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说 连 载 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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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的女儿○孙爱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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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 版2018年7月28日 星期六
责任编校:郭亚群组 版:洪 薇
连 载
有的人○庞余亮
从医院出来,一家人一路上默默无话,到了外国语学校附近的出租房后,一看没到放学时间,小胖子反而打起了精神,抱起书包要去学校上课。张荞麦不让,小胖子坚持。彭三郎站在了小胖子这边,表态说由他去送乖儿子。张荞麦很生气,狠瞪了他一眼,还是一手拎书包一手拉着小北出了门,彭三郎拿一块旺旺雪饼追出了门,这是王大仙王三四叮嘱的,每天一块供过神的旺旺雪饼。
上周他特地回家一趟,去王三四家给彭小北算命。顾粉莲有几十年不去王三四家了,但为了这个宝贝孙子,她说她不怕丢老脸了。王大仙家白天比大医院还忙,要提前拿号,每天定额 50 个号。满了额明天再来。王三四的女婿,已退休了的李文标老师,负责挂号和维持秩序,一个号 100 块,如果加急,得200 块。有人说通天通地的王大仙是骗子,建议派出所去抓她,也有人说她灵得很。这年头,被骗了 100 块或者 200块也没什么。可能是顾粉莲的面子大,王三四很是认真,找到了真因,说不用担心,彭小北没有什么大问题,发热是小鬼在作怪。这个小鬼还是彭家自己人。
三缕香火在屋子中盘旋,又在众人的呼吸中解散。烛焰一会摇曳,一会 又 定 住 不 动 。 王 三 四 到 了 入 定 状态。那时的彭三郎紧张如当年高考第一门语文:王三四会在那神秘的时空里探索到小胖子的病因吗?语文第一项为拼音写汉字,明明会写啊,他的手 却 颤 抖 不 停 , 还 带 着 课 桌 一 起 颤抖。还是监考老师让他喝其茶杯里像牛尿的茶才安静下来。
三炷香快要燃尽了,王三四王大仙睁开眼,严肃紧张的表情又置换成老太太的模样。王三四喝了一口水,埋怨道,这个子麻了我大烦了,你们猜猜看,这小子惹了彭家哪个先人?
顾粉莲猜是彭永强。王三四摇头说,老东西在下面还是像在世那样有吃有喝花天酒地,根本管不到他孙子。
彭三郎猜是彭小北的外公外婆。王三四说我也以为是他们,但找不到他们,估计早投胎去了。没等再猜下去,王三四说,打死你们也猜不到,是二郎!
听到二郎的名字,顾粉莲嘴唇哆嗦了好一阵子,骂道,怎么是这个讨债鬼?这么多年了,他还没去投胎?!
彭二郎是彭家早已消失的名字。连清明祭祀都不会提起他的名字。他死的时候才六岁,比现在的小胖子还小四岁。按民间说法,他是一个真正的讨债鬼。棺材墓地都不会给的。在彭二郎溺死后的第七年,彭三郎才出生。
王三四感叹说,二郎心好啊。溺死鬼是一个换一个的,新的替死鬼死了 , 前 一 个 才 好 上 岸 , 才 好 重 新 投胎。可二郎心好啊,机会到了,他也舍不得拖人家,就这么在水里泡着。彭三郎想到彭小北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针眼,说,他心这么好,为什么还要惹他侄子小北?他不知道他侄子小北要上学吗?王三四说,每个人都每个人 的 忌 讳 , 每 个 鬼 也 有 每 个 鬼 的 忌讳。你们彭家忌什么你是知道的。这是当年二郎托梦给你们老子的。你们老子在世,你们不敢碰这个忌讳,你们老子死了,你们忘了。
原来是小北吃了人家给的几颗鱼皮花生惹了事。彭家不吃鱼。这是彭永强规定。彭三郎后来也不吃鱼。开始不习惯,后来见到鱼就觉得腥气,不吃鱼也就不算什么了。张荞麦知道彭家的忌讳,也从来不买鱼烧鱼。
回到城里,彭三郎带着小胖子去给彭二郎伯伯烧纸钱打招呼。也许火烤了一下,小胖子出了一身虚汗。张荞麦忙着给他换衣服。换完了衣服,小胖子又吃了一块旺旺雪饼。王三四说这旺旺雪饼不是普通的雪饼,一天一块,吃完烧就退了。小胖子肯吃雪饼,但不是肯去烧纸。彭三郎说,你给彭二郎伯伯烧纸,他会保佑你每门考到一百分。
小 胖 子 跪 了 下 来 , 体 力 还 是 不行 , 差 点 歪 倒 。 彭 三 郎 赶 紧 抱 住 儿子,说好了好了。小胖子也是犟,规规矩矩地,对着那堆灰烬,咚咚咚,磕了三个头。 (二)
二浓密的树荫下孙庄露出古朴的景象。
泥墙灰白,茅草灰白,没有上漆的木门灰白。灰白色的草房像褪色的树桩一样蹲在裸露出白色盐碱的地面上。茅草在冬天的风中一根根掉落,成为白色的粉末,在岁月中消失。
草房多向阳,两间或者三间,为正屋,正屋左边或右边盖一个更窄小低矮的灶屋。正屋的门洞狭长,敞开和关闭都无关要紧,门里穷光光,门外亮光光。风肆意地吹打薄薄的木门。阳光随意进入屋子里,在门里的地上贴上和门洞一样大小的一块金光。燕子随意进去,在屋梁的第二道梁上垒窝。
草房子有窗户,长方形的木窗深陷在厚实的黄泥里,远远看到有雕琢痕迹的窗格透出精细的木工手艺,原木的颜色,染上灰白的岁月风尘。
窗户边上有鸡窝,一只破烂箩筐用布条拴在窗格上。箩筐里一把光滑油亮的麦草散发出母鸡的体温,隐蔽在麦草里的白色的卵晶莹剔透地卧在里面。
正屋旁边的灶屋,有矮矮的门洞,敞开,露出里面的灶台。穷人家做不起门,富余的人家会用秫秸做一个篱笆门,打开时,拿起放在一边,人进去做饭吃饭,人离开时,拿起盖住门洞。
正屋的房子呈灰白色,村庄便是灰白色。在这些灰白色的草房子中孙姓人家的身影晃动在村庄里。没有院墙,我父亲从两间草房子里走出来。他出门往东去,东边是村庄的边沿,一条南北路在榆树林里,走出榆树林看到村外的田野。麦子稀稀拉拉,在天空下露出大片的地皮。地边有一条小河,河水潋滟,鱼群在水波里游。父亲从榆树林里走到村外自留地里,走回家,从家里走到村子里,在西队里游荡。他走来走去,一生都在村庄里走来走去。低矮的草房子淹没他的身影,脚底的土路在杂乱的草垛和腐朽的篱笆园子间延伸。他走过一片水塘,水塘里碧绿的水倒影着他盛年的脊梁。水里有鱼,鱼在他的身影间穿梭。他向更深的村里走去,走过
一家姓许的,走过一家姓李的,姓许的和姓李的是住亲戚,住外祖母家,某种意义上姓许的和姓李的也是孙氏一脉的传承。他继续往村子里走,孙庄分西队和东队,西队和东队之间,没有界线,也没有标识。村子里人依据自己祖上传下来的居住位置分出东队和西队。
孙庄的人从老爷爷辈开始居住在一个地方,到爷爷辈还是居住在一个地方,一辈辈人延续在一个老院子里。人老得快,三十多岁灰头土脸,上身穿一粗布老蓝大襟褂子,下身是大裤裆裤子,三十岁和四十岁一样日复一日穷困潦倒食不果腹,为生计愁眉苦脸。五十岁步入老年行列,爷爷和孙子也打照面也不打照面。人多短命,平均活六十多岁,七十多岁算长寿。没有计划生育,小孩生得多,死得也多。女人一生怀孕十几次,小孩成活率不到一半。生之旺盛和死之迅速平衡着村庄的人口。村庄没有扩大也没有外延,村子里面的人没有觉得村庄狭小,人们在敞开的屋子里和没有院墙的庭院里活动,像麻雀在屋檐下飞来飞去。一切都是自然的,一切都是缓慢生长的。村子的大小还是几百年前那样,村子里爷爷姓孙,儿子也姓孙,孙子的孙和爷爷的孙一个孙字,孙庄人表达亲近的时候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孙,三辈子以前是一个爷爷的。孙氏家族在孙庄延续着孙姓子孙。西队里家家姓孙,爷爷姓孙,儿子姓孙,娶来王家的女儿赵家的女孩还有诸葛家的闺女,生下的小孩一律姓孙。东队里孙家的女儿嫁给姓许的,生了姓许的孩子。孙家的女孩住在孙庄,她和姓许的男子结了婚,她的孩子要姓许,在孙庄是外姓。李家的女儿亦然。女孩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姓氏,嫁入谁家,姓氏是谁家的,比如孙庄的女孩,嫁到李家,再回娘家,喊老李来了。女孩不入家谱,不入出生地的祖坟。
村庄的姓氏结构自古流传。孙氏子孙记忆五辈以上的亲人,叫五服之内,也叫不出五服。凡在五服之内的亲人都是本家族人,红白事、拉帮结伙事,济弱救贫事,相帮相扶事,五服之内的人有义务出力出钱出人应付,五服之外,诸事几乎不相往来。各个家族划地为邻,一个家族居住一方领土,多以亲疏远近为居住地。家以屋宇和庭院为分界点,屋门之外,庭院之外为别家的或公共的。建房子砌院子砌到最边界,不让出毫分,也不多占毫分。后来有了私欲,学会侵占,争战多以土地为争战的导火索。 (二)
中篇小说
公子之所以要当乞丐是因为他恋上了一个名妓。发誓非此人不娶。公子虽然富可敌国,然而没有功名,祖上数代经商都是白身。公子把从西域北疆、暹罗东瀛搜罗的宝物悉数赠给了名妓。终于打动芳心。公子承诺要用全套紫檀家私迎娶名妓。本来应该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但迎亲那一天公子忽发奇想。
李甲这一次遇到新安生是在下午。杜媺又让人给请走了,李甲不愿傻坐房里,于是他到庄外找到了新安生。
新安生身穿青色缎袍,腰横朱红玉带,玉带的右边系着五彩的香袋,左边佩着一尺来长的短剑,剑把是紫金的,剑鞘上镶着红绿宝石。他依旧那么神采奕奕,只是那灯笼在白天还不离左右,让李甲感
到别扭。李甲对新安生说,他想找两个挑夫,
他和杜媺马上要动身。庄外是官道,新安生带着李甲在官道
旁找到了一家茶馆。茶馆门口蹲坐着两个人。新安生说:他们都是挑夫,等喝完了茶,你就带他们走。
跟之前一样,李甲随着新安生倚窗而坐。李甲看着窗外的车来人往和官道下边的河口码头,蹙着双眉说:这一路他都 在 为 挑 夫 的 事 烦 心 , 与 其 这 么 烦 心 ,真不如自己挑着行李走。这时,风刮了起来,码头笼罩在烟尘之中。新安生张嘴 大 笑 , 露 出 左 右 两 边 的 豁 齿 , 他 说 :行走江湖这是难免的,如果在城里就好办 多 了 。 他 告 诉 李 甲 , 他 也 用 过 挑 夫 ,在 南 京 时 他 一 气 雇 了 十 来 个 也 没 犯 过难。李甲问他为什么要找那么多,他说是为了搬家俬。又一阵凉风,不仅扬起了 灰 尘 , 也 把 远 处 的 歌 吹 之 声 送 了 过来。新安生感叹道:风尘之中的胜景也就是镜花水月罢了。
歌乐之声越来越近,李甲看到有两条画舫正缓缓地向码头这边驶来。李甲听见
了婉转的清歌和琵琶的弹奏声。新安生专注地看着窗外,喃喃自语道:那唱歌的好像是秦淮名妓杜十娘。他看了一会儿,回过头来告诉李甲,他在南京时也喜欢流连风月场。接着他又哑然失笑道:然而风流浪子惑于丽人之色,只知其表,不知其里;一旦铸成谬误,万死莫赎,终成世人笑柄,实在是可悲可叹。
新安生当然也住在庄子里。庄子很大,李甲不知跟着他走过了多少的阡陌小桥,才来到他住的地方。新安生的屋子跟李甲的差不多大小,只是屋里多了一个半人高的木柜。新安生打开木柜取出一坛酒和几盘果品。李甲看到柜里还有两只粗重的大木箱。这种箱子李甲太熟了,他第一次去见杜媺的时候,就是带着这样的箱子。新安生注意到了李甲表情,他解释道:这些银两是用来做生意的。他又说:如果生意道上的人都像贤弟这么诚信厚道,那买卖经纪倒不失为快事。
他们就着果子浅酌慢饮,没喝上几杯 , 李 甲 的 脸 就 红 了 。 李 甲 借 着 酒 劲说:刚才只顾随兄台回庄,竟然把挑夫的事忘了。新安生笑道:挑夫肯定会找
到 , 哪 能 让 贤 弟 自 己 挑 着 行 李 回 家 呢 。李甲又醉了,新安生也有了醉意,他告诉 李 甲 : 当 年 挑 夫 们 挑 着 家 俬 走 过 城东 , 城 东 一 带 因 此 万 人 空 巷 。 李 甲 问他,那些家俬是用来做生意的吗?新安生干了杯里的酒,沉吟了片刻才说:也可以算是交易吧,可惜做砸了,砸了以后我把它们都烧了。
最后李甲和新安生都喝得大醉,他们一同睡到床上。等李甲醒来的时候,新安生还在睡,睡得很死。李甲想起身下床,却发现自己的衣袖正压在新安生的身下。李甲不忍弄醒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衣袖一点点地抽出来。
这天到了子夜,杜媺才回来。她轻手轻脚地卸了妆,然后解衣上床,从背后紧紧地抱着李甲。李甲还没入睡,但他一动不动。杜媺也只是抱着不放,过了好 久 才 颤 声 地 说 : 公 子 的 心 像 是 有 点浮 。 李 甲 说 : 我 想 回 家 , 尽 快 地 回 家 。李甲问杜媺,她知不知道南京城东有条紫檀街。杜媺把李甲抱得更紧了:等过了江,我就说给公子听。李甲说:不用了,柳遇春已经讲过了。 (三)
风·尘○易 康
长篇小说 长篇散文◆◆◆◆◆◆◆◆◆◆◆◆◆◆◆◆◆◆◆◆◆◆◆◆◆◆◆◆◆◆◆联系电话:80259332 投稿信箱E-mail:[email protected]
第4 版2018年7月28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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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说
□夏小芹
合欢树还能发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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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渐渐暖了,春风挟着一股花草的气息拂在脸上。大朵大朵的茶花绽放,娇艳夺目;盛开的玉兰像一只只白鸽,飞落在枝头。鸟儿也多了起来,“叽叽喳喳”地喧闹着。盼了一个冬天,楼下的花圃总算没了冬天里光秃沉寂的景象。
扣珍中风还没完全恢复好,大部分时间只能坐在阳台上看风景。这几天,她总感觉有些奇怪,菜地旁的那棵合欢树怎么还没有发青呢?只有几个干瘪的丝瓜壳,挂在枝头上,被风吹得来回晃荡着。她每天看,每天等,可那棵树一点长新叶的迹象也没有。
“老头子,那棵树怎么到现在还不发青?”
“哪晓得。”老李头也不抬,只顾埋头在抽屉里找卷尺,他想买一个大浴缸,学学城里人没事在家泡澡。
见老李爱理不理,扣珍又说一句:“该不会死了吧?”
“估计是。”扣珍听了眉头一皱,斜睨他一眼,感
觉有点不对劲。老头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一起生活大辈子了,她就是他的一面镜子,心里明着呢。“死老头子,该不会你使坏把树给弄死了吧?”
“我哪能干那样的事?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老李显得非常生气,手里拿着刚找到的尺。
扣珍抬起松驰的眼皮,一双不大的眼睛紧盯着老李那张满是皱褶的脸,撇了撇嘴:“我想也是,以前在乡下说不准,现在住在城里,你不会干那样的事。”
老李受不了扣珍藐视的眼神,他可是个男人,男子汉大丈夫怎能让女人小瞧了?老李不理她了,拿着卷尺到卫生间量尺寸。
过了两天,老李去建材市场买了浴缸,又请水电工花了半天的时间装好了。晚上,老李放了满满一缸热水,卫生间内热气腾腾,老李享受着热水泡浴的那份舒坦和惬意。门外扣珍坐在轮椅上,急得一手抓着裤腰带,一手拍打着卫生间门,大声喊道:“老头子,好了没?都一把年纪了还学年轻人泡什么澡!”
2
这天,扣珍依旧坐在阳台上看着窗外那棵没长叶子的树,嘴里依旧重复着那句话:“怎么就不发青呢?再不发就赶不上趟了。”
老李习惯了她的唠叨,也不搭理,记忆一下子将他拉回到了去年冬日的一天。
那天一大早,老李去人民医院给扣珍拿药,碰到一位老家的邻居。人家一瞧见他,就羡慕地说,老李呀,你现在可是越活越年轻呢。老李一听,脸上漾出笑意。可不是,他的前辈都是捏锄头柄的,现在他好歹进了城,也算是半个城里人了,怎么不开心呢?老李笑道:“是吗?现在住在城里还真享福了,孩子们又孝顺,房子大,吃穿不用愁了,哪像过去过的那个日子,那哪叫生活呀?”
老李年轻时在乡下做过木匠,后来又到南方搞水上运输,扣珍跟在他后面吃了不少苦。老了干不动了,三个子女都继承父业,各自有了自己的船。
按理,老俩口也该享福了,孩子们特意给他们买了一套房子,三室两厅。房子大,老李总感觉心里空荡荡的,似没着落,活得没乡下有滋味。
听了老乡的话后,老李的心情舒畅得很。从医院回来,破天荒地躲在卫生间里照起了镜子。镜中的老李满脸皱褶,臃肿的眼袋挂在眼睛下方。最惹眼的还是光溜溜的秃顶,像半个瓢罩着。所剩无几的白发耷拉在后脑勺,似淋了雨的公鸡。这模样怎么也不像是年轻啊。老李用手把那一小绺头发朝额头上绕去,刚贴上去就滑了下来。老李想了想,抹了点摩丝。正当他对着镜子欣赏时,客厅里传来扣珍的声
音,一声比一声急迫。“老头哉,老头——哉!”扣珍见老李出了卫生间,便催促道:
“你在里面磨蹭什么呀?快推我到阳台上看看,外面怎么那么吵。”
“来了,来了!”老李连忙应着,再不过去,“老东西”三个字就会从她的嘴里蹦出来,现在扣珍仗着自己身体不好,脾气大得很。
老李来到阳台,习惯性地把头探向窗外。这一探可把老李吓坏了,身子猛地往后一缩,浑身血液直往脑门上涌,心“扑咚扑咚”地跳个不停。他紧抓住窗框定了定神。楼下的花圃里聚着不少人,正围着他的菜园子说什么呢。一位中年男子肩扛着一台摄像机对着他的蔬菜大棚拍个不停。
“怎么了?瞧你吓成这样,脸都白了。”扣珍嘟囔着,吃力地抓住窗框要站起身。
老李一把拽住扣珍的胳膊:“别让他们发现我们在家。”说完,推着她来到卧室。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帘后面,慢慢地掀开一角朝外看。
“神神叨叨的,到底发生什么了?”扣珍实在受不了他这样子。
老李忙朝她做了个不出声的手势,把她推至窗边。扣珍朝窗外看去,这一看不要紧,原本浮肿蜡黄的脸竟潮红起来,她哆嗦地抬起手臂指着窗外,嘴巴张了半天,竟说不出话来。她看见楼下有人指着她家的蔬菜大棚大声嚷嚷着,一位穿着洋气的姑娘手执话筒面对着摄像机说话,熟悉的邻居正朝她家楼上指指点点。
刚搬到城里时,老李闲得慌,见楼下有人在花圃里栽葱,他萌生了种蔬菜的念头。一想到有自己的菜地,他激动不已。开始扣珍不赞成,说儿子那个小区美得像座公园,从没有看见人家长过蔬菜。老李说,那是大城市,我们这是小县城,有的小区几乎全变成私人菜园,没有什么不可的。再说了不就长些菜吗,吃不完还可以送给邻居们吃呢。
说干就干,先是巴掌大的一小块地,后来有桌子那么大,渐渐地扩了那么一大片。为了更像菜园子,老李还特意竖了一块木板,并在上面画了一只老母鸡和几只小鸡低头啄食。每次看到木板上的画,他就在心里笑,多像扣珍年轻时带着几个孩子呀。老李每天站在自家窗前,居高临下地欣赏自己的菜园子和“那群鸡”。虽然住在高楼,却感觉又回到了乡下。一高兴还哼起了小曲,扣珍就会讥讽他:“老神经,倒快活起来了!”
这时,老李就会得意地用手摸着秃顶,摇头晃脑地唱道:“快——活似——神啊仙!”
就那么一块地,老李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泡在上面,不是除草,就是施肥浇水,忙得秃顶上冒汗珠子。那肥水是老李用鱼肠子虾壳子泡在一个密封的大缸里发酵的。每次给蔬菜施肥,臭气熏天,遇到东南风,整幢楼的居民都闻到。
从春天的小油菜、韭菜、莴苣,到夏天里的黄瓜、四季豆、丝瓜、南瓜,老李什么都种。吃着自己种的菜,老李非常有成就感。亲手种下的蔬菜可是他的宝贝,冬天到了,可不能让它们挨冻。老李决定要给蔬菜盖上塑料膜。他还想,等到春节一家老小团聚,儿女们就能吃到他长的蔬菜了。
不过这块菜地也给他带来了麻烦。物管处大个子保安三番五次地来找他,说左右邻居多次反映,一是破坏绿化,二是施肥时气味难闻。物管再不问这事,就让电视台曝光。老李在乡下可是出了名的倔骨头。哼,你不让种,我偏种!不管大个子保安说什么,他不听。
“你说现在咋办?这下惹麻烦了。”扣珍埋怨他。
这刻儿,老李也不敢朝窗外看。“万一记者上我们家咋办?”老李心乱如麻,别看他从前在乡下横
得很,可这阵势他还是头一次遇上,他不能丢这个脸。正思忖着,这时门铃“叮咚”一声响了,老俩口吓了一跳。老李竟下意识地扶着轮椅蹲下身子,扣珍蔑视地斜他一眼。
门铃一连响了几分钟,总算安静下来。一个小时后,楼下的声音也渐渐消失了。老李掀开窗帘,见人都散去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整天,老李没出门。
吃过晚饭,两人早早地坐在电视机前,调到本市的新闻频道。新闻七点半准时开播,节目快要结束时,他的蔬菜大棚才出现在荧屏上。镜头先是对准小区四季长青的绿色植物,接着画面一切,就是老李的蔬菜大棚,白色的塑料膜显得刺眼,老李恨不得上前给扯下来。有人掀开塑料膜,画面上是他的小青菜和大蒜,长得绿油油的,肥嘟嘟的,多新鲜啊!然后大个子保安连根拔掉蔬菜。镜头还对准了木板上他画的“一群鸡”,主持人说,相信画这群鸡的主人是位有文化的人,希望这位居民不要为一已私利而破坏小区的环境。
镜头中接着又出现了大个子保安,他对着话筒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我们要维护小区居民环境,要彻底铲除……”他又指着菜地边上的合欢树说,“要让小区里的绿化像这棵树……”老李“啪”的一声关掉电视。他生大个子保安的气,他算哪根蒜,居然管到他头上来。他老李这辈子可从来没受过这种气。招来电视台的人,肯定是他。
老李郁闷了一个晚上。见身旁的扣珍打起了鼾,他便穿衣下床出了门,来到被毁的菜园子前。白色的塑料膜被扔到了垃圾筒,菜地已经不成模样。他坐在一块石头上,月光透过合欢树的枝丫照在他的身上,像一尊雕塑。他呆呆地看着,青菜、大蒜受了寒,早冻蔫了。抬头仰望悬在空中的月亮,他想起了乡下的日子。每年初冬,他和扣珍忙着给蔬菜盖上穰草防冻,把刚摘下来的大白菜一个个地放到土窖里过冬……春天来了,扣珍在院子里忙着种小油菜,他呢,在给黄瓜、四季豆搭架子,一群土鸡“咯咯咯”地在菜园边撒欢觅食……一阵寒风吹来,挂在树上的丝瓜壳在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老李叹了口气,弯下腰,一根一根地捡起被拔掉的大蒜。他不明白,就长了一点蔬菜,况且又是在自家车库门口,又没碍着谁呀。上楼前,他把那块画着鸡的木板扔进了车库里。
这一夜,老李无眠,他实在舍不得那块菜地。第二天早上,他有了主意,不是说要让小区里的绿化都像那棵树吗?我就让你像去!
第二天夜里,花圃里出现一个黑影。黑影走到树前,先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然后拔出热水瓶的塞子,将瓶里的热水对准那棵树的根部倒去。泥土发出“吱吱”的
叫声,树干似乎也发出轻微的呻吟声。
3
扣珍看着窗外那棵光秃秃的树,她的脑海里总浮现出合欢树枝繁叶茂的样子。她每天都是在等待和焦虑中度过。老李对此很不安。
小区里开始补种花木了,老李主动去领了几棵,还自己掏钱买了两棵茶树栽在原先的菜地上。他现在想通了,菜不长就不长吧,改长花。花好啊!养眼又养精神,也免得让扣珍每天对着那棵不发芽的树长吁短叹。
老李因没有了菜地,浑身不舒服,觉得自己的筋骨都快硬了,就连家里的空气呼吸着都有种压抑感。他想念老家的院子,想念老家的那棵大梨树,更想念老家门前的那条河,好久没回去了,他想抽空回去瞧瞧。
扣珍的身体渐渐恢复,能够扶着楼梯上下楼了。可是扣珍不知怎么了,回家时总把自家的门认错,拿着自家的钥匙开别人家的门。也难怪,整个小区,整幢楼,整个单元都是一个模子。有一次,扣珍手里抓着钥匙开四楼的门,钥匙刚投进锁孔时门却开了。一位中年妇女开了门,也不朝她看,扭头朝沙发那边走去,一屁股坐下来继续看电视。扣珍急了,问:“你是谁呀?怎么到我家来?”说着一只脚已经跨进门去,猛一抬头却不见老李贴在墙上的画,再看人家屋里的摆设,扣珍惊得话也不敢说了。赶紧拔脚下楼。
老李想了一个办法,画了一幅《观音图》贴在对着楼道自家门旁的墙壁上,虽然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对扣珍管用,扣珍再也没有开错门。于是老李放心地回了家一趟。
也许是夏天炎热的原因,也许是再看不到自家的菜园子,或许更因为那棵没有长新叶的合欢树,扣珍越来越唠叨了。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废了,天天吃吃喝喝有什么意思。
这天,老李陪着扣珍站在阳台上看楼下的花圃。花木长势不错,花丛中有一口缸,是老李放那儿的。缸中一片片玉盘似的荷叶簇拥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在上面像珍珠似的滚来滚去,煞是好看。不仔细瞧,别人是发现不了缸里秘密的,但扣珍看得清,在荷叶下面,探出几片尖尖的叶子来,那是茨菰的叶子。再细瞧瞧,茨菰叶子下面,有几根细长的绿叶,扣珍想那一定是……
老李笑着说:“那是荸荠。”看着这些水生植物,老李感觉回到了
乡下。这些东西乡下的河荡里多的是。扣珍呢,看着看着,不由得把眼神又落在那棵光秃秃的树上。
4
太阳快要落下的时候,扣珍坐在藤椅上快要睡着了。钥匙开锁孔的声音惊醒了她。门“吱呀”了一声,只见老李兴冲冲地进来,连鞋都没来得及换。
“扣珍,告诉你一件大好事!”扣珍从藤椅上侧过身子懒洋洋地说:
“有什么好事?”“你猜猜?”老李走到她跟前,蹲下身
子,凑过一张老脸。“去,老不正经的。”扣珍推了他一把。老李立起身,挺直腰板,抬起手臂不时
把额头上的几根白发用手指朝后捋,一副春风得意、自信满满的样子。
“小孙子要回来了?”老李笑着摇了摇头。
“那棵树发青了?”老李还是摇头,最后咧开嘴笑着说:
“都不是。我在郊区租了一块地,以后咱想种什么就种什么!”
“租地?”“对。以后我们每天乘公交车去那块地
上种庄稼收粮食。”老李脸上洋溢着笑容。“种庄稼收粮食。”扣珍轻声念叨着,
恍然间看到年轻时的老李站在她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