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 是今生最深的記憶

生活不論有多苦 . 都要學會在逆境中抱持希望 ...

希望 ~ 是人性中的善 . 和人生中的苦 . 所孕生出來的。

現在這一代的年輕人，大概很難想像饑餓是什麼滋味，然而打從我一出生，便一直飽受饑餓的折磨，就連大學四年，都是有一頓沒一頓地，咬緊牙關，勒緊褲腰，才硬撐了過來。

人家說 ~ 年青是人生中的黃金時刻，我卻始終連肚皮都填不胞。捱餓的滋味，這輩子我都忘不了。即使如此，我卻從來不曾放棄過希望和理想。我不顧顛覆坎坷，居然也踏上了留學之路，進而在文學領域裏馳騁攀越。

回數那段匐匍的過程，每一個歷歷的腳印裏，不知 有我多少不為人知的淚水與汗水，滴了又乾，乾了 又滴 .....

就算不打仗，家中的日子也是十分清苦，共產黨一來，除了鬥爭地主之外，知識份子更是他們要打倒的對象，我們全家因此被掃地出門，頃間一無所有。

親戚朋友更視我們如瘟疫，避之猶恐不及，更別說出面接濟了！

我和一個弟弟，及一家婦孺何以維生？ 不可避免地…我們淪為了討食的乞丐。

先父是讀書人，在亂世裏這種人最可憐。工人出賣勞力，商人囤積居奇，都不難生存；只有讀書人，可以說根本無法安定。

學校解散，學生流亡，一片民心惶惶 ....真不幸我就是出生在這樣的時代。民國二十五年，正是對日抗戰爆發的前夕，緊接著鬧八路、鬧土匪，就再也沒過過一天安寧的日子。

「餓」 ~ 是我童年唯一的記憶。

拿個小籃等在人家門外，看著裏面的人和麵擀皮做餃子。蕎麥麵的香味一陣陣傳出，饑腸轆轆的我只有乾嚥唾沫，可是人家往往卻對我視若無睹，甚至連吃剩下來的殘湯剩飯，都不肯捨我，尤有甚者，連他們家的狗也要衝出來咬我！

「狗眼看人低」是我真實的人生遭遇，除了有錢人的惡犬，還有日本鬼子威風凜凜的大狼狗，以及半夜裏村子悽厲的狗吠－這時候一定是有土匪或是八路摸進村來，我們就必須立刻跳窗，連夜逃命－狗在我的記憶中，總與太多不愉快的遭遇繫在一起。

那一次我終於受不了了，當著母親的面把乞食籃丟進了草叢裏：「我不去了！再也不去了！挨人家白眼不算，還要被狗咬，我我……」愈說愈是傷心，涕淚滿腮。就這樣，一家人餓了三四天後，才由母親上街去討了些火燒回來果腹。

我那時早已餓得眼冒金星，抓了食物便狼吞虎嚥起來，母親一旁又疼又憐地說：「慢點吃！餓細了的腸子，禁不起這個撐法兒…」

母親的滿溢關愛，頓時令我百感交集。童年時這椎心的一幕，從此深深鍍蝕在我的腦海裏。

濟南、濰縣相繼淪陷，青島市亦成了孤島，在流彈當頭，火砲四射的青島街頭，我拜別了母親。她老人家臨別只是長聲嘆著氣，說了一句：「這樣的亂世，大家各自逃命吧！」我一個世事不知的少年，帶著母親最後的叮嚀，在兵荒馬亂下，真不知該何去何從。

來到碼頭，萬頭鑽動，人人為爭上船而扭打強奪。

突然，我注意到一個軍官，一手抱著暖水瓶，一手提著蒜苔，肩上扛的是幾張大餅，等著上船。

我靈機一動，一個立正站到那軍官面前，必恭必敬地對他行了個舉手禮：「長官，您帶我走吧！」

老天的善念，那位先生把我一塊兒帶上了船。亂世中的人性流露，使我懂得了常懷感念之心。

上岸之後，我們又在混亂中走散了…

這樣的一段機緣，不僅讓我保住了性命，也改變了我的一生。

意外地，我在臺北和大哥二哥又有了聯絡。

大哥在部隊做個附員，拖著老婆兒子，自己都難養活；二哥大頭兵一個，想辦法把我安進了他所在的守備旅，可是名冊上沒我這個人，所以也無薪餉配給，只是每天有兩頓飯可吃，才不至於餓死。

之後 ..我進了澎湖防衛司令部子弟學校，繼續我未完的學業。回憶起那段日子真是苦不堪言卻令我印象極深。

學校分小學、初中、高中，共有一兩千學生，但是物質條件相當簡陋，飯吃不飽，澡也沒得洗，冬天的時候也沒東西可蓋。

記得那時候開飯的景象：沒有一餐大家不在搶飯吃的，沒有飯廳桌椅，一個個就端著碗蹲在院子裏。菜盆裏盡是湯湯水水，澎湖的風又大，隨便一陣風就可以把輕得可以的菜盆吹得滿院子跑，大家就跟著追，風停之後，飯菜裏全是砂粒。

許多人嘴饞，到廚房裏偷鍋巴來吃，我沒那膽子，頂多弄點米湯來喝。有一回學長們湊錢買來油條，把一根掰開分給我一段，我拿它沾熱米湯來吃，真是好吃！滋味之美妙，讓我當下發誓：有朝一日有了錢，一定要買油條沾米湯好好吃它個夠！

學校不久從澎湖搬到了員林，情況略有改善，但是住的方面還是十分落後。五十多個人擠一個小房間，最可怕的是臭蟲為患。

早上醒來，床上血跡斑斑，都是夜裏被自己壓扁的臭蟲。

營養不夠，衛生差大家都生疥瘡或夜盲症，但是到了高中畢業前夕，人人都半夜起來挑燈夜戰，準備參加大專聯考，只要聽見隔壁床下的臉盆一響，立刻就有人緊跟著下床拿自己的臉盆， 自動參加早讀。

當時我若是考不取大學，只有從軍一途，能繼續念書才是我的理想，因此就跟自己賭一口氣，決不輕易放棄。第一年我考上了私立淡江，但是沒有那個經濟能力讀；第二年捲土重來，終於如願以償 ..考取了第一志願~~臺大外文系。

大學生的自信與瀟灑我沒有，大學生的無憂與爽朗在我臉上也找不著，我只是個土佬寒酸，流亡來臺的窮學生，不僅功課上差別人一大截，在心理上也產生了自卑感，大陸救災總會發給我每個月九十塊錢，要吃飯要買書，根本不夠開支，當別人在傳紙條通知週末有舞會時，我擔心的卻是下一餐的著落。

愈是這樣艱困的環境，愈能挫奮一個人的上進心。大哥二哥他們的情況比我好不到那裏去，卻也分別考上了中興和成大。對我而言，當時的唯一寄託就只是念書，希望可以念得忘掉了三餐時間，甚至忘掉了饑餓。

常常，中午大家都去吃飯了，我一個人留在圖書館裏，等大家吃得差不多了才又溜回宿舍，餓著肚子，躺在床上，面朝裏，佯裝自己是在飯後午休。如此幼稚又倔強的自尊心，一次又一次考驗著我，也為我的青春歲月，烙下了永遠鮮明的成長印痕。

那時有同學在學校餐廳包伙，知道我沒得吃，常把伙食分一半和我共享；還有同學白天在郵局上班，晚上在唸東吳法律系，看到我穿得破爛，特別送了我一套耐磨耐洗的牛仔裝，我一年四季都穿在身上，實在是因為沒有其他可供換洗的衣服。

只好利用禮拜天洗衣服，整天躲在宿舍裏不出門。

還有一位同學的弟弟就讀兵工學院－即中正理工的前身，每到週末，就費心幫我蒐集要回家的同學的飯票……我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彼此之間還有沒有這樣的慷慨和傻氣？

這幾個同學的名字，多年來一直被我牢記在心，他們的患難相助，不僅解救了我無數次幾近山窮水盡的難關，更可貴的是，從他們的身上，我看到一種超越關懷與同情，時代的磨難或是環境的困窘，都未能使之稍減的赤子情懷，使我受到相當大的鼓舞和感動。

大四那年暑假，我戀愛了。當時她從北一女畢業，在南海路科學館打工，一六六公分，只有四十來公斤，境遇同我一樣貧苦，和我一樣又黑又瘦，兩人可以說是惺惺相惜。在她的祝福下，我步出臺大校門，準備服預官。

貧得無立錐之地的我，正高興可以當兵吃糧去了，省得再為三餐傷腦筋。結果抽籤抽到金門，報到地點在高雄萬壽山的金門招待所，要在那裏等船期。等我到了高雄，出了火車站，才知道招待所沒有派車來接，要自己搭公車去。

我一問票價，要七毛錢。可我當時身上只有五毛！為了這兩毛錢，我在異地車站求告無門、心急如焚，教我真正體會到「一文錢逼死英雄好漢」的意義。

眼看著天就要黑了，車站裏的人走得也差不多了，我卻仍一籌莫展。正當我急得抓耳掏腮，在原地團團打轉之時…

一抬眼，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走近，竟然是二哥！太不可思議了！二哥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覺得心裏有事！」二哥他聽說同學之中有人有兄弟要派往金門，這幾天正陸續高雄報到，奇怪，那天下午，他特別就覺得坐立難安。

不知道是不是我在高雄車站走投無路的焦慮，帶給了他心電感應？於是他便想到要來碰碰運氣，沒想到真的就遇上了他那個快被兩毛錢逼瘋的老弟！

親人究竟是親人，我當時簡直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退伍之後，我先在桃園縣立文昌初中龜山分校教了一年書，又回到臺大做了幾個月助教，同時考取了西班牙政府的獎學金，然後就負笈前往西班牙深造。

那筆獎學金雖然數目不大，可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我在歐洲三年，我的太太－當時還是女朋友，也等了我三年。知道她的家境清苦，我課餘打工賺錢寄給她。

那時候做過臨時演員，也幹過替身這種危險的活兒，從小什麼苦沒吃過？早就養成一股不怕死的衝勁了。

學成回國後一個月，我就同女朋友結了婚。結婚的金戒指只花了一百元，因為銀樓的老闆就是我服役金門時的傳令兵，等於是半賣半送。當年這位傳令兵在用餐時間將飯菜端進我辦公室時，我幾乎難以相信，這輩子竟還會有人把飯菜打好送到我面前！

他大概也從來沒有看過像我這麼餓的排長，因為一路從高雄上船、料羅灣下船，到小徑六十八師之前，所有費用都是自理，二哥給我的一點點錢早就貼光了，而挨餓的日子直到這時候，才總算告一段落。

我就是這樣從那個時代走出來的。每當我跟學生或朋友 聊起過去的點滴時，我不自跨，也不自豪，好好壞壞， 全都是我們那個時代的寫照。 在那種篳路藍縷的時期，受苦的不光是我一個人， 貧困、落後、節食縮衣，是每個人共同的記憶。

這一代的年輕朋友，雖然不再受物質拮据之苦，但是在精神上，卻承受著比我們那個時代，還要沈重得多的壓力。

時代在變、人心在變，各種價值的混亂，理念的變質，卻是這一代年輕人的困境，不管這些壓力，是藉什麼樣不同的形式在考驗著年輕人，我只有一句話奉送： 心中一定要堅持理想。

我一直都堅信： 希望 ~ 是人性中的善，，和人生中的苦，， 所孕生出來的。 全文完

作者簡介︰

朱炎 山東省安邱縣人，民國二十五年生。十三歲隨軍來臺，員林實驗中學、臺大外文系畢業，西班牙馬德里大學文哲學博士，美國克來蒙研究院研究美國小說，曾任中研院美國文化研究所研究員兼所長，臺大外文系教授兼文學院院長、中研院美國文化研究所研究員。

著有「美國文學評論集」、「苦澀的成長」、「期待集」、「酒入愁腸總成淚」、「海明威的浪漫愛情觀」 ( 英文 ) 、「酸棗子」、「繁星是夜的眼睛」等書；「福克納小說中的黑人意象」論文七篇，「文學與社會」十講，及其他論文多篇。

逆境中有人成功；順境中有人墮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