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羿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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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ge 1: 盧羿樺 - literature.award.taipeiliterature.award.taipei/17th/read02-4.pdf · 背對著我的母親則不發一語,只是頻頻轉頭看請父親和他討論未來展望,或是回到貓空,一起經營爺爺傳下的產業。

潛水練習

盧羿樺,一九九四年生,現就讀於臺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曾獲臺大文學獎。

常不自覺觀察流動的人生風景,從每張臉龐讀取其生命簡史,再將之編納入文

字中,以文學的形式重生。

優等獎

盧羿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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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我五歲的姊姊說,我在學會完整說出一句話前,就能潛在水裡至少十分鐘。就像現在,我沒入木

製浴桶裡,從嘴角吐出的一顆顆小氣泡隨糾結的髮絲往上漂浮。

究竟待在水裡多久了呢?我不知道。對外在世界的感知從我跨入浴桶的瞬間就暫時關閉,唯一感受

到的只有包裹肌膚的水逐漸冷卻。及腰的長髮有些四散水面,有些絞成一束,由水底望去,正巧橫過映

在水面的燈光。我微微一動,水面的燈光登時碎裂,不多時又重新聚合,在我的髮絲間示威似地蕩漾。

我伸長了手,在指尖將碰觸到它時,嚴厲的怒斥辱罵聲卻霎時灌入耳膜,驚得我破水而出,卻是濃稠的

靜默充塞我的耳朵。

貓空的爺爺家附近有條溪流穿林而過,幼時每次被責罵後,姊姊便會偷偷拉著我去那裡打水仗。貓

空一向多雨霧,就連盛夏也不例外,我們在竹林與樹叢間的蜿蜒小徑上,奔跑著撲向白茫茫的迷離中。

那時我身長不過一米,高我大半個身子的姊姊跑得飛快,高大的背影迅速被霧氣稀釋成半透明的模糊人

像,待我追上她時,姊姊已褪下褲子,站在溪裡要我一起下水玩。六歲的那個夏日早晨,我們赤裸著下

半身在水裡打鬧,過不多時,姊姊瞥見父母正往這走來,連忙拉著我潛入水中。

冰冷的水迎面而來,刺得我幼嫩的肌膚微微發疼,但再往深處,疼痛消失,流水彷彿吸納了我。黑

暗與光亮輪流閃現在我緊閉的眼瞼上,像是站在電壓不穩的深山孤燈下。我闔上眼簾,再度潛入浴桶,

過去與現在的分界線逐漸溶解在水中,那時姊姊很驚惶失措吧,她那雙挨著我的大腿瑟瑟發抖,接著我

感覺有溫熱的液體從我們緊貼的肌膚間流下。「姊姊,妳受傷了嗎?」我用唇語問,姊姊臉色死白,神

情恍惚,她初發育的身體逐漸淡出我的視野,最後成為難以觸及的水紋。

這是我記憶中第一次潛入水中,恐懼與窒息感仍舊清晰,儘管姊姊並不是這麼說的。不過可以確定

的是,後來父親再也沒有帶我們回去貓空了,即使爺爺在一年後過世,即使叔叔還守著老家,即使後來

貓空變成觀光勝地,即使爺爺的茶園、和那條小溪都成為景點。

我不遺憾,甚至還該為此高興,當叔叔容光煥發地來拜訪父親時我就知道了,那片雲裡霧裡的茶園

一定變得相當熱鬧。那是二零零八年,我十四歲。我躲在房裡,從門縫中看見從來都是汗衫配牛仔褲的

叔叔一身筆挺灰色西裝,熱情地要父親收下禮盒。叔叔接著又滔滔不絕講起茶園的生意,神采飛揚地邀

請父親和他討論未來展望,或是回到貓空,一起經營爺爺傳下的產業。書架擋住了父親的身影,我只能

聽見他啞著嗓子道賀,然後婉拒叔叔的要求和他的禮盒。背對著我的母親則不發一語,只是頻頻轉頭看

向父親,一雙粗糙的手不住地來回搓揉。叔叔冷笑一聲,不再說話,只是站起將沉重的禮盒放至父親腿

上後就甩門離去。叔叔離開了以後,房子又陷入了寂靜,窗外偶有機車引擎聲劃過,但總是無法撕破沉

默。突然「框啷」一聲巨響,父親似乎砸了東西,又怒吼著命運不公,那沒讀書的兔崽子憑什麼發達,

他憑什麼瞧不起我。母親啜泣著說了幾句,回應她的卻是一陣拳打腳踢。這些聲音在頭顱中無限無限無

限增幅,尖叫著嘶吼著拉扯著我,要將我拖向混亂的邊緣。

黑暗中一雙溫暖的手摀住我的耳朵,是姊姊。她總是這樣,平日誰都找不著她,但每當我脆弱無助

時,姊姊都能及時出現。她領著我走出闃黑的房間,悄悄走過風暴中心。就算在浴室裡,父親的咆嘯聲

還是很清晰,我哆嗦著褪下衣物,任由姊姊拉我入水。我弓起身子,將上身貼近大腿,一口一口嚥下嗚

咽。姊姊溫柔撫摸我,由肩頭、臂膀再到大腿,每吋肌膚都被親切地撫慰。我想抱住她,卻撲了個空,

這時門外突然響起淒厲的尖叫聲,我夾緊雙腿,大口喘氣,試圖吞下悲鳴。

後來我才知道,那時父親剛被裁員,投資的股票也都被套牢,血本無歸。

第十七屆臺北文學獎‧散文‧優等獎潛水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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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又冷了些,我扭開水龍頭,白色水柱沖下溫熱了我冰冷的末梢神經。今天第九節才下課,離開教

室時已近六點三十分,我走到普通大樓開放式的樓梯頂端,龐大的寒意湧向我,但臺北的夜空仍舊光

亮,以新月臺為分野,校園這側只有昏黃路燈,天空是曖曖含光的深灰色,新生南路則燈火通明,就連

在上空的雲也被染成棗紅色的。只是那紅並不嬌豔欲滴,而是吸飽了煙塵,像久經滄桑的女子。若由博

雅教學館望去,一零一大樓方向有化學系館橫亙視野,往左有暗紅色的商業大樓,在那底下是後門星巴

克,再過去是建國高架橋,順著辛亥路往左,臺大體育館、我們口中的「新體」,位於路口,順牆根走

便是建物較低矮的新生南路。從廊上眺望,建物的高低與密度雖決定了不同的視野,但視線無論穿越了

多少水泥叢林,最終都會被烏雲擋下。臺北曾是個巨大的湖泊,在湖水退去後,人群和建築如今也浸在

滿佈廢氣的盆地中。人群是決計逃脫不了的,低垂的雲厚重且綿密,緊緊地扣著盆地邊緣,不容任何人

任何視線穿透。那時是十二月底,已近期末考週,我雖已上完當天的所有課程仍不願回家,情願賴在學

校讀書。在父親被裁員後半年,我們就搬到不足十坪的小公寓裡,狹仄的空間容不下我的原文書,就算

硬是搬回家,也只會成為生活空間的障礙,所以我寧可裹著外套棲身於校園的小角落裡,累的時候便走

到廊上遠眺,只是冬季的臺北無論景緻再如何開闊,總會有濃密的雲低垂著,彷彿要逼近眼前。

雨勢似乎又更大了,我趴在浴桶邊緣隱約聽見雨水落在屋簷上,即使住在臺北這麼多年,這陰鬱綿

長的雨季依舊令人難以忍受。我想起前幾天在上家教時,聽見學生母親反覆哼著孟庭葦的〈冬季到臺北

來看雨〉。真是奇怪,蒼涼悲情的歌在學生母親的詮釋下彷彿只是單純的懷舊小調,然而我的母親在低

聲唱著這首歌時總是神色黯然。起初我以為她只是為了消磨時光,但一次又一次,我發現母親都是邊做

家事,邊低聲哼唱,且從來不曾換過歌曲。她常唱著唱著,蒼白的臉龐就變得潮紅,但紅暈又隨即退

去。今天回家後父親撞見臉色緋紅的母親,竟怒火中燒地掄起曬衣桿往她身上招呼,我見狀試圖阻擋,

但無奈力氣不足,且房間相當狹小,混亂中,我和母親身上都多了幾記烏青。父親把母親推出家門後沒

多久,就逕自拎起空酒瓶離去。我茫然地坐在全家共用的床上,舉目四顧,皆是殘破不堪。發愣了好一

會兒後我搖搖晃晃站起,拿起曬衣桿放到牆邊,擺好;蹲下身將散落一地的不銹鋼碗盤一一疊好,放回

櫥櫃;撿起衣服,甩一甩,摺好,收進衣櫃。在我搬開雜物準備擦拭桌子時,玻璃墊下排著整整齊齊的

十來張名片出現在眼前,這些名片全是珠光白的底,以燙金字體寫著「人事部經理」。父親尚未發完這

些名片就已被遣散,餘下來的這些成為他曾經志得意滿的唯一憑證,然而多年過去,珠光白的底早已泛

黃,有些還因濕氣出現汙痕,燙金的字也褪成暗黃色。光鮮亮麗的過往被時光洪流淹沒,如今爛攤在五

光十色的臺北城中。

窗外依舊是大雨滂沱,在這寒冷的冬夜,父母應該不會走得太遠吧。母親應是到巷口的便利商店等

待雨停,父親雖然常上夜班,但總不至於連續三天都要到林森北路去。牆外雨勢洶湧,牆內寒冷昏暗,

房中唯一的照明就是壞了一個燈管的日光燈,它幽暗地亮著,連牆上一家三口的全家福都照不清楚。雨

似乎小了些,但連日的陰雨還是讓牆起了壁癌,我強忍手臂的痛拿抹布清理剝落的碎屑後,獨自走向浴

室,在浴桶中盛滿熱水,潛入水中。

木製浴桶是家中僅存的貴重物品,在父親的宜興茶壺、母親的首飾於潦落之際一分一分化為生活必

需品時,母親拚死將它留下。二十五年前,外公安排夜校畢業的母親與當時年輕有為的父親相親,過了

幾個月,因奶奶生病,就以沖喜為由讓母親嫁到臺北。他們結婚時,當時還在南部開家具店的外公就送

第十七屆臺北文學獎‧散文‧優等獎潛水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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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這個木製浴桶當作嫁妝。二十多年來,母親認分地當安靜柔順的家庭主婦,永遠以夫為天,而她雖然

珍視這個木製單人浴桶,卻很少使用。

我浸在水裡,思緒近乎停滯,龐大的壓迫感積累在胸口,一點一滴榨取我的氣息。渺小的身軀與乾

癟的荷包都撐不起我往上爬的重量,我只能看著沉重的雲層,往下墜落,落入水中。蒸氣在四面油漆剝

落的牆間氤氳盤旋,一片白茫茫的迷離,恍惚之中,回到了六歲的那個夏日早晨。我遠遠地站著,看姊

姊赤裸著下半身站在岸邊,鮮血從雙腿之間汩汩流下。她發抖著說不出話來,母親垂頭不語,而父親則

是一臉嫌惡狠狠捏了她的大腿,大聲斥責「不知檢點」。那天是父親公司的聚餐吧,他西裝革履,是個

文質彬彬的主管,本來預計送我和姊姊到爺爺家後就要去吃飯,但現在卻在小溪邊責備我們。血,還是

不停從姊姊身上流出,「姊姊,你受傷了嗎?」,我又問。十一歲的她還站在溪邊哭泣,十三歲的她卻

轉過頭來,微笑著答「是」,然後漸漸消失在溪水暗流間。

姊姊十三歲那年交了男朋友,隨即就被父母下達禁足令,寒假某一個雨夜,她不告而別,我們翻遍

了整個社區後,隔天清晨才在公園池塘裡發現她,當時姊姊懷裡還揣著情侶對鍊。從那之後,就只有我

能見到姊姊了。她總以十三歲的姿態現身,在我痛苦軟弱無法獨立的時候,牽著我的手,帶我潛入浴

桶,以及臺北這個大湖裡,告訴我不管窒息感再強烈,都要努力試著在水裡呼吸。

我從浴桶中起身,走入另一個巨大的水體中,儘管舉步維艱,我依舊奮力邁開步伐。父母此時正好

回到家,微醺的父親把回收空瓶換來的零錢放入我手中後又繼續唸著母親的不是,母親雙眼紅腫,一邊

低聲辯駁,一邊利索地替父親更衣。他們吵鬧一陣後,就關燈躺下歇息,過不多時,鼾聲響起。

我蜷起身子,裹著棉被縮進角落。雨勢越來越大了,之前尚未排光的雨水在巷弄間逐漸積累,水位

越來越高,在整座城中氾濫。臺北曾是湖泊,湖水流瀉而出後成為盆地,在這個雨夜,它又重新變為一

座湖。我轉過頭去,看見父母在水裡困難而堅定地呼吸。

評審意見/鄭明娳

文章中的小孩,似乎打從一出生就受到家暴的侵襲,所以第一段開頭「我才學會完整說出一句話

前,就能潛在水裡至少十分鐘」,與其說這是小孩的異稟,不如說象徵她一出生就得拚命躲避家暴。

潛水既是具體的潛入水中躲避家暴,也是用來象徵生命的氛圍:潛在水裡是需要彆著氣的,潛水時

間越久,彆氣就越久。試想,小孩一出生,就不能自由自在地呼吸,就得經常彆著氣;之後,大她五歲

的姊姊帶著她在溪裡玩耍,一瞥見父母朝她們走過來,姊姊就連忙拉著她潛入水中。在在暗示女孩出生

/成長的環境非常惡劣,在姊姊十三歲自殺時,達到極限。

文中的水,並非溫暖可人的,「冰冷的水……刺得我……發疼……」,她寧願忍受冰冷的水,也不

願面對家暴。文中對於父親家暴(也包括對母親)的原因也交待得合情合理;所以,全篇結尾時,女孩

彷彿看見父母在湖水裡「困難而堅定地呼吸」,從全篇的寓意上說:父親也是身不由主地陷溺在水中艱

苦地求生(呼吸)。

以上只是情節的主軸;事實上,水在此文中無所不在,它是臺北盆地、是回憶、是自我封閉,也是

臺北生活令人窒息無法呼吸的壓力。建議題目用〈潛水〉即可。

第十七屆臺北文學獎‧散文‧優等獎潛水練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