傳奇作結,「中國的月亮,

帶一點血樣的皎潔明媚,故事應該是這樣寫的。但如果在香港呢……月亮照中

國也照著偏小的香港:歷史是不容情的,個人要躲,亦無處可躲。」(頁 182)。

無由救贖,反而接近悲劇式的宿命論。七巧的「吃人」伴隨著倫理學的負咎和

沉痛,而非麻木不仁地「為吃而吃」。女性作家在面對宏大歷史的剎時,最可

怖的不是逆倫食子的慘劇,而是愛情遠遠超過個人生死之負荷,以致家國難容。

黃碧雲的非理性書寫,終歸要落得懺情自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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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另一軸線是向東自拍死亡的錄像,對比陳路遠的蓄意謀殺,可謂別

具深意。作為一個旁觀者,陳路遠同時也是執行(殺人)者。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曾論及「旁觀他人之痛苦」:

大部份表呈暴虐受創之軀體的圖像,都會撩起觀者心中的淫邪趣味。所

有表呈美麗肢體遭受犯侵的影像,都於一定程度上帶有色情

(pornographic)的成分。但令人噁心的影像也有其魅力。……我們具有

這樣的嗜好──以眼饕餮別人的卑辱、痛苦及傷殘。59

我們又何曾忘記,巴他以(Georges Bataille)對於中國犯人凌遲處死照片的深度

著迷(譬如魯迅對砍頭和民俗儀式的矛盾迷戀)。每日俯仰案頭所見,皆是那

狂喜和痛楚交雜的影像。

凶劫的影像滿足了多重的需要。令人堅硬一點以面對內心的軟弱。令人

更麻木。令人接受生命中不可挽回的創傷。……他能想像極度的痛苦超

越了痛苦本身,而成為一種轉化的經驗。這種對受難和他人之痛苦的看

法,深植於宗教思維當中,把痛苦與犧牲相連,把犧牲與亢奮相結。但

這看法與如下的現代感知格格不入:視痛苦為一項錯誤、一宗意外或一

起罪惡。需要被糾正,需要被拒絕。痛苦徒然令人感到無力。60

這類暴力犯罪的鏡頭,在黃碧雲小說中比比皆是。〈豐盛與悲哀〉裏,吃人肉、

互相出賣、愛的背叛。〈失城)中,陳路遠手刃全家人,只為了移民前的惶惑

無度,終而失城。「移民不過是一個虛假的希望。而希望從來無所謂有,無所

謂無的。……我以為我的決定,再光明坦直不過。我愛我的家人,所以為他們

59

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著,陳耀成譯:《旁觀他人之痛苦》(臺北:麥田出

版社,2004 年),頁 109-111。 60

同前註,頁 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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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決定。」(頁 205)。黃碧雲的敘事一慣奠基在深厚的倫理承擔,卻又不得不

以逆倫反常的姿態妥協,進而顛覆原有秩序。在宏大歷史的面前(文革、九七

大限……),女子情難自己,嗜血如麻,只因太初有愛。愛註定了要徘徊在極

度非理性的邊界,毀滅,崩潰,折磨日常人倫。相較於殘雪筆下的虛汝華自囚

於鐵屋,任身體空心木麻,黃碧雲筆下的癡男怨女,卻是平白失去了一座城,

把沉睡人們從死夢中喚醒的,是歷史理性和時間理性的大限。「如果真有歷史,

歷史令他們疲倦而軟弱,而飢餓。……明天我們各人有各人的命運,恐怕自身

難保了。」(頁 234-235)

黃碧雲和李碧華作為後文革時期的香港作家,實在具有非常曖昧的位置

(「月亮照中國也照著偏小的香港:歷史是不容情的,個人要躲,亦無處可躲。」)。

香港,不論在實質的地理位置或抽象的文化場域而言,作為反思「文革」(甚

至是整個中國體制)的意義,確實有著「欲潔何曾潔」的尷尬。相較於中國作

家藉由「荒誕敘事」61來呼應文革後的傷痕遺緒,黃、李二人不約而同選擇了類

似的路數。這些故事的結局從來就不會比初始情境更好,反而愈演愈烈。世界

在敗壞,「整個中國在互相謀殺」,「失城」的同時也是「失國」的開始──

陳路遠處心積慮想移民不就是為了逃離這個破敗的國家(永遠無法重建的失樂

園)?但移民成為一種虛妄,誠如魯迅的名言,「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

同」,大限已到,歷史在此成為一個再也回不去的、斷裂的時空廢墟。

61

許子東:《當代小說與集體記憶──敘述文革》(臺北:麥田出版社,2000 年),

頁 268-269。「……實驗性的敘述技巧支配作品結構,致使事序邏輯紛亂。其基本情

節是『結局』一定不會比『初始情景』更好,從而打破禍與福、壞事與好事之間的

常規因果關係;『災難來臨的種種方式』成為敘述重點;『反派』可以理解,主人

公則在受難期間犯錯,且未必有獲救機會;小說結構常顯示受難過程並無意義,有

些錯誤也永遠無法糾正。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荒誕敘述』是千方百計要將文革

『解釋』成一個『不可解釋』的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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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碧雲筆下的陳路遠大言不慚說出了「我愛我的家人,所以為他們做決定」

──這種強作解人甚至不容置疑的主流話語,在「毛語」體制,甚至文革脈絡

以降,始終是個牢不可破的夢魘。大字報、精神口號、偉人宣言、自我懺悔、

批鬥大會……在在滲透了主流話語,形成一種社會集體的無意識,最終積非成

是。「我愛我的家人」,若代換成「我愛我的人民」,所以為他們做決定──

假借陳路遠之口,反諷了主流話語的荒誕不羈。

許子東曾歸納出當代小說中的文革敘事典型,其中有一種是「……災難過

去之後,都找不到可以怨恨、歸罪和報復的『敵人』。……作家讓男主人公(以

及讀者)明白,有些應該對剛剛過去的災難或多或少、或直接或曲折地有些責

任。但這些作品的男主人公們幾乎無一例外,都不想或無法表達他們的憤恨,

也不想或無法懲罰他們的『敵人』。」62黃碧雲的小說雖然不是特別聚焦在「文

革」,然而,其中所洩露的歷史創傷不言自明。男主人公(陳路遠)的精神曲

折,就和典型的文革創傷後遺症的病人一樣,處在癲狂的狀態,並且自得其樂。

反觀李碧華,除了本文所選取的近作《餃子》之外,早有論者指出,她早

年一系列小說當中的情欲和政治的互動關係。「矛頭所指,正是由毛澤東主導

下的共產黨所展開的政治運動的種種缺失。……她的可貴之處正是從一個處於

『邊緣』的香港作家的感受出發,為香港發出獨特的聲音。」63亦有論者指出,

她對文革的反思並未超出傷痕文學的範疇,也不若其他中國作家來得深刻。然

而李碧華別懷居心,自有其反諷顛覆之道,她對文革與六四暴力、毛澤東的反

覆書寫及嘲弄,即是對於極權體制的一種抵抗,「以流行的文化批評術語言之,

62

同前註,頁 194。 63

陳岸峰:〈李碧華小說中的情欲與政治〉,收入陳國球編,《文學香港與李碧華》(臺

北:麥田出版社,2000 年),頁 209-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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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謔的敘事顛覆了無上的革命權威,甚至否定了革命本身……」。64《胭脂扣》、

《青蛇》、《秦俑》、《川島芳子》的情欲和政治書寫,歷來多有闢論,本文

不再贅述。必須指出的一點是,不少論者質疑李碧華過於大眾化,因而削弱了

本該具有的批判力量,李碧華顯然心知肚明,所以後來才會變本加厲拋出《餃

子》這樣聳動駭人的題材。如果說,她過去處心積慮要反思的是歷史的暴虐無

道,那這次她則是要將國家機器引導逆倫和吃人的行為,加以聚焦化、透明化。

她跟莫言一樣,選擇利用「吃人」的橋段,發出了最慘絕人寰的「吶喊」──

鐵屋魅影猶在,叫不醒的人仍昏昏欲睡,紅太陽在遠方漸漸投射到了香港這個

「邊緣」的處所:大伙兒到底應該繼續睡下去,還是大夢初醒?

相較於黃碧雲筆下的「男性失格」,李碧華筆下的艾菁菁,則是「女性失

格」的翹楚,她對血胎的嗜食與麻木不仁,展露了集體無意識中的獵殺性,同

時,艾菁菁的丈夫則像是隱匿在舞台背後若即若離的藏鏡人,有意無意地扭曲

了她的精神意志,逼使她走上了逆倫之路。而媚姨的立場則像是「看客」,她

的下場是「挑著擔子,穿越長長的行人隧道,往前走著。隧道如同陰道,盡處

便是自己的子宮」。國家在此被比擬為陰道,潮濕、污穢、濁熱、腥紅(紅太

陽?),蘊育生命之際也蘊含殺機,而子宮更是集體無意識的著床之處,只要

被「藏鏡人」射精之後,便能新生綿延不絕的紅太陽。媚姨作為「非法」助產

婆的角色,除了暗涵她在看客之餘也成為幫兇,同時,非法墮胎則成為一種明

知不可為而為的偏執。哪怕朝令夕改,哪怕胎死腹中,也要不惜一切代價生出

來,拿去剁碎拌餃子,造福更多飢餓的看客也好!

四、結論

64

陳燕遐:〈流行的悖論──文化評論中的李碧華現象〉收入陳國球編,《文學香港與

李碧華》,頁 141-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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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西遊記》的吃人,歷經魯迅〈狂人日記〉的吃人,輾轉到中國八○年

代的余華〈古典愛情〉的吃人、莫言《酒國》的吃人。箇中有個突兀的轉折─

─魯迅筆下之「吃人」,影射中國傳統腐敗的禮教,食古而不化。《西遊記》

的吃人立場,同樣奠基在不化(長生不老)。魯迅之吃人,突顯了感時憂國的

焦慮,從而衍生出大義滅親的黑暗面。「救救孩子」的呼籲背後其實埋藏了「吃

吃孩子」的恐怖可能。魯迅這種矛盾的精神暗影,在文學革命的過程中幾番輾

轉,經過壓抑,而後爆發,間接影響了其後經歷過文革的新時期作家輩。余華

〈古典愛情〉演譯了達爾文的進化論,將「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的因果邏

輯,移古易新,套用在浩瀚神州的風俗、地理和徵候之上。余華變本加厲,讓

現代版的進化論,衍生成為明哲保身、賣肉求榮(生)的「病態經濟學」。相

較於〈古典愛情〉的「病態經濟學」,莫言《酒國》所執行的則是另一樁「病

態看客學」──旁觀他人之痛苦──藉由烹飪這般冠冕堂皇的活動,遮蔽吃人

之實。倫理在此蕩然失效,喚不回任何惻隱之心的理性反應,往非理性的黑暗

走去。

殘雪雖為女性作家,不似余華和莫言那樣殺伐騰騰,卻藉由「文字痙攣術」

破除主流話語的泥淖,但她非但沒有獲得救贖,反而重導魯迅的覆轍,一方面

渴望光明,一方面卻矛盾涉入黑暗面。那些暴力都被合法化,內化成倫理秩序

的本身,將某種噬人性的精神殘渣,過渡至日常之中。殘雪的「話語牢籠」,

連動了「香港作家」後續的傷痕效應:當零碎化的囈語、停格的夢魘、不厭其

煩的隱喻,終究無法擺脫從「鐵屋」甦醒的逆倫欲望(或者作者自身的癡迷不

醒?)於是乎,位居神州「邊緣」地區的李碧華和黃碧雲,以不遜於余華和莫

言之姿,殺出一條新的血路。

兩位女性作家(李、黃)在面對宏大歷史的剎時,也體現了她們獨特的吶

喊和徬徨。最可怖的,不是逆倫食子的慘劇,而是愛情遠遠超過個人生死之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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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以致家國難容。李碧華和黃碧雲對於舊日中國似乎也夾纏著欲說還休的矛

盾情結,雖然表面上撻伐,然而內在流露的精神失焦和戀屍傾向卻不難察覺。

在「邊緣」的位置俯看「內地」的人寰悲劇,非但不能置身事外,反而也要情

不自禁地涉入黑暗的邊陲。「內地」曾經(或正在)上演的悲劇,其實是香港

版本的預演?兩位迫切的焦慮其來有自。

「愛情」所隱喻的男性主體,在殘雪的筆下,總是百無聊賴、欲振乏力,

陷在囹圄中無法自拔:因為所有的疼痛徵兆都是明知故問,索性不如放棄掙扎。

而李、黃卻因「地利之偏」對內地若即若離,反而顯得精神患得患失,對「愛

情」始終懷有「旁觀的」敵意──那是一種原罪式的降罪於人,因為整個中國

都不對勁(家國難容)了,早晚會輪到香港或自己身上,乾脆寧為玉碎,不為

瓦全。她們的吃人具有「毀屍滅跡」的衝動,利用女體生育的優勢,反噬自身

(及其下一代的孩子們)。

「吃吃孩子」在魯迅、余華、莫言筆下是一種盤算過後的經濟學,交織著

感時憂國、功名前程及對價關係的焦慮。李碧華和黃碧雲則建立在飲食男女的

進退失據。正因如此,她們的非理性吃人、暴力和逆倫,比中國的作家更陰森

殘忍,雖然看似慘敗於愛情悲劇,然而事實上,愛情悲劇即是人倫悲劇的一個

支流,她們甚至將愛情視作生命的本尊,一了百了。余華的古典愛情演繹著虛

擬造假的愛情,黃和李演繹的是貨真價實血淋淋的愛情,這愛情是以「犧牲別

(男)人來成全自己」為美德,可惜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又其

實,他們踵繼了魯迅和張愛玲的調和之路,對死亡抱持積極的熱情和病態的歡

喜,甚至忍不住想先把自己變成鬼,既然如此,種種逆倫也不過是九七大限前

後的前戲罷了。

另外,相較於男作家,李和黃兩位女作家的暴力觀,有很大部份聚焦在體

液的描寫,尤其是血液和精液。血脈之說,在中國文化傳統裏,代表一種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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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記,精液則是生理上的歸屬認同。比如中國人向來習慣以「龍的傳人」、「炎

黃子孫」自居,箇中則暗指血脈的正統性。以此觀點再來檢視《餃子》裡吞食

嬰孩的橋段,「伸出舌頭,把血涎舔走,吸進嘴裡。閉上眼睛,放縱地享受著」,

再對比〈雙城月〉裏則是瘋母食子、幾近病態戀屍的慘無人道,「她湊近了胎

兒,貪婪地呼吸胎兒血肉的微腥」。不論是吃別人的或是自己的孩子,都是一

種逆倫的「滅種」。中國文化裡最殘酷的怨懟,莫過於詛咒他人「絕子絕孫」。

女作家不惜以這樣殘酷的方式大書特書,知其者謂其心憂,不知其者謂其何求。

這種「直筆不護」(相較於史書傳統裡的曲筆和迴護)的心境,恐怕正是對歷

史創傷最嚴峻的辯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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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 考 書 目

一、近人論著

Foucault, Michel, Displine and Punish: The Birth of the Prison (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79).

Georges Bataille 著,賴守正譯:《情色論》(臺北:聯經出版公司,2012 年)。

T.A. Hsia, The Gate of Darkness; Studies on The Lefist Literary Movement in China

(Seattle: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1968).

丸尾常喜著,秦弓譯:《「人」與「鬼」的糾葛:魯迅小說論析》(北京:人

民文學出版社,1995 年)。

王德威:《歷史與怪獸:歷史,暴力,敘事》(臺北:麥田出版社,2004 年)。

王德威:《後遺民寫作》(臺北:麥田出版社,2007 年)。

王德威:《茅盾,老舍,沈從文:寫實主義與現代中國小說》(臺北:麥田出

版社,2009 年)。

莫言:《酒國》(臺北:洪範出版社,1992 年)。

汪暉:《汪暉自選集》(廣西: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1997 年)。

李碧華:《煙花三月》(臺北:臉譜出版社,2000 年)。

李碧華:《餃子》(臺北:皇冠出版社,2004 年)。

李歐梵著,尹慧譯:《鐵屋中的吶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年)。

李歐梵:《現代性的追求──李歐梵文化評論精選集》(臺北:麥田出版社,

1996 年)。

伊藤虎丸著,孫猛等譯:《魯迅、創造社與日本文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

社,1995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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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子東:《當代小說與集體記憶──敘述文革》(臺北:麥田出版社,2000 年)。

黃碧雲:《十二女色》(臺北:麥田出版社,2000 年)。

黃金麟:《歷史、身體、國家:近代中國的身體形成(1895-1937)》(臺北:

聯經出版公司,2001 年)。

余華:《鮮血梅花》(臺北:麥田出版社,2006 年)。

余英時等著:《五四新論:既非文藝復興,亦非啟蒙運動》(臺北:聯經出版

公司,1999 年)。

陳國球編:《文學香港與李碧華》(臺北:麥田出版社,2000 年)。

張灝:《幽暗意識與民主傳統》(臺北:聯經出版公司,1990 年)。

彭小妍:《浪蕩子美學與跨文化現代性──一九三○年代上海、東京及巴黎的

浪蕩子、漫遊者與譯者》(臺北:聯經出版公司,2013 年)。

楊小濱:《中國後現代──先鋒小說中的精神創傷與反諷》(臺北:中央研究

院文哲所,2009 年)。

蘇珊‧桑塔格著,陳耀成譯:《旁觀他人之痛苦》(臺北:麥田出版社,2004

年)。

劉正忠:《現代漢詩的魔怪書寫》(臺北:學生書局,2010 年)。

劉再復、林崗合著:《罪與文學──關於文學懺悔意識與靈魂維度的考察》(香

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2 年)。

廖炳惠:《回顧現代:後現代與後殖民論文集》(臺北:麥田出版社,1994 年)。

魯迅:《魯迅作品全集》(臺北:風雲時代出版公司,1989 年)。

魯迅:《魯迅全集》(臺北:谷風出版社,1989 年)。

魯迅:《魯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年)。

魯迅:《魯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 年)。

二、單篇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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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野美代子著,潘世聖譯:〈魯迅的肉體凝視〉,《魯迅研究動態》第 80 期(1988

年),頁 20-22。

顏健富:〈「易屍還魂」的變調──論魯迅小說人物的體格、精神與民族身份〉,

《臺大文史哲學報》第 65 期(2006 年 11 月),頁 113-149。

黃文鉅:〈論余華小說中的先鋒暴力以至濫情敘事的辯證〉,《中國文學研究》

第 24 期 (臺北: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2007 年),頁 153-1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