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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小说导读

摇摇主摇编摇余放成摇陈新瑶

副主编摇吴著斌摇袁炳坤摇王摇昭

中国地质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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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鲁迅小说导读 辕余放成，陈新瑶主编 郾—武汉：中国地质大学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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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著斌摇袁炳坤摇王摇昭摇副主编

责任编辑：王安顺 责任校对：张咏梅

出版发行：中国地质大学出版社（武汉市洪山区鲁磨路 猿愿愿号） 邮政编码：源猿园园苑源电话：（园圆苑）远苑愿愿猿缘员员摇摇传真：远苑愿愿猿缘愿园 耘 皂葬蚤造：糟遭遭岳 糟怎早援藻凿怎援糟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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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本：愿缘园皂皂伊员员远愿皂皂员辕猿圆 字数：圆缘园千字摇印张：怨援远圆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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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小说

鲁迅的小说以其“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开创了我国现代

文学的新创作，自《狂人日记》的发表，“从此以后，便一发而不可

收”，对我国现代文学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近百年来，激励着一

代代人去学习、分析、鉴赏和研究，《呐喊》、《彷徨》里的不少小说进

入到中学或大学的教材，如《狂人日记》、《孔乙己》、《药》、《一件小

事》、《故乡》、《阿 匝正传》、《社戏》、《祝福》、《伤逝》等小说，都被收

入过。

随着历史的沉淀，普通读者因为鲁迅小说略带“别扭”的语言，

因为“表现的深切”而读不懂，就害怕、不愿意读，进而开始疏远。作

为多年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教学和研究者，我们有责任和义务承

担鲁迅作品的导读。

一、《呐喊》、《彷徨》：表现的深切

鲁迅在其小说里所呈现出来的深邃思想不得不令人佩服，从

《狂人日记》一开始，鲁迅就把笔触向“国民的劣根性”的解剖上，并

且深刻地揭露出其产生的社会根本原因，这就是封建主义思想“吃

人”的本质，因而解读其小说，必须从思想的视角，从“五四”思想启

蒙主义运动的背景入手，才不至于曲解。鲁迅在解释最初创作《呐

喊》的意图时说：“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

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①鲁迅是要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精

·员·?鲁迅的小说?

①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员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年版援第 源员苑～源员怨页

英们呐喊助威的，我们可以从鲁迅在《呐喊·自序》里的解释中得到

证明，他说：

那时偶或来谈的是一个老朋友金心异，将手提的大皮夹放在破

桌上，脱下长衫，对面坐下了，因为怕狗，似乎心房还在怦怦的跳动。

“你钞了这些有什么用？”有一夜，他翻着我那古碑的钞本，发了

研究的质问了。

“没有什么用。”

“那么，你钞他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们正办《新青年》，然而那时仿佛不特没

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但

是说：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

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

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

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

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

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

记》。从此以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每写些小说模样的文章，以敷衍

朋友们的嘱托，积久就有了十余篇。①

正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之一的钱玄同代表先驱们做

鲁迅的工作，劝鲁迅做文章，结果，鲁迅创作了《狂人日记》等作品，

“算是显示了‘文学革命’的实绩。”开创了一代文学创作。

·圆· ?鲁迅小说导读?

①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员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年版援第 源员苑～源员怨页

大家都知道，鲁迅的《呐喊》与《彷徨》贯穿着彻底反封建主义思

想的主题，但“封建主义思想”这个概念的范围广、内涵丰富，很抽

象，各篇小说的具体内容不同，造成了读者的阅读困难，因此，解读这

些小说就是要在封建主义思想和具体小说之间找出联系点，即鲁迅

是以什么为突破口来彻底反封建主义思想的。封建社会的最高统治

者是皇帝，皇帝的话就是圣旨，抗圣旨就要杀头，自上而下，严格按照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等级秩

序维护统治，从上到下，所有的人，包括广大的普通百姓，都按照等级

制而“规矩”地生活，封建等级观念深深影响着人们的思想，人们的

一言一行、价值观、伦理道德观、科举观等，都受到封建等级观的支

配，鲁迅以独特的眼光和思想，看清楚了封建主义思想的这一特征，

于是，把反封建等级制作为突破口来提出彻底反封建主义思想。在

小说里，我们可以看到封建等级观念像一张大网罩住人们，如《狂人

日记》，狂人是一个非常态的人，自然会受到常态人的歧视，人被看

着是“狂人”，说的话被当作是“疯话”，周围认识和不认识的都要

“吃”狂人；大哥是一家之主，他的话是必须听的，狂人劝大哥，大哥

理所当然地就会“吃”他。所谓“吃人”，是指人们用封建思想“吃

人”，反过来，又被封建思想“吃”掉，具体说来，是用封建等级观念

“吃人”，自己又被封建等级观念给“吃”掉。《孔乙己》里，咸亨酒店

的柜台内外也是等级森严，上等人在里面坐着慢慢喝，外面是下等的

短衣帮站着喝，孔乙己是唯一穿长衫而站着喝酒的人，受到的戏谑恰

恰是短衣帮，所以，《孔乙己》看似反封建科举制，其实，更准确地说，

是反封建等级制支配下的科举制，在封建主义思想和科举制中间，以

封建等级制作为桥梁联系着二者。《祝福》里，造成祥林嫂悲剧命运

的看似封建伦理道德观，其实是本来就是下等人的祥林嫂改嫁而

“不干净”，因违背封建伦理道德观而再降等级，于是，鲁镇的男女老

少都笑她，改嫁前没被笑，改嫁后就被笑，鲁四老爷也是因为她改嫁

“不干净”而拒绝她参加祭祀活动，等等，所以，封建伦理道德观也是

·猿·?鲁迅的小说?

受封建等级观支配的，杀害祥林嫂的凶手就是封建等级观支配下的

伦理道德观。《阿 匝正传》更是一部典型的反封建等级制的小说。

鲁迅说过，写小说是想暴露“国民的弱点”，画出“国民的魂灵”。

小说主人公的思想、性格具有二重性，一方面善良、勤劳、朴实，一方

面又暴露出种种“国民的弱点”，鲁迅表达的重点是暴露“国民的弱

点”，画出“国民的魂灵”。如孔乙己的迂腐、卑琐、“不会营生”、“好

喝懒做”，甚至偷窃；华老栓的愚昧、麻木、不觉悟，愚昧落后到深信

人血馒头能治痨病的迷信邪说，并把人血馒头当作灵丹妙药，以敬

畏、虔诚的态度买药、煎药、劝儿子吃药；闰土的精神麻木，态度恭敬

地称“我”为“老爷”，他的人生信仰变为在面对苦难生活时，把理想、

幸福寄托于神灵，以求灵魂的安慰，精神的麻木超过了生活的威胁；

阿 匝更是把“精神胜利法”当作生存的法宝，妄自尊大，欺弱怕强，自

轻自贱，麻木健忘；祥林嫂的人生追求只是在生存的层次上，恪守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封建贞节观，把封建迷信当作精神寄托，等

等。

主人公生活的人文环境中，绝大多数是平民，鲁迅常常把他们当

作“看客”，《狂人日记》里的人们把狂人当作“疯子”，狂人的话是

“疯话”，进而都要吃狂人；《药》里的群众围观当局杀革命者夏瑜，酒

客的议论突出愚昧、落后；《孔乙己》里的短衣帮对孔乙己的残酷戏

谑、嘲弄；《祥林嫂》里的男女老少对祥林嫂的不幸遭遇毫无同情心，

反而把她的遭遇当作娱乐的话题；《阿 匝正传》里的人们欺压阿 匝，

以“九分得意的笑”纵容阿 匝调戏小尼姑，阿 匝被杀的路上，看客们

发出豺狼般的嗥叫，等等。鲁迅认为群众是在做“毫无意义的示众

的材料和看客”，①毫不留情地揭示出群众的“国民的弱点”，画出

“国民的魂灵”，态度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目的在于“揭出病苦，

·源· ?鲁迅小说导读?

①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员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年版援第 源员苑～源员怨页

引起疗救的注意”，①提出改造国民性的重要性。

鲁迅在暴露“国民的弱点”，画出“国民的魂灵”时，不是停留在

暴露的表层面上，而是挖掘出了国民的思想根源，小说的主人公与群

众有一个共同点，严格遵守封建等级制，满脑子都是封建等级观念，

科举观、伦理道德观、迷信观、舆论观等都受封建等级观的支配，人们

都以封建等级观为准则、信仰，衡量人和事，为人处世，以至“吃人”。

鲁迅在《呐喊》、《彷徨》里提出的改造国民性，其实就是提出要清除

以等级观念为代表的封建主义思想在群众中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呐喊》、《彷徨》的思想内容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员援农民与农村问题

文学史往往把创作农村题材的作品通称为“乡土文学”，“乡土

文学”一词就是从鲁迅为《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写的序言中

取出来的，鲁迅说过：“凡是在北京用笔写出他的胸臆来的人们，无

论他自称为用主观或客观，其实往往是乡土文学。”②鲁迅虽然是说

圆园世纪 圆园年代的一批青年作家写的农村题材的小说，其实也渗透

了自己的创作经验，《呐喊》、《彷徨》里就有大量的农村题材的小说，

如《明天》、《风波》、《故乡》、《阿 匝正传》、《社戏》、《祝福》、《离婚》

等都是农村题材的名篇。有的以重大的社会政治事件为背景，如

《阿 匝正传》、《风波》等；有的融进自己的亲身经历，如《故乡》、《社

戏》等；有的是写中国劳动妇女的悲惨命运，如《祝福》、《明天》等；有

的是对劳动妇女积极反抗力量的探索，如《离婚》等。

鲁迅笔下的农民代表了全中国的人民群众，主要以暴露“国民

的弱点”，画出“国民的魂灵”为指导思想，虽然也写出了农民勤劳、

朴实、善良的性格，但重点不在此，而在于愚昧、麻木、落后的一面，即

使是《社戏》，看似歌颂农民，但那是儿时带理想色彩的生活，为避免

·缘·?鲁迅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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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源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年版援第 缘员圆页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远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年版援第 圆源苑页

与《故乡》的内容、结构的重复，隐去了现在的生活，并以现实中的都

市作为参照物，目的是构建将来理想的生活。因此，鲁迅以阿 匝、闰

土为典型，以小说里的普通群众、看客为面，展示了“国民的弱点”，

通过他们具体的思想、言行的表现，概括出了“国民的弱点”的根本

特征：不觉悟。

造成不觉悟的原因就是以等级观念为代表的封建主义思想。阿

匝生活的未庄等级森严，阿 匝之所以连姓赵的权利都没有，是因为

有赵太爷；人们嘲笑阿 匝，是人们觉得阿 匝连房子也没有，地位比他

们还差；阿 匝要革命，假洋鬼子不允许，因为假洋鬼子留过学，在未

庄是名人、上等人，等等。闰土小时候还能与“我”成为朋友，长大

了，思想成熟了，看到“我”已是城里人，有学问，见面就叫“老爷”，所

谓思想成熟，实则装满了等级观念。祥林嫂改嫁后，违背了伦理道德

标准，地位就更低，人们就可以取笑她，把她的悲惨遭遇当笑料，祥林

嫂也不反抗，反而信神“捐门槛”，曲折地追回正常的等级，所以祥林

嫂及其周围人的伦理道德标准和迷信，都是受封建等级观念支配的。

《离婚》里的爱姑，原先有极强的反抗精神，敢骂丈夫为“小畜生”，骂

公公为“老畜生”，敢于闹离婚，最后失败，原因在于调解的人是县里

的七大人，七大人威严地一坐，一个喷嚏，爱姑就被高高在上的七大

人给镇住了，再也不闹离婚。爱姑离婚是被高等级地位的人和等级

思想打败的。

圆援知识分子问题

“五四”时期的思想启蒙运动，进步的知识分子起了巨大的作

用，知识分子成为“五四”小说的热门题材，鲁迅在《呐喊》、《彷徨》

里，描写了“五四”前后新旧知识分子的众生像，集中刻画了五类知

识分子形象，为“五四”知识分子题材增添了极具代表性的一笔。

第一类知识分子是《孔乙己》里的丁举人、《祝福》里的鲁四老爷

和《离婚》里的七大人。虽然着墨不多，但都是主人公所生存的环境

中地位最高的，是封建等级制的化身。丁举人虽然始终没出场，但他

·远· ?鲁迅小说导读?

所代表的高等级地位像幽灵般支配、统治着人们的思想灵魂，我们可

以从酒客戏谑孔乙己的话中看出来，“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

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这是小说唯一一次提到

丁举人，丁举人的高等级地位十分明显。鲁四老爷是祥林嫂打工家

的主人，是封建伦理道德的维护者，当祥林嫂改嫁后再次来到鲁家，

鲁四老爷就不允许祥林嫂沾祭祀的边，原因是她再嫁“不干净”，会

亵渎神灵，给祥林嫂造成极大的精神压力，故有人以此认为鲁四老爷

是杀害祥林嫂的凶手，其实这种理解过于表层化，妇女再嫁“不干

净”既是不符封建伦理道德，也意味着地位比普通妇女更低，所以，

鲁镇的人都可以拿祥林嫂的遭遇当笑料，鲁四老爷不让她祭祀，祥林

嫂不反抗，说明她脑子里也有这些思想。人们的伦理道德观念受等

级观念的支配，鲁四老爷维护的是等级观支配下的伦理道德观。七

大人本身是县官，在普通劳动妇女眼里是大官，他代表的是上流社

会，是高等级的化身，他一出现，对低等的普通劳动妇女就是一种威

严，一种压力，爱姑离婚的失败就容易理解了。这一类知识分子年龄

大，是“五四”前的老知识分子，自觉地维护以等级观念为代表的封

建主义思想。

第二类知识分子的代表是《孔乙己》里的孔乙己和《白光》里的

陈士成。他们也是年龄大的老知识分子，想通过科举考试跻身上等

人，却被科举制抛弃，于是孔乙己就成为“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

的人”，孔乙己尴尬的场面，迂腐、卑琐的性格表明他思想上有着严

重的等级观念，想往上爬，而实际地位又很低下，构成极强的反讽意

义。和第一类相比，这一类知识分子的地位低下，但把等级制支配下

的科举制作为生存、奋斗的惟一法宝和信仰，不可避免地造成悲剧命

运。

第三类知识分子是《肥皂》里的四铭和《高老夫子》里的高而础。

他们是“昌明国粹”的国粹派的代表，曾经扮演过新党的角色，四铭

在光绪年间提倡过学堂，高而础留心过新学问、新艺术。本来生活在

·苑·?鲁迅的小说?

新思潮盛行的都市，现在却和封建遗老结成一党，并且成为主要人

物，力挽已经颓败的封建思想，是新思潮冲击下的封建怪胎。还有一

种怪胎是《阿 匝正传》里的假洋鬼子，出身地主阶级家庭，受过资产

阶级民主思想的进步思想的影响，回国后，怕剪掉辫子影响“做大

官”的前程，又装上假辫子，具有封建思想和民主思想的矛盾思想，

是地主阶级与资产阶级的混血儿，是投机革命的怪胎，他反对阿 匝革命，是因为他投机革命后俨然成为未庄的最高革命者，像阿 匝这

样地位低下的贫苦劳动者是绝对瞧不起的，当然就不准阿 匝革命，

鲁迅对这类知识分子是深恶痛绝的。

第四类知识分子大都集中在《彷徨》里，人物较多，是新知识分

子形象，《头发的故事》里的 晕先生、《端午节》里的方玄绰、《幸福的

家庭》里的青年作者、《在酒楼上》里的吕纬甫、《孤独者》里的魏连

殳、《伤逝》里的子君和涓生是这类人物的代表，其中，《在酒楼上》、

《孤独者》和《伤逝》被看作是知识分子题材的三部曲。鲁迅写出了

他们“梦醒后无路可走的悲剧”，形象地说明了一个道理：倒退是没

有出路的。

吕纬甫开始是一个很激进的青年，有救国救民、改革社会的志

向，敢于闯进城隍庙拔神像的胡子，可以连日议论改革的方法，也不

惜与别人激烈争论，甚至打起来。后来，他的锐气被社会磨平了，终

至疲惫潦倒，甚至违至逆行，为了糊口而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意愿去教

孩子们《女儿经》之类的东西，是很可悲的事，他由一个激进者变成

了一个麻木者。吕纬甫形象的成功刻画，是鲁迅对自己曾经颓唐的

反思，看到当时青年普遍由激进到颓唐的现象而作的理性思考。吕

纬甫最后颓唐了，魏连殳呢？他是一个“出外游学”，受过西方文化

的影响，代表着我国较早觉醒的知识分子，是一个“孤独者”，被认为

是“吃洋教”的“新党”，谈说“家庭应该破坏”，反对封建政权，乐于

救助失业的人，热爱孩子。但他为社会所不容，工作被辞退，失业使

他穷得连邮票都买不起，半年赋闲，几乎沦落到求乞。走投无路之

·愿· ?鲁迅小说导读?

下，违心地去做了一个师长的顾问，社会扭曲了他的灵魂：“我已经

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

切了。”魏连殳在自己先前所厌恶的应酬中，吞噬着自己的灵魂，自

暴自弃的结果是自己的灭亡。鲁迅把自己和好友范爱农的一些经历

移植到魏连殳的身上，向自己、向人们提出：不能走回头路；知识分子

先天的软弱性难以担当改造中国的重任。鲁迅经历过“五四”高潮

到低潮的瓦解，目睹了当时先进知识分子阵营的分化，深恶痛绝的结

果是安排魏连殳的死亡。

子君和涓生生活在大都市，勇敢地追求自由恋爱，“我是我自己

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是个性解放的宣言，子君不顾一切

地冲破家庭、社会的阻拦，与涓生相爱并同居，但社会、所有的人都不

允许，子君和涓生同居后过着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式的家庭生

活，“安宁和幸福”的家“是要凝固的”，爱情不能“更新，生长，创

造”，随着涓生的失业，失去了物质经济基础，最终演变成悲剧。子

君和涓生的爱情悲剧同样告诉我们：不能走回头路；提出建立“安宁

和幸福”的家庭后，爱情的发展途径：“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

造”。

第五类知识分子是觉醒的叛逆者，以《狂人日记》里的狂人和

《白光》里的疯子为代表。他们能清醒地认识到封建社会是一个“吃

人”的社会，如果说狂人是从整体上作出认识的话，那么疯子则是从

具体的带有象征意义的灯光作出认识，以至要灭掉它。狂人的认识

是“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

‘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

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于是“把古久先生的陈年流

水簿子，踹了一脚。”质问“吃人的事，对么？”、“从来如此，便对么？”，

“劝转”大哥等人“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警告他们：“你们要

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鲁迅借狂人的口向“吃人”的封建社会

发出宣战，狂人的话就是宣战的宣言！

·怨·?鲁迅的小说?

鲁迅通过农民（包含劳动妇女）问题和知识分子问题，深刻地揭

露了封建社会的罪恶本质，形象地表明知识分子难以担当改革社会

的重任，告诉人们，中国的革命要有一场深刻的思想革命，只有改变

“国民的弱点”，才能取得革命的根本胜利。

二、《呐喊》、《彷徨》：格式的特别

鲁迅写小说特别注重艺术形式的运用，其艺术形式别开生面，在

继承古典小说优良传统的基础上，进行了大胆的创新，以“拿来主

义”的态度，既借鉴了西方艺术的经验，显示出与世界主流文学的同

步性，鲁迅曾说：“大约所依仗的全在先前所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

和一点医学上的知识，此外的准备，一点也没有。”①又富有中国特

色，呈现出小说的最大特征：现代性。

员援独特的叙事方式

打破我国古典小说以第三人称为主的叙事方式，开创了以第一

人称为主的现代小说的叙事方式。《呐喊》、《彷徨》共 圆缘篇，采用西

方小说常见的第一人称叙事方式的有十二三篇，“我”的直接介入便

于作者的主观意愿、情绪的渗透，作者不再是客观记述的态度，拉近

了作者与读者的距离，给读者以亲近感。

第一人称叙事方式在《呐喊》、《彷徨》里具有高度的不重复性，

可以看出鲁迅在有意识地尝试各种新形式，正如茅盾评价的：“在中

国新文坛上，鲁迅君常常是创造‘新形式’的先锋，《呐喊》里的十多

篇小说几乎一篇有一篇的新形式，而这些新形式又莫不给青年作者

以极大的影响，欣然有多数人跟上去试验。”②《孔乙己》等是最典型

和完整的，巴金称赞说：“他那篇《孔乙己》写得多么好！不过两千几

·园员· ?鲁迅小说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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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源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年版援第 缘员圆页

茅盾援读《呐喊》援文学周报援员怨圆猿年 员园月援第 怨员期

百字。还有《故乡》和《祝福》，都是用第一人称写的。”①《一件小

事》、《故乡》、《社戏》把“我”写成了主人公，在赤裸裸的自白中直抒

胸臆；《在酒楼上》、《孤独者》以“我”为目击者，利用旁观的身份叙

说人物的思想感情和性格、经历；而在《孔乙己》、《头发的故事》里，

“我”既是旁观者，又成为主人公生存的冷漠环境中的一分子。

由于作者介入了作品，作者的情感基调可以直接融进去。第一，

形成作品情感基调的多样性与相似性，如《狂人日记》中的激愤，《故

乡》、《祝福》、《伤逝》中的感伤，《孔乙己》、《阿 匝正传》中含泪的讽

刺，《阿 匝正传》另有戏谑等。第二，形成叙事风格的多样性，如意境

浓郁的小说《孔乙己》的圆润含蓄，《祝福》的雄浑深邃，《在酒楼上》

的徐缓萧疏，《孤独者》的险峻峭拔等，各有千秋。第三，开创散文化

小说体式，“我”的介入使小说溶入了散文的韵律，淡化故事情节，强

化“我”的情绪，选材多是平凡的小人物及其平凡事，不需要跌宕起

伏的故事情节，注重人物思想上的历史沉淀的描写，而又以“我”表

现出来，作者彻底反封建主义思想的主观情绪强化了，情节淡化了，

写景叙事抒情加强了，呈现散文化的特征，《一件小事》、《故乡》、《社

戏》、《孔乙己》、《示众》、《鸭的喜剧》等简直就是优美的散文。

圆援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

鲁迅成功塑造了一批病态社会中病态的人物形象，如阿 匝、孔乙

己、闰土、祥林嫂、吕纬甫、魏连殳，乃至双喜等一批可爱的少年形象，

为我国现代文学的人物画廊塑造了富有代表性的人物，开创了我国

现代文学的优良传统，其中，阿 匝等形象在世界文学的人物画廊上

占有突出的地位。

（员）注重题材的选择和挖掘。

众所周知，鲁迅的小说较多地选用西方小说的技巧，但在人物形

·员员·?鲁迅的小说?

① 巴金援巴金文集援卷 员源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第 源缘愿页

象的塑造上抓住了富有民族性的方面，显示中国特色，为人物的活动

安排了典型的环境。写孔乙己，把他放到鲁镇咸亨酒店曲尺形柜台

的周围，让科举制的牺牲品成为人们戏谑的对象；阿 匝生存于宗法

等级制极强的未庄，辛亥革命与阿 匝最终演变为悲剧；祥林嫂的悲

剧发生在宗法等级制极强的乡村小镇鲁镇，妇女地位低下，改嫁的妇

女的地位更低。这些题材的选择和意义的挖掘都与民族性联系起

来。

鲁迅有一条宝贵的创作经验：“选材要严，开掘要深，不可将一

点琐屑的没有意义的事故，便填成一篇，以创作丰富自乐。”①在题材

的选择和挖掘上，特别注意两个问题：

其一是提炼出典型情节。鲁迅改变了传统小说以情节故事为主

的模式，开创了以描写人物为主的现代小说潮流。从《狂人日记》到

《故乡》的最初八篇小说，都不以情节取胜，特别是《孔乙己》以下七

篇，都只写了平凡人物的平凡生活，有的甚至是一件小事。小说的结

构是以人物性格的塑造为纲，以艺术情节的安排为轴，使小说呈现出

现代性的特征。

其二是积累人物的原型，即模特儿。“狂人”的原型是鲁迅的姨

表兄弟阮久孙；孔乙己的原型是孟夫子；闰土的原型是儿时的好友章

闰水；祥林嫂有浙东富盛山区一个看坟妇女的悲惨故事；阿 匝包含

着谢阿桂的遭遇；吕纬甫、魏连殳有好友范爱农的遭遇和性格；魏连

殳、方玄绰的某些性格与经历来自鲁迅本人。对此，鲁迅从把握人物

个性化入手进行了艺术概括，人物形象是个性化与概括性的统一。

鲁迅说：“人物的模特儿也是一样，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

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②又说过：“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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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源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年版援第 猿远愿页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源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年版援第 缘员猿页

取种种人，合成一个。”①正是这种个性化与概括性的统一，使人物形

象的刻画栩栩如生。

（圆）运用多种方法刻画人物。

其一是“白描”手法。鲁迅在小说表现手法上，很重视白描，他

给白描下了个独到的解释：“‘白描’却没有秘诀。如果要说有，也不

过是和障眼法反一调：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而已。”②鲁迅

的“白描”不是简单的朴素的白描，而是抓住特征作简洁传神的描

写。如闰土的肖像描写、“老爷”的称呼；杨二嫂的肖像描写；《风波》

中对江南水乡环境的描写；《示众》中对旁观者神态的刻画；《肥皂》

中四铭上街买肥皂、讲“孝女”的故事等都是典型的白描手法，历来

为人们所称道。

其二是“画眼睛”。要求以极省俭的笔墨，集中描绘人物的性格

特征。鲁迅说：“要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

睛”，“倘若画了全副的头发，即使细得逼真，也毫无意思。”③鲁迅刻

画人物总是寥寥数语，既写出人物的外貌特征，又揭示出人物的思想

感情。如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透过外貌可以

看出他深受等级观支配下的科举制的毒害，看出其迂腐的性格。祥

林嫂的三次眼神，反映了她悲剧命运的演进过程，特别是临死前的描

写，“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结合她执拗

提出有无地狱的疑问，就深入到人物的灵魂。

“画眼睛”还包括抓住人物特征进行放大式的描写。如阿 匝忌

讳头上的“癞疮疤”而引发一连串的描写，极富性格特征。

其三是“画魂灵”。就是要挖掘出人物的内心活动。如狂人的

刻画，鲁迅运用精神病的一些常识作外套，准确写出了一个觉醒者的

·猿员·?鲁迅的小说?

①

②

③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远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年版援第 缘员怨页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源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年版援第 远员源页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源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年版援第 缘员猿页

清醒认识：封建社会是“吃人”的社会。最典型的是阿 匝，抓住其灵

魂的主要表现形式“精神胜利法”，挖掘出愚弱的国民劣根性。

其四是细节描写。鲁迅在人物描写上，善于提起平凡事中的小

环节，作细节描写。如孔乙己买茴香豆慢慢吃以及分豆的细节，刻画

出了孔乙己的穷酸相和迂腐而善良的性格。假洋鬼子去静修庵“革

命”时顺手拿走“宣德炉”的细节，准确刻画出一个资产阶级民主思

想的投机分子形象。

猿援开放式的现实主义

鲁迅小说的创作方法主体上是现实主义，他一贯主张文学“为

人生”，不是停留在对社会生活的客观写实上，而是将笔触向人物的

灵魂，叙事、描写、抒情都以表现人物的心灵为目的，鲁迅称之为“在

高的意义上的写实主义”。① 其实是鲁迅充分借鉴了西方小说的创

作方法。中国现代小说的标志之一是淡化情节，强化人物形象的刻

画；之二是由人物的外部描写转化为内心世界的描写。鲁迅做到了

这些，他的小说不以情节取胜，而是刻画了一批不朽的人物形象，如

阿 匝、孔乙己、闰土、祥林嫂、吕纬甫、魏连殳等，并且以人物的活动推

动情节的发展。人物的描写上，注重心理描写。如《狂人日记》主要

是按照一个精神病患者的意识流程结构小说；《肥皂》里四铭形象的

理解就得借助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阿 匝正传》不乏西方现代主

义手法，象征、意识流等被大量运用。这些都表明在现实主义中巧妙

溶进西方现代主义手法，呈现一种开放式的现实主义。

三、《故事新编》：“随意点染”的“演义”

《故事新编》是鲁迅的第三本小说集，是一部历史小说集，员怨猿远年 员月出版，共收入 愿篇小说。员怨圆圆年写的《不周山》先收入《呐

·源员· ?鲁迅小说导读?

①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苑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年版援第 员园源页

喊》，后抽出来，改收入《故事新编》，改名《补天》，鲁迅在《序言》里

解释《补天》创作的意图时说：“是想从古代和现代都采取题材，来做

短篇小说”。① 在解释《故事新编》时说是：“神话，传说及史实的演

义”。②

《故事新编》的写作时间从 员怨圆圆年起至 员怨猿缘年，历时 员猿年。愿篇小说明显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有 猿篇：《补天》、《奔月》、《铸

剑》，写于 员怨圆圆—员怨圆远年；后期有 缘篇：《理水》、《采薇》、《出关》、

《非攻》、《起死》，写于 员怨猿源—员怨猿缘年。

鲁迅创作历史小说不是为了抒思古之幽情，而是在描写中国文

化形成过程中对于思想和价值、文化和心理等方面的创造性贡献的

基础上，给史实“注进新的生命”，③用古人古事来褒贬现实，激励或

警策今人，具有强烈的现实战斗性。通过“新编”，体现了作家对历

史的思考和对现实的揶揄。前三篇主要是通过古代的神话故事，歌

颂了古代劳动人民伟大的创造精神和复仇精神。在赞扬古代英雄人

物淳朴、正直和坚强精神的同时，联系现实生活，无情地嘲笑和鞭鞑

了现实生活中的市侩习气和庸俗作风等。后五篇的思想内容与前期

作品有较大的不同，《非攻》与《理水》是姊妹篇，是歌颂性的小说。

《非攻》歌颂了墨子这一理想人物，同时讽刺批评了那些在“九一八”

以后鼓吹“民气”的“空谈家”。《理水》歌颂了“中国的脊梁”式的人

物大禹，也讽刺了文化山上学者们的无聊争论，水利局大官作威作福

的丑恶嘴脸。《采薇》、《出关》、《起死》是深刻的社会批评，以“大不

敬”的态度，批判了孔子的“仁义道德”、老子的“清净无为”、庄子的

“相对主义”以及伯夷、叔齐的消极避世哲学，使作品发挥了很强的

“为现在抗争”的警策作用。

·缘员·?鲁迅的小说?

①

②

③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圆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年版援第 猿源员页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源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年版援第 源缘远页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员园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年版援第 圆圆员页

《故事新编》的艺术价值很高，鲁迅认为创作历史小说有两种方

法，一种是“博考文献，言必有据”的“教授小说”；一种是“只取一点

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①《故事新编》属于后者。

首先，鲁迅在尊重历史材料的基础上，通过艺术虚构，将现代人

的生活融入古人古事之中，形成古今交融的艺术特点，使古人和今人

有机地纳入形象中，同时将古代情节和现代情节有机地融为一体。

如《理水》中对文化山上学者的描写，以及开展览会、时装表演等；

《非攻》中对募捐救国队的描写等，都是现代生活融入古人古事之

中，增添了诙谐，更增强了战斗性。

其次，在人物塑造中，常用漫画式的夸张和“画眼睛”的手法，使

人物形象个性鲜明，如《奔月》中对后羿的勾勒：“身子是岩石一般挺

立着，眼光直射，闪闪如岩下电，须发开张飘动，像黑色火，这一瞬间，

使人仿佛想见他当年射日的雄姿。”寥寥数语，一个坚韧、刚毅、疾恶

如仇的射日英雄跃然纸上。同时注重对古人性格、精神和心理的描

写，将古人写活，而不是“将古人写得更死”。如《奔月》中后羿在创

业后的寂寞与被欺的愤怒；《理水》中大禹不辞辛劳的实干精神等，

古今人相通之处使读者产生敬佩、联想与共鸣。

再次，运用“油滑”手段，喜剧性地穿插现代内容，借古讽今。如

《补天》中穿插一个古衣冠的小丈夫，鲁迅说这是“油滑”的开端。到

后来，《出关》中的婢女阿金、《起死》中的汉子和巡警等，都是穿插的

喜剧性人物，借古讽今。

（余放成）摇摇

·远员· ?鲁迅小说导读?

①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源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年版援第 源缘远页

檾檾檾檾檾

檾檾檾檾檾檾

第 一

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

篇

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摇摇摇《呐喊》小说选

狂人日记救救孩子⋯⋯

一、阅读提示

《狂人日记》是《呐喊》的首篇，也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白

话小说，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开山之作，阅读时要注意以下几个方

面。

（员）借助工具书读懂开头的序，弄清楚序与正文即日记的关系。

（圆）分析狂人形象：狂人为何被看作是患有“迫害狂”的精神病

患者？有何特点？狂人又为何是头脑清醒的叛逆者？叛逆什么？狂

人的叛逆有何意义？

（猿）理解主题思想：为何说我国四千年的历史是一部“吃人”的

历史？怎样理解自己被人吃，反过来又吃别人的“国民性的弱点”？

联系实际作说明。彻底反封建主义思想的说法有些抽象，鲁迅主要

是通过什么方面来表现的？“救救孩子”作何解释？

（源）体会并学习现实主义和象征主义两种手法。

二、原文

狂人日记［员］

某君昆仲，今隐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学校时良友；分隔多年，消息

渐阙。日前偶闻其一大病；适归故乡，迂道往访，则仅晤一人，言病者

其弟也。劳君远道来视，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圆］矣。因大笑，出示

·愿员· ?鲁迅小说导读?

日记二册，谓可见当日病状，不妨献诸旧友。持归阅一过，知所患盖

“迫害狂”之类。语颇错杂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惟墨

色字体不一，知非一时所书。间亦有略具联络者，今撮录一篇，以供

医家研究。记中语误，一字不易；惟人名虽皆村人，不为世间所知，无

关大体，然亦悉易去。至于书名，则本人愈后所题，不复改也。七年

四月二日识。

一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

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

看我两眼呢？

我怕得有理。

二

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门，赵贵翁的眼色便

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我，又怕

我看见。一路上的人，都是如此。其中最凶的一个人，张着嘴，对我

笑了一笑；我便从头直冷到脚跟，晓得他们布置，都已妥当了。

我可不怕，仍旧走我的路。前面一伙小孩子，也在那里议论我；

眼色也同赵贵翁一样，脸色也都铁青。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么仇，他

也这样。忍不住大声说，“你告诉我！”他们可就跑了。

我想：我同赵贵翁有什么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只有廿年

以前，把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猿］，踹了一脚，古久先生很不高

兴。赵贵翁虽然不认识他，一定也听到风声，代抱不平；约定路上的

人，同我作冤对。但是小孩子呢？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出世，何以今

天也睁着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这真教我怕，教我纳罕而

且伤心。

·怨员·?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我明白了。这是他们娘老子教的！

三

晚上总是睡不着。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

他们———也有给知县打枷过的，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也有衙役

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他们那时候的脸色，全没

有昨天这么怕，也没有这么凶。

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个女人，打他儿子，嘴里说道，“老子

呀！我要咬你几口才出气！”他眼睛却看着我。我出了一惊，遮掩不

住；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便都哄笑起来。陈老五赶上前，硬把我拖

回家中了。

拖我回家，家里的人都装作不认识我；他们的眼色，也全同别人

一样。进了书房，便反扣上门，宛然是关了一只鸡鸭。这一件事，越

教我猜不出底细。

前几天，狼子村的佃户来告荒，对我大哥说，他们村里的一个大

恶人，给大家打死了；几个人便挖出他的心肝来，用油煎炒了吃，可以

壮壮胆子。我插了一句嘴，佃户和大哥便都看我几眼。今天才晓得

他们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样。

想起来，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

他们会吃人，就未必不会吃我。

你看那女人“咬你几口”的话，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和前天

佃户的话，明明是暗号。我看出他话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们的

牙齿，全是白厉厉的排着，这就是吃人的家伙。

照我自己想，虽然不是恶人，自从踹了古家的簿子，可就难说了。

他们似乎别有心思，我全猜不出。况且他们一翻脸，便说人是恶人。

我还记得大哥教我做论，无论怎样好人，翻他几句，他便打上几个圈；

原谅坏人几句，他便说“翻天妙手，与众不同”。我那里猜得到他们

的心思，究竟怎样；况且是要吃的时候。

·园圆· ?鲁迅小说导读?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

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

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

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书上写着这许多字，佃户说了这许多话，却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

睛看我。

我也是人，他们想要吃我了！

四

早上，我静坐了一会。陈老五送进饭来，一碗菜，一碗蒸鱼；这鱼

的眼睛，白而且硬，张着嘴，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样。吃了几筷，滑

溜溜的不知是鱼是人，便把他兜肚连肠的吐出。

我说“老五，对大哥说，我闷得慌，想到园里走走。”老五不答应，

走了；停一会，可就来开了门。

我也不动，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果

然！我大哥引了一个老头子，慢慢走来；他满眼凶光，怕我看出，只是

低头向着地，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大哥说，“今天你仿佛很好。”我

说“是的。”大哥说，“今天请何先生来，给你诊一诊。”我说“可以！”

其实我岂不知道这老头子是刽子手扮的！无非借了看脉这名目，揣

一揣肥瘠：因这功劳，也分一片肉吃。我也不怕；虽然不吃人，胆子却

比他们还壮。伸出两个拳头，看他如何下手。老头子坐着，闭了眼

睛，摸了好一会，呆了好一会；便张开他鬼眼睛说，“不要乱想。静静

的养几天，就好了。”

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养肥了，他们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么

好处，怎么会“好了”？他们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

子遮掩，不敢直捷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声大笑起来，

十分快活。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有的是义勇和正气。老头子和大

哥，都失了色，被我这勇气正气镇压住了。

·员圆·?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但是我有勇气，他们便越想吃我，沾光一点这勇气。老头子跨出

门，走不多远，便低声对大哥说道，“赶紧吃罢！”大哥点点头。原来

也有你！这一件大发见，虽似意外，也在意中：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

的哥哥！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五

这几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老头子不是刽子手扮的，真是医生，

也仍然是吃人的人。他们的祖师李时珍做的“本草什么”［源］上，明明

写着人肉可以煎吃；他还能说自己不吃人么？

至于我家大哥，也毫不冤枉他。他对我讲书的时候，亲口说过可

以“易子而食”［缘］；又一回偶然议论起一个不好的人，他便说不但该

杀，还当“食肉寝皮”［远］。我那时年纪还小，心跳了好半天。前天狼

子村佃户来说吃心肝的事，他也毫不奇怪，不住的点头。可见心思是

同从前一样狠。既然可以“易子而食”，便什么都易得，什么人都吃

得。我从前单听他讲道理，也胡涂过去；现在晓得他讲道理的时候，

不但唇边还抹着人油，而且心里满装着吃人的意思。

六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

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七

我晓得他们的方法，直捷杀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祸

祟。所以他们大家连络，布满了罗网，逼我自戕。试看前几天街上男

女的样子，和这几天我大哥的作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解

·圆圆· ?鲁迅小说导读?

下腰带，挂在梁上，自己紧紧勒死；他们没有杀人的罪名，又偿了心

愿，自然都欢天喜地的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否则惊吓忧愁死

了，虽则略瘦，也还可以首肯几下。

他们是只会吃死肉的！———记得什么书上说，有一种东西，叫

“海乙那”［苑］的，眼光和样子都很难看；时常吃死肉，连极大的骨头，

都细细嚼烂，咽下肚子去，想起来也教人害怕。“海乙那”是狼的亲

眷，狼是狗的本家。前天赵家的狗，看我几眼，可见他也同谋，早已接

洽。老头子眼看着地，岂能瞒得我过。

最可怜的是我的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伙吃我

呢？还是历来惯了，不以为非呢？还是丧了良心，明知故犯呢？

我诅咒吃人的人，先从他起头；要劝转吃人的人，也先从他下手。

八

其实这种道理，到了现在，他们也该早已懂得，⋯⋯

忽然来了一个人；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满

脸笑容，对了我点头，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问他，“吃人的事，对

么？”他仍然笑着说，“不是荒年，怎么会吃人。”我立刻就晓得，他也

是一伙，喜欢吃人的；便自勇气百倍，偏要问他。

“对么？”

“这等事问他什么。你真会⋯⋯说笑话。⋯⋯今天天气很好。”

天气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问你，“对么？”

他不以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

“不对？他们何以竟吃？！”

“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狼子村现吃；还有书上都写着，通红斩新！”

他便变了脸，铁一般青。睁着眼说，“有许有的，这是从来如此

⋯⋯”

“从来如此，便对么？”

·猿圆·?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错！”

我直跳起来，张开眼，这人便不见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他的

年纪，比我大哥小得远，居然也是一伙；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

还怕已经教给他儿子了；所以连小孩子，也都恶狠狠的看我。

九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

觑。⋯⋯

去了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何等舒服。这只是一条门

槛，一个关头。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

人，都结成一伙，互相劝勉，互相牵掣，死也不肯跨过这一步。

十

大清早，去寻我大哥；他立在堂门外看天，我便走到他背后，拦住

门，格外沉静，格外和气的对他说，

“大哥，我有话告诉你。”

“你说就是，”他赶紧回过脸来，点点头。

“我只有几句话，可是说不出来。大哥，大约当初野蛮的人，都

吃过一点人。后来因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变了

人，变了真的人。有的却还吃，———也同虫子一样，有的变了鱼鸟猴

子，一直变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还是虫子。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

的人，何等惭愧。怕比虫子的惭愧猴子，还差得很远很远。

“易牙［愿］蒸了他儿子，给桀纣吃，还是一直从前的事。谁晓得从

盘古开辟天地以后，一直吃到易牙的儿子；从易牙的儿子，一直吃到

徐锡林［怨］；从徐锡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里杀了

犯人，还有一个生痨病的人，用馒头蘸血舐。

“他们要吃我，你一个人，原也无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伙。

吃人的人，什么事做不出；他们会吃我，也会吃你，一伙里面，也会自

·源圆· ?鲁迅小说导读?

吃。但只要转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人人太平。虽然从来如此，

我们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说是不能！大哥，我相信你能说，前天佃

户要减租，你说过不能。”

当初，他还只是冷笑，随后眼光便凶狠起来，一到说破他们的隐

情，那就满脸都变成青色了。大门外立着一伙人，赵贵翁和他的狗，

也在里面，都探头探脑的挨进来。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

着；有的是仍旧青面獠牙，抿着嘴笑。我认识他们是一伙，都是吃人

的人。可是也晓得他们心思很不一样，一种是以为从来如此，应该吃

的；一种是知道不该吃，可是仍然要吃，又怕别人说破他，所以听了我

的话，越发气愤不过，可是抿着嘴冷笑。

这时候，大哥也忽然显出凶相，高声喝道，

“都出去！疯子有什么好看！”

这时候，我又懂得一件他们的巧妙了。他们岂但不肯改，而且早

已布置；预备下一个疯子的名目罩上我。将来吃了，不但太平无事，

怕还会有人见情。佃户说的大家吃了一个恶人，正是这方法。这是

他们的老谱！

陈老五也气愤愤的直走进来。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要对这

伙人说，

“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

在世上。

“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吃尽。即使生得多，也会给真的人除灭

了，同猎人打完狼子一样！———同虫子一样！”

那一伙人，都被陈老五赶走了。大哥也不知那里去了。陈老五

劝我回屋子里去。屋里面全是黑沉沉的。横梁和椽子都在头上发

抖；抖了一会，就大起来，堆在我身上。

万分沉重，动弹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死。我晓得他的沉重是假

的，便挣扎出来，出了一身汗。可是偏要说，

“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

·缘圆·?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的人，⋯⋯”

十一

太阳也不出，门也不开，日日是两顿饭。

我捏起筷子，便想起我大哥；晓得妹子死掉的缘故，也全在他。

那时我妹子才五岁，可爱可怜的样子，还在眼前。母亲哭个不住，他

却劝母亲不要哭；大约因为自己吃了，哭起来不免有点过意不去。如

果还能过意不去，⋯⋯

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母亲知道没有，我可不得而知。

母亲想也知道；不过哭的时候，却并没有说明，大约也以为应当

的了。记得我四五岁时，坐在堂前乘凉，大哥说爷娘生病，做儿子的

须割下一片肉来，煮熟了请他吃，［员园］才算好人；母亲也没有说不行。

一片吃得，整个的自然也吃得。但是那天的哭法，现在想起来，实在

还教人伤心，这真是奇极的事！

十二

不能想了。

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

大哥正管着家务，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暗暗给我们

吃。

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

⋯⋯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

的人！

十三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

救救孩子⋯⋯

·远圆· ?鲁迅小说导读?

一九一八年四月。

【注释】

［员］摇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八年五月《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作者首

次采用了“鲁迅”这一笔名。它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猛烈抨击“吃人”的

封建礼教的小说。作者除在本书《自序》中提及它产生的缘由外，又在《〈中国

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指出它“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可以

参看。

［圆］摇候补摇清代官制，通过科举或捐纳等途径取得官衔，但还没有实际职

务的中下级官员，由吏部抽签分发到某部或某省，听候委用，称为候补。

［猿］摇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摇这里比喻我国封建主义统治的长久历史。

［源］摇“本草什么”摇指《本草纲目》，明代医学家李时珍（员缘员愿—员缘怨猿）的药

物学著作，共五十二卷。该书曾经提到唐代陈藏器《本草拾遗》中以人肉医治痨

病的记载，并表示了异议。这里说李时珍的书“明明写着人肉可以煎吃”，当是

“狂人”的“记中语误”。

［缘］摇“易子而食”摇语见《左传》宣公十五年，是宋将华元对楚将子反叙说

宋国都城被楚军围困时的惨状：“敝邑易子而食，析骸而爨。”

［远］摇“食肉寝皮”摇语出《左传》襄公二十一年，晋国州绰对齐庄公说：“然

二子者，譬于禽兽，臣食其肉而寝处其皮矣。”（按“二子”指齐国的殖绰和郭最，

他们曾被州绰俘虏过。）

［苑］摇“海乙那”摇英语 澡赠藻灶葬的音译，即鬣狗（又名土狼），一种食肉兽，常

跟在狮虎等猛兽之后，以它们吃剩的兽类的残尸为食。

［愿］摇易牙摇春秋时齐国人，善于调味。据《管子·小称》：“夫易牙以调和

事公（按指齐桓公），公曰‘惟蒸婴儿之未尝’，于是蒸其首子而献之公。”桀、纣

各为我国夏朝和商朝的最后一代君主，易牙和他们不是同时代人。这里说的

“易牙蒸了他儿子，给桀纣吃”，也是“狂人”“语颇错杂无伦次”的表现。

［怨］摇徐锡林摇隐指徐锡麟（员愿苑猿—员怨园苑），字伯荪，浙江绍兴人，清末革命

团体光复会的重要成员。一九七年与秋瑾准备在浙、皖两省同时起义，七月

六日，他以安徽巡警处会办兼巡警学堂监督身份为掩护，乘学堂举行毕业典礼

之机刺死安徽巡抚恩铭，率领学生攻占军械局，弹尽被捕，当日惨遭杀害，心肝

被恩铭的卫队挖出炒食。

·苑圆·?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员园］摇指“割股疗亲”，即割取自己的股肉煎药，以医治父母的重病。这是

封建社会的一种愚蠢行为。《宋史·选举志一》：“上以孝取人，则勇者割股，怯

者庐墓。”

三、形象分析

围绕狂人是清醒的战士还是精神病患者，曾一度有过激烈的讨

论，究其原因，是在政治高于一切的社会背景下，从政治的角度，而不

是从思想文化启蒙的角度去分析研究。现在的研究较客观，结论趋

向一致：狂人是一个被人们看作患有“迫害狂”的精神病患者，而实

际上是一个觉醒的叛逆者形象。

作为一个患有“迫害狂”的精神病患者，其特征是：“语颇错杂无

伦次，又多荒唐之言”。具体说来，神经过敏、多疑多虑、思维跳跃、

善思多变、胡思乱想、满口荒唐。日记里的例子比比皆是，如日记的

开头 猿园多年不见月光，是荒唐的；从“精神分外爽快”到“须十分小

心”，再到联想“赵家的狗”，思维极具跳跃性，富于变化。又如日记

的第二、三则，当来到街上，面对周围人的眼色，狂人神经过敏、多疑

多虑了，害怕人们害他。尤其是一位妇女打骂自己的孩子，狂人奇怪

地认为她要咬自己。这些是表层的特征和用意。鲁迅真正要表达的

深层意蕴是以狂人胡思乱想、满口荒唐的特征作桥梁过渡到主题的，

狂人想人们害他的原因是“把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踹了一

脚”，想到人们中，“也有给知县打枷过的，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也

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进而想到“翻开

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

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

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这就是狂人被人们所认为的胡思乱想、满

口荒唐的特征，恰好是鲁迅要以此表达主题，手法十分巧妙、自然。

狂人因此被认为是“恶人”、“疯子”，鲁迅在《华盖集》的《补白》中曾

经说章太炎好发议论，人们就“给他起了一个绰号，曰‘章疯子’”，且

·愿圆· ?鲁迅小说导读?

“议论当然是疯话，没有价值了”。① 狂人也如此。鲁迅最感痛心的

事是群众与先驱者的隔膜，对先驱者思想的不理解。

觉醒的叛逆者形象，才是鲁迅真正要刻画的狂人形象，让狂人穿

上患有“迫害狂”的精神病的外衣，以利于刻画狂人思想性格的本质

特征，以狂人不稳定的精神状态和思维紊乱的逻辑方式，打破时空界

限，对历史与现实、社会与人生作独特而深刻的思考。

首先，狂人是一个觉醒者。之所以“把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

子，，踹了一脚”，是因为在满是写着“仁义道德”的历史书中，“从字

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清楚地认识到封建社

会的本质是一个“吃人”的社会。在四千年“吃人”的历史过程中，人

们受其影响和毒害，学会了“吃人”，代代相传，以至出现“自己想吃

人，又怕被别人吃了”和自己被人吃，反过来又要吃别人的情况。狂

人也看透了“吃人”者的虚伪心理“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

遮掩，不敢直捷下手”，揭穿其方法是“直捷杀了，是不肯的，而且也

不敢，怕有祸祟。所以大家连络，布满了罗网，逼我自戕”，最好是

“自己紧紧勒死”，方式是“话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最后归纳为

“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狂人清楚认识到要改

变这种现象，要采用“劝转”，告诉他们“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

世上”，“会给真的人除灭了，同猎人打完狼子一样”。当人们不理解

时，狂人也意识到任务的艰巨性，于是寄希望于改变下代人，从而呐

喊出“救救孩子”的呼声，从抓孩子开始。

第二，狂人又是一个叛逆者。因为清楚地认识到满是写着“仁

义道德”的历史书中，其实“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于是“把

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脚”，显示出对封建主义思想强烈

不满和坚决反抗的思想感情。对付老头子医生的“吃人”，以“伸出

两个拳头，看他如何下手”，以充满勇气正气的“放声大笑”镇压住老

·怨圆·?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①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猿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员园猿页

头子医生和大哥。面对“吃人”的现象，“诅咒吃人的人”、“劝转吃人

的人”，而且从大哥下手。在梦中与二十左右的年轻人争论“吃人”

的事时，质问“吃人的事，对么？”、“从来如此，便对么？”。“劝转”大

哥时说“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

人的人”。狂人通过自己的言行举止，以“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

的科学态度，质疑“从来如此便是对的”的传统观念，反抗“吃人”的

人，进而反对“吃人”的社会，坚信“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

的理想社会，最后把希望寄托于孩子身上。

狂人形象的意义在于：通过狂人“暴露家族制度与礼教的弊

害”，揭露封建社会的本质是一个“吃人”的社会，拉开了彻底反封建

主义思想的序幕，提出思想革命的重要性，为我国现代文学人物画廊

作出了良好的开端。

四、主题分析

《狂人日记》写于 员怨员愿年 源月，发表于同年 缘月 员缘日出版的《新

青年》第四卷第五期上。

员援创作原因

鲁迅写《狂人日记》之前，小说创作只有 员怨员圆年的文言短篇《怀

旧》，锐意革新小说。从 员怨员圆年 缘月到 员怨员愿年写《狂人日记》，鲁迅

一直蛰居在北京的绍兴会馆，枯燥、寂寞的生活使他很痛苦，“这寂

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①于是用

种种方法来麻醉自己，如录碑帖、读佛经、辑录、校勘古籍。

员怨员苑年，钱玄同开始到绍兴会馆访问鲁迅，劝鲁迅不要再抄古

籍，为文学革命作点文章，鲁迅开始的态度冷峻，后来才重新振作起

精神的。

·园猿· ?鲁迅小说导读?

①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员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源员苑～源员怨页

从此，鲁迅参加了《新青年》的编辑工作，投身于启蒙主义文学

运动中去了。

圆援创作动机

鲁迅当初决不是为写狂人而写，不是为人们提供笑料，也不是

“以供医家研究”，序中的“今撮录一篇，以供医家研究”的说法是幌

子，是模拟当时笔记小说常见的反语。

关于《狂人日记》的创作动机，鲁迅曾说过：“后起的《狂人日记》

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①在 员怨员愿年 愿月 员缘日给好友许

寿裳的信中说过：“偶阅《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成此

篇。此种发现，关系亦甚大，而知者尚寥寥也。”②可见，鲁迅写《狂人

日记》就是要暴露“食人民族”的“吃人”的现实。

鲁迅后来在《灯下漫笔》对这个发现作了表述：“大小无数的人

肉的筵宴，即从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人们就在这会场中吃人，

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更不消说女

人和小儿”，并且提出了“扫荡”的使命：“这人肉的筵宴现在还排着，

有许多人还想一直排下去。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宴，毁坏这厨

房，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③《狂人日记》就是在暴露“食人民族”

的“吃人”现实的同时，还指出，长期的“吃人”思想支配着人们，人们

麻木地遵循这种思想，即小说中的“吃人”都是“娘老子教的”，所有

的人都要吃狂人。又指出，要“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宴，毁坏

这厨房”，进而在小说里提出“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

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构建“将来”美好的社会。这就是鲁

迅的创作动机，也是小说的主题。

·员猿·?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①

②

③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员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源员苑～源员怨页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远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圆猿愿～圆猿怨页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员员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猿缘猿页

猿援主题思想

封建主义思想是一个大概念，很抽象，反封建主义思想宜找一个

突破口，鲁迅找到了，他找的是封建等级制，那么，小说里有没有这种

思想呢？

狂人要被“吃”的原因，一是因为狂人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在中

国人看来，精神病患者、残疾人等非常态的人，一直被常人笑话，是常

人的歧视对象，这说明精神病患者的地位低下，甚至毫无地位可言，

所以《狂人日记》里所有的人都以“异样的眼光”对待狂人；二是狂人

用脚“把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脚”，并说写着“仁义道

德”的历史书中，其实“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而在常人的思

想观念里，封建秩序“从来如此”，至高无上，是不能违背的。现在狂

人反了，所以是“疯子”做“疯事”，说“疯话”，这还了得，人们不吃狂

人才怪呢，封建礼教、封建秩序的背后就是封建等级制。再者，大哥

是一家之主，他的话犹如圣旨，不能违背，狂人要违背，大哥就要吃

他，封建家族制的背后依然是封建等级制。鲁迅的意图就是：借《狂

人日记》提出思想革命的任务是要清除封建等级观念支配下的家族

观和礼教观在人们思想中的深刻影响，从而显示彻底反封建主义思

想的精神。

归纳起来，《狂人日记》的主题思想是：通过对狂人形象的刻画，

对“吃人”的现象，以家族为中心的社会环境的描写，暴露了封建家

族和礼教的弊害，从而深刻揭露了封建主义思想的罪恶本质。同时

发出“救救孩子”的呼声，构建美好的社会。

五、艺术特色

尽管鲁迅说过：“《狂人日记》实为拙作。”①又说：“《狂人日记》

·圆猿· ?鲁迅小说导读?

①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员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圆员苑页

很幼稚，而且太逼促，照艺术上说，是不应该的”①显然，这是鲁迅的

谦虚之词，毕竟是第一次用白话写小说。其实，《狂人日记》已经显

示出鲁迅高超的文学艺术：“格式的特别”。

员援日记体形式

谈《狂人日记》就不得不谈其外来影响。鲁迅曾说《狂人日记》：

“大约所依仗的全在先前所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和一点医学上的

知识，此外的准备，一点也没有。”②具体说来，《狂人日记》明显受过

俄国作家果戈里的同名小说《狂人日记》的影响。

果戈里的短篇小说《狂人日记》是 员愿猿缘年出版的《小品集》中的

名篇，以一个发疯的小官吏波普里希钦的 圆园篇日记构成，描写了病

态的波普里希钦的内心世界，揭露了俄国官场社会的黑暗。

鲁迅的《狂人日记》直接采用果戈里的小说名字，也以主人公日

记构成，数量由 圆园篇减至 员猿篇。比较起来，果戈里的忧愤主要是以

“小人物”的命运来实现，攻击的对象是那些科长、司长、将军、侍从

官等大小官吏。而鲁迅所关心的是中国整个国家的命运，是所有人

的命运，要拯救的是自己既被吃又吃别人的中国人。鲁迅虽然也以

日记形式构成，也写“小人物”的命运，也用讽刺手法，也有人道主义

精神，但明显比果戈里的要深刻。鲁迅后来说过：“从一九一八年五

月起，《狂人日记》，《孔乙己》，《药》等，陆续的出现了，算是显示了

‘文学革命’的实绩，又因那时的认为‘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

颇激动了一部分青年读者的心。⋯⋯但后起的《狂人日记》意在暴

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却比果戈里的忧愤深广。”③的确如此，鲁

迅的描写要比果戈里的“忧愤深广”。

由上得知，鲁迅确实模仿了果戈里的《狂人日记》，但模仿不等

·猿猿·?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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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员员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猿缘猿页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苑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圆圆远页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源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缘员圆页

于抄袭。事实上，我国现代文学在开始的“五四”时期的文学创作，

都明显受到过外国作家、作品、文艺理论等的影响。“五四”先驱们

为了思想启蒙、反封建主义思想的需要，在文学创作上，借用西方先

进的文学及理论，是很正常的现象，也是很有必要的，甚至是有力的。

鲁迅为我国现代文学起了一个好头，“忧愤深广”为我们借鉴外来文

学作出了榜样。

日记体形式的运用，从一开始就显示我国现代文学的个性，预示

着我国现代文学创作从内容到形式的多样性的趋势。

圆援双重创作方法和双重结构

《狂人日记》“格式的特别”除了日记体形式外，主要体现了双重

创作方法———现实主义和象征主义，虚实相间。

（员）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主要体现在实写人物上，形成作品的主

客观描写的结构。

首先，是客观描写结构。作者站在“清醒人”的视角，展示“狂

人”日记中的所见所闻，读者可以用“清醒人”的眼光，用小序中的立

场，可知一个很平常的狂人发疯的故事：

一个受过新式教育的知识分子，三十多岁，突然患了“迫害狂”

病，街上的人怕他，看见他自然会“交头接耳的议论”；一个妇女眼盯

着他，打自己的儿子，围观的人“都哄笑起来”，仆人陈老五就把他拖

回家。

大哥把他关在书房，派陈老五照顾他。

一天，大哥请了老医生来给他看病，让他静养、喝药。

有一天，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人和他辩论“吃

人”的事。

一个大清早，他“劝转”大哥不要吃人，引来人们看热闹，大哥很

生气，赶走人们，陈老五劝他回屋。

后来病好了，到某地去做候补官，留下两册病中的日记，自己题

名《狂人日记》。

·源猿· ?鲁迅小说导读?

这种结构是我国传统文学中常见的转述结构模式，结构的内容

不是直接表现出来的，而是寓于另一种结构。客观描写结构的故事

简单，不是《狂人日记》要表达的真正主旨。

其次，是主观描写结构。狂人把自己的所见所闻，作心理分析，

再以语言表现出来，狂人自己认为是“清醒人”，故事就变成这样：

狂人发昏了三十多年，一天晚上看月光的时候，猛然觉醒，发现

自己的觉醒被人察觉，于是害怕人们来害他，想到这是因为以前“把

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脚”，古久先生和人们都不高兴

了，都要加害他，大哥也把他关进书房，他从人们的言行中猜测到人

们要吃他，发现是古书上“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的缘故。

大哥请来医生，他却认为是来吃他的，并且发现大哥和他们是一

伙的，也要吃他。

他日夜思考这件事，决定“劝转”大哥不要吃人。

后来被家人死死关在屋子里时，想起妹妹的死，被大哥吃了，自

己说不定也吃了。最后呐喊“救救孩子”。

主、客观描写结构既对立又统一，主观建立在客观之上，客观寓

于主观之中，二者合二为一，组成小说的现实本体。

（圆）象征主义创作方法主要体现在虚写寓意上，形成作品的象

征结构。

小说的主题思想主要是通过象征主义方法和象征结构体现出来

的，而且达到了惊人的深度和高度。

在象征结构里，狂人、大哥、赵贵翁、古久先生、赵家的狗乃至陈

年流水簿子、月光等，都变成一种喻体、一种意象、一种符号。

鲁迅已经深深认识到封建传统思想“吃人”的本质，创作时需要

一个具体的形象来表达，但这个具体形象又不能是常态的人物，不能

按常规的思维逻辑由现象到本质作正常的推理，狂人的心理变形、思

维跳跃，语言紊乱等特点，恰好能由现实性向象征性过渡，建起一道

桥梁，狂人能把现实中封建人际关系转化为一种象征。狂人的话被

·缘猿·?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周围的人看作是“疯话”，其实是“清醒人”的话，反而是周围的人不

理解，在麻木遵循封建传统，是“发昏人”；狂人的所作所为亦如此。

鲁迅正是借“狂人”的象征意蕴巧妙表达主题。

猿援反讽叙述结构

《狂人日记》由一段小序和十三则日记构成，日记是主体。

反讽叙述结构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小序和十三则日记构成反讽叙述结构，日记中的叙述就是

狂人的心理感受，敏锐地发现封建传统思想“吃人”的本质，并且“劝

转”人们不要“吃人”，呐喊出“救救孩子”的呼声；而小序中的叙述表

明，日记的作者是一个狂人，狂人说的话都是“疯话”。由此构成两

重叙述：日记的叙述，是狂人的感受；小序的叙述，是对狂人的否定。

叙述语言也是反讽的：小序的“清醒人”的语言用文言；日记“疯子”

用白话。

一是狂人与周围的人们形成反讽叙述结构。狂人的言行举止被

周围的人们看作是“疯子”，周围的人们的“吃人”被狂人看作是“疯

子”；二是狂人理解周围的人们，“劝转”周围的人们不要“吃人”，周

围的人们不理解狂人，要“吃”他。

小序与日记、狂人与周围的人们，都形成矛盾，构成反讽，《狂人

日记》整体上是一个反讽叙述结构。

《狂人日记》不愧为我国现代文学的开山之作！

（余放成摇袁炳坤摇王摇昭）摇摇

·远猿· ?鲁迅小说导读?

孔乙己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

一、阅读提示

鲁迅笔下的知识分子有很多类型，孔乙己是其中的一类。《孔

乙己》写的是一个下层知识分子深受封建科举制毒害的故事，阅读

时要注意以下几点。

（员）分析孔乙己这个知识分子的形象特点及类型。

（圆）理解“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的含义，掌

握主题思想。

（猿）学习并体会小说中的细节描写。

二、原文

孔乙己［员］

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

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

工，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

要涨到十文，———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

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

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

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

·苑猿·?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傻，怕侍侯不了长衫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短衣主顾，虽

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

着黄酒从坛子里舀出，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壶子放在热

水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之下，羼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

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

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

职，但总觉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

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

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

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

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

纸［圆］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

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

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

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

“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

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

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

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

什么“君子固穷”［猿］，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

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源］，

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笔好字，

便替人家钞钞书，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

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

他钞书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

·愿猿· ?鲁迅小说导读?

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

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

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

“孔乙己，你当真认识字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

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孔乙己

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

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

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

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

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

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

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

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

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我暗想我

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茴香豆上账；又好

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草头底下一个来回的

回字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

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回字有四样写法［缘］，你知道么？”我愈

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

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

他们茴香豆吃，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

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

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

不多也。”［远］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怨猿·?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

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

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

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

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先写服辩［苑］，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

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

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

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

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

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

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

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

酒。”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孔

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

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

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

不偷，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

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

笑了。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

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

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

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

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一九一九年三月。［愿］

·园源· ?鲁迅小说导读?

【注释】

［员］摇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四月《新青年》第六卷第四号。发表时

篇末有作者的《附记》如下：“这一篇很拙的小说，还是去年冬天做成的。那时

的意思，单在描写社会上的或一种生活，请读者看看，并没有别的深意。但用活

字排印了发表，却已在这时候，———便是忽然有人用了小说盛行人身攻击的时

候。大抵著者走入暗路，每每能引读者的思想跟他堕落：以为小说是一种泼秽

水的器具，里面糟蹋的是谁。这实在是一件极可叹可怜的事。所以我在此声

明，免得发生猜度，害了读者的人格。一九一九年三月二十六日记。”

［圆］摇描红纸摇一种印有红色楷字，供儿童摹写毛笔字用的字贴。旧时最

通行的一种，印有“上大人孔（明代以前作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

佳作仁可知礼也”这样一些笔划简单、三字一句和似通非通的文字。它的起源

颇早，据明代叶盛的《水东日记》卷十所载：“上大人丘乙己⋯⋯数语，凡乡学小

童临仿字书，皆昉于此，谓之描朱。”大概在明代已经通行。又《敦煌掇琐》（刘

复据敦煌写本编录）中集已有“上大人丘乙己⋯⋯”一则，可见唐代以前已有这

几句话。

［猿］摇“君子固穷”摇语见《论语·卫灵公》。“固穷”即“固守其穷”，不以

穷困而改变操守的意思。

［源］摇进学摇明清科举制度，童生经过县考初试，府考复试，再参加由学政

主持的院考（道考），考取的列名府、县学籍，叫进学，也就成了秀才。又规定每

三年举行一次乡试（省一级考试），由秀才或监生应考，取中的就是举人。

［缘］摇回字有四种写法摇回字通常只有三种写法：回、!、"。第四种写作

（见《康熙字典·备考》），极少见。

［远］摇“多乎哉？不多也”摇语见《论语·子罕》：“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

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大宰

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这里与原意无关。

［苑］摇服辩摇又作伏辩，即认罪书。

［愿］摇据本篇发表时的作者《附记》（见注［员］），本文当作于一九一八年冬

天。按本书各篇最初发表时都未署写作日期，现在篇末的日期为作者在编集时

所补记。

·员源·?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三、人物形象分析

孔乙己是一个不觉悟的下层知识分子形象，其基本特征是：作为

社会政治经济地位上的人与作为思想观念上的人的不合理的分离，

甚至是严重对立。一方面，孔乙己是一个屡试不中的老童生，出身贫

苦，一生穷困潦倒，常常连酒钱都付不起，成为人们的笑料，毫无社会

地位；另一方面，满脑子都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思想，追

求“读书做官”的人生方式，深受科举制的影响，以至受到科举制的

毒害，其实科举制的背后就是封建等级观念，所以，准确地说孔乙己

满脑子是封建等级观念支配下的科举观。二者形成不合理的分离，

造成严重对立。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准确地概括出了这

种特征。小说以咸亨酒店为背景，以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为标准，穿

长衫的上等人是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着喝，

柜台外面喝酒的只能站着喝，是穿短衣的劳动者。孔乙己屡试不中，

失去了踱进里面的房子里喝酒的资格，但仍然忘不了自己“读书人”

的身份，造成“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的不合理的对立的

现象。

孔乙己的性格不是单一的，而是具有二重性：一是善良，表现为

守信、热情、品行好。如不愿意拖欠酒钱，“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

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品行比别人好，守信用；教人

识字，分茴香豆给孩子们吃，显示待人热情；这些都表明孔乙己的善

良、正直的性格。二是迂腐、卑琐，“不会营生”，“好喝懒做”，甚至偷

窃。孔乙己身材高大，具有谋生的优越条件，却鄙视劳动，不干活，

“好喝懒做”；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行窃后争辩：“窃书不

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等可见其迂腐，就

是分茴香豆给孩子们吃后的言行，在善良中也见迂腐；因读过书，会

识字，本来有生计，但不肯干下去，进而偷窃，因偷丁举人家的东西，

·圆源· ?鲁迅小说导读?

被打断了腿，最后慢慢死去。其中最突出的是总是满口“之乎者

也”。虽然鲁迅着重刻画的是其后一种性格，但二重性格使孔乙己

成为一个极富戏剧性的悲剧人物。

孔乙己的形象表明：封建等级观念支配下的科举制对人性的异

化和戕害是何等的残酷；要“疗救”和改造“国民性的弱点”，必须清

除封建等级观念支配下的科举观在人民群众中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四、主题分析

长期以来，大家在归纳《孔乙己》的主题时，大都停留在揭露封

建科举制和封建文化的罪恶的层面上，直接得出揭露了封建主义思

想的罪恶本质。这个结论没错，但有些简单、不够准确。封建主义思

想的概念很抽象，内容广泛，科举制度只是封建制度的一个方面，或

者是一种现象，以此直接得出揭露了封建主义思想的罪恶本质的结

论，缺乏一个中介，读者不容易理解，只知道结论，也没充分体现鲁迅

的本意。

那么，鲁迅的本意是什么呢？也就是鲁迅揭露封建主义思想的

罪恶本质的突破口是什么？在《孔乙己》里，“封建主义思想”与“科

举制”的中介是什么？

这个突破口或者中介就是封建等级制，鲁迅在《呐喊》、《彷徨》

里，就是以此来批判封建主义思想的罪恶本质的。在《孔乙己》里，

到处充满着封建等级观念，人物活动的场所———鲁镇的咸亨酒店，就

是一个典型，穿长衫和穿短衣代表不同的等级，穿长衫是上等人，穿

短衣是下等劳动者；喝酒的位置与方式都不同，上等人是在里面的房

子里坐着慢慢喝，下等人是在柜台外面站着喝，孔乙己却以“站着喝

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的身份出现，不伦不类，说明孔乙己的现实

实际地位是下等人，而思想上把自己当作是读书人，即上等人，满口

“之乎者也”。酒客们都取笑孔乙己，而这些酒客们是贫苦百姓，是

下等人，他们把孔乙己的言行举止当作笑料，是下等人笑话下等人，

·猿源·?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什么原因呢？是孔乙己科举没考上，等级没上去，如果孔乙己考上秀

才，他们还敢笑吗？当孔乙己到丁举人家偷东西被捉被打后，酒客们

说：“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

得的么？”在他们眼里，丁举人是上等人。就连“我”也瞧不起孔乙

己，当孔乙己教识字时，想的是：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自己和

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言外之意自己比孔乙己的等级高。这说明酒

客们满脑子都是等级观念，等级观念在支配人们的思想和言行举止。

看客一直是鲁迅十分憎恶的。在有名的“幻灯事件”中，鲁迅就

是看到“围着的便是来鉴赏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后，认识到“凡是

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

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①《孔乙己》里的酒

客们不是围观，而是戏谑，他们造成了孔乙己生存的环境是麻木和冷

酷，鲁迅对酒客们麻木、冷酷的戏谑是痛心疾首的，是“哀其不幸，怒

其不争”，写作的目的是“揭出病苦，以引起疗救的注意。”②这也是鲁

迅在《孔乙己》里要表达的一个重要内容，和孔乙己的悲剧人生统一

于揭露封建等级制。

《孔乙己》写于 员怨员愿年冬，发表于 员怨员怨年 源月 员缘日的《新青

年》第六卷第四期上，继《狂人日记》之后，是《呐喊》的第二篇。《狂

人日记》拉开了彻底反封建的序幕，提出了封建思想“吃人”的总主

题。如果说《狂人日记》选择了一个非常态的人被吃，读者会认为艺

术性很强，离现实有点远的话，那么，《孔乙己》则选择了一个常态的

人被吃，增强了真实性，二者相辅相成，共同以揭露封建等级制来揭

露封建主义思想。《狂人日记》里人们吃狂人，是因为狂人说中国的

历史是一部吃人的历史，以及狂人本身的地位，非常态的人比常态人

地位低，本身易成为人们的笑料，是被吃的对象，“疯子”说历史吃人

·源源· ?鲁迅小说导读?

①

②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员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源员愿页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源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缘员圆页

就是“疯话”，社会是由上等人统治的，一个“疯子”也配说这样的话？

所以被吃。家族制和礼教的背后是封建等级制，这样一来，《狂人日

记》的反封建的思路是：封建主义思想———等级制———家族制和礼

教；《孔乙己》的反封建的思路是：封建主义思想———等级制———科

举制。

至此，我们可以得出《孔乙己》的主题思想：通过对孔乙己戏剧

性的悲剧命运和酒客们对孔乙己残酷戏谑的描写，揭露了封建等级

观念支配下的科举制的罪恶，从而有力地批判了封建主义思想“吃

人”的本质。

五、艺术特色

员援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看与被看”的叙述结构模式

在《呐喊》、《彷徨》里，鲁迅采用西方小说常见的第一人称的叙

述视角的有十二三篇，其中最完整的艺术布局的是《孔乙己》。巴金

极力推崇过鲁迅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说：“他那篇《孔乙己》写得多

么好！不过两千几百字。还有《故乡》和《祝福》，都是用第一人称写

的。”①

“我”是鲁镇咸亨酒店的一个淳朴的学徒、小伙计，鲁迅有意以

“我”的视觉来“看”周围的一切，“我”成了小说的“叙述者”，能多层

次地展示小说人物的性格命运。鲁迅小说的结构模式有一个特点，

总是把主人公置于社会群众的众目睽睽中，社会群众组成麻木、冷酷

的“吃人团”，组成一种社会环境、氛围，在主人公与他们的某种关系

中，展示悲剧性格与悲剧命运，形成“看与被看”的叙述结构模式。

这样，“我”、孔乙己、掌柜、酒客们组成一种“看与被看”的三个层次

的结构：①叙述者“我”与小说中的人物孔乙己、掌柜、酒客们组成

·缘源·?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① 巴金援巴金文集援卷 员源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第 源缘愿页

“看与被看”；②掌柜、酒客们与孔乙己，即小说人物之间组成“看与

被看”；③“隐含作者”与叙述者“我”、小说中的人物孔乙己、掌柜、酒

客们组成“看与被看”。实际上，读者在阅读欣赏时，又形成一种结

构，“读者”与“隐含作者”、叙述者“我”、小说中的人物孔乙己、掌

柜、酒客们组成“看与被看”。

鲁迅描写人物从来都是双重的，不是单一的，即把“被看者”与

“看客”同时作为描写对象，从这种创作意图出发，“小伙计”是最恰

当的“叙述者”：一方面，“小伙计”是酒店中人，孔乙己（被看者）、掌

柜、酒客们（看客）的一言一行都能看到；一方面，“小伙计”身份和地

位又与孔乙己、掌柜、酒客们有一定区别，便于以一个“旁观者”的身

份，既可观察和讲述孔乙己的可笑、可悲，又可观察和讲述掌柜、酒客

们的麻木、冷酷，在“看”与“被看与看”的叙述结构模式中，同时展开

双重悲喜剧。

在小说的开头，鲁迅用了两个自然段描写“小伙计”，也是有用

意的。借“我”的“旁观者、叙述者”的身份，巧妙交代了主人公活动

的社会背景的特征：等级观念浓郁；掌柜的狡诈，重视上等人，轻视下

等劳动者；“短衣主顾”的唠叨与“监督”行为；“我”感到这里的生活

环境“单调”、“无聊”。这些为下文写戏谑孔乙己作了有力的铺垫。

同时，“我”虽然诚实，但随着孔乙己的出场，“我”也成了冷漠环境的

一部分，这是鲁迅在开头着重表现的思想内容。开头描写“小伙计”

的另一个作用是：在反复渲染酒店生活的“单调”、“无聊”、“教人活

泼不得”后，自然引出“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

记得。”的话题，引出下文，引出孔乙己出场。

圆援细节描写

鲁迅善于选取平凡人的平凡事作题材，人物描写上，善于提起平

凡事中的小环节，作细节描写。《孔乙己》里的细节描写有很多，如

孔乙己站在柜台外，买一小碟茴香豆，慢慢吃，有几回按“一人一颗”

的标准分豆给孩子们吃，孔乙己发现茴香豆不多时，“着了慌，伸开

·远源· ?鲁迅小说导读?

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

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这里的

一系列动作：着慌、伸开、罩住、弯腰、直起身、看豆、摇头，以及“不多

不多！多乎哉？不多也”的文言话，准确地刻画了孔乙己不忘“读书

人”的身份、穷酸相和迂腐而善良的性格特征。

又如，教“我”识字的细节，当问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而

“我”瞧不起他，不理他时，孔乙己态度“诚恳”地教，“我”说出写法

后，孔乙己“极高兴”，“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见

“我”毫不热心，最后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这个细节充分

显示了孔乙己热情、认真的为人做事的态度和本性。

（余放成摇袁炳坤摇王摇昭）摇摇

·苑源·?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药他说：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

一、阅读提示

《药》和《狂人日记》、《孔乙己》三篇，曾经被鲁迅看作是“显示

了‘文学革命’的实绩”①的，阅读时要注意以下几点。

（员）理解“药”的本义和隐喻义，“药”作标题的作用，在主线的

地位。

（圆）分析明暗两条线索，掌握双重结构。

（猿）把握主题思想，做到言之有理。

（源）体会结尾的用意和写法。

二、原文

药［员］

一

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

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华老栓忽然坐起身，擦着火柴，点

上遍身油腻的灯盏，茶馆的两间屋子里，便弥满了青白的光。

“小栓的爹，你就去么？”是一个老女人的声音。里边的小屋子

·愿源· ?鲁迅小说导读?

①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远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第 圆猿愿页

里，也发出一阵咳嗽。

“唔。”老栓一面听，一面应，一面扣上衣服；伸手过去说，“你给

我罢。”

华大妈在枕头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钱［圆］，交给老栓，老栓

接了，抖抖的装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两下；便点上灯笼，吹熄灯盏，

走向里屋子去了。那屋子里面，正在窸窸窣窣的响，接着便是一通咳

嗽。老栓候他平静下去，才低低的叫道，“小栓 ⋯⋯ 你不要起来。

⋯⋯店么？你娘会安排的。”

老栓听得儿子不再说话，料他安心睡了；便出了门，走到街上。

街上黑沉沉的一无所有，只有一条灰白的路，看得分明。灯光照着他

的两脚，一前一后的走。有时也遇到几只狗，可是一只也没有叫。天

气比屋子里冷得多了；老栓倒觉爽快，仿佛一旦变了少年，得了神通，

有给人生命的本领似的，跨步格外高远。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天也

愈走愈亮了。

老栓正在专心走路，忽然吃了一惊，远远里看见一条丁字街，明

明白白横着。他便退了几步，寻到一家关着门的铺子，蹩进檐下，靠

门立住了。好一会，身上觉得有些发冷。

“哼，老头子。”

“倒高兴⋯⋯。”

老栓又吃一惊，睁眼看时，几个人从他面前过去了。一个还回头

看他，样子不甚分明，但很像久饿的人见了食物一般，眼里闪出一种

攫取的光。老栓看看灯笼，已经熄了。按一按衣袋，硬硬的还在。仰

起头两面一望，只见许多古怪的人，三三两两，鬼似的在那里徘徊；定

睛再看，却也看不出什么别的奇怪。

没有多久，又见几个兵，在那边走动；衣服前后的一个大白圆圈，

远地里也看得清楚，走过面前的，并且看出号衣［猿］上暗红色的镶

边。———一阵脚步声响，一眨眼，已经拥过了一大簇人。那三三两两

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赶；将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

·怨源·?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簇成一个半圆。

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

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静了一会，似乎有点声音，

便又动摇起来，轰的一声，都向后退；一直散到老栓立着的地方，几乎

将他挤倒了。

“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个浑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

前，眼光正像两把刀，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那人一只大手，向他摊

着；一只手却撮着一个鲜红的馒头［源］，那红的还是一点一点的往下

滴。

老栓慌忙摸出洋钱，抖抖的想交给他，却又不敢去接他的东西。

那人便焦急起来，嚷道，“怕什么？怎的不拿！”老栓还踌躇着；黑的

人便抢过灯笼，一把扯下纸罩，裹了馒头，塞与老栓；一手抓过洋钱，

捏一捏，转身去了。嘴里哼着说，“这老东西⋯⋯。”

“这给谁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听得有人问他，但他并不答应；

他的精神，现在只在一个包上，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别的

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现在要将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

里，收获许多幸福。太阳也出来了；在他面前，显出一条大道，直到他

家中，后面也照见丁字街头破匾上“古□亭口”这四个黯淡的金字。

二

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经收拾干净，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发

光。但是没有客人；只有小栓坐在里排的桌前吃饭，大粒的汗，从额

上滚下，夹袄也帖住了脊心，两块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个阳文的

“八”字。老栓见这样子，不免皱一皱展开的眉心。他的女人，从灶

下急急走出，睁着眼睛，嘴唇有些发抖。

“得了么？”

“得了。”

两个人一齐走进灶下，商量了一会；华大妈便出去了，不多时，拿

·园缘· ?鲁迅小说导读?

着一片老荷叶回来，摊在桌上。老栓也打开灯笼罩，用荷叶重新包了

那红的馒头。小栓也吃完饭，他的母亲慌忙说：

“小栓———你坐着，不要到这里来。”

一面整顿了灶火，老栓便把一个碧绿的包，一个红红白白的破灯笼，

一同塞在灶里；一阵红黑的火焰过去时，店屋里散满了一种奇怪的香

味。

“好香！你们吃什么点心呀？”这是驼背五少爷到了。这人每天

总在茶馆里过日，来得最早，去得最迟，此时恰恰蹩到临街的壁角的

桌边，便坐下问话，然而没有人答应他。“炒米粥么？”仍然没有人

应。老栓匆匆走出，给他泡上茶。

“小栓进来罢！”华大妈叫小栓进了里面的屋子，中间放好一条

凳，小栓坐了。他的母亲端过一碟乌黑的圆东西，轻轻说：

“吃下去罢，———病便好了。”

小栓撮起这黑东西，看了一会，似乎拿着自己的性命一般，心里

说不出的奇怪。十分小心的拗开了，焦皮里面窜出一道白气，白气散

了，是两半个白面的馒头。———不多工夫，已经全在肚里了，却全忘

了什么味；面前只剩下一张空盘。他的旁边，一面立着他的父亲，一

面立着他的母亲，两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里注进什么又要取出

什么似的；便禁不住心跳起来，按着胸膛，又是一阵咳嗽。

“睡一会罢，———便好了。”

小栓依他母亲的话，咳着睡了。华大妈候他喘气平静，才轻轻的

给他盖上了满幅补钉的夹被。

三

店里坐着许多人，老栓也忙了，提着大铜壶，一趟一趟的给客人

冲茶；两个眼眶，都围着一圈黑线。

“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一个花白胡子的人

说。

·员缘·?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没有。”

“没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花白胡子便取消了

自己的话。

“老栓只是忙。要是他的儿子⋯⋯”驼背五少爷话还未完，突然

闯进了一个满脸横肉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着纽扣，用很宽的玄

色腰带，胡乱捆在腰间。刚进门，便对老栓嚷道：

“吃了么？好了么？老栓，就是运气了你！你运气，要不是我信

息灵⋯⋯。”

老栓一手提了茶壶，一手恭恭敬敬的垂着；笑嘻嘻的听。满座的

人，也都恭恭敬敬的听。华大妈也黑着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叶

来，加上一个橄榄，老栓便去冲了水。

“这是包好！这是与众不同的。你想，趁热的拿来，趁热吃下。”

横肉的人只是嚷。

“真的呢，要没有康大叔照顾，怎么会这样⋯⋯”华大妈也很感

激的谢他。

“包好，包好！这样的趁热吃下。这样的人血馒头，什么痨病都

包好！”

华大妈听到“痨病”这两个字，变了一点脸色，似乎有些不高兴；

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赸着走开了。这康大叔却没有觉察，仍然提高了

喉咙只是嚷，嚷得里面睡着的小栓也合伙咳嗽起来。

“原来你家小栓碰到了这样的好运气了。这病自然一定全好；

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着呢。”花白胡子一面说，一面走到康大叔面

前，低声下气的问道，“康大叔———听说今天结果的一个犯人，便是

夏家的孩子，那是谁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事？”

“谁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儿子么？那个小家伙！”康大叔见众

人都耸起耳朵听他，便格外高兴，横肉块块饱绽，越发大声说，“这小

东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这一回一点没有得到好处；连剥下

来的衣服，都给管牢的红眼睛阿义拿去了。———第一要算我们栓叔

·圆缘· ?鲁迅小说导读?

运气；第二是夏三爷赏了二十五两雪白的银子，独自落腰包，一文不

花。”

小栓慢慢的从小屋子走出，两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走到灶

下，盛出一碗冷饭，泡上热水，坐下便吃。华大妈跟着他走，轻轻的问

道，“小栓，你好些么？———你仍旧只是肚饿？⋯⋯”

“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过脸，对众人说，

“夏三爷真是乖角儿，要是他不先告官，连他满门抄斩。现在怎样？

银子！———这小东西也真不成东西！关在牢里，还要劝牢头造反。”

“阿呀，那还了得。”坐在后排的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很现出气愤

的模样。

“你要晓得红眼睛阿义是去盘盘底细的，他却和他攀谈了。他

说：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你想：这是人话么？红眼睛原知道

他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可是没有料到他竟会那么穷，榨不出一点油

水，已经气破肚皮了。他还要老虎头上瘙痒，便给他两个嘴巴！”

“义哥是一手好拳棒，这两下，一定够他受用了。”壁角的驼背忽

然高兴起来。

“他这贱骨头打不怕，还要说可怜可怜哩。”

花白胡子的人说，“打了这种东西，有什么可怜呢？”

康大叔显出看他不上的样子，冷笑着说，“你没有听清我的话；

看他神气，是说阿义可怜哩！”

听着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滞；话也停顿了。小栓已经吃完

饭，吃得满身流汗，头上都冒出蒸气来。

“阿义可怜———疯话，简直是发了疯了。”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

的说。

“发了疯了。”二十多岁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说。

店里的坐客，便又现出活气，谈笑起来。小栓也趁着热闹，拚命

咳嗽；康大叔走上前，拍他肩膀说：

“包好！小栓———你不要这么咳。包好！”

·猿缘·?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疯了。”驼背五少爷点着头说。

四

西关外靠着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块官地；中间歪歪斜斜一条细

路，是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却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

边，都埋着死刑和瘐毙的人，右边是穷人的丛冢。两面都已埋到层层

叠叠，宛然阔人家里祝寿时候的馒头。

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杨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天明未

久，华大妈已在右边的一坐新坟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饭，哭了一

场。化过纸［缘］，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似的，但自己也说不

出等候什么。微风起来，吹动他短发，确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小路上又来了一个女人，也是半白头发，褴褛的衣裙；提一个破

旧的朱漆圆篮，外挂一串纸锭，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见华大妈坐在地

上看他，便有些踌躇，惨白的脸上，现出些羞愧的颜色；但终于硬着头

皮，走到左边的一坐坟前，放下了篮子。

那坟与小栓的坟，一字儿排着，中间只隔一条小路。华大妈看他

排好四碟菜，一碗饭，立着哭了一通，化过纸锭；心里暗暗地想，“这

坟里的也是儿子了。”那老女人徘徊观望了一回，忽然手脚有些发

抖，跄跄踉踉退下几步，瞪着眼只是发怔。

华大妈见这样子，生怕他伤心到快要发狂了；便忍不住立起身，

跨过小路，低声对他说，“你这位老奶奶不要伤心了，———我们还是

回去罢。”

那人点一点头，眼睛仍然向上瞪着；也低声吃吃的说道，“你

看，———看这是什么呢？”

华大妈跟了他指头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坟，这坟上草根还没

有全合，露出一块一块的黄土，煞是难看。再往上仔细看时，却不觉

也吃一惊；———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尖圆的坟顶。

他们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这红白的花，却还能明白看

·源缘· ?鲁迅小说导读?

见。花也不很多，圆圆的排成一个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齐。华大妈

忙看他儿子和别人的坟，却只有不怕冷的几点青白小花，零星开着；

便觉得心里忽然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不愿意根究。那老女人又走

近几 步，细 看 了 一 遍，自 言 自 语 的 说，“这 没 有 根，不 像 自 己 开

的。———这地方有谁来呢？孩子不会来玩；———亲戚本家早不来

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想了又想，忽又流下泪来，大声说

道：

“瑜儿，他们都冤枉了你，你还是忘不了，伤心不过，今天特意显

点灵，要我知道么？”他四面一看，只见一只乌鸦，站在一株没有叶的

树上，便接着说，“我知道了。———瑜儿，可怜他们坑了你，他们将来

总有报应，天都知道；你闭了眼睛就是了。———你如果真在这里，听

到我的话，———便教这乌鸦飞上你的坟顶，给我看罢。”

微风早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

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两人站在枯草

丛里，仰面看那乌鸦；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铁铸一般站

着。

许多的工夫过去了；上坟的人渐渐增多，几个老的小的，在土坟

间出没。

华大妈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担，便想到要走；一面劝着

说，“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老女人叹一口气，无精打采的收起饭菜；又迟疑了一刻，终于

慢慢地走了。嘴里自言自语的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们走不上二三十步远，忽听得背后“哑———”的一声大叫；两

个人都竦然的回过头，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

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一九一九年四月。

·缘缘·?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注释】

［员］摇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五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按篇中

人物夏瑜隐喻清末女革命党人秋瑾。秋瑾在徐锡麟被害后不久，也于一九七

年七月十五日遭清政府杀害，就义的地点在绍兴轩亭口，轩亭口是绍兴城内的

大街，街旁有一牌楼，匾上题有“古轩亭口”四字。

［圆］摇洋钱摇指银元。银元最初是从外国流入我国的，所以俗称洋钱；我国

自清代后期开始自铸银元，但民间仍沿用这个旧称。

［猿］摇号衣摇指清朝士兵的军衣，前后胸都缀有一块圆形白布，上有“兵”

或“勇”字样。

［源］摇鲜红的馒头摇即蘸有人血的馒头。旧时迷信，以为人血可以医治肺

痨，刽子手便借此骗取钱财。

［缘］摇化过纸摇纸指纸钱，一种迷信用品，旧俗认为把它火化后可供死者在

“阴间”使用。下文说的纸锭，是用纸或锡箔折成的元宝。

三、人物形象、主题思想

员援主人公的争议

读罢《药》，我们不难发现：《药》的主人公并不像《狂人日记》的

“狂人”、《孔乙己》的“孔乙己”那样鲜明、突出、栩栩如生，纸面上大

都是平民老百姓，还有一个是刽子手；纸背，即没出面的是革命者夏

瑜。以至人们对《药》的主人公存在较大的争议，概括起来，主要有

以下几种观点：

（员）认为是华老栓；

（圆）认为是革命者夏瑜；

（猿）认为有两个主人公，华老栓和夏瑜；

（源）认为没有主人公。

引起争论的原因在于：主要是在对鲁迅创作《药》的意图的把

·远缘· ?鲁迅小说导读?

握，对《药》的主题思想的理解等两个方面出现偏差。

那么，《药》的主人公到底是谁呢？我们认为，《药》的主人公是

华老栓。有读者会问：怎么把一个不起眼的人当作主人公呢？鲁迅

在《药》里到底要表达什么思想呢？我们先从鲁迅的创作意图分析

起。

圆援创作意图

关于《药》的创作意图，鲁迅曾经对孙伏园说过：“《药》描写群众

的愚昧和革命者的悲哀；或者说，因群众的愚昧而带来的革命者的悲

哀；更直捷说，革命者为愚昧的群众奋斗而牺牲了，愚昧的群众并不

知道这牺牲为的是谁，却还要因了愚昧的见解，以为这牺牲可以享用

⋯⋯”①《药》向读者展示了多种矛盾：以夏瑜为代表的革命者与以华

老栓为代表的处在愚昧状态的群众的矛盾，这是主要的核心矛盾；还

有夏瑜与“古□亭口”的看客、茶馆的茶客的矛盾；另外，隐含着的以

华、夏两家为代表的人民群众与封建统治者及其爪牙的矛盾，等等。

那么，鲁迅着重要表达的是革命者不去发动群众，还是愚昧的群众对

革命的不理解呢？这是所有争论的问题的焦点。我们认为，鲁迅着

重要表达的是愚昧的群众对革命的不理解，《药》里写到夏瑜在牢房

里还在做狱卒阿义的思想工作，是阿义们不理解，反而说夏瑜是“疯

子”说“疯话”，其他地方看不出夏瑜脱离群众，反而是所有的人不理

解革命者，这是理解《药》的关键，理解主人公、主题思想等一系列问

题的关键。

我们再看看和《药》同年发表的一篇杂文的一段话：“新主义宣

传者是放火么，也须别人有精神的燃料，才会着火；是弹琴人么，别人

心上也须有弦索，才会发声；是发声器么，别人也必须是发声器，才会

共鸣。中国人都有些不像，所以不会相干。”②这篇杂文运用一系列

·苑缘·?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①

②

孙伏园援鲁迅先生二三事·药援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

比喻，表明“新主义宣传者”与“别人”即群众的矛盾关系，透过“中国

人都有些不像，所以不会相干”的结论，我们不难看出鲁迅在强调群

众对“新主义宣传者”的不配合，不理解。

著名的“幻灯片”事件使鲁迅清楚地认识到：“凡是愚弱的国民，

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

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

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

提倡文艺运动了。”①鲁迅清楚地告诉我们：思想工作的首要任务是

改变国民的精神，这是他小说创作的基本意图，贯穿《呐喊》与《彷

徨》。

描写群众的愚昧、不觉悟只是在《药》里偶尔写了吗？回答是否

定的。鲁迅说过：“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人们中，意思

是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②实际上，从《狂人日记》一开始，鲁迅

就通过“狂人”“把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脚”，说“仁义道

德”的历史书上“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结果遭到来自家族

和社会上愚昧的人的攻击，说“狂人”是“疯子”说“疯话”；《孔乙己》

里的掌柜、酒客麻木、冷酷的戏谑，构成孔乙己生存的恶劣环境，共同

在“吃”孔乙己；《药》和前两篇一脉相承，写群众（茶客、看客）的愚

昧，茶客不就是也把夏瑜当作是“疯子”说“疯话”吗？不就是在

“吃”夏瑜吗？这种创作意图、思路到《阿 匝正传》达到了顶峰。

猿援写作背景

弄清了鲁迅的基本意图后，我们再来看看写《药》的基本素材。

在《狂人日记》里就写到过《药》的基本素材：“谁晓得从盘古开辟天

地以后，一直吃到易牙的儿子；从易牙的儿子，一直吃到徐锡林；从徐

锡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里杀了犯人，还有一个生

·愿缘· ?鲁迅小说导读?

①

②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员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第 源员苑页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源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缘员圆页

痨病的人，用馒头蘸血舐。”提到了徐锡林（隐指徐锡麟），没点名的

是秋瑾，“去年城里杀了犯人”指的是秋瑾就义之事。

员怨园远年春，徐锡麟和秋瑾从日本回国，组织光复军，积极准备起

义活动，并相约于 员怨园苑年 苑月 员园日同时在安徽和浙江起义，但徐锡

麟的活动已经被清政府察觉，徐锡麟于是在 苑月 远日提前起义，枪杀

了安徽巡抚恩铭，弹尽被俘，当天被害，心肝被恩铭的卫队“炒食净

尽”。秋瑾被人告发，苑月 员猿日被捕，苑月 员缘日被杀于绍兴城内轩亭

口。鲁迅熟悉徐锡麟和秋瑾，对他们的遇难很激愤，《药》就是有感

于徐锡麟和秋瑾的革命事迹而写的。

对此，鲁迅在《范爱农》中谈到当时在东京听到消息时说：“这是

徐锡麟，他留学回国之后，在做安徽候补道，办着巡警事务，正合于刺

杀巡抚的地位。大家接着就预测他将被极刑，家族将被连累。不久，

秋瑾姑娘在绍兴被杀的消息也传来了，徐锡麟是被挖了心，给恩铭的

亲兵炒食净尽。人心很愤怒。”①

“夏瑜”的名字影射秋瑾，“夏”与“秋”相对，“瑜”与“瑾”相对，

从玉旁；夏瑜被杀的地方是“古□亭口”的十字街头，暗指秋瑾就义

之处。当然，夏瑜只是秋瑾的影子，不能全部代表秋瑾。鲁迅有一条

宝贵的创作经验是“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②夏瑜既综合了徐锡麟

和秋瑾，又有《狂人日记》提到的“人血馒头”，且将徐锡麟心肝被炒

吃换成夏瑜的血被愚昧的群众蘸馒头当药吃，就更令人悲痛。

华夏两家，合称华夏，古代称中国为华夏，因此，华夏两家代表中

国。《药》的人物姓氏也是有深意的。

源援主题思想

《药》的主题思想，历来存在较大争议，要准确概括《药》的主题

思想，还必须弄清楚“药”、“人血馒头”和“坟”的含义。

·怨缘·?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①

②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圆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远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缘员怨页

（员）药。药通常有二义，一是治病的药物，名词；一是用药物治

病的过程、行为，动词。《药》中的药是二义兼有。华老栓的独子华

小栓得了肺结核，在当时是不治之症，华老栓夫妇爱子心切，无奈之

下，以封建迷信的方式求购药，有人凭此概括《药》的主题是表达亲

子之爱，显然不准确，是取小说的表层意义。小说的前三个部分写华

老栓带着宗教般的敬畏和虔诚去买药和煎药，又满怀希望地让儿子

吃药，吃药的结果有两处描写：“小栓慢慢的从小屋子走出，两手按

了胸口，不住的咳嗽；走到灶下，盛出一碗冷饭，泡上热水，坐下便

吃。”“小栓已经吃完饭，吃得满身流汗，头上都冒出蒸气来。”原来寄

予厚望的药没效果，虽然没直接写死，但从下文间接表示出来。至

此，我们可以看到，华老栓买的药不是一般意义上治病的药物，而是

被看作灵丹妙药，用药治病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治病，而是起死回生

的治病。结果是吃了救命的药，却丢了命，用药的本意与效果形成强

烈的反差，这是反讽手法：药，非救命，而是送命；吃药，不是生，而是

死。药被寄予与原意完全相反的隐喻意义。

（圆）人血馒头。被华老栓夫妇、康大叔视为灵丹妙药的是什么

呢？由此引出“人血馒头”。馒头是吃的粮食，人血的本义是人的鲜

血，小说里赋予其隐喻意义：人的生命，华老栓父子都把“人血”沾的

馒头视作“精神”、“生命”。“人血”是别人的生命，“馒头”是吃的粮

食，两个毫无联系的事物，现在居然连成一个整体，构成“人血馒

头”，而“人血”是革命者夏瑜的，夏瑜本来是想以灵丹妙药来救愚昧

的群众的，反而自己被愚昧的群众当作灵丹妙药给吃了，又形成强烈

的反讽：救人的鲜血和生命成了群众的药物和粮食，也是“人吃人”。

吃药的隐喻意义是吃掉救人的生命来挽救自己的生命，结果是：死

亡。

《狂人日记》的结尾发出质疑：“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

在《药》里我们找到答案：没有。华小栓是“吃过人”的无救的孩子。

《长明灯》中，一群孩子在关着青年的社庙外笑吟吟地唱着随口编的

·园远· ?鲁迅小说导读?

儿歌：

“白蓬船，对岸歇一歇。

此刻熄，自己熄。

戏文唱一曲。

我放火！哈哈哈！

火火火。点心吃一些。

戏文唱一曲。

⋯⋯

摇⋯⋯

摇摇⋯”①

孩子们依然延续旧传统，恶性循环仍在现实中延续。

（猿）坟。本义是指亡者的归宿之地，小说里同样赋予了隐喻意

义。第四部分的开头写到：路的左边是死刑者的，有革命者夏瑜；右

边是穷人的，有吃“人血馒头”的华小栓。又形成强烈的反讽：为药

者和吃药者，即救人者和被救者，都是同样的归宿———死亡。奇妙的

是两位母亲相会于坟地，是一个戏剧性的大悲剧的情节。

药 越人血馒头，是坟的制造者，“人血馒头”是小说的集结点、交

叉点，既串联起“药”和“坟”，又把华夏两家巧妙地连在一起，使小说

的明暗两条线索串联起来，使“群众的愚昧和革命者的悲哀”的主题

得以表现出来。因此，“药”的作用已十分明显：一是标题“药”有揭

示主题的作用；二是有推动情节层层深入的发展的作用；三是有串联

明暗线索的作用。

目前，概括《药》的主题思想时，有一种说法较流行，认为批判了

辛亥革命不发动群众，脱离群众的错误。我们认为不准确，没能体现

鲁迅的意图，前文分析了夏瑜在监狱里还做思想工作，没有写夏瑜不

做思想工作，倒是阿义们对夏瑜的不理解，华老栓用其鲜血治病。

·员远·?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①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圆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远远页

“革命者的悲哀”就在于此。

群众对革命不理解的原因是：当时的中国依然是封建等级制，群

众的思想上弥散着封建等级观念。夏瑜虽然是革命者，但在茶客、阿

义的眼里是犯人，地位低，夏瑜的话当然就听不进，尤其是夏瑜说：

“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劝阿义“造反”，在群众眼里“大清”

是皇帝的，怎么能是老百姓的呢？怎能“造反”呢？于是，夏瑜是“疯

子”在说“疯话”。康大叔是刽子手，地位自然要高些，华老栓、茶客

都“恭恭敬敬”地听他讲话，“低声下气”地对康大叔说话。连坟地也

分成两边。以反封建等级制为突破口来彻底反封建主义思想，是鲁

迅从《狂人日记》开始的一贯思想。

综上所述，《药》的主题思想可概括为：小说通过描写华老栓用

沾有革命者鲜血的“人血馒头”给儿子治病而亡的悲剧故事，深刻揭

露了群众的愚昧、不觉悟对革命不理解的思想病，从而提出要医治群

众思想上的封建等级观念的病，否则，中国的革命就会像辛亥革命一

样灭亡。

缘援人物形象

由主题思想可知，华老栓是小说的主人公。鲁迅在《药》里描写

了三类人物形象：华老栓、夏瑜、茶客。和其他小说相比，《药》的主

人公形象不如狂人、孔乙己、阿 匝那样形象、生动、突出，但《药》是以

群像出现，有利于表现主题思想的普遍性、问题的严重性。

（员）华老栓。是一个愚昧、不觉悟群众的典型代表。一方面，描

写了性格中愚昧、麻木、不觉悟的特点。他的愚昧落后表现在深信人

血馒头能治痨病的迷信邪说，并把人血馒头当作灵丹妙药，以敬畏、

虔诚的态度买药、煎药、劝儿子吃药；不觉悟表现为只关心儿子，不关

心革命，更是不理解革命，把革命者的鲜血当药给儿子吃。

另一方面，华老栓具有勤劳、善良、俭朴的性格特点。整天勤勤

恳恳地开茶馆，即使熬夜也不休息，爱儿子，省吃俭用，愿意用节俭下

来的钱为儿子买药治病，当看到滴着人血的人血馒头时，又不敢接。

·圆远· ?鲁迅小说导读?

意义：华老栓的形象表明，不觉悟群众对革命不理解会造成革命

的危害，甚至灭亡；同时，医治群众思想上的病是很重要且很有必要

的事。

（圆）夏瑜。是辛亥革命的一个革命者形象。在小说里没露面，

是鲁迅第一次描写革命者形象。夏瑜家境贫寒，但有自己的政治追

求：“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立志推翻清朝统治，对革命矢志

不渝，毫不动摇，人在监狱中，不忘宣传革命道理；对群众不恨，当阿

义不听宣传而打他时是“打不怕”，还说阿义“可怜”，最终牺牲。夏

瑜的悲剧在于自己救群众，群众不理解，反而把他的血沾馒头当药

吃，既被统治者“吃”了，更被群众“吃”了。“吃人”的悲剧比《孔乙

己》深刻。

（猿）茶客。有花白胡子、驼背五少爷、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康大

叔。康大叔形象的描写最精彩，他是一个凶残、蛮横的刽子手形象；

其他茶客都是愚昧、落后、不觉悟的群众，透过对他们的描写，鲁迅心

情沉痛地表达出思想革命的重要性与艰巨性。

四、艺术特色

员援复合式的结构艺术

在《呐喊》、《彷徨》里，《药》、《风波》等几篇小说描写了较多的

人物关系，采用了一种复合结构，大多数小说是 散 记 体 的 结 构。

《药》的复合式结构在形式上表现为一明一暗的双线索形式，内容上

是隐喻与反讽。

（员）明暗双线索。

华家的故事是明线，夏家的故事是暗线，明、暗双线索构成故事

情节结构的框架。明线的情节结构是：华老栓买药———华小栓吃

药———茶客谈药———吃药的结果，华大妈上坟；暗线的情节结构是：

夏瑜在刑场 就 义———夏 瑜 的 血 在 茶 馆 被 吃———茶 客 在 茶 馆 谈 夏

·猿远·?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瑜———夏四奶奶上坟。

明暗两线既各自发展，又紧密相连，连接的方式是靠三大意象和

三个场地，三大意象是“药”、“人血馒头”、“坟”；三个场地是“刑

场”、“茶馆”、“坟地”。前文分析过，药引出人血馒头，又是坟的制造

者，以“人血馒头”串联起夏瑜。鲁迅赋予三大意象以隐喻意义，用

反讽手法，有力地展示了小说的主题思想。三大场地中，刑场直接使

明暗双线连接，茶馆使明暗双线交织在一起，坟地使明暗双线融合在

一起。

（圆）隐喻与反讽手法。

隐喻与反讽的修辞手法是鲁迅惯用的手法，《狂人日记》在形式

和内容上都运用过，《药》里主要是在三大意象的内容上使用，成为

小说的一个显著特征。三大意象叠加的总和是“死亡”，反过来，“死

亡”又使三大意象各自具备丰富的意蕴，得到了深刻的揭示。（具体

内容参见前文分析）

圆援多种描写手法

（员）人物描写。

《药》描写人物的手法多种多样，肖像描写、行动细节描写、语言

描写都非常精彩。

①肖像描写。康大叔的肖像描写最为精彩：“浑身黑色”，“眼光

正像两把刀，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满脸横肉”，“披一件玄色布

衫，散着纽扣，用很宽的玄色腰带，胡乱捆在腰间”，和茶客谈话的语

气、神情是“嚷”，“显出看他不上的样子”，“冷笑着”，看到大家都耸

起耳朵听，他就“格外高兴，横肉块块饱绽”。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

个凶残、蛮横的刽子手形象。

②行动细节描写。开头写华老栓夫妇准备买药的情节，人物的

行动、细节描写很突出。华大妈从枕头底下“掏了半天”才“掏”出一

包洋钱，华老栓接过来后，“抖抖的”装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两

下，几个动作细节充分说明他们的贫苦、艰辛，十分珍惜来之不易的

·源远· ?鲁迅小说导读?

洋钱。问题是拿来之不易的洋钱去买沾了革命者鲜血的人血馒头给

儿子吃，足见其愚昧。

又如，写康大叔把人血馒头交给华老栓时，一口气连用六个动

词：“抢”、“扯”、“裹”、“塞”、“抓”、“捏”，生动刻画了康大叔的贪

婪、凶狠，华老栓的老实、胆小。

③语言描写。鲁迅运用个性化的语言描写了形形色色的茶客形

象：康大叔的盛气凌人，花白胡子的低声下气，华大妈的小心“搭

赸”，驼背五少爷的幸灾乐祸等，都很形象、生动。至于最后写花白

胡子、驼背五少爷、二十多岁的人重复说夏瑜“疯了”，强调了革命者

不被理解，突出了群众的愚昧、落后、麻木，增强了《药》的悲剧意义。

（圆）环境描写。

①自然环境。运用景物来烘托环境的气氛，是《药》的又一个显

著特点，如开头，时令是“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黑沉沉的”，

天“乌蓝”、光“青白”、路“灰白”，勾勒出黎明前最黑暗的特征：阴

森、凄清，有一丝恐怖。既显示了时代的特征，又渲染了夏瑜就义前

的沉寂而肃杀的气氛、环境。

又如，写华老栓买到人血馒头后，“太阳也出来了”，“在他面前，

显出一条大道，直到他家中”，衬托出华老栓愉快、满怀希望的心情，

而且反衬小栓吃人血馒头后的死更加凄凉。

再如结尾，清明的天气仍“分外寒冷”，“歪歪斜斜”的路旁是“层

层叠叠”的丛冢；枯草“支支直立”，声音“愈颤愈细，细到没有”，乌鸦

“铁铸一般站着”，突出了阴冷、悲凉、恐怖的气氛，是鲁迅自己说的

“安特莱夫式的阴冷”。“乌鸦”、“猫头鹰”等中国人认为是不祥之

鸟，鲁迅特别喜欢，赋予着鲁迅的叛逆精神，故最末一句“只见那乌

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包含鲁

迅对反抗社会的叛逆精神寄予希望。

至于结尾安排夏瑜坟上的花圈，鲁迅自己解释说：“既然是呐

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

·缘远·?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的坟上平添了一个花环⋯⋯至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

寞，再来传染也如我那年轻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①

②社会环境。鲁迅描写人物，喜欢把人物置于社会群众之中，社

会群众组成麻木、冷酷的一种社会环境、氛围。如，写刑场上围观的

看客“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

着”；茶馆的茶客对夏瑜不理解的议论；看客、茶客组成了社会环境，

突出了群众愚昧、落后、麻木的特征，暗示改造国民的劣根性的艰难。

再如，点油灯、用洋钱、士兵衣服上的大白圈、上坟摆饭菜化纸钱等，

都渲染了那个时代的气息。

（余放成摇袁炳坤摇王摇昭）摇摇

·远远· ?鲁迅小说导读?

①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员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源员愿页

故摇乡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老爷！⋯⋯”

一、阅读提示

《故乡》写于 员怨圆员年 员月，是鲁迅根据自己 员怨员怨年 员圆月回故乡

的经历而写的，阅读时要注意以下几点。

（员）理解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故乡的关系，作者的感情。

（圆）分析闰土形象，注意少年、中年闰土的差别。

（猿）理解主题思想，掌握闰土喊“老爷”的含义。

（源）学习、体会艺术特色：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闰土、杨二嫂外

貌的白描、细节描写；景物描写。

二、原文

故摇乡［员］

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

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

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

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

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

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

·苑远·?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

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

我这次是专为了别他而来的。我们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经

公同卖给别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须赶在正月初一以

前，永别了熟识的老屋，而且远离了熟识的故乡，搬家到我在谋食的

异地去。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门口了。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

风抖着，正在说明这老屋难免易主的原因。几房的本家大约已经搬

走了，所以很寂静。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亲早已迎着出来了，

接着便飞出了八岁的侄儿宏儿。

我的母亲很高兴，但也藏着许多凄凉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

茶，且不谈搬家的事。宏儿没有见过我，远远的对面站着只是看。

但我们终于谈到搬家的事。我说外间的寓所已经租定了，又买

了几件家具，此外须将家里所有的木器卖去，再去增添。母亲也说

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齐集，木器不便搬运的，也小半卖去了，只是收不

起钱来。

“你休息一两天，去拜望亲戚本家一回，我们便可以走了。”母亲

说。

“是的。”

“还有闰土，他每到我家来时，总问起你，很想见你一回面。我

已经将你到家的大约日期通知他，他也许就要来了。”

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

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

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

猹［圆］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这少年便是闰土。我认识他时，也不过十多岁，离现在将有三十

年了；那时我的父亲还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个少爷。那一年，我

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猿］。这祭祀，说是三十多年才能轮到一回，

·愿远· ?鲁迅小说导读?

所以很郑重；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讲究，拜的人也很多，

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个忙月（我们这里给人做工的分三

种：整年给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长年；按日给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

种地，只在过年过节以及收租时候来给一定的人家做工的称忙月），

忙不过来，他便对父亲说，可以叫他的儿子闰土来管祭器的。

我的父亲允许了；我也很高兴，因为我早听到闰土这名字，而且

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纪，闰月生的，五行缺土［源］，所以他的父亲叫他闰

土。他是能装弶捉小鸟雀的。

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闰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

末，有一日，母亲告诉我，闰土来了，我便飞跑的去看。他正在厨房

里，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这可

见他的父亲十分爱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许下愿心，用圈子

将他套住了。他见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没有旁人的时候，便和我

说话，于是不到半日，我们便熟识了。

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谈些什么，只记得闰土很高兴，说是上城之

后，见了许多没有见过的东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鸟。他说：

“这不能。须大雪下了才好。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

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

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

鸡，角鸡，鹁鸪，蓝背⋯⋯”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

闰土又对我说：

“现在太冷，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日里到海边检贝壳去，

红的绿的都有，鬼见怕也有，观音手［缘］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

你也去。”

“管贼么？”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

·怨远·?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要管的是獾猪，刺猬，猹。月亮地下，你听，啦啦的响了，猹在咬瓜了。

你便捏了胡叉，轻轻地走去⋯⋯”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所谓猹的是怎么一件东西———便是现在也没

有知道———只是无端的觉得状如小狗而很凶猛。

“他不咬人么？”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见猹了，你便刺。这畜生很伶俐，倒向

你奔来，反从胯下窜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海边有如许五色的贝壳；西瓜

有这样危险的经历，我先前单知道他在水果店里出卖罢了。

“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都有

青蛙似的两个脚⋯⋯”

阿！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

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一些事，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

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过去了，闰土须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厨房

里，哭着不肯出门，但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

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好看的鸟毛，我也曾送他一两次东西，但从此

没有再见面。

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了他，我这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

生过来，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了。我应声说：

“这好极！他，———怎样？⋯⋯”

“他？⋯⋯他景况也很不如意⋯⋯”母亲说着，便向房外看，“这

些人又来了。说是买木器，顺手也就随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母亲站起身，出去了。门外有几个女人的声音。我便招宏儿走

近面前，和他闲话：问他可会写字，可愿意出门。

“我们坐火车去么？”

“我们坐火车去。”

“船呢？”

·园苑· ?鲁迅小说导读?

“先坐船，⋯⋯”

“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

来。

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

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

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我愕然了。

“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亲也就进来，从旁说：

“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你该记得罢，”便向着我说，“这是斜

对门的杨二嫂，⋯⋯开豆腐店的。”

哦，我记得了。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

一个杨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远］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么

高，嘴唇也没有这么薄，而且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

姿势。那时人说：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但这大约因为年

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然而圆规很

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苑］，美国人不

知道华盛顿［愿］似的，冷笑说：

“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那有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来说。

“那么，我对你说。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

些破烂木器，让我拿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

“我并没有阔哩。我须卖了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怨］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

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

我知道无话可说了，便闭了口，默默的站着。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

放松，便愈有钱⋯⋯”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

·员苑·?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向外走，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出去了。

此后又有近处的本家和亲戚来访问我。我一面应酬，偷空便收

拾些行李，这样的过了三四天。

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我吃过午饭，坐着喝茶，觉得外面有人

进来了，便回头去看。我看时，不由的非常出惊，慌忙站起身，迎着走

去。

这来的便是闰土。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

忆上的闰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

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

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他头上

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

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

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

“阿！闰土哥，———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

⋯⋯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

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

“老爷！⋯⋯”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

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

他回过头去说，“水生，给老爷磕头。”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

来，这正是一个廿年前的闰土，只是黄瘦些，颈子上没有银圈罢了。

“这是第五个孩子，没有见过世面，躲躲闪闪⋯⋯”

母亲和宏儿下楼来了，他们大约也听到了声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实在喜欢的了不得，知道老爷回

来⋯⋯”闰土说。

·圆苑· ?鲁迅小说导读?

“阿，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还是

照旧：迅哥儿。”母亲高兴的说。

“阿呀，老太太真是⋯⋯这成什么规矩。那时是孩子，不懂事

⋯⋯”闰土说着，又叫水生上来打拱，那孩子却害羞，紧紧的只贴在

他背后。

“他就是水生？第五个？都是生人，怕生也难怪的；还是宏儿和

他去走走。”母亲说。

宏儿听得这话，便来招水生，水生却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

母亲叫闰土坐，他迟疑了一回，终于就了坐，将长烟管靠在桌旁，递过

纸包来，说：

“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

请老爷⋯⋯”

我问问他的景况。他只是摇头。

“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

平⋯⋯什么地方都要钱，没有定规⋯⋯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

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掉⋯⋯”

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

般。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

默默的吸烟了。

母亲问他，知道他的家里事务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没有吃过午

饭，便叫他自己到厨下炒饭吃去。

他出去了；母亲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多子，饥荒，苛税，兵，匪，

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母亲对我说，凡是不必搬走的东

西，尽可以送他，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

下午，他拣好了几件东西：两条长桌，四个椅子，一副香炉和烛

台，一杆抬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们这里煮饭是烧稻草的，那

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们启程的时候，他用船来载去。

夜间，我们又谈些闲天，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第二天早晨，他就领

·猿苑·?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了水生回去了。

又过了九日，是我们启程的日期。闰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没有同

来，却只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管船只。我们终日很忙碌，再没有谈天

的工夫。来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东西的，有送行兼拿东西的。

待到傍晚我们上船的时候，这老屋里的所有破旧大小粗细东西，已经

一扫而空了。

我们的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都装成了深黛颜色，连

着退向船后梢去。

宏儿和我靠着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风景，他忽然问道：

“大伯！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你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

“可是，水生约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睁着大的黑眼睛，痴痴

的想。

我和母亲也都有些惘然，于是又提起闰土来。母亲说，那豆腐西

施的杨二嫂，自从我家收拾行李以来，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

堆里，掏出十多个碗碟来，议论之后，便定说是闰土埋着的，他可以在

运灰的时候，一齐搬回家里去；杨二嫂发见了这件事，自己很以为功，

便拿了那狗气杀（这是我们这里养鸡的器具，木盘上面有着栅栏，内

盛食料，鸡可以伸进颈子去啄，狗却不能，只能看着气死），飞也似的

跑了，亏伊装着这么高底的小脚，竟跑得这样快。

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

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

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

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亲和宏儿都睡着了。

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与

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

生么。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

·源苑· ?鲁迅小说导读?

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

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雎而生活。他们应

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

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

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

远罢了。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

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

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一九二一年一月。

【注释】

［员］摇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一年五月《新青年》第九卷第一号。

［圆］摇猹摇作者在一九二九年五月四日致舒新城的信中说：“‘猹’字是我

据乡下人所说的声音，生造出来的，读如‘查’。⋯⋯ 现在想起来，也许是獾

罢。”

［猿］摇大祭祀的值年摇封建社会中的大家族，每年都有祭祀祖先的活动，费

用从族中“祭产”收入支取，由各房按年轮流主持，轮到的称为“值年”。

［源］摇五行缺土摇旧社会所谓算“八字”的迷信说法。即用天干（甲乙丙丁

戊己庚辛壬癸）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相配，来记一个人出生的

年、月、日、时，各得两字，合为“八字”；又认为它们在五行（金、木、水、火、土）中

各有所属，如甲乙寅卯属木，丙丁巳午属火等等，如八个字能包括五者，就是五

行俱全。“五行缺土”，就是这八个字中没有属土的字，需用土或土作偏旁的字

取名等办法来弥补。

［缘］摇鬼见怕和观音手摇都是小贝壳的名称。旧时浙江沿海的人把这种小

贝壳用线串在一起，戴在孩子的手腕或脚踝上，认为可以“避邪”。这类名称多

是根据“避邪”的意思取的。

［远］摇西施摇春秋时越国的美女，后来用以泛称一般的美女。

·缘苑·?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苑］摇拿破仑（晕葬责燥造藻燥灶月燥灶葬责葬则贼藻，员苑远怨原员愿圆员）摇即拿破仑·波拿巴，法国

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军事家、政治家。一七九九年担任共和国执政。一八○四

年建立法兰西第一帝国，自称拿破仑一世。

［愿］摇华盛顿（郧援宰葬泽澡蚤灶早贼燥灶，员苑猿圆原员苑怨怨） 即乔治·华盛顿，美国政治家。

他曾领导一七七五年至一七八三年美国反对英国殖民统治的独立战争，胜利后

任美国第一任总统。

［怨］摇道台摇清朝官职道员的俗称，分总管一个区域行政职务的道员和专

掌某一特定职务的道员。前者是省以下、府州以上的行政长官；后者掌管一省

特定事务，如督粮道、兵备道等。辛亥革命后，北洋军阀政府也曾沿用此制，改

称道尹。

三、人物形象

员援闰土

（员）人物原型。鲁迅创作小说有一个特点：积累了各种人物的

原型，即模特儿，如“狂人”的原型是鲁迅的姨表兄弟阮久孙；孔乙己

的原型是孟夫子；祥林嫂有浙江东部富盛山区一个看坟妇女的悲惨

故事；等等。

《故乡》中的“闰土”就是鲁迅儿时的朋友“扑猹英雄”章闰水。

员怨员园年 苑月，鲁迅应蔡元培之邀回家乡当绍兴学堂的监学（即教务

主任）期间，章闰水经常到周家帮老太太干活，两人也常见面，已经

三十多岁的章闰水，憨厚、善良，但为经济、生活所困，已变得沉默寡

言，人苍老，不再有儿时的机灵、活泼。鲁迅的心情沉重，看到家乡的

经济衰败给家乡人民带来巨大的折磨和痛苦，感触颇深，于是创作了

《故乡》，就有了《故乡》中的“闰土”。

《故乡》中的主人公闰土的形象一分为二，分为少年闰土和中年

闰土。

（圆）少年闰土。是一个聪明而可爱的“扑猹小英雄”的形象，勇

·远苑· ?鲁迅小说导读?

敢、聪明、活泼、真挚是他的主要性格。儿时闰土的外貌是“紫色的

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和“我”谈话

“很高兴”，尽显天真、活泼；“扑猹”的故事令人难忘，我们再来欣赏

一番：“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

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

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

胯下逃走了。”一个勇敢的“扑猹小英雄”的形象跃然纸上，他还告诉

“我”经验：“月亮地下，你听，啦啦的响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

叉，轻轻地走去”，“走到了，看见猹了，你便刺。这畜生很伶俐，倒向

你奔来，反从胯下窜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聪明而机灵；捕

鸟的故事也很精彩：“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

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

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扑猹、捕鸟、海边捡贝壳、

沙地捉鱼，儿时的闰土“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生活丰富，令

“我”羡慕不已。

鲁迅用抒情的笔触描绘了儿时闰土丰富多彩的故事，令人回味

无穷。越是写得精彩，反衬中年闰土的作用就越大。

（猿）中年闰土。是一个饱经风霜、精神麻木、沉默无语的苦难农

民形象，也是“五四”时期启蒙文学中苦难形象的代表。他已褪尽儿

时的一切，仿佛石像一般，“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

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

肿得通红”，两只手“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性格具有二重性，一方面，精神麻木，一句态度恭敬的“老爷”，

表明闰土思想上已深深烙上等级观念，这种隔膜令“我”痛心疾首，

鲁迅在告诉读者，生活、物质上的差异、落后并不可怕，思想观念上的

麻木落后才是最可怕的事。闰土已经向尊尊卑卑的封建等级制低头

了，人生信仰也发生了巨大改变，他向准备搬家的老朋友所要的杂

物，就显示了他的人生信仰，长桌、椅子、抬秤、草灰，说明他早已愿意

·苑苑·?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承担愈益沉重的家庭和土地；香炉、烛台说明他在面对苦难生活时，

把理想幸福寄托于神灵，以求灵魂的安慰，精神的麻木超过了生活的

威胁。另一方面，淳朴、勤劳、含辛茹苦，像大地一样沉默和厚实，承

受着一切艰辛与痛苦。

鲁迅重点刻画的是其精神麻木的方面，那么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呢？

“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

当时中国农村经济的破产，是造成闰土悲剧人生的根本原因，闰土只

能默默承受，并向神灵求助。

闰土悲剧命运的意义：表明当时中国农村经济破产；同时暗示改

造中国农民思想的必要性、艰巨性。

圆援杨二嫂

杨二嫂的形象着墨不多，但十分传神，她是一个贪便宜的势利的

农村妇女形象。杨二嫂的绰号叫“豆腐西施”，是年轻时人们给取

的，那时的她“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么高，嘴唇也没有这么薄，而且

终日坐着”，漂亮加上打扮，豆腐店的生意“非常好”。现在的她，五

十岁左右，“凸颧骨，薄嘴唇”，“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

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极简练地勾勒出其外貌特

征。小说里共有两处描写她，一处是直接描写，一处是间接描写。她

的贪便宜表现在公开索要和暗地里拿，如公开说：“你还要什么这些

破烂木器，让我拿去罢。”理由是“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我

们小户人家，用得着”。临走时“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

里，出去了”；间接描写里，杨二嫂在灰堆里，“掏出十多个碗碟来”，

却说“是闰土埋着的”。其势利表现在，为了讨好“我”就说：“我还抱

过你咧！”为了索要东西，用大话罩住“阿呀呀，你放了道台了，还说

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

什么都瞒不过我。”见“我”无话可说，被大话罩住了，又尖刻地说：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

·愿苑· ?鲁迅小说导读?

便愈有钱”，活脱一副势利像。

杨二嫂尖刻、势利的语言，是看到“我”脱离了农村在大都市工

作，地位高而说的，折射出封建等级观念的影响。贪便宜是她人性的

弱点，还反映出农村经济的落后。

四、主题分析

员援作家的经历与创作

作家的创作往往把自己熟悉的生活、人生经历的体验渗透进去，

鲁迅也如此，《故乡》就渗透自己在家乡的人生经历的体验。鲁迅的

祖父因科举考试“泄题”事件而被捕入狱，从此，家境衰败，周家也遭

到来自家乡邻里的白眼、刁难和歧视，鲁迅看到了家乡的人情冷暖，

世态炎凉，“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

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①鲁迅下决心到外面去闯世界，到南

京求学，员怨园圆年决定留学日本，故乡的人们对鲁迅到南京求学，到日

本求学不理解，鲁迅的思想、言行举止被看作“异类”，“我要到 晕进

运学堂去了，仿佛是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②员怨园远年 远月鲁迅从仙台“弃医从文”到东京，准备施展鸿图时，收到母亲的病

危信，回来后才知道是与朱安结婚。当时的故乡人传说鲁迅在日本

谈恋爱，又把鲁迅到日本求学看作是“异类”，纷纷猜测“吃洋教”的

鲁迅这次回来会抗婚闹事，即使结婚也不会按老规矩办事的，于是都

来看热闹，鲁迅怕伤了母亲的心，默默地答应婚事，默默地按老规矩

办完婚事，使看热闹的故乡人泱泱而去。这些经历使鲁迅感受到故

乡的闭塞、落后、萧条、浑噩、压抑。这就是《故乡》开头所写到的“悲

凉”心情，“故乡”的萧条、破败、阴冷的特征。

·怨苑·?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①

②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员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源员缘页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员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源员缘页

圆援二律背反的两个“故乡”

闰土的形象一分为二，“故乡”也如此，也有两个“故乡”：一个是

少年闰土描述的“故乡”；一个是眼前现实的“故乡”。前一个既是少

年闰土描述的当年真实的，也是依据少年闰土描述而想象、虚构的，

带有作者的理想色彩；后一个是这次回来所见到的现实中的。二者

不是一个整体，而是分裂的，形成强烈的反讽：当年真实的“故乡”的

未来是眼前现实的“故乡”，本来应该是发展得更好，事实上更差，是

二律背反；眼前现实萧条、阴冷的“故乡”的前身是当年真实的“故

乡”，按理推即使不是特别萧条、阴冷，也应该是比较萧条、阴冷，而

实际上是理想的“故乡”，反讽手法的运用，使两个“故乡”造成巨大

的落差，所以开头在描述了眼前现实的“故乡”景象后，感叹：“我的

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眼前现实的“故

乡”成了“陌生化”的“故乡”。“我”是从故乡分离出来的，是“熟悉

人”，现在却成了“陌生人”，《故乡》正是从一个“陌生人”———还乡

人的视觉来描写“陌生化”的故乡。

“陌生人”的视角，“陌生化”的故乡，已经为生活在“陌生化”故

乡的人的悲剧命运作好了情感上的准备。

猿援“我”与闰土

闰土是通过“我”的所见所闻而表现出来的，闰土与“我”之间建

立了一种关系，而且是反讽关系：少年时是亲密无间的真挚的朋友，

现在是有了隔阂的朋友。儿时的闰土跟“我”说的是传授了好多的

知识、经验；现在的闰土跟“我”说的是一声“老爷”，二者之间呈现巨

大的落差。见面之前，“我”准备说：“阿！闰土哥，———你来了？”还

准备问“角鸡，跳鱼儿，贝壳，猹”的，却被闰土的一句“老爷”怔住了，

想象的与现实的何只相差千里。原因者何？是“多子，饥荒，苛税，

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是封建等级观念影响的

·园愿· ?鲁迅小说导读?

结果。生活的苦难是外在的，思想的麻木是内在的，鲁迅着重表现的

是闰土思想的麻木。

闰土恭敬的一声“老爷”的称谓，包含了多么深刻的人生悲剧和

心灵悲剧啊！《儒林外史》第四十四回写汤六老爷称其地位显赫的

叔父为“老爷”，讽刺了豪绅阶级的奴才像。闰土称儿时的朋友为

“老爷”，反映了封建等级观念给中国农民的心灵蒙上了一层极其浓

郁的阴影。同样的一句“老爷”，鲁迅表达了比吴敬梓更令人震撼的

悲愤。由挖掘社会的底蕴到挖掘心灵的创伤，是鲁迅对我国小说的

描写手法的重大发展。

面对闰土的“老爷”，“我”又该怎么办呢？又该怎样改变呢？

“我”先是“打了一个寒噤”，意识到两人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

悲的厚障壁了。”也就“说不出话来。”在离开“故乡”的路上，想到闰

土拿走“香炉”、“烛台”时，得出“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闰

土的愿望切近了，“我”对闰土的失望增加了，希望没了，希望也就转

移到下一辈小孩的身上，希望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

生活过的。”在《狂人日记》里呐喊过：“救救孩子！”到《故乡》成了

“希望”，这是鲁迅受进化论的影响，相信下一代胜过上一代，未来胜

于现在。“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是什么样子的，鲁迅

也是朦胧不知的，只知道不能像“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不能像

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能像别人的“辛苦恣雎而生活”，总

之，不能像现在的故乡，要改变自己的生活，但到底怎样改变，鲁迅不

知道，于是再次希望，“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

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提出改变生

活的方式是脚踏实地，一步步地走，而且，不是靠一两个人，要靠大

家。至此，回答了如何救救孩子，如何实现所希望的“新的生活，为

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两次“希望”指明了改造国民性弱点的道路，这样，将来的生活

比少年闰土描述的生活还要理想。联系中年闰土的情形，鲁迅传达

·员愿·?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出只有清除封建等级观念在人们思想中的影响，才能实现“新的生

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源援主题思想

由上可得出《故乡》的主题思想：通过写“我”回故乡搬家时的所

见所闻，展示了中国农村经济破产的画面，突出描写了闰土的苦难生

活、麻木思想，表明只有清除以等级观念为代表的封建思想的影响，

才能实现新生活。

五、艺术特色

员郾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

在解读《孔乙己》时，我们已说过，在《呐喊》、《彷徨》里，鲁迅采

用西方小说常见的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的有十二三篇，其中最完整

的艺术布局的是《孔乙己》。巴金极力推崇过鲁迅第一人称的叙述

视角，说：“他那篇《孔乙己》写得多么好！不过两千几百字。还有

《故乡》和《祝福》，都是用第一人称写的。”①

《故乡》和《孔乙己》虽然都采用了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都是故

事的“叙述者”，但有明显的区别：《孔乙己》的“我”是一个“旁观

者”，又成为孔乙己生存的冷漠环境的一分子；《故乡》的“我”是一个

“参入者”，是故事中的主人公之一，在直述中表白胸臆。“我”以主

人公的形式出现，打破了古典小说以第三人称为主的小说结构模式，

是鲁迅对我国现代小说的一大贡献。

前文分析到，作者采用反讽手法描写了“我”与“故乡”、与“闰

土”的关系，对“故乡”而言，“我”本应是“熟悉人”，现在却成了“陌

生人”；对“闰土”而言，“我”本应是“老朋友”，是“迅哥儿”，现在成

了“老爷”，心灵的痛楚是多么的深刻啊！

·圆愿· ?鲁迅小说导读?

① 巴金援巴金文集援卷 员源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第 源缘愿页

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我”成为故事的主人公之一，使故事的

内容、闰土心灵的刻画，更加真实可信，使表达的思想更凝重、更痛

楚。

圆援纵向式反讽、抒情诗的结构

（员）纵向式反讽结构。鲁迅借鉴西方小说，创作了近三分之二

的“横切面式”的小说，如《孔乙己》等，近三分之一小说是“纵切面

式”，如《故乡》等。《故乡》采用反讽手法和“纵切面式”结构，以时

间跨度的纵向发展，展示了故乡和故乡人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历史

纵深感。

少年闰土向“我”描述的故乡，是过去的，带有理想色彩，目的是

反衬现在的，衬托将来的；“我”返乡所看到的故乡，是现在的，破败、

凄凉、“陌生化”，与过去的形成反讽，表明故乡经济破产的社会悲

剧；“我”离乡途中想象的故乡，是将来的，那里有“新的生活，为我们

所未经生活过的。”将来的与现在的依然是反讽。

少年闰土和“我”在过去的故乡，是真挚的好朋友；中年闰土和

“我”在现在的故乡，有了“老爷”称呼的隔阂，这种反讽表明故乡人

深受以等级观念为代表的封建思想的影响；闰土和“我”的将来则演

变成“宏儿”与“水生”的“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式的

理想关系。

（圆）抒情诗式结构。鲁迅小说创作有一个特点，抒情色彩浓郁，

小说明显带有散文化、诗化的倾向，《故乡》、《一件小事》等，散文韵

味浓，说是散文也没问题，鲁迅曾说自己是“散文式的人”，①抒情性

最浓郁的是十多篇用第一人称写的小说，如《故乡》、《孔乙己》等，杨

义认为：“深挚的抒情和精彩的点睛白描相融合，产生了鲁迅小说令

人心醉神摇的意境。⋯⋯《故乡》是鲁迅小说意境的榜首之作”②

·猿愿·?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①

②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员猿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远员圆页

杨义援中国现代小说史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远援第 员怨缘页

的确如此，《故乡》在结构上像一部交响曲，叙述上富于节奏感。

小说开头格调低沉，给人以悲凉感；当回忆少年闰土讲述儿时的故乡

时，格调高昂，让人沉浸在愉悦、理想的幻境中；当杨二嫂出现时，给

人感觉是一段插曲；中年闰土的出场，是全曲最深沉的，让人压抑得

喘不过气来；最后离开故乡时，浑厚而轻快，让人憧憬美好的明天；结

尾意味深长，余音袅绕。

小说的抒情在时缓时急、时高时低的叙述节奏里飘散着。《故

乡》以浓郁的抒情结构全篇。

猿援多种人物描写的方法

（员）白描手法。白描是一种简洁而传神的描写手法。鲁迅曾说

过：“‘白描’却没有秘诀。如果要说有，也不过是和障眼法反一调：

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而已。”①鲁迅很重视用白描手法刻

画人物，《故乡》里，闰土的肖像描写、“老爷”的称呼；杨二嫂的肖像

描写，都是典型的白描手法，历来为人们所称道。

闰土的肖像描写，抓住了他的特点，“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

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

得通红”，“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

裂，像是松树皮了”。这种简笔描写，继承和发展了古典文学的白

描，也不是西方小说常见的工笔描写，而是注重传神，“灰黄”而有

“皱纹”的脸、“通红”的眼睛、“松树皮”的手，几笔就勾勒出“五四”

启蒙文学典型的苦难农民形象。而且，鲁迅还往下勾勒出闰土的灵

魂，脸上“出现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

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老爷’”，把闰土的苦难由外在

的描写转移到内在心灵的描写，使苦难更苦难。

杨二嫂的肖像描写也很传神，“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

·源愿· ?鲁迅小说导读?

①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源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远员源页

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

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正是“细脚伶仃的圆规”的比喻令人

过目不忘，生动形象，岁月的流逝，在她的身上留下的是苦难。为描

写杨二嫂尖刻、势利、贪便宜的人性弱点作了充分的准备。

（圆）环境描写。小说开头有一段环境描写，时间是“深冬”，天气

“隐晦”，冷风“呜呜的响”，天底下是“苍黄”，村庄是“萧索”的“荒”

村，并且是“远近横着”在苍黄的天底下，这样的村庄当然“没有一些

活气”。简洁地勾勒出故乡萧条、凄凉的环境特征，“我”的心“悲

凉”，这是“我”陌生化的环境原因。

少年闰土“刺猹”情节的环境描写是：“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

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

这是一副恬静的故乡田园风光图，寄予着理想的色彩。

结尾部分的环境描写：“我们的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

中，都装成了深黛颜色，连着退向船后梢去。”而且在朦胧中，又出现

少年闰土“刺猹”的环境：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上面深蓝的天空中

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极简洁的描写，衬托出将来美好故乡的底蕴。

“刺猹”环境的再次出现，意图是留念过去的故乡，悲哀现在的故乡，

展望将来的故乡。

（余放成摇袁炳坤摇王摇昭）摇摇

·缘愿·?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阿 匝正传“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

一、阅读提示

《阿 匝正传》于 员怨圆员年 员圆月 源日至 员怨圆圆年 圆月 员圆日分章连载

于北京的《晨报副刊》上，署名“巴人”，是我国现代小说史上的一个

杰出创造，也是最早被介绍到世界去的中国现代小说。阅读时，要注

意以下四个方面。

（员）了解时代背景。

（圆）分析阿 匝形象极其意义，掌握“精神胜利法”和“潜在的革

命性”，弄清楚二者之间的内在联系。

（猿）分析“国民性的弱点”的具体表现极其产生的根源。

（源）学习并体会艺术特色。

二、原文

阿 匝正传［员］

第一章摇序

我要给阿 匝做正传，已经不止一两年了。但一面要做，一面又

往回想，这足见我不是一个“立言”［圆］的人，因为从来不朽之笔，须传

不朽之人，于是人以文传，文以人传———究竟谁靠谁传，渐渐的不甚

·远愿· ?鲁迅小说导读?

了然起来，而终于归结到传阿 匝，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

然而要做这一篇速朽的文章，才下笔，便感到万分的困难了。第

一是文章的名目。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猿］。这原是应该极注

意的。传的名目很繁多：列传，自传，内传［源］，外传，别传，家传，小传

⋯⋯，而可惜都不合。“列传”么，这一篇并非和许多阔人排在“正

史”［缘］里；“自传”么，我又并非就是阿 匝。说是“外传”，“内传”在那

里呢？倘用“内传”，阿 匝又决不是神仙。“别传”呢，阿 匝实在未曾

有大总统上谕宣付国史馆立“本传”［远］———虽说英国正史上并无“博

徒列传”，而文豪迭更司［苑］也做过《博徒别传》这一部书，但文豪则

可，在我辈却不可的。其次是“家传”，则我既不知与阿 匝是否同宗，

也未曾受他子孙的拜托；或“小传”，则阿 匝又更无别的“大传”了。

总而言之，这一篇也便是“本传”，但从我的文章着想，因为文体卑

下，是“引车卖浆者流”所用的话［愿］，所以不敢僭称，便从不入三教九

流的小说家［怨］所谓“闲话休题言归正传”这一句套话里，取出“正传”

两个字来，作为名目，即使与古人所撰《书法正传》［员园］的“正传”字面

上很相混，也顾不得了。

第二，立传的通例，开首大抵该是“某，字某，某地人也”，而我并

不知道阿 匝姓什么。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赵，但第二日便模糊了。

那是赵太爷的儿子进了秀才的时候，锣声镗镗的报到村里来，阿 匝正喝了两碗黄酒，便手舞足蹈的说，这于他也很光采，因为他和赵太

爷原来是本家，细细的排起来他还比秀才长三辈呢。其时几个旁听

人倒也肃然的有些起敬了。那知道第二天，地保便叫阿 匝到赵太爷

家里去；太爷一见，满脸溅朱，喝道：

“阿 匝，你这浑小子！你说我是你的本家么？”

阿 匝不开口。

赵太爷愈看愈生气了，抢进几步说：“你敢胡说！我怎么会有你

这样的本家？你姓赵么？”

阿 匝不开口，想往后退了；赵太爷跳过去，给了他一个嘴巴。

·苑愿·?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

阿 匝并没有抗辩他确凿姓赵，只用手摸着左颊，和地保退出去

了；外面又被地保训斥了一番，谢了地保二百文酒钱。知道的人都说

阿 匝太荒唐，自己去招打；他大约未必姓赵，即使真姓赵，有赵太爷

在这里，也不该如此胡说的。此后便再没有人提起他的氏族来，所以

我终于不知道阿 匝究竟什么姓。

第三，我又不知道阿 匝的名字是怎么写的。他活着的时候，人

都叫他阿 匝怎藻蚤，死了以后，便没有一个人再叫阿 匝怎藻蚤了，那里还会有

“著之竹帛”［员员］的事。若论“著之竹帛”，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所以

先遇着了这第一个难关。我曾经仔细想：阿 匝怎藻蚤，阿桂还是阿贵呢？

倘使他号叫月亭，或者在八月间做过生日，那一定是阿桂了；而他既

没有号———也许有号，只是没有人知道他，———又未尝散过生日征文

的帖子：写作阿桂，是武断的。又倘若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

那一定是阿贵了；而他又只是一个人：写作阿贵，也没有佐证的。其

余音 匝怎藻蚤的偏僻字样，更加凑不上了。先前，我也曾问过赵太爷的

儿子茂才［员圆］先生，谁料博雅如此公，竟也茫然，但据结论说，是因为

陈独秀办了《新青年》提倡洋字［员猿］，所以国粹沦亡，无可查考了。我

的最后的手段，只有托一个同乡去查阿 匝犯事的案卷，八个月之后

才有回信，说案卷里并无与阿 匝怎藻蚤的声音相近的人。我虽不知道是

真没有，还是没有查，然而也再没有别的方法了。生怕注音字母还未

通行，只好用了“洋字”，照英国流行的拼法写他为阿 匝怎藻蚤，略作阿

匝。这近于盲从《新青年》，自己也很抱歉，但茂才公尚且不知，我还

有什么好办法呢。

第四，是阿 匝的籍贯了。倘他姓赵，则据现在好称郡望的老例，

可以照《郡名百家姓》［员源］上的注解，说是“陇西天水人也”，但可惜这

姓是不甚可靠的，因此籍贯也就有些决不定。他虽然多住未庄，然而

也常常宿在别处，不能说是未庄人，即使说是“未庄人也”，也仍然有

乖史法的。

·愿愿· ?鲁迅小说导读?

我所聊以自慰的，是还有一个“阿”字非常正确，绝无附会假借

的缺点，颇可以就正于通人。至于其余，却都非浅学所能穿凿，只希

望有“历史癖与考据癖”的胡适之［员缘］先生的门人们，将来或者能够寻

出许多新端绪来，但是我这《阿 匝正传》到那时却又怕早经消灭了。

以上可以算是序。

第二章摇优胜记略

阿 匝不独是姓名籍贯有些渺茫，连他先前的“行状”［员远］也渺茫。

因为未庄的人们之于阿 匝，只要他帮忙，只拿他玩笑，从来没有留心

他的“行状”的。而阿 匝自己也不说，独有和别人口角的时候，间或

瞪着眼睛道：

“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

阿 匝没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员苑］里；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

人家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工作略长久时，

他也或住在临时主人的家里，但一完就走了。所以，人们忙碌的时

候，也还记起阿 匝来，然而记起的是做工，并不是“行状”；一闲空，连

阿 匝都早忘却，更不必说“行状”了。只是有一回，有一个老头子颂

扬说：“阿 匝真能做！”这时阿 匝赤着膊，懒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

前，别人也摸不着这话是真心还是讥笑，然而阿 匝很喜欢。

阿 匝又很自尊，所有未庄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睛里，甚而至于对

于两位“文童”［员愿］也有以为不值一笑的神情。夫文童者，将来恐怕要

变秀才者也；赵太爷钱太爷大受居民的尊敬，除有钱之外，就因为都

是文童的爹爹，而阿 匝在精神上独不表格外的崇奉，他想：我的儿子

会阔得多啦！加以进了几回城，阿 匝自然更自负，然而他又很鄙薄

城里人，譬如用三尺长三寸宽的木板做成的凳子，未庄叫“长凳”，他

也叫“长凳”，城里人却叫“条凳”，他想：这是错的，可笑！油煎大头

鱼，未庄都加上半寸长的葱叶，城里却加上切细的葱丝，他想：这也是

错的，可笑！然而未庄人真是不见世面的可笑的乡下人呵，他们没有

·怨愿·?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见过城里的煎鱼！

阿 匝“先前阔”，见识高，而且“真能做”，本来几乎是一个“完人”

了，但可惜他体质上还有一些缺点。最恼人的是在他头皮上，颇有几

处不知起于何时的癞疮疤。这虽然也在他身上，而看阿 匝的意思，

倒也似乎以为不足贵的，因为他讳说“癞”以及一切近于“赖”的音，

后来推而广之，“光”也讳，“亮”也讳，再后来，连“灯”“烛”都讳了。

一犯讳，不问有心与无心，阿 匝便全疤通红的发起怒来，估量了对

手，口讷的他便骂，气力小的他便打；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总还是阿

匝吃亏的时候多。于是他渐渐的变换了方针，大抵改为怒目而视了。

谁知道阿 匝采用怒目主义之后，未庄的闲人们便愈喜欢玩笑

他。一见面，他们便假作吃惊的说：

“哙，亮起来了。”

阿 匝照例的发了怒，他怒目而视了。

“原来有保险灯在这里！”他们并不怕。

阿 匝没有法，只得另外想出报复的话来：

“你还不配⋯⋯”这时候，又仿佛在他头上的是一种高尚的光荣

的癞头疮，并非平常的癞头疮了；但上文说过，阿 匝是有见识的，他

立刻知道和“犯忌”有点抵触，便不再往底下说。

闲人还不完，只撩他，于是终而至于打。阿 匝在形式上打败了，

被人揪住黄辫子，在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闲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

的走了，阿 匝站了一刻，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

不像样⋯⋯”于是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

阿 匝想在心里的，后来每每说出口来，所以凡有和阿 匝玩笑的

人们，几乎全知道他有这一种精神上的胜利法，此后每逢揪住他黄辫

子的时候，人就先一着对他说：

“阿 匝，这不是儿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说：人打畜生！”

阿 匝两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辫根，歪着头，说道：

“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还不放么？”

·园怨· ?鲁迅小说导读?

但虽然是虫豸，闲人也并不放，仍旧在就近什么地方给他碰了五

六个响头，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以为阿 匝这回可遭了瘟。

然而不到十秒钟，阿 匝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觉得他是第一

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除了“自轻自贱”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

个”。状元［员怨］不也是“第一个”么？“你算是什么东西”呢！？

阿 匝以如是等等妙法克服怨敌之后，便愉快的跑到酒店里喝几

碗酒，又和别人调笑一通，口角一通，又得了胜，愉快的回到土谷祠，

放倒头睡着了。假使有钱，他便去押牌宝［圆园］，一堆人蹲在地面上，阿

匝即汗流满面的夹在这中间，声音他最响：

“青龙四百！”

“ 咳 开 啦！”桩家揭开盒子盖，也是汗流满面的唱。“天

门啦 角回啦 ！ 人和穿堂空在那里啦 ！阿 匝的铜钱拿

过来 ！”

“穿堂一百———一百五十！”

阿 匝的钱便在这样的歌吟之下，渐渐的输入别个汗流满面的人

物的腰间。他终于只好挤出堆外，站在后面看，替别人着急，一直到

散场，然后恋恋的回到土谷祠，第二天，肿着眼睛去工作。

但真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圆员］罢，阿 匝不幸而赢了一回，他

倒几乎失败了。

这是未庄赛神［圆圆］的晚上。这晚上照例有一台戏，戏台左近，也

照例有许多的赌摊。做戏的锣鼓，在阿 匝耳朵里仿佛在十里之外；

他只听得桩家的歌唱了。他赢而又赢，铜钱变成角洋，角洋变成大

洋，大洋又成了叠。他兴高采烈得非常：

“天门两块！”

他不知道谁和谁为什么打起架来了。骂声打声脚步声，昏头昏

脑的一大阵，他才爬起来，赌摊不见了，人们也不见了，身上有几处很

似乎有些痛，似乎也挨了几拳几脚似的，几个人诧异的对他看。他如

有所失的走进土谷祠，定一定神，知道他的一堆洋钱不见了。赶赛会

·员怨·?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的赌摊多不是本村人，还到那里去寻根柢呢？

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钱！而且是他的———现在不见了！说是算被

儿子拿去了罢，总还是忽忽不乐；说自己是虫豸罢，也还是忽忽不乐：

他这回才有些感到失败的苦痛了。

但他立刻转败为胜了。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脸上连打了

两个嘴巴，热剌剌的有些痛；打完之后，便心平气和起来，似乎打的是

自己，被 打 的 是 别 一 个 自 己，不 久 也 就 仿 佛 是 自 己 打 了 别 个 一

般，———虽然还有些热剌剌，———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躺下了。

他睡着了。

第三章摇续优胜记略

然而阿 匝虽然常优胜，却直待蒙赵太爷打他嘴巴之后，这才出

了名。

他付过地保二百文酒钱，愤愤的躺下了，后来想：“现在的世界

太不成话，儿子打老子⋯⋯”于是忽而想到赵太爷的威风，而现在是

他的儿子了，便自己也渐渐的得意起来，爬起身，唱着《小孤孀上

坟》［圆猿］到酒店去。这时候，他又觉得赵太爷高人一等了。

说也奇怪，从此之后，果然大家也仿佛格外尊敬他。这在阿 匝，

或者以为因为他是赵太爷的父亲，而其实也不然。未庄通例，倘如阿

七打阿八，或者李四打张三，向来本不算一件事，必须与一位名人如

赵太爷者相关，这才载上他们的口碑。一上口碑，则打的既有名，被

打的也就托庇有了名。至于错在阿 匝，那自然是不必说。所以者何？

就因为赵太爷是不会错的。但他既然错，为什么大家又仿佛格外尊

敬他呢？这可难解，穿凿起来说，或者因为阿 匝说是赵太爷的本家，

虽然挨了打，大家也还怕有些真，总不如尊敬一些稳当。否则，也如

孔庙里的太牢［圆源］一般，虽然与猪羊一样，同是畜生，但既经圣人下

箸，先儒们便不敢妄动了。

阿 匝此后倒得意了许多年。

·圆怨· ?鲁迅小说导读?

有一年的春天，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在墙根的日光下，看见王

胡在那里赤着膊捉虱子，他忽然觉得身上也痒起来了。这王胡，又癞

又胡，别人都叫他王癞胡，阿 匝却删去了一个癞字，然而非常渺视

他。阿 匝的意思，以为癞是不足为奇的，只有这一部络腮胡子，实在

太新奇，令人看不上眼。他于是并排坐下去了。倘是别的闲人们，阿

匝本不敢大意坐下去。但这王胡旁边，他有什么怕呢？老实说：他肯

坐下去，简直还是抬举他。

阿 匝也脱下破夹袄来，翻检了一回，不知道因为新洗呢还是因

为粗心，许多工夫，只捉到三四个。他看那王胡，却是一个又一个，两

个又三个，只放在嘴里毕毕剥剥的响。

阿 匝最初是失望，后来却不平了：看不上眼的王胡尚且那么多，

自己倒反这样少，这是怎样的大失体统的事呵！他很想寻一两个大

的，然而竟没有，好容易才捉到一个中的，恨恨的塞在厚嘴唇里，狠命

一咬，劈的一声，又不及王胡响。

他癞疮疤块块通红了，将衣服摔在地上，吐一口唾沫，说：

“这毛虫！”

“癞皮狗，你骂谁？”王胡轻蔑的抬起眼来说。

阿 匝近来虽然比较的受人尊敬，自己也更高傲些，但和那些打

惯的闲人们见面还胆怯，独有这回却非常武勇了。这样满脸胡子的

东西，也敢出言无状么？

“谁认便骂谁！”他站起来，两手叉在腰间说。

“你的骨头痒了么？”王胡也站起来，披上衣服说。

阿 匝以为他要逃了，抢进去就是一拳。这拳头还未达到身上，

已经被他抓住了，只一拉，阿 匝跄跄踉踉的跌进去，立刻又被王胡扭

住了辫子，要拉到墙上照例去碰头。

“‘君子动口不动手’！”阿 匝歪着头说。

王胡似乎不是君子，并不理会，一连给他碰了五下，又用力的一

推，至于阿 匝跌出六尺多远，这才满足的去了。

·猿怨·?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在阿 匝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因为王胡

以络腮胡子的缺点，向来只被他奚落，从没有奚落他，更不必说动手

了。而他现在竟动手，很意外，难道真如市上所说，皇帝已经停了

考［圆缘］，不要秀才和举人了，因此赵家减了威风，因此他们也便小觑了

他么？

阿 匝无可适从的站着。

远远的走来了一个人，他的对头又到了。这也是阿 匝最厌恶的

一个人，就是钱太爷的大儿子。他先前跑上城里去进洋学堂，不知怎

么又跑到东洋去了，半年之后他回到家里来，腿也直了，辫子也不见

了，他的母亲大哭了十几场，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后来，他的母亲

到处说，“这辫子是被坏人灌醉了酒剪去的。本来可以做大官，现在

只好等留长再说了。”然而阿 匝不肯信，偏称他“假洋鬼子”，也叫作

“里通外国的人”，一见他，一定在肚子里暗暗的咒骂。

阿 匝尤其“深恶而痛绝之”的，是他的一条假辫子。辫子而至于

假，就是没有了做人的资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

这“假洋鬼子”近来了。

“秃儿。驴⋯⋯”阿 匝历来本只在肚子里骂，没有出过声，这回

因为正气忿，因为要报仇，便不由的轻轻的说出来了。

不料这秃儿却拿着一支黄漆的棍子———就是阿 匝所谓哭丧

棒［圆远］———大踏步走了过来。阿 匝在这刹那，便知道大约要打了，赶

紧抽紧筋骨，耸了肩膀等候着，果然，拍的一声，似乎确凿打在自己头

上了。

“我说他！”阿 匝指着近旁的一个孩子，分辩说。

拍！拍拍！

在阿 匝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幸而拍拍

的响了之后，于他倒似乎完结了一件事，反而觉得轻松些，而且“忘

却”这一件祖传的宝贝也发生了效力，他慢慢的走，将到酒店门口，

早已有些高兴了。

·源怨· ?鲁迅小说导读?

但对面走来了静修庵里的小尼姑。阿 匝便在平时，看见伊也一

定要唾骂，而况在屈辱之后呢？他于是发生了回忆，又发生了敌忾

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样晦气，原来就因为见了你！”他想。

他迎上去，大声的吐一口唾沫：

“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头只是走。阿 匝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

去摩着伊新剃的头皮，呆笑着，说：

“秃儿！快回去，和尚等着你⋯⋯”

“你怎么动手动脚⋯⋯”尼姑满脸通红的说，一面赶快走。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 匝看见自己的勋业得了赏识，便愈加兴

高采烈起来：

“和尚动得，我动不得？”他扭住伊的面颊。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 匝更得意，而且为满足那些赏鉴家起

见，再用力的一拧，才放手。

他这一战，早忘却了王胡，也忘却了假洋鬼子，似乎对于今天的

一切“晦气”都报了仇；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响了之后更

轻松，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这断子绝孙的阿 匝！”远远地听得小尼姑的带哭的声音。

“哈哈哈！”阿 匝十分得意的笑。

“哈哈哈！”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

第四章摇恋爱的悲剧

有人说：有些胜利者，愿意敌手如虎，如鹰，他才感得胜利的欢

喜；假使如羊，如小鸡，他便反觉得胜利的无聊。又有些胜利者，当克

服一切之后，看见死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他

于是没有了敌人，没有了对手，没有了朋友，只有自己在上，一个，孤

另另，凄凉，寂寞，便反而感到了胜利的悲哀。然而我们的阿 匝却没

·缘怨·?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有这样乏，他是永远得意的：这或者也是中国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

个证据了。

看哪，他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然而这一次的胜利，却又使他有些异样。他飘飘然的飞了大半

天，飘进土谷祠，照例应该躺下便打鼾。谁知道这一晚，他很不容易

合眼，他觉得自己的大拇指和第二指有点古怪：仿佛比平常滑腻些。

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脸上有一点滑腻的东西粘在他指上，还是他的指

头在小尼姑脸上磨得滑腻了？⋯⋯

“断子绝孙的阿 匝！”

阿 匝的耳朵里又听到这句话。他想：不错，应该有一个女人，断

子绝孙便没有人供一碗饭，⋯⋯应该有一个女人。夫“不孝有三无

后为大”［圆苑］，而“若敖之鬼馁而”［圆愿］，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所以他那

思想，其实是样样合于圣经贤传的，只可惜后来有些“不能收其放

心”［圆怨］了。

“女人，女人！⋯⋯”他想。

“⋯⋯和尚动得⋯⋯女人，女人！⋯⋯女人！”他又想。

我们不能知道这晚上阿 匝在什么时候才打鼾。但大约他从此

总觉得指头有些滑腻，所以他从此总有些飘飘然；“女⋯⋯”他想。

即此一端，我们便可以知道女人是害人的东西。

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商

是妲己［猿园］闹亡的；周是褒姒弄坏的；秦⋯⋯虽然史无明文，我们也假

定他因为女人，大约未必十分错；而董卓可是的确给貂蝉害死了。

阿 匝本来也是正人，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曾蒙什么明师指授过，

但他对于“男女之大防”［猿员］却历来非常严；也很有排斥异端———如小

尼姑及假洋鬼子之类———的正气。他的学说是：凡尼姑，一定与和尚

私通；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诱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

一定要有勾当了。为惩治他们起见，所以他往往怒目而视，或者大声

说几句“诛心”［猿圆］话，或者在冷僻处，便从后面掷一块小石头。

·远怨· ?鲁迅小说导读?

谁知道他将到“而立”［猿猿］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飘飘然了。这飘

飘然的精神，在礼教上是不应该有的，———所以女人真可恶，假使小

尼姑的脸上不滑腻，阿 匝便不至于被蛊，又假使小尼姑的脸上盖一

层布，阿 匝便也不至于被蛊了，———他五六年前，曾在戏台下的人丛

中拧过一 个 女 人 的 大 腿，但 因 为 隔 一 层 裤，所 以 此 后 并 不 飘 飘

然，———而小尼姑并不然，这也足见异端之可恶。

“女⋯⋯”阿 匝想。

他对于以为“一定想引诱野男人”的女人，时常留心看，然而伊

并不对他笑。他对于和他讲话的女人，也时常留心听，然而伊又并不

提起关于什么勾当的话来。哦，这也是女人可恶之一节：伊们全都要

装“假正经”的。

这一天，阿 匝在赵太爷家里舂了一天米，吃过晚饭，便坐在厨房

里吸旱烟。倘在别家，吃过晚饭本可以回去的了，但赵府上晚饭早，

虽说定例不准掌灯，一吃完便睡觉，然而偶然也有一些例外：其一，是

赵大爷未进秀才的时候，准其点灯读文章；其二，便是阿 匝来做短工

的时候，准其点灯舂米。因为这一条例外，所以阿 匝在动手舂米之

前，还坐在厨房里吸旱烟。

吴妈，是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长凳上坐

下了，而且和阿 匝谈闲天：

“太太两天没有吃饭哩，因为老爷要买一个小的⋯⋯”

“女人⋯⋯吴妈⋯⋯这小孤孀⋯⋯”阿 匝想。

“我们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

“女人⋯⋯”阿 匝想。

阿 匝放下烟管，站了起来。

“我们的少奶奶⋯⋯”吴妈还唠叨说。

“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阿 匝忽然抢上去，对伊跪下了。

一刹时中很寂然。

“阿呀！”吴妈楞了一息，突然发抖，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嚷，似

·苑怨·?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乎后来带哭了。

阿 匝对了墙壁跪着也发楞，于是两手扶着空板凳，慢慢的站起

来，仿佛觉得有些糟。他这时确也有些忐忑了，慌张的将烟管插在裤

带上，就想去舂米。蓬的一声，头上着了很粗的一下，他急忙回转身

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面前。

“你反了，⋯⋯你这⋯⋯”

大竹杠又向他劈下来了。阿 匝两手去抱头，拍的正打在指节

上，这可很有一些痛。他冲出厨房门，仿佛背上又着了一下似的。

“忘八蛋！”秀才在后面用了官话这样骂。

阿 匝奔入舂米场，一个人站着，还觉得指头痛，还记得“忘八

蛋”，因为这话是未庄的乡下人从来不用，专是见过官府的阔人用

的，所以格外怕，而印象也格外深。但这时，他那“女⋯⋯”的思想却

也没有了。而且打骂之后，似乎一件事也已经收束，倒反觉得一无挂

碍似的，便动手去舂米。舂了一会，他热起来了，又歇了手脱衣服。

脱下衣服的时候，他听得外面很热闹，阿 匝生平本来最爱看热

闹，便即寻声走出去了。寻声渐渐的寻到赵太爷的内院里，虽然在昏

黄中，却辨得出许多人，赵府一家连两日不吃饭的太太也在内，还有

间壁的邹七嫂，真正本家的赵白眼，赵司晨。

少奶奶正拖着吴妈走出下房来，一面说：

“你到外面来，⋯⋯不要躲在自己房里想⋯⋯”

“谁不知道你正经，⋯⋯短见是万万寻不得的。”邹七嫂也从旁

说。

吴妈只是哭，夹些话，却不甚听得分明。

阿 匝想：“哼，有趣，这小孤孀不知道闹着什么玩意儿了？”他想

打听，走近赵司晨的身边。这时他猛然间看见赵大爷向他奔来，而且

手里捏着一支大竹杠。他看见这一支大竹杠，便猛然间悟到自己曾

经被打，和这一场热闹似乎有点相关。他翻身便走，想逃回舂米场，

不图这支竹杠阻了他的去路，于是他又翻身便走，自然而然的走出后

·愿怨· ?鲁迅小说导读?

门，不多工夫，已在土谷祠内了。

阿 匝坐了一会，皮肤有些起粟，他觉得冷了，因为虽在春季，而

夜间颇有余寒，尚不宜于赤膊。他也记得布衫留在赵家，但倘若去

取，又深怕秀才的竹杠。然而地保进来了。

“阿 匝，你的妈妈的！你连赵家的用人都调戏起来，简直是造反。

害得我晚上没有觉睡，你的妈妈的！⋯⋯”

如是云云的教训了一通，阿 匝自然没有话。临末，因为在晚上，

应该送地保加倍酒钱四百文，阿 匝正没有现钱，便用一顶毡帽做抵

押，并且订定了五条件：

一摇明天用红烛———要一斤重的———一对，香一封，到赵府上去

赔罪。

二摇赵府上请道士祓除缢鬼，费用由阿 匝负担。

三摇阿 匝从此不准踏进赵府的门槛。

四摇吴妈此后倘有不测，惟阿 匝是问。

五摇阿 匝不准再去索取工钱和布衫。

阿 匝自然都答应了，可惜没有钱。幸而已经春天，棉被可以无

用，便质了二千大钱，履行条约。赤膊磕头之后，居然还剩几文，他也

不再赎毡帽，统统喝了酒了。但赵家也并不烧香点烛，因为太太拜佛

的时候可以用，留着了。那破布衫是大半做了少奶奶八月间生下来

的孩子的衬尿布，那小半破烂的便都做了吴妈的鞋底。

第五章摇生计问题

阿 匝礼毕之后，仍旧回到土谷祠，太阳下去了，渐渐觉得世上有

些古怪。他仔细一想，终于省悟过来：其原因盖在自己的赤膊。他记

得破夹袄还在，便披在身上，躺倒了，待张开眼睛，原来太阳又已经照

在西墙上头了。他坐起身，一面说道，“妈妈的⋯⋯”

他起来之后，也仍旧在街上逛，虽然不比赤膊之有切肤之痛，却

又渐渐的觉得世上有些古怪了。仿佛从这一天起，未庄的女人们忽

·怨怨·?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然都怕了羞，伊们一见阿 匝走来，便个个躲进门里去。甚而至于将

近五十岁的邹七嫂，也跟着别人乱钻，而且将十一岁的女儿都叫进去

了。阿 匝很以为奇，而且想：“这些东西忽然都学起小姐模样来了。

这娼妇们⋯⋯”

但他更觉得世上有些古怪，却是许多日以后的事。其一，酒店不

肯赊欠了；其二，管土谷祠的老头子说些废话，似乎叫他走；其三，他

虽然记不清多少日，但确乎有许多日，没有一个人来叫他做短工。酒

店不赊，熬着也罢了；老头子催他走，噜苏一通也就算了；只是没有人

来叫他做短工，却使阿 匝肚子饿：这委实是一件非常“妈妈的”的事

情。

阿 匝忍不下去了，他只好到老主顾的家里去探问，———但独不

许踏进赵府的门槛，———然而情形也异样：一定走出一个男人来，现

了十分烦厌的相貌，像回复乞丐一般的摇手道：

“没有没有！你出去！”

阿 匝愈觉得稀奇了。他想，这些人家向来少不了要帮忙，不至

于现在忽然都无事，这总该有些蹊跷在里面了。他留心打听，才知道

他们有事都去叫小 阅燥灶［猿源］。这小 阅，是一个穷小子，又瘦又乏，在阿

匝的眼睛里，位置是在王胡之下的，谁料这小子竟谋了他的饭碗去。

所以阿 匝这一气，更与平常不同，当气愤愤的走着的时候，忽然将手

一扬，唱道：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猿缘］⋯⋯”

几天之后，他竟在钱府的照壁前遇见了小 阅。“仇人相见分外眼

明”，阿 匝便迎上去，小 阅也站住了。

“畜生！”阿 匝怒目而视的说，嘴角上飞出唾沫来。

“我是虫豸，好么？⋯⋯”小 阅说。

这谦逊反使阿 匝更加愤怒起来，但他手里没有钢鞭，于是只得

扑上去，伸手去拔小 阅的辫子。小 阅一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一手

也来拔阿 匝的辫子，阿 匝便也将空着的一只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

·园园员· ?鲁迅小说导读?

从先前的阿 匝看来，小 阅本来是不足齿数的，但他近来挨了饿，又瘦

又乏已经不下于小 阅，所以便成了势均力敌的现象，四只手拔着两颗

头，都弯了腰，在钱家粉墙上映出一个蓝色的虹形，至于半点钟之久

了。

“好了，好了！”看的人们说，大约是解劝的。

“好，好！”看的人们说，不知道是解劝，是颂扬，还是煽动。

然而他们都不听。阿 匝进三步，小 阅便退三步，都站着；小 阅进

三步，阿 匝便退三步，又都站着。大约半点钟，———未庄少有自鸣

钟，所以很难说，或者二十分，———他们的头发里便都冒烟，额上便都

流汗，阿 匝的手放松了，在同一瞬间，小 阅的手也正放松了，同时直

起，同时退开，都挤出人丛去。

“记着罢，妈妈的⋯⋯”阿 匝回过头去说。

“妈妈的，记着罢⋯⋯”小 阅也回过头来说。

这一场“龙虎斗”似乎并无胜败，也不知道看的人可满足，都没

有发什么议论，而阿 匝却仍然没有人来叫他做短工。

有一日很温和，微风拂拂的颇有些夏意了，阿 匝却觉得寒冷起

来，但这还可担当，第一倒是肚子饿。棉被，毡帽，布衫，早已没有了，

其次就卖了棉袄；现在有裤子，却万不可脱的；有破夹袄，又除了送人

做鞋底之外，决定卖不出钱。他早想在路上拾得一注钱，但至今还没

有见；他想在自己的破屋里忽然寻到一注钱，慌张的四顾，但屋内是

空虚而且了然。于是他决计出门求食去了。

他在路上走着要“求食”，看见熟识的酒店，看见熟识的馒头，但

他都走过了，不但没有暂停，而且并不想要。他所求的不是这类东西

了；他求的是什么东西，他自己不知道。

未庄本不是大村镇，不多时便走尽了。村外多是水田，满眼是新

秧的嫩绿，夹着几个圆形的活动的黑点，便是耕田的农夫。阿 匝并

不赏鉴这田家乐，却只是走，因为他直觉的知道这与他的“求食”之

道是很辽远的。但他终于走到静修庵的墙外了。

·员园员·?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庵周围也是水田，粉墙突出在新绿里，后面的低土墙里是菜园。

阿 匝迟疑了一会，四面一看，并没有人。他便爬上这矮墙去，扯着何

首乌藤，但泥土仍然簌簌的掉，阿 匝的脚也索索的抖；终于攀着桑树

枝，跳到里面了。里面真是郁郁葱葱，但似乎并没有黄酒馒头，以及

此外可吃的之类。靠西墙是竹丛，下面许多笋，只可惜都是并未煮熟

的，还有油菜早经结子，芥菜已将开花，小白菜也很老了。

阿 匝仿佛文童落第似的觉得很冤屈，他慢慢走近园门去，忽而

非常惊喜了，这分明是一畦老萝卜。他于是蹲下便拔，而门口突然伸

出一个很圆的头来，又即缩回去了，这分明是小尼姑。小尼姑之流是

阿 匝本来视若草芥的，但世事须“退一步想”，所以他便赶紧拔起四

个萝卜，拧下青叶，兜在大襟里。然而老尼姑已经出来了。

“阿弥陀佛，阿 匝，你怎么跳进园里来偷萝卜！⋯⋯阿呀，罪过

呵，阿唷，阿弥陀佛！⋯⋯”

“我什么时候跳进你的园里来偷萝卜？”阿 匝且看且走的说。

“现在⋯⋯这不是？”老尼姑指着他的衣兜。

“这是你的？你能叫得他答应你么？你⋯⋯”

阿 匝没有说完话，拔步便跑；追来的是一匹很肥大的黑狗。这

本来在前门的，不知怎的到后园来了。黑狗哼而且追，已经要咬着阿

匝的腿，幸而从衣兜里落下一个萝卜来，那狗给一吓，略略一停，阿 匝已经爬上桑树，跨到土墙，连人和萝卜都滚出墙外面了。只剩着黑狗

还在对着桑树嗥，老尼姑念着佛。

阿 匝怕尼姑又放出黑狗来，拾起萝卜便走，沿路又检了几块小

石头，但黑狗却并不再出现。阿 匝于是抛了石块，一面走一面吃，而

且想道，这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寻，不如进城去⋯⋯

待三个萝卜吃完时，他已经打定了进城的主意了。

第六章摇从中兴到末路

在未庄再看见阿 匝出现的时候，是刚过了这年的中秋。人们都

·圆园员· ?鲁迅小说导读?

惊异，说是阿 匝回来了，于是又回上去想道，他先前那里去了呢？阿

匝前几回的上城，大抵早就兴高采烈的对人说，但这一次却并不，所

以也没有一个人留心到。他或者也曾告诉过管土谷祠的老头子，然

而未庄老例，只有赵太爷钱太爷和秀才大爷上城才算一件事。假洋

鬼子尚且不足数，何况是阿 匝：因此老头子也就不替他宣传，而未庄

的社会上也就无从知道了。

但阿 匝这回的回来，却与先前大不同，确乎很值得惊异。天色

将黑，他睡眼蒙胧的在酒店门前出现了，他走近柜台，从腰间伸出手

来，满把是银的和铜的，在柜上一扔说，“现钱！打酒来！”穿的是新

夹袄，看去腰间还挂着一个大搭连，沉钿钿的将裤带坠成了很弯很弯

的弧线。未庄老例，看见略有些醒目的人物，是与其慢也宁敬的，现

在虽然明知道是阿 匝，但因为和破夹袄的阿 匝有些两样了，古人云，

“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待”［猿远］，所以堂倌，掌柜，酒客，路人，便自然显

出一种疑而且敬的形态来。掌柜既先之以点头，又继之以谈话：

“嚄，阿 匝，你回来了！”

“回来了。”

“发财发财，你是———在⋯⋯”

“上城去了！”

这一件新闻，第二天便传遍了全未庄。人人都愿意知道现钱和

新夹袄的阿 匝的中兴史，所以在酒店里，茶馆里，庙檐下，便渐渐的

探听出来了。这结果，是阿 匝得了新敬畏。

据阿 匝说，他是在举人老爷家里帮忙。这一节，听的人都肃然

了。这老爷本姓白，但因为合城里只有他一个举人，所以不必再冠

姓，说起举人来就是他。这也不独在未庄是如此，便是一百里方圆之

内也都如此，人们几乎多以为他的姓名就叫举人老爷的了。在这人

的府上帮忙，那当然是可敬的。但据阿 匝又说，他却不高兴再帮忙

了，因为这举人老爷实在太“妈妈的”了。这一节，听的人都叹息而

且快意，因为阿 匝本不配在举人老爷家里帮忙，而不帮忙是可惜的。

·猿园员·?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据阿 匝说，他的回来，似乎也由于不满意城里人，这就在他们将

长凳称为条凳，而且煎鱼用葱丝，加以最近观察所得的缺点，是女人

的走路也扭得不很好。然而也偶有大可佩服的地方，即如未庄的乡

下人不过打三十二张的竹牌［猿苑］，只有假洋鬼子能够叉“麻酱”，城里

却连小乌龟子都叉得精熟的。什么假洋鬼子，只要放在城里的十几

岁的小乌龟子的手里，也就立刻是“小鬼见阎王”。这一节，听的人

都赧然了。

“你们可看见过杀头么？”阿 匝说，“咳，好看。杀革命党。唉，好

看好看，⋯⋯”他摇摇头，将唾沫飞在正对面的赵司晨的脸上。这一

节，听的人都凛然了。但阿 匝又四面一看，忽然扬起右手，照着伸长

脖子听得出神的王胡的后项窝上直劈下去道：

“嚓！”

王胡惊得一跳，同时电光石火似的赶快缩了头，而听的人又都悚

然而且欣然了。从此王胡瘟头瘟脑的许多日，并且再不敢走近阿 匝的身边；别的人也一样。

阿 匝这时在未庄人眼睛里的地位，虽不敢说超过赵太爷，但谓

之差不多，大约也就没有什么语病的了。

然而不多久，这阿 匝的大名忽又传遍了未庄的闺中。虽然未庄

只有钱赵两姓是大屋，此外十之九都是浅闺，但闺中究竟是闺中，所

以也算得一件神异。女人们见面时一定说，邹七嫂在阿 匝那里买了

一条蓝绸裙，旧固然是旧的，但只化了九角钱。还有赵白眼的母

亲，———一说是赵司晨的母亲，待考，———也买了一件孩子穿的大红

洋纱衫，七成新，只用三百大钱九二串［猿愿］。于是伊们都眼巴巴的想

见阿 匝，缺绸裙的想问他买绸裙，要洋纱衫的想问他买洋纱衫，不但

见了不逃避，有时阿 匝已经走过了，也还要追上去叫住他，问道：

“阿 匝，你还有绸裙么？没有？纱衫也要的，有罢？”

后来这终于从浅闺传进深闺里去了。因为邹七嫂得意之余，将

伊的绸裙请赵太太去鉴赏，赵太太又告诉了赵太爷而且着实恭维了

·源园员· ?鲁迅小说导读?

一番。赵太爷便在晚饭桌上，和秀才大爷讨论，以为阿 匝实在有些

古怪，我们门窗应该小心些；但他的东西，不知道可还有什么可买，也

许有点好东西罢。加以赵太太也正想买一件价廉物美的皮背心。于

是家族决议，便托邹七嫂即刻去寻阿 匝，而且为此新辟了第三种的例

外：这晚上也姑且特准点油灯。

油灯干了不少了，阿 匝还不到。赵府的全眷都很焦急，打着呵

欠，或恨阿 匝太飘忽，或怨邹七嫂不上紧。赵太太还怕他因为春天

的条件不敢来，而赵太爷以为不足虑：因为这是“我”去叫他的。果

然，到底赵太爷有见识，阿 匝终于跟着邹七嫂进来了。

“他只说没有没有，我说你自己当面说去，他还要说，我说⋯⋯”

邹七嫂气喘吁吁的走着说。

“太爷！”阿 匝似笑非笑的叫了一声，在檐下站住了。

“阿 匝，听说你在外面发财，”赵太爷踱开去，眼睛打量着他的全

身，一面说。“那很好，那很好的。这个，⋯⋯听说你有些旧东西，

⋯⋯可以都拿来看一看，⋯⋯这也并不是别的，因为我倒要⋯⋯”

“我对邹七嫂说过了。都完了。”

“完了？”赵太爷不觉失声的说，“那里会完得这样快呢？”

“那是朋友的，本来不多。他们买了些，⋯⋯”

“总该还有一点罢。”

“现在，只剩了一张门幕了。”

“就拿门幕来看看罢。”赵太太慌忙说。

“那么，明天拿来就是，”赵太爷却不甚热心了。“阿 匝，你以后

有什么东西的时候，你尽先送来给我们看，⋯⋯”

“价钱决不会比别家出得少！”秀才说。秀才娘子忙一瞥阿 匝的

脸，看他感动了没有。

“我要一件皮背心。”赵太太说。

阿 匝虽然答应着，却懒洋洋的出去了，也不知道他是否放在心

上。这使赵太爷很失望，气愤而且担心，至于停止了打呵欠。秀才对

·缘园员·?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于阿 匝的态度也很不平，于是说，这忘八蛋要提防，或者竟不如吩咐

地保，不许他住在未庄。但赵太爷以为不然，说这也怕要结怨，况且

做这路生意的大概是“老鹰不吃窝下食”，本村倒不必担心的；只要

自己夜里警醒点就是了。秀才听了这“庭训”［猿怨］，非常之以为然，便

即刻撤消了驱逐阿 匝的提议，而且叮嘱邹七嫂，请伊万不要向人提

起这一段话。

但第二日，邹七嫂便将那蓝裙去染了皂，又将阿 匝可疑之点传

扬出去了，可是确没有提起秀才要驱逐他这一节。然而这已经于阿

匝很不利。最先，地保寻上门了，取了他的门幕去，阿 匝说是赵太太

要看的，而地保也不还，并且要议定每月的孝敬钱。其次，是村人对

于他的敬畏忽而变相了，虽然还不敢来放肆，却很有远避的神情，而

这神情和先前的防他来“嚓”的时候又不同，颇混着“敬而远之”的分

子了。

只有一班闲人们却还要寻根究底的去探阿 匝的底细。阿 匝也

并不讳饰，傲然的说出他的经验来。从此他们才知道，他不过是一个

小脚色，不但不能上墙，并且不能进洞，只站在洞外接东西。有一夜，

他刚才接到一个包，正手再进去，不一会，只听得里面大嚷起来，他便

赶紧跑，连夜爬出城，逃回未庄来了，从此不敢再去做。然而这故事

却于阿 匝更不利，村人对于阿 匝的“敬而远之”者，本因为怕结怨，谁

料他不过是一个不敢再偷的偷儿呢？这 实 在 是“斯 亦 不 足 畏 也

矣”［源园］。

第七章摇革命

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源员］———即阿 匝将搭连卖给赵白眼的这一

天———三更四点，有一只大乌篷船到了赵府上的河埠头。这船从黑

魆魆中荡来，乡下人睡得熟，都没有知道；出去时将近黎明，却很有几

个看见的了。据探头探脑的调查来的结果，知道那竟是举人老爷的

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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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船便将大不安载给了未庄，不到正午，全村的人心就很摇动。

船的使命，赵家本来是很秘密的，但茶坊酒肆里却都说，革命党要进

城，举人老爷到我们乡下来逃难了。惟有邹七嫂不以为然，说那不过

是几口破衣箱，举人老爷想来寄存的，却已被赵太爷回复转去。其实

举人老爷和赵秀才素不相能，在理本不能有“共患难”的情谊，况且

邹七嫂又和赵家是邻居，见闻较为切近，所以大概该是伊对的。

然而谣言很旺盛，说举人老爷虽然似乎没有亲到，却有一封长

信，和赵家排了“转折亲”。赵太爷肚里一轮，觉得于他总不会有坏

处，便将箱子留下了，现就塞在太太的床底下。至于革命党，有的说

是便在这一夜进了城，个个白盔白甲：穿着崇正皇帝的素［源圆］。

阿 匝的耳朵里，本来早听到过革命党这一句话，今年又亲眼见

过杀掉革命党。但他有一种不知从那里来的意见，以为革命党便是

造反，造反便是与他为难，所以一向是“深恶而痛绝之”的。殊不料

这却使百里闻名的举人老爷有这样怕，于是他未免也有些“神往”

了，况且未庄的一群鸟男女的慌张的神情，也使阿 匝更快意。

“革命也好罢，”阿 匝想，“革这伙妈妈的的命，太可恶！太可恨！

⋯⋯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党了。”

阿 匝近来用度窘，大约略略有些不平；加以午间喝了两碗空肚

酒，愈加醉得快，一面想一面走，便又飘飘然起来。不知怎么一来，忽

而似乎革命党便是自己，未庄人却都是他的俘虏了。他得意之余，禁

不住大声的嚷道：

“造反了！造反了！”

未庄人都用了惊惧的眼光对他看。这一种可怜的眼光，是阿 匝从来没有见过的，一见之下，又使他舒服得如六月里喝了雪水。他更

加高兴的走而且喊道：

“好，⋯⋯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

得得，锵锵！

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

·苑园员·?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悔不该，呀呀呀⋯⋯

得得，锵锵，得，锵令锵！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赵府上的两位男人和两个真本家，也正站在大门口论革命。阿

匝没有见，昂了头直唱过去。

“得得，⋯⋯”

“老 匝，”赵太爷怯怯的迎着低声的叫。

“锵锵，”阿 匝料不到他的名字会和“老”字联结起来，以为是一

句别的话，与己无干，只是唱。“得，锵，锵令锵，锵！”

“老 匝。”

“悔不该⋯⋯”

“阿 匝！”秀才只得直呼其名了。

阿 匝这才站住，歪着头问道，“什么？”

“老 匝，⋯⋯现在⋯⋯”赵太爷却又没有话，“现在⋯⋯发财么？”

“发财？自然。要什么就是什么⋯⋯”

“阿⋯⋯匝哥，像我们这样穷朋友是不要紧的⋯⋯”赵白眼惴惴

的说，似乎想探革命党的口风。

“穷朋友？你总比我有钱。”阿 匝说着自去了。

大家都怃然，没有话。赵太爷父子回家，晚上商量到点灯。赵白

眼回家，便从腰间扯下搭连来，交给他女人藏在箱底里。

阿 匝飘飘然的飞了一通，回到土谷祠，酒已经醒透了。这晚上，

管祠的老头子也意外的和气，请他喝茶；阿 匝便向他要了两个饼，吃

完之后，又要了一支点过的四两烛和一个树烛台，点起来，独自躺在

自己的小屋里。他说不出的新鲜而且高兴，烛火像元夜似的闪闪的

跳，他的思想也迸跳起来了：

“造反？有趣，⋯⋯来了一阵白盔白甲的革命党，都拿着板刀，

钢鞭，炸弹，洋炮，三尖两刃刀，钩镰枪，走过土谷祠，叫道，‘阿 匝！同

去同去！’于是一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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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未庄的一伙鸟男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阿 匝，饶命！’谁

听他！第一个该死的是小 阅和赵太爷，还有秀才，还有假洋鬼子，

⋯⋯留几条么？王胡本来还可留，但也不要了。⋯⋯

“东西，⋯⋯直走进去打开箱子来：元宝，洋钱，洋纱衫，⋯⋯秀

才娘子 的 一 张 宁 式 床［源猿］先 搬 到 土 谷 祠，此 外 便 摆 了 钱 家 的 桌

椅，———或者也就用赵家的罢。自己是不动手的了，叫小 阅来搬，要

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假洋鬼子的

老婆会和没有辫子的男人睡觉，吓，不是好东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

上有疤的。⋯⋯ 吴 妈 长 久 不 见 了，不 知 道 在 那 里，———可 惜 脚 太

大。”

阿 匝没有想得十分停当，已经发了鼾声，四两烛还只点去了小

半寸，红焰焰的光照着他张开的嘴。

“荷荷！”阿 匝忽而大叫起来，抬了头仓皇的四顾，待到看见四两

烛，却又倒头睡去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迟，走出街上看时，样样都照旧。他也仍然肚

饿，他想着，想不起什么来；但他忽而似乎有了主意了，慢慢的跨开

步，有意无意的走到静修庵。

庵和春天时节一样静，白的墙壁和漆黑的门。他想了一想，前去

打门，一只狗在里面叫。他急急拾了几块断砖，再上去较为用力的

打，打到黑门上生出许多麻点的时候，才听得有人来开门。

阿 匝连忙捏好砖头，摆开马步，准备和黑狗来开战。但庵门只

开了一条缝，并无黑狗从中冲出，望进去只有一个老尼姑。

“你又来什么事？”伊大吃一惊的说。

“革命了⋯⋯你知道？⋯⋯”阿 匝说得很含胡。

“革命革命，革过一革的，⋯⋯你们要革得我们怎么样呢？”老尼

姑两眼通红的说。

“什么？⋯⋯”阿 匝诧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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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他们已经来革过了！”

“谁？⋯⋯”阿 匝更其诧异了。

“那秀才和洋鬼子！”

阿 匝很出意外，不由的一错愕；老尼姑见他失了锐气，便飞速的

关了门，阿 匝再推时，牢不可开，再打时，没有回答了。

那还是上午的事。赵秀才消息灵，一知道革命党已在夜间进城，

便将辫子盘在顶上，一早去拜访那历来也不相能的钱洋鬼子。这是

“咸与维新”［源源］的时候了，所以他们便谈得很投机，立刻成了情投意

合的同志，也相约去革命。他们想而又想，才想出静修庵里有一块

“皇帝万岁万万岁”的龙牌，是应该赶紧革掉的，于是又立刻同到庵

里去革命。因为老尼姑来阻挡，说了三句话，他们便将伊当作满政

府，在头上很给了不少的棍子和栗凿。尼姑待他们走后，定了神来检

点，龙牌固然已经碎在地上了，而且又不见了观音娘娘座前的一个宣

德炉［源缘］。

这事阿 匝后来才知道。他颇悔自己睡着，但也深怪他们不来招

呼他。他又退一步想道：

“难道他们还没有知道我已经投降了革命党么？”

第八章摇不准革命

未庄的人心日见其安静了。据传来的消息，知道革命党虽然进

了城，倒还没有什么大异样。知县大老爷还是原官，不过改称了什

么，而且举人老爷也做了什么———这些名目，未庄人都说不明白———

官，带兵的也还是先前的老把总［源远］。只有一件可怕的事是另有几个

不好的革命党夹在里面捣乱，第二天便动手剪辫子，听说那邻村的航

船七斤便着了道儿，弄得不像人样子了。但这却还不算大恐怖，因为

未庄人本来少上城，即使偶有想进城的，也就立刻变了计，碰不着这

危险。阿 匝本也想进城去寻他的老朋友，一得这消息，也只得作罢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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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未庄也不能说是无改革。几天之后，将辫子盘在顶上的逐渐

增加起来了，早经说过，最先自然是茂才公，其次便是赵司晨和赵白

眼，后来是阿 匝。倘在夏天，大家将辫子盘在头顶上或者打一个结，

本不算什么稀奇事，但现在是暮秋，所以这“秋行夏令”的情形，在盘

辫家不能不说是万分的英断，而在未庄也不能说无关于改革了。

赵司晨脑后空荡荡的走来，看见的人大嚷说，

“嚄，革命党来了！”

阿 匝听到了很羡慕。他虽然早知道秀才盘辫的大新闻，但总没

有想到自己可以照样做，现在看见赵司晨也如此，才有了学样的意

思，定下实行的决心。他用一支竹筷将辫子盘在头顶上，迟疑多时，

这才放胆的走去。

他在街上走，人也看他，然而不说什么话，阿 匝当初很不快，后

来便很不平。他近来很容易闹脾气了；其实他的生活，倒也并不比造

反之前反艰难，人见他也客气，店铺也不说要现钱。而阿 匝总觉得

自己太失意：既然革了命，不应该只是这样的。况且有一回看见小

阅，愈使他气破肚皮了。

小 阅也将辫子盘在头顶上了，而且也居然用一支竹筷。阿 匝万

料不到他也敢这样做，自己也决不准他这样做！小 阅是什么东西

呢？他很想即刻揪住他，拗断他的竹筷，放下他的辫子，并且批他几

个嘴巴，聊且惩罚他忘了生辰八字，也敢来做革命党的罪。但他终于

饶放了，单是怒目而视的吐一口唾沫道“呸！”

这几日里，进城去的只有一个假洋鬼子。赵秀才本也想靠着寄

存箱子的渊源，亲身去拜访举人老爷的，但因为有剪辫的危险，所以

也就中止了。他写了一封“黄伞格”［源苑］的信，托假洋鬼子带上城，而

且托他给自己绍介绍介，去进自由党。假洋鬼子回来时，向秀才讨还

了四块洋钱，秀才便有一块银桃子挂在大襟上了；未庄人都惊服，说

这是柿油党的顶子［源愿］，抵得一个翰林［源怨］；赵太爷因此也骤然大阔，

远过于他儿子初隽秀才的时候，所以目空一切，见了阿 匝，也就很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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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不放在眼里了。

阿 匝正在不平，又时时刻刻感着冷落，一听得这银桃子的传说，

他立即悟出自己之所以冷落的原因了：要革命，单说投降，是不行的；

盘上辫子，也不行的；第一着仍然要和革命党去结识。他生平所知道

的革命党只有两个，城里的一个早已“嚓”的杀掉了，现在只剩了一

个假洋鬼子。他除却赶紧去和假洋鬼子商量之外，再没有别的道路

了。

钱府的大门正开着，阿 匝便怯怯的躄进去。他一到里面，很吃

了惊，只见假洋鬼子正站在院子的中央，一身乌黑的大约是洋衣，身

上也挂着一块银桃子，手里是阿 匝曾经领教过的棍子，已经留到一

尺多长的辫子都拆开了披在肩背上，蓬头散发的像一个刘海仙［缘园］。

对面挺直的站着赵白眼和三个闲人，正在必恭必敬的听说话。

阿 匝轻轻的走近了，站在赵白眼的背后，心里想招呼，却不知道

怎么说才好：叫他假洋鬼子固然是不行的了，洋人也不妥，革命党也

不妥，或者就应该叫洋先生了罢。

洋先生却没有见他，因为白着眼睛讲得正起劲：

“我是性急的，所以我们见面，我总是说：洪哥［缘员］！我们动手罢！

他却总说道 晕燥［缘圆］！———这是洋话，你们不懂的。否则早已成功了。

然而这正是他做事小心的地方。他再三再四的请我上湖北，我还没

有肯。谁愿意在这小县城里做事情。⋯⋯”

“唔，⋯⋯这个⋯⋯”阿 匝候他略停，终于用十二分的勇气开口

了，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又并不叫他洋先生。

听着说话的四个人都吃惊的回顾他。洋先生也才看见：

“什么？”

“我⋯⋯”

“出去！”

“我要投⋯⋯”

“滚出去！”洋先生扬起哭丧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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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白眼和闲人们便都吆喝道：“先生叫你滚出去，你还不听么！”

阿 匝将手向头上一遮，不自觉的逃出门外；洋先生倒也没有追。

他快跑了六十多步，这才慢慢的走，于是心里便涌起了忧愁：洋先生

不准他革命，他再没有别的路；从此决不能望有白盔白甲的人来叫

他，他所有的抱负，志向，希望，前程，全被一笔勾销了。至于闲人们

传扬开去，给小 阅王胡等辈笑话，倒是还在其次的事。

他似乎从来没有经验过这样的无聊。他对于自己的盘辫子，仿

佛也觉得无意味，要侮蔑；为报仇起见，很想立刻放下辫子来，但也没

有竟放。他游到夜间，赊了两碗酒，喝下肚去，渐渐的高兴起来了，思

想里才又出现白盔白甲的碎片。

有一天，他照例的混到夜深，待酒店要关门，才踱回土谷祠去。

拍， 吧 ！

他忽而听得一种异样的声音，又不是爆竹。阿 匝本来是爱看热

闹，爱管闲事的，便在暗中直寻过去。似乎前面有些脚步声；他正听，

猛然间一个人从对面逃来了。阿 匝一看见，便赶紧翻身跟着逃。那

人转弯，阿 匝也转弯，既转弯，那人站住了，阿 匝也站住。他看后面

并无什么，看那人便是小 阅。

“什么？”阿 匝不平起来了。

“赵⋯⋯赵家遭抢了！”小 阅气喘吁吁的说。

阿 匝的心怦怦的跳了。小 阅说了便走；阿 匝却逃而又停的两三

回。但他究竟是做过“这路生意”的人，格外胆大，于是躄出路角，仔

细的听，似乎有些嚷嚷，又仔细的看，似乎许多白盔白甲的人，络绎的

将箱子抬出了，器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也抬出了，但是不分

明，他还想上前，两只脚却没有动。

这一夜没有月，未庄在黑暗里很寂静，寂静到像羲皇［缘猿］时候一

般太平。阿 匝站着看到自己发烦，也似乎还是先前一样，在那里来

来往往的搬，箱子抬出了，器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也抬出了，

⋯⋯抬得他自己有些不信他的眼睛了。但他决计不再上前，却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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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祠里去了。

土谷祠里更漆黑；他关好大门，摸进自己的屋子里。他躺了好一

会，这才定了神，而且发出关于自己的思想来：白盔白甲的人明明到

了，并不来打招呼，搬了许多好东西，又没有自己的份，———这全是假

洋鬼子可恶，不准我造反，否则，这次何至于没有我的份呢？阿 匝越

想越气，终于禁不住满心痛恨起来，毒毒的点一点头：“不准我造反，

只准你造反？妈妈的假洋鬼子，———好，你造反！造反是杀头的罪名

呵，我总要告一状，看你抓进县里去杀头，———满门抄斩，———嚓！

嚓！”

第九章摇大团圆

赵家遭抢之后，未庄人大抵很快意而且恐慌，阿 匝也很快意而

且恐慌。但四天之后，阿 匝在半夜里忽被抓进县城里去了。那时恰

是暗夜，一队兵，一队团丁，一队警察，五个侦探，悄悄地到了未庄，乘

昏暗围住土谷祠，正对门架好机关枪；然而阿 匝不冲出。许多时没

有动静，把总焦急起来了，悬了二十千的赏，才有两个团丁冒了险，踰

垣进去，里应外合，一拥而入，将阿 匝抓出来；直待擒出祠外面的机

关枪左近，他才有些清醒了。

到进城，已经是正午，阿 匝见自己被搀进一所破衙门，转了五六

个弯，便推在一间小屋里。他刚刚一跄踉，那用整株的木料做成的栅

栏门便跟着他的脚跟阖上了，其余的三面都是墙壁，仔细看时，屋角

上还有两个人。

阿 匝虽然有些忐忑，却并不很苦闷，因为他那土谷祠里的卧室，

也并没有比这间屋子更高明。那两个也仿佛是乡下人，渐渐和他兜

搭起来了，一个说是举人老爷要追他祖父欠下来的陈租，一个不知道

为了什么事。他们问阿 匝，阿 匝爽利的答道，“因为我想造反。”

他下半天便又被抓出栅栏门去了，到得大堂，上面坐着一个满头

剃得精光的老头子。阿 匝疑心他是和尚，但看见下面站着一排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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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旁又站着十几个长衫人物，也有满头剃得精光像这老头子的，也有

将一尺来长的头发披在背后像那假洋鬼子的，都是一脸横肉，怒目而

视的看他；他便知道这人一定有些来历，膝关节立刻自然而然的宽

松，便跪了下去了。

“站着说！不要跪！”长衫人物都吆喝说。

阿 匝虽然似乎懂得，但总觉得站不住，身不由己的蹲了下去，而

且终于趁势改为跪下了。

“奴隶性！⋯⋯”长衫人物又鄙夷似的说，但也没有叫他起来。

“你从实招来罢，免得吃苦。我早都知道了。招了可以放你。”

那光头的老头子看定了阿 匝的脸，沉静的清楚的说。

“招罢！”长衫人物也大声说。

“我本来要⋯⋯来投⋯⋯”阿 匝胡里胡涂的想了一通，这才断断

续续的说。

“那么，为什么不来的呢？”老头子和气的问。

“假洋鬼子不准我！”

“胡说！此刻说，也迟了。现在你的同党在那里？”

“什么？⋯⋯”

“那一晚打劫赵家的一伙人。”

“他们没有来叫我。他们自己搬走了。”阿 匝提起来便愤愤。

“走到那里去了呢？说出来便放你了。”老头子更和气了。

“我不知道，⋯⋯他们没有来叫我⋯⋯”

然而老头子使了一个眼色，阿 匝便又被抓进栅栏门里了。他第

二次抓出栅栏门，是第二天的上午。

大堂的情形都照旧。上面仍然坐着光头的老头子，阿 匝也仍然

下了跪。

老头子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阿 匝一想，没有话，便回答说，“没有。”

于是一个长衫人物拿了一张纸，并一支笔送到阿 匝的面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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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笔塞在他手里。阿 匝这时很吃惊，几乎“魂飞魄散”了：因为他的

手和笔相关，这回是初次。他正不知怎样拿；那人却又指着一处地方

教他画花押。

“我⋯⋯我⋯⋯不认得字。”阿 匝一把抓住了笔，惶恐而且惭愧

的说。

“那么，便宜你，画一个圆圈！”

阿 匝要画圆圈了，那手捏着笔却只是抖。于是那人替他将纸铺

在地上，阿 匝伏下去，使尽了平生的力画圆圈。他生怕被人笑话，立

志要画得圆，但这可恶的笔不但很沉重，并且不听话，刚刚一抖一抖

的几乎要合缝，却又向外一耸，画成瓜子模样了。

阿 匝正羞愧自己画得不圆，那人却不计较，早已掣了纸笔去，许

多人又将他第二次抓进栅栏门。

他第二次进了栅栏，倒也并不十分懊恼。他以为人生天地之间，

大约本来有时要抓进抓出，有时要在纸上画圆圈的，惟有圈而不圆，

却是他“行状”上的一个污点。但不多时也就释然了，他想：孙子才

画得很圆的圆圈呢。于是他睡着了。

然而这一夜，举人老爷反而不能睡：他和把总呕了气了。举人老

爷主张第一要追赃，把总主张第一要示众。把总近来很不将举人老

爷放在眼里了，拍案打凳的说道，“惩一儆百！你看，我做革命党还

不上二十天，抢案就是十几件，全不破案，我的面子在那里？破了案，

你又来迂。不成！这是我管的！”举人老爷窘急了，然而还坚持，说

是倘若不追赃，他便立刻辞了帮办民政的职务。而把总却道，“请便

罢！”于是举人老爷在这一夜竟没有睡，但幸而第二天倒也没有辞。

阿 匝第三次抓出栅栏门的时候，便是举人老爷睡不着的那一夜

的明天的上午了。他到了大堂，上面还坐着照例的光头老头子；阿 匝也照例的下了跪。

老头子很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么？”

阿 匝一想，没有话，便回答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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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长衫和短衫人物，忽然给他穿上一件洋布的白背心，上面有

些黑字。阿 匝很气苦：因为这很像是带孝，而带孝是晦气的。然而

同时他的两手反缚了，同时又被一直抓出衙门外去了。

阿 匝被抬上了一辆没有蓬的车，几个短衣人物也和他同坐在一

处。这车立刻走动了，前面是一班背着洋炮的兵们和团丁，两旁是许

多张着嘴的看客，后面怎样，阿 匝没有见。但他突然觉到了：这岂不

是去杀头么？他一急，两眼发黑，耳朵里喤的一声，似乎发昏了。然

而他又没有全发昏，有时虽然着急，有时却也泰然；他意思之间，似乎

觉得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杀头的。

他还认得路，于是有些诧异了：怎么不向着法场走呢？他不知道

这是在游街，在示众。但即使知道也一样，他不过便以为人生天地

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游街要示众罢了。

他省悟了，这是绕到法场去的路，这一定是“嚓”的去杀头。他

惘惘的向左右看，全跟着马蚁似的人，而在无意中，却在路旁的人丛

中发见了一个吴妈。很久违，伊原来在城里做工了。阿 匝忽然很羞

愧自己没志气：竟没有唱几句戏。他的思想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

回旋：《小孤孀上坟》欠堂皇，《龙虎斗》里的“悔不该⋯⋯”也太乏，

还是“手执钢鞭将你打”罢。他同时想将手一扬，才记得这两手原来

都捆着，于是“手执钢鞭”也不唱了。

“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阿 匝在百忙中，“无师自通”的说出

半句从来不说的话。

“好！！！”从人丛里，便发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声音来。

车子不住的前行，阿 匝在喝采声中，轮转眼睛去看吴妈，似乎伊

一向并没有见他，却只是出神的看着兵们背上的洋炮。

阿 匝于是再看那些喝采的人们。

这刹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了。四年之

前，他曾在山脚下遇见一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要吃他的

肉。他那时吓得几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这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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胆，支持到未庄；可是永远记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

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没有见过

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

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远不近的跟他走。

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

“救命，⋯⋯”

然而阿 匝没有说。他早就两眼发黑，耳朵里嗡的一声，觉得全

身仿佛微尘似的迸散了。

至于当时的影响，最大的倒反在举人老爷，因为终于没有追赃，

他全家都号咷了。其次是赵府，非特秀才因为上城去报官，被不好的

革命党剪了辫子，而且又破费了二十千的赏钱，所以全家也号咷了。

从这一天以来，他们便渐渐的都发生了遗老的气味。

至于舆论，在未庄是无异议，自然都说阿 匝坏，被枪毙便是他的

坏的证据：不坏又何至于被枪毙呢？而城里的舆论却不佳，他们多半

不满足，以为枪毙并无杀头这般好看；而且那是怎样的一个可笑的死

囚呵，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没有唱一句戏：他们白跟一趟了。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

【注释】

［员］摇本篇最初分章发表于北京《晨报副刊》，自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四日起

至一九二二年二月十二日止，每周或隔周刊登一次，署名巴人。作者在一九二

五年曾为这篇小说的俄文译本写过一篇短序，后收在《集外集》中；一九二六年

又写过《阿 匝正传的成因》一文，收在《华盖集续编》中，都可参看。

［圆］摇“立言”摇我国古代所谓“三不朽”之一。《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载鲁

国大夫叔孙豹的话：“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

不朽。”

［猿］摇“名不正则言不顺”摇语见《论语·子路》。

·愿员员· ?鲁迅小说导读?

［源］摇内传摇小说体传记的一种。作者在一九三一年三月三日给《阿 匝正

传》日译者山上正义的校释中说：“昔日道士写仙人的事多以‘内传’题名。”

［缘］摇“正史”摇封建时代由官方撰修或认可的史书。清代乾隆时规定自

《史记》至《明史》历代二十四部纪传体史书为“正史”。“正史”中的“列传”部

分，一般都是著名人物的传记。

［远］摇宣付国史馆立“本传”摇旧时效忠于统治阶级的重要人物或所谓名

人，死后由政府明令褒扬，令文末常有“宣付国史馆立传”的话。历代编纂史书

的机构，名称不一，清代叫国史馆。辛亥革命后，北洋军阀及国民党政府都曾沿

用这一名称。

［苑］摇迭更司（悦援阅蚤糟噪藻灶泽，员愿员圆—员愿苑园）摇通译狄更斯，英国小说家。著有

《大卫·科波菲尔》、《双城记》等。《博徒别传》原名《劳特奈·斯吞》，英国小说

家柯南·道尔（员愿缘怨—员怨猿园）著。陈大澄等译，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说部丛

书》之一。鲁迅在一九二六年八月八日致韦素园信中曾说：“《博徒别传》是

砸燥凿灶藻赠杂贼燥灶藻的译名，但是 悦援阅燥赠造藻做的。《阿 匝正传》中说是迭更司作，乃是我

误记。”

［愿］摇“引车卖浆者流”所用的话摇指白话文。当时林纾反对白话文，他在

一九一九年三月给蔡元培的信中，有“若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则都下引

车卖浆之徒所操之语，按之皆有文法，⋯⋯据此则凡京津之稗贩，均可用为教授

矣”等语。一九三一年三月三日作者给日本山上正义的校释中说：“‘引车卖

浆’，即拉车卖豆腐浆之谓，系指蔡元培氏之父。那时，蔡元培氏为北京大学校

长，亦系主张白话者之一，故亦受到攻击之矢。”

［怨］摇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说家摇三教，指儒教、佛教、道教；九流，即九家。

《汉书·艺文志》中分古代诸子为十家：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

横家、杂家、农家、小说家，并说：“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小说家者

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是以君子弗为也。”

［员园］摇《书法正传》摇一部关于书法的书，清代冯武著，共十卷。这里的

“正传”是“正确的传授”的意思。

［员员］摇“著之竹帛”摇语出《吕氏春秋·仲春纪》：“著乎竹帛，传乎后世。”

竹，竹简；帛，绢绸。我国古代未发明造纸前曾用来书写文字。

［员圆］摇茂才摇即秀才。东汉时，因为避光武帝刘秀的名讳，改秀才为茂才；

后来有时也沿用作秀才的别称。

·怨员员·?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员猿］摇陈独秀办了《新青年》提倡洋字摇指一九一八年前后钱玄同等人在

《新青年》杂志上开展关于废除汉字、改用罗马字母拼音的讨论一事。一九三一

年三月三日作者在给山上正义的校释中说：“主张使用罗马字母的是钱玄同，这

里说是陈独秀，系茂才公之误。”

［员源］摇《郡名百家姓》摇《百家姓》是以前学塾所用的识字课本之一，宋初

人编纂。为便于诵读，将姓氏连缀为四言韵语。《郡名百家姓》则在每一姓上都

附注郡（古代地方区域的名称）名，表示某姓望族曾居古代某地，如赵为“天

水”、钱为“彭城”之类。

［员缘］摇胡适之（员愿怨员—员怨远圆）摇即胡适，安徽绩溪人，买办资产阶级文人、政

客。他在一九二○年七月所作《〈水浒传〉考证》中自称“有历史癖与考据癖”。

［员远］摇“行状”摇原指封建时代记述死者世系、籍贯、生卒、事迹的文字，一

般由其家属撰写。这里泛指经历。

［员苑］摇土谷祠摇即土地庙。土谷，指土地神和五谷神。

［员愿］摇“文童”摇也称“童生”，指科举时代习举业而尚未考取秀才的人。

［员怨］摇状元摇科举时代，经皇帝殿试取中的第一名进士叫状元。

［圆园］摇押牌宝摇一种赌博。赌局中为主的人叫“桩家”；下文的“青龙”、

“天门”、“穿堂”等都是押牌宝的用语，指押赌注的位置；“四百”、“一百五十”是

押赌注的钱数。

［圆员］摇“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摇据《淮南子·人间训》：“近塞上之人有善术

者，马无故亡胡中，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为福乎？居数月，其马将胡

骏马而归，人皆贺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为祸乎？家富马良，其子好骑，堕而

折髀，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为福乎？居一年，胡人大入塞，丁壮者控

弦而战，塞上之人死者十九，此独以跛之故，父子相保。故福之为祸，祸之为福，

化不可极，深不可测也。”

［圆圆］摇赛神摇即迎神赛会，旧时的一种迷信习俗。以鼓乐仪仗和杂戏等迎

神出庙，周游街巷，以酬神祈福。

［圆猿］摇《小孤孀上坟》摇当时流行的一出绍兴地方戏。

［圆源］摇太牢摇按古代祭礼，原指牛、羊、豕三牲，但后来单称牛为太牢。

［圆缘］摇皇帝已经停了考摇光绪三十一年（员怨园缘），清政府下令自丙午科起，

废止科举考试。

［圆远］摇哭丧棒摇旧时在为父母送殡时，儿子须手拄“孝杖”，以表示悲痛难

·园圆员· ?鲁迅小说导读?

支。阿 匝因厌恶假洋鬼子，所以把他的手杖咒为“哭丧棒”。

［圆苑］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摇语见《孟子·离娄》。据汉代赵岐注：“于礼

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穷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

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无后为大。”

［圆愿］摇“若敖之鬼馁而”摇语出《左传》宣公四年：楚国司马子良（若敖氏）

的儿子越椒长相凶恶，子良的哥哥子文认为越椒长大后会招致灭族之祸，要子

良杀死他。子良没有依从。子文临死时说：“鬼犹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馁而。”

意思是若敖氏以后没有子孙供饭，鬼魂都要挨饿了。而，语尾助词。

［圆怨］摇“不能收其放心”摇《尚书·毕命》：“虽收放心，闲之维艰。”放心，心

无约束的意思。

［猿园］摇妲己摇殷纣王的妃子。下文的褒姒是周幽王的妃子。《史记》中有

商因妲己而亡，周因褒姒而衰的记载。貂蝉是《三国演义》中王允家的一个歌

妓，书中有吕布为争夺她而杀死董卓的故事。作者在这里是讽刺那种把历史上

亡国败家的原因都归罪于妇女的观点。

［猿员］摇“男女之大防”摇指封建礼教对男女之间所规定的严格界限，如“男

子居外，女子居内”（《礼记·内则》），“男女授受不亲”（《孟子·离娄》），等等。

［猿圆］摇“诛心”摇犹“诛意”。《后汉书·霍谞传》：“《春秋》之义，原情定

过，赦事诛意。”诛心、诛意，指不问实际情形如何而主观地推究别人的居心。

［猿猿］摇“而立”摇语出《论语·为政》：“三十而立”。原是孔丘说他三十岁

在学问上有所自立的话，后来就常被用作三十岁的代词。

［猿源］摇小 阅燥灶摇即小同。作者在《且介亭杂文·寄〈戏〉周刊编者信》中

说：“他叫‘小同’，大起来，和阿 匝一样。”

［猿缘］摇“我手执钢鞭将你打！”摇这一句及下文的“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

贤弟”，都是当时绍兴地方戏《龙虎斗》中的唱词。这出戏演的是宋太祖赵匡胤

和呼延赞交战的故事。郑贤弟，指赵匡胤部下猛将郑子明。

［猿远］摇“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待”摇语出《三国志·吴书·吕蒙传》裴松之

注：“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刮目，拭目的意思。

［猿苑］摇三十二张的竹牌摇一种赌具。即牙牌或骨牌，用象牙或兽骨所制，

简陋的就用竹制成。下文的“麻酱”指麻雀牌，俗称麻将，也是一种赌具。阿 匝把“麻将”讹为“麻酱”。

［猿愿］摇三百大钱九二串摇即“三百大钱，以九十二文作为一百”（见《华盖

·员圆员·?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集续编·阿 匝正传的成因》）。旧时我国用的铜钱，中有方孔，可用绳子串在一

起，每千枚（或每枚“当十”的大钱一百枚）为一串，称作一吊，但实际上常不足

数。

［猿怨］摇“庭训”摇《论语·季氏》载：孔丘“尝独立，鲤（按：即孔丘的儿子）

趋而过庭”，孔丘要他学“诗”、学“礼”。后来就常有人称父亲的教训为“庭训”

或“过庭之训”。

［源园］摇“斯亦不足畏也矣”摇语见《论语·子罕》。

［源员］摇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摇这一天是公元一九一一年十一月四日，辛亥

革命武昌起义后的第二十五天。据《中国革命记》第三册（一九一一年上海自

由社编印）记载：辛亥九月十四日杭州府为民军占领，绍兴府即日宣布光复。

［源圆］摇穿着崇正皇帝的素摇崇正，作品中人物对崇祯的讹称。崇祯是明思

宗（朱由检）的年号。明亡于清，后来有些农民起义的部队，常用“反清复明”的

口号来反对清朝统治，因此直到清末还有人认为革命军起义是替崇祯皇帝报

仇。

［源猿］摇宁式床摇浙江宁波一带制作的一种比较讲究的床。

［源源］摇“咸与维新”摇语见《尚书·胤征》：“旧染污俗，咸与维新。”原意是

对一切受恶习影响的人都给以弃旧从新的机会。这里指辛亥革命时革命派与

反对势力妥协，地主官僚等乘此投机的现象。

［源缘］摇宣德炉摇明宣宗宣德年间（员源圆远—员源猿缘）制造的一种比较名贵的小

型铜香炉，炉底有“大明宣德年制”字样。

［源远］摇把总摇清代最下一级的武官。

［源苑］摇“黄伞格”摇一种写信格式。这样的信表示对于对方的恭敬。

［源愿］摇柿油党的顶子摇柿油党是“自由党”的谐音，作者在《华盖集续集·

阿 匝正传的成因》中说：“‘柿油党’⋯⋯原是‘自由党’，乡下人不能懂，便讹成

他们能懂的‘柿油党’了。”顶子是清代官员帽顶上表示官阶的帽珠。这里是未

庄人把自由党的徽章比作官员的“顶子”。

［源怨］摇翰林摇唐代以来皇帝的文学侍从的名称。明、清时代凡进士选入翰

林院供职者通称翰林，担任编修国史、起草文件等工作，是一种名望较高的文职

官衔。

［缘园］摇刘海仙摇指五代时的刘海蟾。相传他在终南山修道成仙。流行于

民间的他的画像，一般都是披着长发，前额覆有短发。

·圆圆员· ?鲁迅小说导读?

［缘员］摇洪哥摇大概指黎元洪。他原任清朝新军第二十一混成协的协统

（相当于以后的旅长），一九一一年武昌起义时，被拉出来担任革命军的鄂军都

督。他并未参与武昌起义的筹划。

［缘圆］摇晕燥摇英语，“不”的意思。

［缘猿］摇羲皇摇指伏羲氏。传说中我国上古时代的帝王。他的时代过去曾

被形容为太平盛世。

三、人物形象

员郾阿 匝《阿 匝正传》是鲁迅的代表作，和《药》、《祝福》等小说一起，因

多方面的原因，历来存在较大的争议。有人认为阿 匝是辛亥革命时

期的落后农民的典型；①有人认为阿 匝“是一种精神的性格化和典型

化”；②有人认为，阿 匝作为一个虚构的人物，是某些具有种种消极性

的人的“共名”；③还有人认为，阿 匝是一个革命农民的典型，是一个

一步步走向革命觉醒的农民形象。④ 圆园世纪 愿园年代后，观点较为统

一。

阿 匝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上一个不朽的艺术典

型。

目前，学术界趋向于认为阿 匝是一个不觉悟的、带有精神病态

的农民形象，是《呐喊》、《彷徨》中不觉悟农民形象的集大成者、典型

代表，集中体现了不觉悟农民的根本特征：作为政治经济地位上的人

与作为思想观念上的人的严重对立。政治上受压迫，经济上受剥削，

·猿圆员·?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①

②

③

④

蔡仪援阿 匝是一个农民的典型吗？援新建设，员怨缘圆，源（缘）

冯雪峰援论《阿 匝正传》援人民文学，员怨缘员，源（远）

何其芳援论阿 匝援人民日报，员怨缘远 员园 员远陈涌援论鲁迅小说的现实主义援人民文学，员怨缘远，源（缘）

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没有土地，没有房屋，没有固定的职业，只能做

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一天不做工，就得饿

肚子，处在赤贫的地位，甚至连姓氏都模糊不清；同时，“也很沾了些

游手之徒的狡猾”，①即游手好闲的不良习气。但思想上却是满脑子

“圣经贤传”的封建思想。这两方面的分离造成阿 匝悲剧命运与喜

剧性格的统一。

（员）精神胜利法。阿 匝性格最突出的特征是“精神胜利法”，这

是他生存的法宝。精神胜利法是指用虚幻的精神胜利来掩饰或替代

事实上的失败。阿 匝精神胜利法的主要特征是：妄自尊大，欺弱怕

强，自轻自贱，麻木健忘，其形成的演变过程是：自尊—自欺—自轻—

自虐—忘却。

“优胜记略”和“续优胜记略”两章，集中刻画了阿 匝精神胜利法

的性格特征。阿 匝不知道自己的家谱，和别人口角时就吹：“我们先

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什么东西！”；他很自尊，认为自己见识

高，穷得娶不起老婆还吹：“我的儿子会阔得多啦！”；自尊是人的性

格的核心，阿 匝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忌讳别人提他头上的癞疮疤，

当碰到犯讳时，口呐的就骂，力小的就打，结果屡屡失败，于是改变策

略为“怒目而视”，想补救力量上的失败，又不行；再改变策略为以自

欺欺人的自骄求得心理上的平衡，说：“你还不配！”，不料被人揪住

辫子，在墙上碰了四五个响头；阿 匝又改策略，无师自通地找到胜利

的借口，说：“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由此，

外在的行为转化为纯粹的精神；没想到招来更大的侮辱，被迫承认别

人打自己是“人打畜生”，而他觉得自己的“自轻自贱”是“第一个”，

状元不也是“第一个”么？“你算是什么东西”，于是转败为胜；好不

容易赌赢了一回钱，结果被抢又被打，刚感到失败，但立即自虐，自己

打自己两嘴巴，还认为是打别人，又胜了，心满意足地睡着了；后来，

·源圆员· ?鲁迅小说导读?

①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远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员缘园页

和王胡暗中比捉虱子，被打，觉得是“平生第一件的屈辱”，吃假洋鬼

子的棒打是“平生第二件的屈辱”，马上“忘却”，“忘却”成了阿 匝赖

以生存的法宝；当看到小尼姑，就认为是她带来了晦气，于是调戏她；

往后写阿 匝向吴妈求爱、与小 阅摆“龙虎斗”，表现了他的欺弱怕强。

阿 匝的精神胜利法至死未变，上刑场时还无师自通地喊：“过了二十

年又是一个⋯⋯”。

阿 匝精神胜利法产生的历史根源：一是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对

人们的毒害，使正常的人性受到戕害而产生了异化；二是落后的小农

经济造成的贫穷、保守的生存环境和简单、凝固的思维方式，使人们

不能正确认识自我的命运，只得用自欺欺人的方法为自己寻求精神

寄托；三是阿 匝自身的原因，好胜爱斗、喜欢热闹，乃至生理缺陷等

个人气质、脾性方面造成的。

（圆）阿 匝潜在的革命性。阿 匝性格的另一个重要特征是“潜在

的革命性”。小说在最后三章“革命”、“不准革命”、“大团圆”里集

中刻画了这一特征。阿 匝的革命是朦胧的、糊涂的、可笑的，也是可

怕的。他眼里的革命党是凭借戏文而定的，个个“白盔白甲”，最初

认为革命党是造反，与他为难，就“深恶而痛绝之”，仇恨革命。后来

想到自己在未庄受人欺负，想借革命来“革这伙妈妈的的命”，这是

阿 匝革命的出发点，是出于报仇的原始冲动，没受过民主主义洗礼

的，于是他依戏文的说法“造反了！”，阿 匝革命了。阿 匝的革命是朦

胧的、糊涂的。阿 匝革命的目的是“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

是谁”，回土谷祠后的想法里，小 阅、赵太爷、秀才、假洋鬼子、王胡都

是他革命的对象，还有钱财和女人。第一次革命行动是去静修庵弄

吃的，没成功；阿 匝以“一支竹筷将辫子盘在头顶”的方式革命，看见

小 阅也这样，用怒目而视和“呸”来反对；至此阿 匝认识到要和革命

党结识，只有找假洋鬼子，结果假洋鬼子不准阿 匝革命；后来赵太爷

家遭抢，阿 匝糊里糊涂做了替死鬼。

阿 匝式的革命表明，阿 匝的革命是一种盲目狭隘的报复行为和

·缘圆员·?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以革命谋取个人利益的手段，以“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

谁”为目的的革命是糊涂的、可怕的，对革命有害无益；同时表明要

革命须改造人们思想上的弱点，先进行思想革命。

阿 匝形象的典型意义：①具有深刻的思想意义，深刻揭露了以

等级观念为代表的封建思想对人民的严重毒害；②具有广泛的社会

意义，画出了国人的灵魂，暴露了国民的弱点；③具有深远的历史意

义，阿 匝精神的普遍性和概括性，会长期存在，使人们在这面镜子中

照见自己，“引起疗救的注意”，从疗救自己做起。

圆援假洋鬼子

假洋鬼子是出身地主家庭，具有资产阶级民主思想的投机分子

形象，是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混合物。他是钱太爷的大儿子，未庄

的两个“文童”之一。因为留学东洋，回来后剪掉辫子，脑后装起了

假辫子，穿着西装，手里拿着“哭丧棒”，人们称他为“假洋鬼子”。他

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显示地主阶级的本性；剪辫子，穿西装又显示他

受过资产阶级民主思想的进步思想的影响。回国后，怕剪掉辫子影

响“做大官”的前程，又装上假辫子，是他封建思想和民主思想矛盾

的结果，主要表现了他的投机心理。辛亥革命波及未庄时，立即见风

使舵，投机革命，居然成为未庄的第一号“革命人物”，与“素不相能”

的另一“文童”赵秀才结成联盟，打着“咸与维新”的旗号，到静修庵

砸碎“皇帝万岁万万岁”的龙牌，但也随手拿走观音娘娘座前的一个

宣德炉。后来又到城里拉关系，买来自由党的“银桃子”徽章，俨然

成为革命党，自吹自擂，吹牛欺骗未庄老百姓。他拉拢赵秀才加入革

命党，却不准阿 匝革命，是因为阿 匝地位低，显示他的等级观念，又

显示了他革命的两面性，这又表明辛亥革命中资产阶级的妥协性和

不重视农民革命的错误性。

四、主题分析

·远圆员· ?鲁迅小说导读?

员郾写作背景

《阿 匝正传》以辛亥革命为背景，要理解主题思想，就须了解时

代背景。

鸦片战争后的中国，内忧外患，政治腐败，群众愚昧，中国濒临灭

亡的危险。以孙中山为代表的仁人志士组成国民党，于 员怨员员年 员园月 员园日爆发武昌起义，这一年是农历辛亥年，史称辛亥革命。武昌

起义的胜利标志着辛亥革命取得暂时性的成功。

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朝的统治，结束了我国历史上长达两千多年

的封建君主专制制度，奠定了中国的民主主义基础，为以后中国人民

的解放事业开辟了道路。

但辛亥革命是中国资产阶级领导的，没有完成反帝反封建的民

主革命的伟大任务，是一次不彻底的民主革命。他们不注重发动占

中国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群众，反而排斥、压抑农民群众的革命要

求，对封建势力妥协、宽容、姑息养奸，如多次破坏湖南革命党人活

动，亲手杀过起义士兵的黎元洪，当上湖北军政府的大都督；曾直接

谋杀过秋瑾的章介眉，当上了革命后绍兴军政府的“治安科长”，等

等。封建军阀、官吏钻进革命阵营，勾结帝国主义，向新生的资产阶

级政权反扑。员怨员圆年 源月，孙中山被迫辞去大总统职务，代表地主

买办阶级的袁世凯夺取了政权。

鲁迅以思想家的冷静作深邃思考，看到了辛亥革命的妥协性，尤

其是不注重发动农民群众，甚至排斥、压抑农民群众的革命要求，农

民群众依然愚昧、麻木、落后，依然存在有“国民的弱点”，不除去这

些弱点，不进行思想革命，中国的政治革命势必会像辛亥革命一样半

途流产。

圆援创作意图

关于《阿 匝正传》的创作意图，鲁迅在 圆园世纪 猿园年代以别的笔

名写的一篇杂文里说：“十二年前，鲁迅作的一篇《阿 匝正传》大约是

·苑圆员·?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想暴露国民的弱点的”，①又说要画出国民的灵魂，“要画出这样国民

的魂灵来，在中国实在是一件难事⋯⋯所以我只得依了自己的察觉，

孤寂地姑且将这些写出，作为我眼里所经过的中国的人生”。②

在鲁迅看来，辛亥革命后的中国，农民群众的思想没有丝毫触

动，依然是愚昧、麻木、落后、自私、保守、狭隘，浑浑噩噩地做人，浑浑

噩噩地度日，满足于现状，喜欢热闹，喜当看客，遇事则求神拜佛，以

精神胜利法来为人处世，概括起来，思想不觉悟，究其原因，以等级观

念为代表的封建思想，严重影响并毒害着人民群众。鲁迅把这些思

考汇成了小说《阿 匝正传》，他说过创作《阿 匝正传》的直接原因是：

“阿 匝的影像，在我的心目中似乎确已有了好几年，但我一向毫无写

他出来的意思。经这一提，忽然想起来了，晚上便写了一点，就是第

一章：序。因为要切‘开心话’这题目，就胡乱加上些不必有的滑稽，

其实在全篇里是不相称的。署名是‘巴人’，取‘下里巴人’，并不高

雅的意思”。③

鲁迅创作阿 匝时，将早已思考好的“国民的弱点”的种种表现，

高度提炼为“精神胜利法”，并以之构成阿 匝性格的主要特征。

阿 匝另一个重要特点是革命，鲁迅自己说：“这样一周一周挨下

去，于是乎就不免发生阿 匝可要做革命党的问题了。据我的意思，

中国倘不革命，阿 匝便不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我的阿 匝的命

运，也只能如此，人格也恐怕并不是两个。民国元年已经过去，无可

追踪了，但此后再有革命，我相信还会有阿 匝似的革命党出现”。④

鲁迅已说得很清楚，阿 匝要革命并非偶然，也并非有觉悟，是正常的

事，因为阿 匝生活在最底层，又斗不过别人，长期受压抑，就会反抗，

·愿圆员· ?鲁迅小说导读?

①

②

③

④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远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员源源页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苑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愿圆页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猿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猿苑愿页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猿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猿苑怨页

人之常情，人人都如此。理解阿 匝为什么要革命，鲁迅的这一段话

是关键，不能拔高阿 匝的革命要求，不能说他是革命农民，阿 匝革命

的实际情况也如此，出发点是“革这伙妈妈的的命”，目的是报仇、拿

东西、找老婆；也不能说阿 匝有阶级意识，阿 匝报仇的第一个对象是

“小 阅和赵太爷”。这些都说明阿 匝的革命是愚昧、糊涂的。

阿 匝精神胜利法的“国民的弱点”与革命性有何关系呢？这是

容易遗漏的问题，结果是导致二者的分离，不能从整体上把握，以至

出现偏差。

说到底，阿 匝的革命只不过是精神胜利法以“革命”的形式出

现。精神胜利法是阿 匝不觉悟的表现，从他的为人处世中，可看出

他的愚昧、糊涂；阿 匝式的革命也是愚昧、糊涂的，根本没有革命的

崇高思想，概括起来就是不觉悟，二者统一于不觉悟，原因是以等级

观念为代表的封建思想的影响和毒害。（下文谈此点的原因）

猿援主题思想

上文谈到阿 匝是一个不觉悟群众的代表，他的精神胜利法的

“国民的弱点”与革命性统一于不觉悟，原因是以等级观念为代表的

封建思想的影响和毒害，那么，鲁迅是否以等级观念为封建思想的代

表呢？《阿 匝正传》所反映的社会是等级森严的吗？人们的思想是

以之为主的吗？

答案是肯定的。我们来看看文本的实际情况。

赵太爷的儿子进秀才时，阿 匝想攀高说自己似乎姓赵，见了赵

太爷的面连话都吓得讲不清，结果挨打挨骂，“你怎么会姓赵！———

你那里配姓赵！”，“会”、“配”两字极准确地概括出在赵太爷眼里，阿

匝连姓赵的资格也没有。未庄的人是怎么看此事的呢？“知道的人

都说阿 匝太糊涂，自己去招打；他大约未必姓赵，即使真姓赵，有赵

太爷在这里，也不该如此胡说的”，未庄的等级森严，人们满脑子是

等级观念；阿 匝和别人口角时说：“我们先前———比你阔多啦，你算

什么东西！”，自己比不赢地位，拿祖先也要比赢，这样的话有不少；

·怨圆员·?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阿 匝忌讳头上的癞疮疤，人们就要取笑，以至发生一连串阿 匝的输，

阿 匝赢钱被抢，王胡拳他，假洋鬼子棒他，小 阅与他“龙虎斗”，所有

的人都敢欺负他，或许有人说是阿 匝技不如人，不可否认，但阿 匝如

果处在赵太爷的地位，即使再技不如人，也没有人敢欺负；阿 匝欺负

小尼姑，向吴妈求婚，这两个对象的地位比他还要差。再看革命的内

容，阿 匝要革命，却不允许小 阅革命；革命行动的对象是静修庵；找

假洋鬼子合伙，吓得说不清楚话，被叫滚时，“不自觉的逃出门外”；

最后糊涂当了替死鬼。

所有的一切都表明，以未庄为代表的中国社会时时、处处存在着

等级制，人们的思想是等级观念。这使我们想到《狂人日记》里的

“他们———也有给知县打枷过的，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也有衙役占

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他们那时候的脸色，全没有

昨天这么怕，也没有这么凶”；《孔乙己》里咸亨酒店的柜台；《药》里

的茶客把夏瑜当疯子；《故乡》里的“老爷”。⋯⋯《阿 匝正传》的等

级更为明显，鲁迅的意图也就很明显了，就是要彻底清除以等级观念

为代表的封建思想对群众的影响和毒害，否则，中国的革命“还会有

阿 匝似的革命党出现”，还会像辛亥革命一样半途流产。

综上所述，《阿 匝正传》的主题思想可概括为：小说以辛亥革命

为背景，通过描写阿 匝在未庄生活和革命的一系列遭遇及悲惨结

局，重点刻画了阿 匝的精神胜利法和潜在的革命性的性格特征，表

明以等级观念为代表的封建思想对群众的影响和毒害，从而提出彻

底清除人们思想上的封建思想的必要性。

五、艺术特色

员郾高超的讽刺艺术，悲喜剧的完美结合

鲁迅在小说里将病态社会的病态人物和病态思想，都给予了一

一的讽刺。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里说：“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

·园猿员· ?鲁迅小说导读?

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给人看，讥讽又不过是喜剧的变

简的一支流。”明显地把讽刺看作是喜剧的一个支流。他还认为讽

刺美的本质就是通过对丑的否定来达到对美的肯定。

《阿 匝正传》高超的讽刺艺术的突出特点是，把喜剧性同悲剧性

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寓庄于谐，亦庄亦谐，具体说来，表现为喜剧的外

套，悲剧的内核。阿 匝的一生是极具悲剧性的，人生的结局是被当

作替罪羊而死，但这一切又是通过阿 匝日常生活中富有喜剧性的事

件表现出来的。

悲喜剧的融合有两种表现。一是作品前面的大部分章节喜剧性

较强，集中表现在“优胜记略”、“续优胜记略”和“恋爱的悲剧”三章

里；后面两章的悲剧性渐浓，戏剧性减弱，构成小说表层的由喜到悲。

一是，喜剧情节包含悲剧因素，悲剧情节包含喜剧因素。如，赵太爷

不准阿 匝姓赵的情节，表面看起来喜剧性强，其实蕴藏浓烈的悲剧，

说明阿 匝的地位十分低下；结尾阿 匝的临刑，是悲剧情节，但阿 匝十

分认真地画圆，以及说：“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又是喜剧场

面，充分显示了阿 匝的愚昧。

喜剧性的内容运用了讽刺手法，在精神胜利法的刻画中，对阿 匝求生存的法宝一一作了讽刺，如，怒目而视遇到对手时，说：“你还不

配⋯⋯”，被打后，又说：“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

⋯⋯”，又逼迫说是人打畜生时，说：“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

还不放么？”，阿 匝喜剧性的一言一行，鲁迅都作了讽刺，讽刺出了阿

匝的愚昧、不觉悟，阿 匝是引人发笑的，但是一种含泪的笑。

圆援以社会重大政治事件为背景

鲁迅创作小说的一个特点是，把主人公放置众人的环境中演绎

着悲喜剧的人生。“狂人”是在众人“吃人”的环境；“孔乙己”生活

在茶客中，众人构成麻木、冷酷的“吃人团”，组成一种社会环境、氛

围。《风波》把人物的命运放到张勋复辟的社会重大政治事件中；

《阿 匝正传》则是把人物安置到辛亥革命的社会重大政治事件中，从

·员猿员·?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而对辛亥革命作出了比《药》更为严峻的思考。

辛亥革命在未庄的情形怎样？只有假洋鬼子和赵秀才去静修庵

砸碎了一块“皇帝万岁万万岁”的龙牌，随手拿走观音娘娘座前的一

个宣德炉，没有本质变化。而在未庄第一个喊出革命的阿 匝，被假洋

鬼子拒绝参加革命，又被当作替罪羊。阿 匝被假洋鬼子拒绝参加革

命后，有了忧愁：“洋先生不准他革命，他再没有别的路；从此决不能

望有白盔白甲的人来叫他，他所有的抱负，志向，希望，前程，全被一

笔勾销了。”鲁迅的语言是犀利的，心情是沉痛的。

辛亥革命没能解决农民问题，而中国的国情告诉我们，农民力量

是革命的主要力量，农民问题是革命的根本问题。鲁迅在《阿 匝正

传》里对农民问题作出了严峻的思考，农民的思想没解决，“此后再

有革命，我相信还会有阿 匝似的革命党出现”。以小说形式参入社

会政治革命问题，透过阿 匝的悲剧命运，严肃地提出农民革命的出

路在哪里？这就是文学家、思想家鲁迅。

猿援散记体叙事结构，杂文笔法

鲁迅的《呐喊》、《彷徨》以一种不重复性的叙事结构，追求艺术

布局，开创一代小说结构布局的新风范，虽然大部分小说是一种散记

体叙事结构，但具体形式又各不相同，《故乡》把“我”当作主人公；

《孔乙己》的“我”以旁观者身份，成为主人公生存的冷漠环境中的一

部分；《阿 匝正传》虽然无“我”，但时而插入作者的插话和独白，结构

较其他小说要复杂些，依然是散记体叙事结构。插入作者的插话和

独白，是议论方式，杂文笔法。

以杂文笔法融入小说创作，是鲁迅的一大创造。小说以幽默、尖

刻、诙谐的语言，进行讽刺，或反语，或夸张，或大词小用，或庄词谐

用。

如阿 匝挨赵太爷的打后，作者这样写道：

然而阿 匝虽然常优胜，却直待蒙赵太爷打他嘴巴之后，这才出了

名。

·圆猿员· ?鲁迅小说导读?

⋯⋯未庄通例，倘如阿七打阿八，或者李四打张三，向来本不算一

件事，必须与一位名人如赵太爷者相关，这才载上他们的口碑。一上

口碑，则打的既有名，被打的也就托庇有了名。至于错在阿 匝，那自然

是不必说。所以者何？就因为赵太爷是不会错的。

讽刺中有幽默，幽默中含讽刺，揭示了国民性的弱点、趋炎附势

的奴性心理。

又如第九章，写“光头”和“长衫人物”审问阿 匝，一面鄙视阿 匝的“奴隶性”，装出一副“维新”的神气，一面却把笔硬塞在阿 匝的手

里，逼阿 匝画押，并把阿 匝游街，最后枪杀。有力地揭露了这帮人虚

伪凶残的本性和反动面目。

作者经常站出来议论，是杂文式的，如第四章的开头：

有人说：有些胜利者，愿意敌手如虎，如鹰，他才感得胜利的欢喜；

假使如羊，如小鸡，他便反觉得胜利的无聊。又有些胜利者，当克服一

切之后，看见死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他于是没

有了敌人，没有了对手，没有了朋友，只有自己在上，一个，孤另另，凄

凉，寂寞，便反而感到了胜利的悲哀。然而我们的阿 匝却没有这样乏，

他是永远得意的：这或者也是中国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个证据了。

按照传统小说的写法，这是多余的，但鲁迅以此深刻、贴切地讽

刺了阿 匝的精神胜利法。

《阿 匝正传》里的议论，增强了小说的讽刺性，加深了小说主题

的深度。

（余放成摇袁炳坤摇王摇昭）摇摇

·猿猿员·?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社摇戏摇摇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

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

一、阅读提示

《社戏》写于 员怨圆圆年 员圆月 员园日，是《呐喊》的最后一篇，和《故

乡》一样，带有作者自述的性质。阅读时要注意以下几个方面：

（员）借助工具书了解文中的风俗民情、文化背景。

（圆）分析双喜和六一公公的形象。

（猿）《社戏》和《故乡》都写了自己在家乡的经历，作者的感情有

何不同？

（源）理解主题思想：看北京戏和看故乡社戏的经历、感情的不同

之处及其关系，这是本文的难点。

（缘）学会对比手法。

二、原文

社摇戏［员］

我在倒数上去的二十年中，只看过两回中国戏，前十年是绝不

看，因为没有看戏的意思和机会，那两回全在后十年，然而都没有看

出什么来就走了。

第一回是民国元年我初到北京的时候，当时一个朋友对我说，北

京戏最好，你不去见见世面么？我想，看戏是有味的，而况在北京呢。

于是都兴致勃勃的跑到什么园，戏文已经开场了，在外面也早听到冬

·源猿员· ?鲁迅小说导读?

冬地响。我们挨进门，几个红的绿的在我的眼前一闪烁，便又看见戏

台下满是许多头，再定神四面看，却见中间也还有几个空座，挤过去

要坐时，又有人对我发议论，我因为耳朵已经喤喤的响着了，用了心，

才听到他是说“有人，不行！”

我们退到后面，一个辫子很光的却来领我们到了侧面，指出一个

地位来。这所谓地位者，原来是一条长凳，然而他那坐板比我的上腿

要狭到四分之三，他的脚比我的下腿要长过三分之二。我先是没有

爬上去的勇气，接着便联想到私刑拷打的刑具，不由的毛骨悚然的走

出了。

走了许多路，忽听得我的朋友的声音道，“究竟怎的？”我回过脸

去，原来他也被我带出来了。他很诧异的说，“怎么总是走，不答

应？”我说，“朋友，对不起，我耳朵只在冬冬喤喤的响，并没有听到你

的话。”

后来我每一想到，便很以为奇怪，似乎这戏太不好，———否则便

是我近来在戏台下不适于生存了。

第二回忘记了那一年，总之是募集湖北水灾捐而谭叫天［圆］还没

有死，捐法是两元钱买一张戏票，可以到第一舞台去看戏，扮演的多

是名角，其一就是小叫天。我买了一张票，本是对于劝募人聊以塞责

的，然而似乎又有好事家乘机对我说了些叫天不可不看的大法要了。

我于是忘了前几年的冬冬喤喤之灾，竟到第一舞台去了，但大约一半

也因为重价购来的宝票，总得使用了才舒服。我打听得叫天出台是

迟的，而第一舞台却是新式构造，用不着争座位，便放了心，延宕到九

点钟才出去，谁料照例，人都满了，连立足也难，我只得挤在远处的人

丛中看一个老旦在台上唱。那老旦嘴边插着两个点火的纸捻子，旁

边有一个鬼卒，我费尽思量，才疑心他或者是目连［猿］的母亲，因为后

来又出来了一个和尚。然而我又不知道那名角是谁，就去问挤小在

我的左边的一位胖绅士。他很看不起似的斜瞥了我一眼，说道，“龚

云甫［源］！”我深愧浅陋而且粗疏，脸上一热，同时脑里也制出了决不

·缘猿员·?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再问的定章，于是看小旦唱，看花旦唱，看老生唱，看不知什么角色

唱，看一大班人乱打，看两三个人互打，从九点多到十点，从十点到十

一点，从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从十一点半到十二点，———然而叫天竟

还没有来。

我向来没有这样忍耐的等候过什么事物，而况这身边的胖绅士

的吁吁的喘气，这台上的冬冬喤喤的敲打，红红绿绿的晃荡，加之以

十二点，忽而使我省悟到在这里不适于生存了。我同时便机械的拧

转身子，用力往外只一挤，觉得背后便已满满的，大约那弹性的胖绅

士早在我的空处胖开了他的右半身了。我后无回路，自然挤而又挤，

终于出了大门。街上除了专等看客的车辆之外，几乎没有什么行人

了，大门口却还有十几个人昂着头看戏目，别有一堆人站着并不看什

么，我想：他们大概是看散戏之后出来的女人们的，而叫天却还没有

来⋯⋯

然而夜气很清爽，真所谓“沁人心脾”，我在北京遇着这样的好

空气，仿佛这是第一遭了。

这一夜，就是我对于中国戏告了别的一夜，此后再没有想到他，

即使偶而经过戏园，我们也漠不相关，精神上早已一在天之南一在地

之北了。

但是前几天，我忽在无意之中看到一本日本文的书，可惜忘记了

书名和著者，总之是关于中国戏的。其中有一篇，大意仿佛说，中国

戏是大敲，大叫，大跳，使看客头昏脑眩，很不适于剧场，但若在野外

散漫的所在，远远的看起来，也自有他的风致。我当时觉得这正是说

了在我意中而未曾想到的话，因为我确记得在野外看过很好的好戏，

到北京以后的连进两回戏园去，也许还是受了那时的影响哩。可惜

我不知道怎么一来，竟将书名忘却了。

至于我看那好戏的时候，却实在已经是“远哉遥遥”的了，其时

恐怕我还不过十一二岁。我们鲁镇的习惯，本来是凡有出嫁的女儿，

倘自己还未当家，夏间便大抵回到母家去消夏。那时我的祖母虽然

·远猿员· ?鲁迅小说导读?

还康健，但母亲也已分担了些家务，所以夏期便不能多日的归省了，

只得在扫墓完毕之后，抽空去住几天，这时我便每年跟了我的母亲住

在外祖母的家里。那地方叫平桥村，是一个离海边不远，极偏僻的，

临河的小村庄；住户不满三十家，都种田，打鱼，只有一家很小的杂货

店。但在我是乐土：因为我在这里不但得到优待，又可以免念“秩秩

斯干幽幽南山”［缘］了。

和我一同玩的是许多小朋友，因为有了远客，他们也都从父母那

里得了减少工作的许可，伴我来游戏。在小村里，一家的客，几乎也

就是公共的。我们年纪都相仿，但论起行辈来，却至少是叔子，有几

个还是太公，因为他们合村都同姓，是本家。然而我们是朋友，即使

偶而吵闹起来，打了太公，一村的老老小小，也决没有一个会想出

“犯上”这两个字来，而他们也百分之九十九不识字。

我们每天的事情大概是掘蚯蚓，掘来穿在铜丝做的小钩上，伏在

河沿上去钓虾。虾是水世界里的呆子，决不惮用了自己的两个钳捧

着钩尖送到嘴里去的，所以不半天便可以钓到一大碗。这虾照例是

归我吃的。其次便是一同去放牛，但或者因为高等动物了的缘故罢，

黄牛水牛都欺生，敢于欺侮我，因此我也总不敢走近身，只好远远地

跟着，站着。这时候，小朋友们便不再原谅我会读“秩秩斯干”，却全

都嘲笑起来了。

至于我在那里所第一盼望的，却在到赵庄去看戏。赵庄是离平

桥村五里的较大的村庄；平桥村太小，自己演不起戏，每年总付给赵

庄多少钱，算作合做的。当时我并不想到他们为什么年年要演戏。

现在想，那或者是春赛，是社戏［远］了。

就在我十一二岁时候的这一年，这日期也看看等到了。不料这

一年真可惜，在早上就叫不到船。平桥村只有一只早出晚归的航船

是大船，决没有留用的道理。其余的都是小船，不合用；央人到邻村

去问，也没有，早都给别人定下了。外祖母很气恼，怪家里的人不早

定，絮叨起来。母亲便宽慰伊，说我们鲁镇的戏比小村里的好得多，

·苑猿员·?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一年看几回，今天就算了。只有我急得要哭，母亲却竭力的嘱咐我，

说万不能装模装样，怕又招外祖母生气，又不准和别人一同去，说是

怕外祖母要担心。

总之，是完了。到下午，我的朋友都去了，戏已经开场了，我似乎

听到锣鼓的声音，而且知道他们在戏台下买豆浆喝。

这一天我不钓虾，东西也少吃。母亲很为难，没有法子想。到晚

饭时候，外祖母也终于觉察了，并且说我应当不高兴，他们太怠慢，是

待客的礼数里从来所没有的。吃饭之后，看过戏的少年们也都聚拢

来了，高高兴兴的来讲戏。只有我不开口；他们都叹息而且表同情。

忽然间，一个最聪明的双喜大悟似的提议了，他说，“大船？八叔的

航船不是回来了么？”十几个别的少年也大悟，立刻撺掇起来，说可

以坐了这航船和我一同去。我高兴了。然而外祖母又怕都是孩子

们，不可靠；母亲又说是若叫大人一同去，他们白天全有工作，要他熬

夜，是不合情理的。在这迟疑之中，双喜可又看出底细来了，便又大

声的说道，“我写包票！船又大；迅哥儿向来不乱跑；我们又都是识

水性的！”

诚然！这十多个少年，委实没有一个不会凫水的，而且两三个还

是弄潮的好手。

外祖母和母亲也相信，便不再驳回，都微笑了。我们立刻一哄的

出了门。

我的很重的心忽而轻松了，身体也似乎舒展到说不出的大。一

出门，便望见月下的平桥内泊着一只白蓬的航船，大家跳下船，双喜

拔前篙，阿发拔后篙，年幼的都陪我坐在舱中，较大的聚在船尾。母

亲送出来吩咐“要小心”的时候，我们已经点开船，在桥石上一磕，退

后几尺，即又上前出了桥。于是架起两支橹，一支两人，一里一换，有

说笑的，有嚷的，夹着潺潺的船头激水的声音，在左右都是碧绿的豆

麦田地的河流中，飞一般径向赵庄前进了。

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

·愿猿员· ?鲁迅小说导读?

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

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地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却还以为船慢。他们

换了四回手，渐望见依稀的赵庄，而且似乎听到歌吹了，还有几点火，

料想便是戏台，但或者也许是渔火。

那声音大概是横笛，宛转，悠扬，使我的心也沉静，然而又自失起

来，觉得要和他弥散在含着豆麦蕴藻之香的夜气里。

那火接近了，果然是渔火；我才记得先前望见的也不是赵庄。那

是正对船头的一丛松柏林，我去年也曾经去游玩过，还看见破的石马

倒在地下，一个石羊蹲在草里呢。过了那林，船便弯进了叉港，于是

赵庄便真在眼前了。

最惹眼的是屹立在庄外临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戏台，模胡在远外

的月夜中，和空间几乎分不出界限，我疑心画上见过的仙境，就在这

里出现了。这时船走得更快，不多时，在台上显出人物来，红红绿绿

的动，近台的河里一望乌黑的是看戏的人家的船篷。

“近台没有什么空了，我们远远的看罢。”阿发说。

这时船慢了，不久就到，果然近不得台旁，大家只能下了篙，比那

正对戏台的神棚还要远。其实我们这白蓬的航船，本也不愿意和乌

蓬的船在一处，而况并没有空地呢⋯⋯

在停船的匆忙中，看见台上有一个黑的长胡子的背上插着四张

旗，捏着长枪，和一群赤膊的人正打仗。双喜说，那就是有名的铁头

老生，能连翻八十四个筋斗。他日里亲自数过的。

我们便都挤在船头上看打仗，但那铁头老生却又并不翻筋斗，只

有几个赤膊的人翻，翻了一阵，都进去了，接着走出一个小旦来，咿咿

呀呀的唱。双喜说，“晚上看客少，铁头老生也懈了，谁肯显本领给

白地看呢？”我相信这话对，因为其时台下已经不很有人，乡下人为

了明天的工作，熬不得夜，早都睡觉去了，疏疏朗朗的站着的不过是

几十个本村和邻村的闲汉。乌蓬船里的那些土财主的家眷固然在，

然而他们也不在乎看戏，多半是专到戏台下来吃糕饼水果和瓜子的。

·怨猿员·?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所以简直可以算白地。

然而我的意思却也并不在乎看翻筋斗。我最愿意看的是一个人

蒙了白布，两手在头上捧着一支棒似的蛇头的蛇精，其次是套了黄布

衣跳老虎。但是等了许多时都不见，小旦虽然进去了，立刻又出来了

一个很老的小生。我有些疲倦了，托桂生买豆浆去。他去了一刻，回

来说，“没有。卖豆浆的聋子也回去了。日里倒有，我还喝了两碗

呢。现在去舀一瓢水来给你喝罢。”

我不喝水，支撑着仍然看，也说不出见了些什么，只觉得戏子的

脸都渐渐的有些稀奇了，那五官渐不明显，似乎融成一片的再没有什

么高低。年纪小的几个多打呵欠了，大的也各管自己谈话。忽而一

个红衫的小丑被绑在台柱子上，给一个花白胡子的用马鞭打起来了，

大家才又振作精神的笑着看。在这一夜里，我以为这实在要算是最

好的一折。

然而老旦终于出台了。老旦本来是我所最怕的东西，尤其是怕

他坐下了唱。这时候，看见大家也都很扫兴，才知道他们的意见是和

我一致的。那老旦当初还只是踱来踱去的唱，后来竟在中间的一把

交椅上坐下了。我很担心；双喜他们却就破口喃喃的骂。我忍耐的

等着，许多工夫，只见那老旦将手一抬，我以为就要站起来了，不料他

却又慢慢的放下在原地方，仍旧唱。全船里几个人不住的吁气，其余

的也打起呵欠来。双喜终于熬不住了，说道，怕他会唱到天明还不

完，还是我们走的好罢。大家立刻都赞成，和开船时候一样踊跃，三

四人径奔船尾，拔了篙，点退几丈，回转船头，架起橹，骂着老旦，又向

那松柏林前进了。

月还没有落，仿佛看戏也并不很久似的，而一离赵庄，月光又显

得格外的皎洁。回望戏台在灯火光中，却又如初来未到时候一般，又

漂渺得像一座仙山楼阁，满被红霞罩着了。吹到耳边来的又是横笛，

很悠扬；我疑心老旦已经进去了，但也不好意思说再回去看。

不多久，松柏林早在船后了，船行也并不慢，但周围的黑暗只是

·园源员· ?鲁迅小说导读?

浓，可知已经到了深夜。他们一面议论着戏子，或骂，或笑，一面加紧

的摇船。这一次船头的激水声更其响亮了，那航船，就像一条大白鱼

背着一群孩子在浪花里蹿，连夜渔的几个老渔父，也停了艇子看着喝

彩起来。

离平桥村还有一里模样，船行却慢了，摇船的都说很疲乏，因为

太用力，而且许久没有东西吃。这回想出来的是桂生，说是罗汉

豆［苑］正旺相，柴火又现成，我们可以偷一点来煮吃的。大家都赞成，

立刻近岸停了船；岸上的田里，乌油油的便都是结实的罗汉豆。

“阿阿，阿发，这边是你家的，这边是老六一家的，我们偷那一边

的呢？”双喜先跳下去了，在岸上说。

我们也都跳上岸。阿发一面跳，一面说道，“且慢，让我来看一

看罢，”他于是往来的摸了一回，直起身来说道，“偷我们的罢，我们

的大得多呢。”一声答应，大家便散开在阿发家的豆田里，各摘了一

大捧，抛入船舱中。双喜以为再多偷，倘给阿发的娘知道是要哭骂

的，于是各人便到六一公公的田里又各偷了一大捧。

我们中间几个年长的仍然慢慢的摇着船，几个到后舱去生火，年

幼的和我都剥豆。不久豆熟了，便任凭航船浮在水面上，都围起来用

手撮着吃。吃完豆，又开船，一面洗器具，豆荚豆壳全抛在河水里，什

么痕迹也没有了。双喜所虑的是用了八公公船上的盐和柴，这老头

子很细心，一定要知道，会骂的。然而大家议论之后，归结是不怕。

他如果骂，我们便要他归还去年在岸边拾去的一枝枯桕树，而且当面

叫他“八癞子”。

“都回来了！那里会错。我原说过写包票的！”双喜在船头上忽

而大声的说。

我向船头一望，前面已经是平桥。桥脚上站着一个人，却是我的

母亲，双喜便是对伊说着话。我走出前舱去，船也就进了平桥了，停

了船，我们纷纷都上岸。母亲颇有些生气，说是过了三更了，怎么回

来得这样迟，但也就高兴了，笑着邀大家去吃炒米。

·员源员·?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大家都说已经吃了点心，又渴睡，不如及早睡的好，各自回去了。

第二天，我向午才起来，并没有听到什么关系八公公盐柴事件的

纠葛，下午仍然去钓虾。

“双喜，你们这班小鬼，昨天偷了我的豆了罢？又不肯好好的

摘，踏坏了不少。”我抬头看时，是六一公公棹着小船，卖了豆回来

了，船肚里还有剩下的一堆豆。

“是的。我们请客。我们当初还不要你的呢。你看，你把我的

虾吓跑了！”双喜说。

六一公公看见我，便停了楫，笑道，“请客？———这是应该的。”

于是对我说，“迅哥儿，昨天的戏可好么？”

我点一点头，说道，“好。”

“豆可中吃呢？”

我又点一点头，说道，“很好。”

不料六一公公竟非常感激起来，将大拇指一翘，得意的说道，

“这真是大市镇里出来的读过书的人才识货！我的豆种是粒粒挑选

过的，乡下人不识好歹，还说我的豆比不上别人的呢。我今天也要送

些给我们的姑奶奶尝尝去⋯⋯”他于是打着楫子过去了。

待到母亲叫我回去吃晚饭的时候，桌上便有一大碗煮熟了的罗

汉豆，就是六一公公送给母亲和我吃的。听说他还对母亲极口夸奖

我，说“小小年纪便有见识，将来一定要中状元。姑奶奶，你的福气

是可以写包票的了。”但我吃了豆，却并没有昨夜的豆那么好。

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

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

一九二二年十月。

【注释】

［员］摇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上海《小说月报》第十三卷第十

二号。

·圆源员· ?鲁迅小说导读?

［圆］摇谭叫天（员愿源苑—员怨员苑）摇即谭鑫培，又称小叫天，当时的京剧演员，擅

长老生戏。

［猿］摇目连摇释迦牟尼的弟子。据《盂兰盆经》说，目连的母亲因生前违犯

佛教戒律，堕入地狱，他曾入地狱救母。《目连救母》一剧，旧时在民间很流行。

［源］摇龚云甫（员愿远圆—员怨猿圆）摇当时的京剧演员，擅长老旦戏。

［缘］摇“秩秩斯干幽幽南山”摇语见《诗经·小雅·斯干》。据汉代郑玄注：

“秩秩，流行也；干，涧也；幽幽，深远也。”

［远］摇社戏摇“社”原指土地神或土地庙。在绍兴，社是一种区域名称，社

戏就是社中每年所演的“年规戏”。

［苑］摇罗汉豆摇即蚕豆。

三、人物形象

《社戏》中的人物塑造和《药》相似，不以一个中心人物来统领，

而是描写群像。比较而言，双喜、六一公公的刻画要形象生动些。

员郾双喜

双喜是小说里描写最突出的一个小伙伴，是小伙伴中“最聪明

的”，俨然小伙伴的领袖。其性格主要表现为勇敢、聪明、胆大、心

细。

“我”因为看不成社戏，“急得要哭”，晚饭后，小伙伴高高兴兴讲

戏，“我”却“不开口”，这时心细如发的双喜发现“我”不高兴，非常

聪明地想出“好主意”，当外祖母和母亲“迟疑”时，又是双喜勇敢、聪

明地说出理由：“我写包票！船又大；迅哥儿向来不乱跑；我们又都

是识水性的”，连外祖母和母亲都“相信”、“微笑”了；驾船时“拨前

篙”，显示出胆子大，技术高；看戏途中，当铁头老生始终不翻筋斗，

“我”很失望时，双喜安慰说：“晚上看客少，铁头老生也懈了，谁肯显

本领给白地看呢？”表现出大哥般的亲切关怀、体贴；当大家都很扫

兴时，双喜和他们就“破口喃喃的骂”显示了农村小孩的天然野性；

·猿源员·?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当大家“不住的吁气”、“打起呵欠”时，双喜终于熬不住，提出回家，

可看出他能拿主意；回程途中，阿发说偷自己家的罗汉豆，双喜提出

“再多偷，倘给阿发的娘知道是要哭骂的”的劝告，他考虑问题心细、

周到，能为他人着想；第二天，当六一公公怪罪时，双喜聪明、机智地

说：“我们请客”，一句话说得六一公公笑了。

一个聪明可爱的双喜形象就这么生动地刻画出来了。

圆援六一公公

六一公公是一个善良、淳朴而好客的农民形象，他的着墨不多，

只是在结尾处出现，但他的形象依然生动，与双喜构成一老一小两个

鲜明的艺术形象。

六一公公的描写有直接和间接两处描写。

直接描写里写他一出场就问：“双喜，你们这班小鬼，昨天偷了

我的豆了罢？”往下不是责怪他们“偷豆”，而是责怪他们“又不肯好

好的摘，踏坏了不少。”其实是教育他们摘豆不要紧，要注意别踏坏

没摘的豆，说明六一公公心胸不狭窄，为人善良而淳朴；当被双喜巧

妙地说是请客时，六一公公笑着说：“这是应该的。”可见他不吝啬，

机智而好客，并且马上问“我”：“昨天的戏可好么？”、“豆可中吃

呢？”，看来六一公公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反而怕自己种的豆不好吃，

足见他的善良、淳朴而好客；当听到说豆好吃时，立刻兴奋、感激、得

意起来，一个种了一生豆的农民，听到别人夸奖而自豪、得意，是极正

常自然的事。

间接描写中，先是交代了六一公公送罗汉豆给母亲和“我”吃，

显示了他的热情好客；然后传达出他夸“我”的话：“小小年纪便有见

识，将来一定要中状元。姑奶奶，你的福气是可以写包票的了。”这

是平常的客套话和祝福话，是对客人说的，有封建等级、礼教的影响，

但不要过多去拔高思想，因为这部分的重点不在此意上。

·源源员· ?鲁迅小说导读?

四、主题分析

员援写作素材

鲁迅于 员怨员园年 苑月，应蔡元培先生之邀，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

绍兴，任绍兴府中学堂的监学，即教务主任。暑假期间，到农村去看

过两次社戏，一次是陪母亲到小皋埠的舅舅家看绍兴戏；另一次也是

陪母亲到昌安门的松林去看目连戏。与此同时，儿时的安桥头和小

皋埠的好朋友，如章闰水、六一、阿发、桂生、七斤等，常常来看望鲁

迅，友情使鲁迅感到欣慰，他们的变化使鲁迅看到生活的苦难。鲁迅

把章闰水写到《故乡》成了闰土；把六一、阿发、桂生、七斤等写进《社

戏》，成了双喜、阿发等小朋友。

圆援北京的“京戏”与平桥村的“社戏”

《社戏》由三次看戏构成，前两次是写在北京看戏，用了三分之

一的篇幅，构成小说的第一部分；后一次是写儿时在故乡鲁镇平桥村

旁的赵庄看戏，用了三分之二的篇幅，是小说的第二部分；且二者形

成对比。因此，不少人认为写在北京看戏是为了突出写在赵庄看戏

的。那么，鲁迅到底在表达一种什么人生体验呢？两地看戏的对比

的用意是什么？“戏”有没有象征意义？

（员）看北京的“京戏”———现实都市人性的堕落。

两次在北京看“京戏”，有意识地选择两个戏园，写出同样的感

受：看戏前认为“看戏是有味的，而况在北京呢”，看戏后确实“我近

来在戏台下不适于生存了。”反差之大，令人咋舌，是何缘故呢？

第一次看京戏时，戏文已经开场，戏鼓“冬冬”，震人心扉；戏园

的场面是，“我”只能“挨”进门，就看见红的绿的一闪，再看见的是

“戏台下满是许多头”，好不容易挤到一个空位，却有人说：“有人，不

行！”后来被领到一个地位，“我”感到极不舒服。小说出现详细的描

写：“这所谓地位者，原来是一条长凳，然而他那坐板比我的上腿要

·缘源员·?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狭到四分之三，他的脚比我的下腿要长过三分之二。”矮个子要坐高

长凳，于是就有了“毛骨悚然”的感受：“我先是没有爬上去的勇气，

接着便联想到私刑拷打的刑具，不由的毛骨悚然的走出了。”

这里的情形是：人多、拥挤、嘈杂、抢座位，设备简陋，鼓声刺耳。

本来是看戏，戏的内容没写，倒是在写看戏的场面、看戏人，戏园的嘈

杂气氛、锣鼓冬冬喤喤的噪音与塞满戏园的看客，使“我”认为“奇

怪”，本来想到看北京的京戏有味，看京戏的都市人也“有味”的，没

想到竟是这样，于是“奇怪”，要么是“这戏太不好”，要么“我近来在

戏台下不适于生存了。”

第二次看京戏，是为了募捐，花两元钱可到高等级的“第一舞

台”去舒服地看，可是人都满了，“连立足也难”，只得挤在远处的人

丛中看老旦唱。当不知道名角是谁而问旁边的“胖绅士”时，他却瞧

不起，“斜瞥”“我”。原本是冲着叫天来的，可始终没等到，这一次详

细写的是等叫天：“看小旦唱，看花旦唱，看老生唱，看不知什么角色

唱，看一大班人乱打，看两三个人互打，从九点多到十点，从十点到十

一点，从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从十一点半到十二点，———然而叫天竟

还没有来。”戏场外是“街上除了专等看客的车辆之外，几乎没有什

么行人了，大门口却还有十几个人昂着头看戏目，别有一堆人站着并

不看什么，我想：他们大概是看散戏之后出来的女人们的”。

这次依然是人多、拥挤、嘈杂，增加了以“胖绅士”、名角“叫天”

为代表的都市人的冷漠与傲慢。

两次在北京看戏，是现实中真实的，是“我”亲身经历过的，代表

的是现代文明、文化，从都市普通市民的人生方式中，呈现出了现实

都市人性的堕落，也就是鲁迅说过的：“暴露国民的弱点。”①

造成现实都市人性的堕落的原因是什么呢？

《社戏》似乎没有体现反封建主义思想的主题，与《呐喊》中的其

·远源员· ?鲁迅小说导读?

①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缘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员源源页

他小说有着明显的区别，这个现象很特别，不符合鲁迅创作的一贯

性、一致性的特点。我们认为：《社戏》既然是最末一篇，鲁迅一直不

抽出来，也应该和其他小说一样，有反封建思想的内容。一个戏场就

是一个社会，从看戏人、唱戏人的人性弱点中，可看出都市市民的思

想根源。看戏人的抢座是人性中的庸俗、自私；拥挤、嘈杂是闭塞、落

后，缺乏现代文明的表现，看戏人和唱戏人的冷漠与高傲折射出封建

等级思想的影响，胖绅士以知道名角叫什么而认为高人一等，可以斜

视、瞧不起人，叫天以自己是名角，也自视高人一等，可以不守信用，

推迟演出；戏场的布置也是等级分明，上等是“第一舞台”。现实都

市市民的思想上弥漫着封建等级观念，现实都市人性的堕落的根本

原因就是以等级观念为代表的封建主义思想，也是“我近来在戏台

下不适合于生存了”的原因，不适合戏台下就是不适合现实中的都

市社会。所以，流露出“我”对现实都市市民的人生、人性非常不满

的情感。

（圆）看平桥村的“社戏”———儿时乡村人情的和谐。

平桥村的自然环境：离海边不远，极偏僻，临河的小村。全村只

有一条大船早出晚归，其余都是小船。乡村的自然环境充满着诗情

画意、迷人、醉人，小说里这样写道：“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

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

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地向船尾跑

去了”，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幅风景优美的田园风光图。

平桥村的人文环境：不满三十户的平桥村，同宗同姓，只有一家

很小的杂货店，他们都种田，打鱼，和平相处，一家的客，几乎也就是

公共的。小伙伴们的辈分比“我”高，但偶尔吵架、打“太公”，全村的

人决没有一个会想出“犯上”这两个字来的，没有等级观念。“我们”

偷了六一公公的罗汉豆，他听说是请客就说：“这是应该的。”，这里

的人淳朴厚道、热情好客，人与人之间、人与环境之间构成天然的和

谐。儿时乡村平民的人生、人性与都市市民的截然相反，是两个世

·苑源员·?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界，不再是都市的拥挤、嘈杂、抢座，大家都是平等的，没有等级之分，

过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最令“我”难忘的是和小伙伴们在一起的时光，尤其是看社戏。

这些小伙伴百分之九十九不识字，“我”虽然是都市人，念过书，但也

没有瞧不起他们的意思，反而感到免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的快

乐，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知识。我们每天的事情首先是钓虾，其次

是放牛。最盼望的是到赵庄去看戏，当无法去看戏时，是伙伴们聪

明、机智、勇敢地解决了矛盾；在行船中，又保护“我”，让“我”坐在船

舱中；看戏中，又是给解释，又是帮买豆浆、舀水；回程中，一起偷罗汉

豆吃；最后安全送“我”回来。

本是写看社戏，但叙述的重点不在“社戏”本身，而在于对与之

相关的一系列事情的回忆。因此，“我”的感受是平桥村———我的乐

土，“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

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

儿时平桥村的环境和看“社戏”的生活，与现在都市看“京戏”形

成鲜明的对比：一个是拥挤、嘈杂、抢座的庸俗而令人厌恶的生活，一

个是天然和谐的理想生活；“我”的感受一样形成鲜明的对比：对现

在都市的是“我近来在戏台下不适于生存了。”厌恶、不满之情溢于

言表，而对儿时乡村的则认为是“乐土”，“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

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赞

美、向往之情极其浓郁。

在二者的关系上，评论者多集中在对儿时乡村的分析，一般都认

为描写现在都市看京戏是为了引出描写儿时乡村看社戏，分别占用

三分之一和三分之二的篇幅，也就是说小说开头的作用多从结构意

义上去分析的。我认为恰好相反，描写儿时乡村看社戏是反衬描写

现在都市看京戏的，描写儿时乡村看社戏是鲁迅所开创的“乡土小

说”，越是描写得优美越是能反衬对现在都市的厌恶和不满，从而构

建都市新的理想生活，这是鲁迅要表达的主题，如果重点描写现在都

·愿源员· ?鲁迅小说导读?

市，容易和《故乡》重复，所以结尾也省略了将来都市理想社会生活

的描写内容，而让读者在对比中去推测、想象。初中语文教材节选的

是儿时乡村看社戏的理想生活，我认为便于初中学生理解课文内容，

但不利于领会鲁迅的创作意图和思想。

（猿）“戏”的象征意义。

无论是两次看的“京戏”，还是看的“社戏”，鲁迅都没有详细描

写。第一次的“京戏”，几乎没有直接描写，只有冬冬喤喤的噪音；第

二次的“京戏”有了一些描写：“看小旦唱，看花旦唱，看老生唱，看不

知什么角色唱，看一大班人乱打，看两三个人互打，从九点多到十点，

从十点到十一点，从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从十一点半到十二点，———

然而叫天竟还没有来。”“京戏”的单调、乏味儿，叫天的傲慢不出场，

使“我”产生“这戏太不好”的感受，中途退场；“社戏”的描写也不

多，“看见台上有一个黑的长胡子的背上插着四张旗，捏着长枪，和

一群赤膊的人正打仗。”，“但那铁头老生却又并不翻筋斗，只有几个

赤膊的人翻，翻了一阵，都进去了，接着走出一个小旦来，咿咿呀呀的

唱。”，“小旦虽然进去了，立刻又出来了一个很老的小生。”，“忽而一

个红衫的小丑被绑在台柱子上，给一个花白胡子的用马鞭打起来

了”。“然而老旦终于出台了。⋯⋯那老旦当初还只是踱来踱去的

唱，后来竟在中间的一把交椅上坐下了。⋯⋯许多工夫，只见那老旦

将手一抬，我以为就要站起来了，不料他却又慢慢的放下在原地方，

仍旧唱。”本来铁头老生的翻筋斗很精彩，“我”最想看的“一个人蒙

了白布，两手在头上捧着一支棒似的蛇头的蛇精，其次是套了黄布衣

跳老虎。”也不出来。小伙伴们打呵欠的打呵欠，骂的骂，也是中途

退场。

厌恶、不满的现在都市里的“京戏”和理想、向往的儿时乡村里

的“社戏”都一样，两种社会生活不同，“戏”却一样，对戏的态度也一

样，都是中途退场。所以，对“戏”的意义的理解不能忽视。我们认

为，“戏”不单是象征文化，是象征封建思想，从叫天的不出场，铁头

·怨源员·?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老生不翻筋斗等内容看，还是有等级观念，所以“戏”是以等级观念

为代表的封建文化、思想的象征。

猿援主题思想

《社戏》和《故乡》的主题相似，《故乡》以儿时理想化的故乡与

眼前现实破败的故乡作反讽，提出构建农村新生活的希望。《社戏》

把眼前现实的地点由“故乡”改为“北京”；写作顺序作了改动，把对

比的内容颠倒；再者省掉最末期望的内容，让读者自己去推测、想象。

所以，《社戏》的主题思想是：以“我”看现在都市的“京戏”和回

忆儿时乡村看“社戏”的对比描写，用儿时乡村理想化的生活反衬现

在都市堕落的生活，提出只有清除封建文化和思想，才能构建（都

市）新的理想生活。

五、艺术特色

员援反讽结构

在分析《故乡》时说过：鲁迅借鉴西方小说，创作了近三分之二

的“横切面式”的小说，如《孔乙己》等，近三分之一小说是“纵切面

式”，如《故乡》等。《故乡》采用反讽手法和“纵切面式”结构，以时

间跨度的纵向发展，展示了故乡和故乡人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历史

纵深感。

《社戏》和《故乡》一样，都是鲁迅“乡土小说”的代表作，而且两

篇的结构、主题很相似，《故乡》以过去的与现在的、现在的与将来的

作反讽；《社戏》把过去的与现在的内容颠倒，同样作反讽，“我”开始

认为眼前现实都市的“京戏”是“看戏是有味的，而况在北京呢”，结

果是“我近来在戏台下不适于生存了。”儿时乡村的“社戏”按常理应

该比都市的差，结果是“乐土”、是“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

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现在都市和

儿时乡村各自反讽，同时，二者之间也构成反讽：按道理说，过去的乡

·园缘员· ?鲁迅小说导读?

村的“社戏”应该比现在的都市的“京戏”差，结果是现在的都市的

“京戏”比过去的乡村的“社戏”差，现在的都市是堕落的，过去的乡

村是理想化的，那么，没写的将来都市的理想生活，在小说的反讽中

已经暗示出来了。

《社戏》的变化，证实了茅盾对鲁迅小说的评价“几乎是一篇有

一篇新形式。”①是鲁迅对我国现代小说的贡献。

圆援描写手法

小说的环境描写极具特色，运用写意手法，描写了现在都市、儿

时乡村的社会环境和乡村的自然景物。现在都市、儿时乡村的社会

环境参见前文分析。

乡村的自然景物描写主要从色彩、气味和声响等方面，描绘了月

夜行船、桥头看戏、午夜归行几个画面，如，色彩方面，豆麦的“碧

绿”，远山的“淡黑”，月光的“皎洁”，渔火、灯光的“红”，航船的

“白”；气味方面，豆麦和水草的“清香”；声响方面，船行的“潺潺”

声，孩子们的笑骂声，横笛的“婉转、悠扬”等，情景交融，充满田园风

光神韵。

同时，将景物仙境化，如远望戏台的描写：“最惹眼的是屹立在

庄外临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戏台，模胡在远外的月夜中，和空间几乎分

不出界限，我疑心画上见过的仙境，就在这里出现了。”乡村宛如“世

外桃源”的和谐生活呈现在读者面前了。

（余放成摇袁炳坤摇王摇昭）摇摇

·员缘员·?第一篇摇《呐喊》小说选?

① 茅盾援文学周报援员怨圆猿，（怨员）

檾檾檾檾檾

檾檾檾檾檾檾

第 二

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

篇

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摇摇摇《彷徨》小说选

祝摇福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

一、阅读提示

《祝福》是鲁迅先生短篇小说中的一部非常著名的作品，它也是

鲁迅第二部短篇小说集《彷徨》的开篇之作。多年来，它一直被收录

到各种版本的中学语文教材中，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精品之作。阅

读本文，注意对以下内容的把握。

（员）把握主人公祥林嫂的形象特征，并分析与理解造成人物悲

剧的社会根源。

（圆）领会该作品人物塑造的艺术手法及环境描写的技巧。

（猿）理解该小说情节与结构的模式。

二、原文

祝摇福［员］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

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

声钝响，是送灶［圆］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

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

的故乡鲁镇的。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

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一个

讲理学的老监生［猿］。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但

·猿缘员·?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也还未留胡子，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

后即大骂其新党［源］。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

还是康有为［缘］。但是，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个

人剩在书房里。

第二天我起得很迟，午饭之后，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朋友；第三

天也照样。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家中却一律忙，

都在准备着“祝福”［远］。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

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

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煮熟之后，横

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

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

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竹

之类的———今年自然也如此。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

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鲁镇乱成

一团糟。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时，瓦楞上已经雪白，房里也映得较光

明，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苑］的大“壽”字，陈抟［愿］老祖写的；

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一边的还在，道是

“事理通达心气和平”［怨］。我又无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只见

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员园］，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

书衬》［员员］。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况且，一想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

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而且见她

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我这回在鲁镇所见

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

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

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

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

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

·源缘员· ?鲁迅小说导读?

了。

我就站住，豫备她来讨钱。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

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

“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钉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

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

多了。对于魂灵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

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

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人

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

“也许有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阿！地狱？”我很吃惊，只得支梧者，“地狱？———论理，就该也

有。———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唉唉，见面不见面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

个愚人，什么踌蹰，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

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

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勿勿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

里很觉得不安逸。自己想，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危险。她大约因为

在别人的祝福时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

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倘有别的意思，又因此发生

·缘缘员·?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别的事，则我的答话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但随后也就自笑，觉

得偶尔的事，本没有什么深意义，而我偏要细细推敲，正无怪教育家

要说是生着神经病；而况明明说过“说不清”，已经推翻了答话的全

局，即使发生什么事，于我也毫无关系了。

“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

给人解决疑问，选定医生，万一结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

这说不清来作结束，便事事逍遥自在了。我在这时，更感到这一句话

的必要，即使和讨饭的女人说话，也是万不可省的。

但是我总觉得不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佛怀着

什么不祥的豫感，在阴沉的雪天里，在无聊的书房里，这不安愈加强

烈了。不如走罢，明天进城去。福兴楼的清燉鱼翅，一元一大盘，价

廉物美，现在不知增价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虽然已经云散，然而

鱼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个⋯⋯。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

走了。

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必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

如所料的起来，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果然，特别的情形开始了。

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但不

一会，说话声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

“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试望门外，

谁也没有。好容易待到晚饭前他们的短工来冲茶，我才得了打听消

息的机会。

“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我问。

“还不是和祥林嫂？”那短工简捷的说。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

“老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

他始终没有抬头，所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

·远缘员· ?鲁迅小说导读?

“什么时候死的？”

“什么 时 候？———昨 天 夜 里，或 者 就 是 今 天 罢。———我 说 不

清。”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没有抬

头向我看，出去了。

然而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已经过

去，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说不清”和他之所谓“穷死的”的宽慰，心

地已经渐渐轻松；不过偶然之间，还似乎有些负疚。晚饭摆出来了，

四叔俨然的陪着。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虽

然读过“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员员］，而忌讳仍然极多，当临近祝福时

候，是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倘不得已，就该用一种替代

的隐语，可惜我又不知道，因此屡次想问，而终于中止了。我从他俨

然的脸色上，又忽而疑他正以为我不早不迟，偏要在这时候来打搅

他，也是一个谬种，便立刻告诉他明天要离开鲁镇，进城去，趁早放宽

了他的心。他也不很留。这样闷闷的吃完了一餐饭。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人们都在灯下匆

忙，但窗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

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莱油灯下，想，这百无

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

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

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员圆］打扫得干干净净了。魂灵的有无，

我不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

己，也还都不错。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一面想，反

而渐渐的舒畅起来。

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

她不是鲁镇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里要换女工，做中人的卫

·苑缘员·?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老婆子带她进来了，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

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卫老婆子叫她祥林

嫂，说是自己母家的邻舍，死了当家人，所以出来做工了。四叔皱了

皱眉，四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讨厌她是一个寡妇。但是她模

样还周正，手脚都壮大，又只是顺着眼，不开一句口，很像一个安分耐

劳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皱眉，将她留下了。试工期内，她整天的做，似

乎闲着就无聊，又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

月工钱五百文。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没问她姓什么，但中人是卫家山人，既说是

邻居，那大概也就姓卫了。她不很爱说话，别人问了才回答，答的也

不多。直到十几天之后，这才陆续的知道她家里还有严厉的婆婆；一

个小叔子，十多岁，能打柴了；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他本来也打柴为

生，比她小十岁：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这一点。

日子很快的过去了，她的做工却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

惜的。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

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

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

了。

新年才过，她从河边掏米回来时，忽而失了色，说刚才远远地看

见一个男人在对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为寻她而来的。

四婶很惊疑，打听底细，她又不说。四叔一知道，就皱一皱眉，道：

“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

她诚然是逃出来的，不多久，这推想就证实了。

此后大约十几天，大家正已渐渐忘却了先前的事，卫老婆子忽而

带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进来了，说那是祥林嫂的婆婆。那女人虽

是山里人模样，然而应酬很从容，说话也能干，寒暄之后，就赔罪，说

她特来叫她的儿媳回家去，因为开春事务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

的，人手不够了。

·愿缘员· ?鲁迅小说导读?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话可说呢。”四叔说。

于是算清了工钱，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

也还没有用，便都交给她的婆婆。那女人又取了衣服，道过谢，出去

了。其时已经是正午。

“阿呀，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么？⋯⋯”好一会，四婶这

才惊叫起来。她大约有些饿，记得午饭了。

于是大家分头寻淘箩。她先到厨下，次到堂前，后到卧房，全不

见淘箩的影子。四叔踱出门外，也不见，一直到河边，才见平平正正

的放在岸上，旁边还有一株菜。

看见的人报告说，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篷是全盖起来

的，不知道什么人在里面，但事前也没有人去理会他。待到祥林嫂出

来淘米，刚刚要跪下去，那船里便突然跳出两个男人来，像是山里人，

一个抱住她，一个帮着，拖进船去了。祥林嫂还哭喊了几声，此后便

再没有什么声息，大约给用什么堵住了罢。接着就走上两个女人来，

一个不认识，一个就是卫老婆子。窥探舱里，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

躺在船板上。

“可恶！然而⋯⋯。”四叔说。

这一天是四婶自己煮午饭；他们的儿子阿牛烧火。

午饭之后，卫老婆子又来了。

“可恶！”四叔说。

“你是什么意思？亏你还会再来见我们。”四婶洗着碗，一见面

就愤愤的说，“你自己荐她来，又合伙劫她去，闹得沸反盈天的，大家

看了成个什么样子？你拿我们家里开玩笑么？”

“阿呀阿呀，我真上当。我这回，就是为此特地来说说清楚的。

她来求我荐地方，我那里料得到是瞒着她的婆婆的呢。对不起，四

老爷，四太太。总是我老发昏不小心，对不起主顾。幸而府上是向

来宽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计较的。这回我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

⋯⋯。”

·怨缘员·?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然而⋯⋯。”四叔说。

于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终结，不久也就忘却了。

只有四婶，因为后来雇用的女工，大抵非懒即馋，或者馋而且懒，

左右不如意，所以也还提起祥林嫂。每当这些时候，她往往自言自语

的说，“她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意思是希望她再来。但到第二年

的新正，她也就绝了望。

新正将尽，卫老婆子来拜年了，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自说因为回

了一趟卫家山的娘家，住下几天，所以来得迟了。她们问答之间，自

然就谈到祥林嫂。

“她么？”卫老婆子高兴的说，“现在是交了好运了。她婆婆来抓

她回去的时候，是早已许给了贺家墺的贺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后不几

天，也就装在花轿里抬去了。”

“阿呀，这样的婆婆！⋯⋯”四婶惊奇的说。

“阿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户人家的太太的话。我们山里人，

小户人家，这算得什么？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

这一注钱来做聘礼？她的婆婆倒是精明强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

以就将她嫁到里山去。倘许给本村人，财礼就不多；惟独肯嫁进深山

野墺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员猿］。现在第二个儿子的

媳妇也娶进了，财礼花了五十，除去办喜事的费用，还剩十多千。吓，

你看，这多么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

“这有什么依不依。———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只要用绳子

一捆，塞在花轿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关上房门，就完事了。

可是祥林嫂真出格，听说那时实在闹得利害，大家还都说大约因为在

念书人家做过事，所以与众不同呢。太太，我们见得多了：回头人出

嫁，哭喊的也有，说要寻死觅活的也有，抬到男家闹得拜不成天地的

也有，连花烛都砸了的也有。祥林嫂可是异乎寻常，他们说她一路只

·园远员· ?鲁迅小说导读?

是嚎，骂，抬到贺家墺，喉咙已经全哑了。拉出轿来，两个男人和她的

小叔子使劲的擒住她也还拜不成天地。他们一不小心，一松手，阿

呀，阿弥陀佛，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

流，用了两把香灰，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脚的将

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还是骂，阿呀呀，这真是⋯⋯。”她摇一摇

头，顺下眼睛，不说了。

“后来怎么样呢？”四婶还问。

“听说第二天也没有起来。”她抬起眼来说。

“后来呢？”

“后来？———起来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男的，新年就

两岁了。我在娘家这几天，就有人到贺家墺去，回来说看见他们娘儿

俩，母亲也胖，儿子也胖；上头又没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气，会做

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运了。”

从此之后，四婶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但有一年的秋季，大约是得到祥林嫂好运的消息之后的又过了

两个新年，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桌上放着一个荸荠式的圆

篮，檐下一个小铺盖。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

心，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

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而且仍然是卫老婆子领着，显出慈

悲模样，絮絮的对四婶说：

“⋯⋯这实在是叫作‘天有不测风云’，她的男人是坚实人，谁知

道年纪青青，就会断送在伤寒上？本来已经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饭，

复发了。幸亏有儿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养蚕都来得，本来还可以

守着，谁知道那孩子又会给狼衔去的呢？春天快完了，村上倒反来了

狼，谁料到？现在她只剩了一个光身了。大伯来收屋，又赶她。她真

是走投无路了，只好来求老主人。好在她现在已经再没有什么牵挂，

太太家里又凑巧要换人，所以我就领她来。———我想，熟门熟路，比

·员远员·?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生手实在好得多⋯⋯。”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

“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墺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

道春天也会有。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

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他出去

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锅，要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

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一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别家去玩

的；各处去一问，果然没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寻。直到下半天，寻来

寻去寻到山墺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糟了，

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

空了，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她接着但是呜咽，说不

出成句的话来。

四婶起刻还踌蹰，待到听完她自己的话，眼圈就有些红了。她想

了一想，便教拿圆篮和铺盖到下房去。卫老婆子仿佛卸了一肩重相

似的嘘一口气；祥林嫂比初来时候神气舒畅些，不待指引，自己驯熟

的安放了铺盖。她从此又在鲁镇做女工了。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然而这一回，她的境遇却改变得非常大。上工之后的两三天，主

人们就觉得她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记性也坏得多，死尸似的脸

上又整日没有笑影，四婶的口气上，已颇有些不满了。当她初到的时

候，四叔虽然照例皱过眉，但鉴于向来雇用女工之难，也就并不大反

对，只是暗暗地告诫四婶说，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

的，用她帮忙还可以，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一切饭莱，只好自己

做，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

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时候也就是

祭祀，这回她却清闲了。桌子放在堂中央，系上桌帏，她还记得照旧

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摆。”四婶慌忙的说。

·圆远员· ?鲁迅小说导读?

她讪讪的缩了手，又去取烛台。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拿。”四婶又慌忙的说。

她转了几个圆圈，终于没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开。她在这一

天可做的事是不过坐在灶下烧火。

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和她

讲话，但笑容却冷冷的了。她全不理会那些事，只是直着眼睛，和大

家讲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

“我真傻，真的，”她说，“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

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大早起来就开了门，拿

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

孩子，我的话句句听；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

锅，打算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满地，

没有我们的阿毛了。各处去一问，都没有。我急了，央人去寻去。直

到下半天，几个人寻到山墺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

都说，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果然，他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

脏已经都给吃空了，可怜他手里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

她于是淌下眼泪来，声音也呜咽了。

这故事倒颇有效，男人听到这里，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走了开

去；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

陪出许多眼泪来。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

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

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她就只是反复的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个人来

听她。但不久，大家也都听得纯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

们，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后来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

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

“我真傻，真的，”她开首说。

“是的，你是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才会到村里来

·猿远员·?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的。”他们立即打断她的话，走开去了。

她张着口怔怔的站着，直着眼睛看他们，接着也就走了，似乎自

己也觉得没趣。但她还妄想，希图从别的事，如小篮，豆，别人的孩子

上，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来。倘一看见两三岁的小孩子，她就说：

“唉唉，我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也就有这么大了⋯⋯”

孩子看见她的眼光就吃惊，牵着母亲的衣襟催她走。于是又只

剩下她一个，终于没趣的也走了。后来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气，只

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非笑的先问她，道：

“祥林嫂，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么？”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

只值得烦厌和唾弃；但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自

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她单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

鲁镇永远是过新年，腊月二十以后就忙起来了。四叔家里这回

须雇男短工，还是忙不过来，另叫柳妈做帮手，杀鸡，宰鹅；然而柳妈

是善女人［员源］，吃素，不杀生的，只肯洗器皿。祥林嫂除烧火之外，没

有别的事，却闲着了，坐着只看柳妈洗器皿。微雪点点的下来了。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叹息着，独语似的说。

“祥林嫂，你又来了。”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说。“我问你：

你额角上的伤痕，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

“唔唔。”她含胡的回答。

“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

“我么？⋯⋯”

“你呀。我想：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他不过。你后来一

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说他力气大。”

“阿阿，你⋯⋯你倒自己试试看。”她笑了。

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干枯的小眼

·源远员· ?鲁迅小说导读?

睛一看祥林嫂的额角，又钉住她的眼。祥林嫂似乎很局促了，立刻敛

了笑容，旋转眼光，自去看雪花。

“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柳妈诡秘的说。“再一强，或者索性

撞一个死，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

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

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

真是⋯⋯”

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当。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

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她当时并不回答什么话，但大约非常苦闷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

时候，两眼上便都围着大黑圈。早饭之后，她便到镇的西头的土地庙

里去求捐门槛，庙祝［员缘］起初执意不允许，直到她急得流泪，才勉强答

应了。价目是大钱十二千。

她久已不和人们交口，因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厌弃了的；但

自从和柳妈谈了天，似乎又即传扬开去，许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又

来逗她说话了。至于题目，那自然是换了一个新样，专在她额上的伤

疤。

“祥林嫂，我问你：你那时怎么竟肯了？”一个说。

“唉，可惜，白撞了这 原下。”一个看着她的疤，应和道。

她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总是瞪

着眼睛，不说一句话，后来连头也不回了。她整日紧闭了嘴唇，头上

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默默的跑街，扫地，洗菜，淘米。

快够一年，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换算了十二元鹰

洋［员远］，请假到镇的西头去。但不到一顿饭时候，她便回来，神气很舒

畅，眼光也分外有神，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

槛了。

冬至的祭祖时节，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婶装好祭品，和阿牛将桌

·缘远员·?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

她像是受了炮烙［员苑］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

烛台，只是失神的站着。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教她走开，她才走开。

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

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

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

木偶人。不半年，头发也花白起来了，记性尤其坏，甚而至于常常忘

却了去淘米。

“祥林嫂怎么这样了？倒不如那时不留她。”四婶有时当面就这

样说，似乎是警告她。

然而她总如此，全不见有怜#起来的希望。他们于是想打发她

走了，教她回到卫老婆子那里去。但当我还在鲁镇的时候，不过单是

这样说；看现在的情状，可见后来终于实行了。然而她是从四叔家出

去就成了乞丐的呢，还是先到卫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那我

可不知道。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

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

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

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

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

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

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一九二四年二月七日。

【注释】

［员］摇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五日上海《东方杂志》半月刊

·远远员· ?鲁迅小说导读?

第二十一卷第六号。

［圆］摇送灶摇旧俗以夏历十二月二十四日为灶神升天的日子，在这一天或

前一天祭送灶神，称为送灶。

［猿］摇讲理学的老监生摇理学又称道学，是宋代周敦颐、程颢、程颐、朱熹等

人阐释儒家学说而形成的唯心主义思想体系。它认为“理”是宇宙的本体，把

“三纲五常”等封建伦理道德说成是“天理”，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主张。监

生，国子监生员的简称。国子监原是封建时代中央最高学府，清代乾隆以后可

以通过援例捐资取得监生名义，不一定在监读书。

［源］摇新党摇清末戊戌变法前后对主张或倾向维新的人的称呼；辛亥革命

前后，也用来称呼革命党人及拥护革命的人。

［缘］摇康有为（员愿缘愿—员怨圆苑）摇字广厦，号长素，广东南海人。清末资产阶级

改良主义维新运动的领袖。他主张“变法维新”，改君主专制为君主立宪。一八

九八年他与谭嗣同、梁启超等受光绪皇帝任用，参预政事，试行变法，因遭到以

慈禧太后为首的地主阶级顽固派的激烈反对而失败。康有为在变法失败后逃

亡国外，组织保皇党，反对孙中山领导的民主革命运动；辛亥革命后又联络军阀

张勋扶植清废帝溥仪复辟。

［远］摇“祝福”摇旧时江南一带每年年终的一种迷信习俗。清代范寅《越谚

·风俗》载：“祝福，岁暮谢年，谢神祖，名此。”

［苑］摇朱拓摇用银朱等红颜料从碑刻上拓下的文字或图形。

［愿］摇陈抟摇据《宋史·隐逸列传》载：陈抟是五代时人，因科举不第，先后

隐居武当山和华山修道。后人把他附会为“神仙”。

［怨］摇“事理通达心气和平”摇语出朱熹《论语集注》。朱熹在《季氏》篇中

“不学诗无以言”和“不学礼无以立”语下分别注云：“事理通达而心气和平，故

能言”；“品节详明而德性坚定，故能立”。

［员园］摇《康熙字典》摇清代康熙年间张玉书、陈廷敬等奉旨编纂的一部大

型字典，康熙五十五年（员苑员远）刊行。下文的《近思录》是一部所谓理学入门书，

宋代朱熹、吕祖谦选录周敦颐、程颢、程颐以及张载四人的文字编成，共十四卷。

清初茅星来和江永分别为它作过集注。《四书衬》是一部解说“四书”（《论语》、

《孟子》、《大学》、《中庸》）的书，清代骆培著。

［员员］摇“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摇语见宋代张载的《张子全书·正蒙》，也

见《近思录》。意思是：鬼神是阴阳二气自然变化而成的。

·苑远员·?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员圆］摇无常摇佛家语。原指世间一切事物都在变异灭坏的过程中；后引申

为死的意思，也作迷信传说中“勾魂使者”的名称。

［员猿］摇八十千摇旧时以一千文钱为一贯或一吊，所以几千文钱也称为几贯

或几吊，但也有些地方直称为多少千。八十千即八十吊。

［员源］摇善女人摇佛家语。指信佛的女人。

［员缘］摇庙祝摇旧时庙宇中管理香火的人。

［员远］摇鹰洋摇指墨西哥银元，币面铸有鹰的图案。鸦片战争后曾大量流入

我国。

［员苑］摇炮烙摇亦作炮格，相传为殷纣王时的一种酷刑。据《史记·殷本

纪》裴$集解引《列女传》：“膏铜柱，下加之炭，令有罪者行焉，辄堕炭中，妲己

笑，名曰炮格之刑。”

三、人物形象分析

员郾祥林嫂

这是一个生活在旧中国的勤劳、善良、朴实而又顽强的下层劳动

妇女的典型形象。由于地位的低下，祥林嫂像当时所有的中国下层

劳动妇女一样，不断地受到上层统治力量与势力的剥削、压迫与摧

残，甚至还会受到同一阶层民众的愚弄、鄙视与唾弃。在强大的黑暗

势力面前，祥林嫂似乎束手无策，逆来顺受，听凭他人的摆布。两次

不幸的婚姻，两次被婆家人逐出家门，在鲁镇所遭受到的鲁四老爷一

家的冷遇、蔑视及众人无聊的嘲弄与戏谑，这一切就像一座座大山无

情地向祥林嫂压过来。可祥林嫂却没有怨天尤人，她用自己的方式

去承受着这一切。她在努力去改变着自己的生活遭遇。第一次死了

丈夫之后，她逃到鲁镇来做工，勤劳肯干的她，很快就得到了鲁四老

爷一家及鲁镇人的肯定；被赶出贺家墺后，她又继续来到鲁镇做工；

为了能替自己赎罪，她不惜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在土地庙为自己捐

了一个门槛。勤劳而善良的祥林嫂为了自己的生存作出了最顽强的

·愿远员· ?鲁迅小说导读?

抗争。

然而，由于深受封建礼教观念的影响，在祥林嫂身上有着极大的

愚昧性与落后性。在封建等级观念及封建迷信思想的控制之下，祥

林嫂从没有想到自己命运的坎坷与整个封建社会的罪恶紧密相关，

鲁四老爷、卫家山的婆婆与小叔子、贺家墺的堂伯甚至柳妈之流，这

些都是将她逼向死路的刽子手。尽管在每次人生打击面前，她都有

所反抗，可这些反抗本身都带有极大的软弱性甚至是愚昧性。被卖

到贺家墺，她作出了出格的反抗。表面上，祥林嫂这一行为是对婆

婆、小叔子的罪恶行为的抗争；实际上，封建女性“从一而终”礼教观

念对祥林嫂的毒害是她这次出格表现的主要因素。在鲁镇，对于他

人无聊的取闹，她只能默不作声。为了能够善始善终，在阳间不被他

人视为“不吉祥之物”，在阴间“不被两个死鬼丈夫分身”，她天真地

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个门槛之上。临死之前，可怜的祥林嫂还

在追问着“地狱与灵魂”的有无问题，一直到死，祥林嫂都未能摆脱

封建迷信观念对她的控制。

总之，祥林嫂代表了中国下层农村女性的广大形象，封建势力、

封建礼教、封建迷信观念对中国劳动妇女的摧残造就了这样一个独

特而又具有普遍性的形象。

圆郾鲁四老爷

这是一个封建地主阶级知识分子的典型。他保守、落后，尊崇理

学和孔孟之道，自觉维护封建制度和封建礼教，反对新的改革和革

命；同时鲁四老爷又是一个自私伪善、冷酷无情的人物。鲁四老爷是

整个鲁镇封建政权力量的代表形象，他借用自己手中的权力，直接或

间接地将祥林嫂逼向死亡的角落。对于祥林嫂悲惨的人生遭遇，他

没有表示出丝毫的同情，祥林嫂“寡妇”的身份在他眼中竟成为了她

是“扫帚星”、“倒霉蛋”的罪证。虚伪的鲁四老爷一方面嫌弃祥林嫂

“寡妇”的身份，另一方面又因为祥林嫂的勤劳、肯干，能为鲁家省下

一大笔雇短工的开支，他两次无奈地将祥林嫂留在家中做工。在祥

·怨远员·?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林嫂第二次丧夫并失去儿子之后，他竟给祥林嫂戴上了“伤风败俗”

的罪名，在他的授意与影响之下，他与他的家人以及鲁镇人，一点一

点撕碎祥林嫂的生活梦想，彻底摧垮她的精神防线，并在认为祥林嫂

毫无力气可榨时，将她赶出了家门。可以说，正是在以鲁四老爷为代

表的封建势力的控制与逼迫之下，千千万万个“祥林嫂”在死亡的边

缘挣扎，最后不得不走向死亡；鲁四老爷是新的历史时期封建势力的

残余代表以及封建刽子手的代表形象。

猿郾“我”

这是一个具有正义感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形象。“我”反

感鲁四老爷，厌恶封建礼俗，同情祥林嫂，但另一方面又软弱无能，无

力给祥林嫂以帮助。在小说结构上，“我”又起着线索作用，祥林嫂

一生的悲惨遭遇都是通过“我”的所见所闻来反映，“我”是事件的见

证人。作为一个清醒的知识分子，“我”对故乡鲁镇依然在封建宗法

制度控制之下的局面深感厌恶与愤怒；然而，在旧式妇女祥林嫂有关

人死后灵魂有无问题的拷问面前，“我”又变得无所适从。如果告诉

她人死后并无灵魂的存在，“我”又不忍心撕碎悲惨的祥林嫂渴求死

后能与死去的亲人相见的最后一丝梦想；如果说人死后有灵魂的存

在，“我”又会使祥林嫂置于死后将会遭受她那两个死鬼丈夫分尸的

危险之中，说“有”或说“无”，都成为了摆在“我”面前的两个困境，

最后“我”只能含含糊糊，敷衍了之，并迅速逃离现场。在这个尴尬

的人生遭遇面前，“我”深感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拥有知识的浅薄与无

力，并对改造国民劣根性的这一任务充满了悲观与失望。然而，

“我”又是一个坚韧的斗士，在新年将至、旧年未尽的祝福声中，“我”

决定离开故乡，去另寻生命的希望。在“我”的身上带有当年鲁迅本

人的身影，同时“我”的情感经历再现了一代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

特定时期艰难的心灵历程。

·园苑员· ?鲁迅小说导读?

源郾卫老婆子

这是一个能说会道、圆滑自私的乡村妇人形象。在作品中，她是

介绍祥林嫂到鲁镇做工的中人，同时她又是帮助祥林嫂婆婆将她绑

回卫家山的帮凶。她既是祥林嫂悲惨命运的见证人，同时也是祥林

嫂悲剧命运的间接影响者，祥林嫂的几次进出鲁镇均与卫老婆子有

一定的联系。卫老婆子在小说中的出现，既显示了下层民众愚昧落

后、自私自利的劣根性；最主要的是，在作品中，她起到了一个线索的

作用。她所带来有关祥林嫂的信息弥补了第一人称叙述者“我”所

不知道的有关祥林嫂的生活情节，卫老婆子有关祥林嫂的叙述与

“我”的叙述相结合，使得整个作品形成一个完整的整体，从某种程

度上，强化了祥林嫂的人生悲剧。这个人物的出现起到了扩展小说

所描写社会生活面的作用。

四、主题分析

《祝福》写于 员怨圆源年 圆月，是鲁迅第二本小说集《彷徨》的第一

篇。在作品中，他沿用《狂人日记》、《孔乙己》、《故乡》等篇章中对

封建社会“吃人”本质的揭露与控诉主题，以 圆园世纪 圆园年代中国

江南的一个小村镇———鲁镇为背景，以下层农村妇女祥林嫂大半

生的悲惨人生遭遇为情节内容，全面而深入地揭露与控诉了封建

社会“吃人”的本质。同时，在作品中，作者以“我”在故乡的遭遇

为对象，表现了当时的现代知识分子在现实与自我之间所面临的

人生困惑。

祥林嫂是一个勤劳、善良、朴实、本分的劳动妇女，她竭尽自己最

大的努力想在这个尘世中找到一个可以让自己生存下去的位置，哪

怕是做一名“奴隶”，她都乐意。可事与愿违，在鲁镇，在这个依然由

封建政权控制着的传统社会的一角，封建政权、族权、夫权、神权从不

同的方向向这个孤苦、弱小的女性袭击过来，一步一步击碎她的生活

·员苑员·?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梦想。在众力的合谋之下，祥林嫂被榨尽最后一滴血汗后，遭到了世

人无情的唾弃，她只得在痛苦与孤寂之中死去。祥林嫂的悲剧从她

嫁到卫家山就已经开始，她所嫁的丈夫比她小十岁。丈夫死后，祥林

嫂逃到鲁镇来做工。在鲁四老爷家，尽管杂物繁多，但祥林嫂勤劳肯

干，并对这样的生活感到非常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

也白胖了。”可是这样的好景不长，几个月后，祥林嫂的婆婆不仅来

到鲁镇取走了她所有的劳动所得，并派人将她抓回去以八十千钱卖

给了深山里的贺老六做老婆。封建家族制度的罪恶将祥林嫂像牲口

一样贩卖到另一个苦难的生存之地。嫁到贺家墺大约三四年的光

景，祥林嫂先是死了丈夫，后又失去了惟一的儿子，可怜的祥林嫂再

一次地被夫家的堂伯赶了出来。第二次来到鲁镇的祥林嫂，这次她

在鲁镇人们心中却成为了一个“不祥的存在物”。她的悲惨遭遇不

但没有得到众人的同情，相反却成为了众人饭后的谈资与无聊的消

遣。在封建迷信思想的影响之下，鲁四老爷取消了祥林嫂办理祭祀

用品的资格，而善女人柳妈又给以祥林嫂“她死后会被阎王锯为两

半分给两个死鬼丈夫”这样无聊而又可怕的打击。即使是在捐门槛

之后，祥林嫂无辜的身份也没有得到鲁四老爷一家及鲁镇人的接纳。

嫁过两个丈夫，又死去两个丈夫，这就像一个永远都摆不脱的罪证、

一个鬼影紧紧跟随着可怜的祥林嫂。祥林嫂最终被赶出鲁四老爷

家，在众人的冷眼与寂寞中死去。

祥林嫂的悲剧是一个深刻的社会悲剧，作者通过对祥林嫂悲惨

遭遇的具体展示，深刻地揭示了封建制度残酷的“吃人”本质；在封

建等级观念、礼教观念、封建迷信思想的控制之下，中国下层人民特

别是中国的农村妇女不仅在物质生活上遭受到极大的挫伤，在精神

上也遭到了致命的摧残，罪恶的社会将他们一步一步逼向死地。在

中国封建宗法制度与等级制度的统治之下，广大的下层民众不仅失

去了作为“人”的生存权利，同时也逐步失去作为“人”的自觉。在长

期的封建统治之下，愚昧无知、麻木不仁、自私虚伪等弱点成为了他

·圆苑员· ?鲁迅小说导读?

们的精神共性。而这种落后的精神状态，不仅使得他们成为了可怕

的“吃人者”的帮凶，而且还成为了可悲的“自食者”。在作品中，作

者对生活在鲁镇的下层民众落后的精神状态进行了淋漓尽致与深刻

的揭露。善女人柳妈、镇上那些“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她们

一个个自私自利、冷酷无情。对于祥林嫂的悲惨遭遇，她们不但不给

予同情，相反将她当作饭后的谈资与闲聊的材料，甚至有人为了达到

自我心灵的满足，故意找到祥林嫂，“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

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

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暴君的臣民，只愿暴政暴在他

人的头上，他却看着高兴，拿‘残酷’做娱乐，拿‘他们的苦’做赏玩，

做慰安。自己的本领只是‘幸免’。”①对中国下层民众生命的无意识

状态及其他们冷酷无情人性弱点的揭露与痛惜，同样也成为了该作

品所要表现的主题之一。

在作品中，作者借对“我的故事”的叙述，表现出了一个现代知

识分子在传统与现实之间的尴尬境地与人生困惑。阔别故乡多年，

重返故乡，故乡却没有了自己的家，“我”成为了故乡“异己者”。本

家“四叔”对“我”的回乡毫无热情，而故乡仍然如旧的落后状态让

“我”与故乡之间出现了极大的不相容性，“我”不得不决计离开故

乡。“‘我’注定是一个没有家的永远的漂泊（流浪）者。”②在“我”的

身上，作者不无悲哀地展现出了 圆园世纪初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寻求理

想人生之路的路途中所遭受到的人生困惑。而最让作者所不安的

是，在祥林嫂询问灵魂有无的问题面前，“我”在“真实”与“撒谎”之

间难以抉择，“我”既不想骗自己说有灵魂，又不想因说出事实的真

相而伤害到对方，最后“我”只能以中国古人的中庸之道来搪塞对

·猿苑员·?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①

②

鲁迅援暴君的臣民援鲁迅全集援卷 员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猿远远页

钱理群，温儒敏，吴 福 辉 等著援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援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员怨怨愿援第 源圆页

方，逃之夭夭。祥林嫂最终的死去不仅让“我”感到了一种深重的负

罪感，同时也让“我”看到自身灵魂深处的浅薄与软弱。

五、艺术特色

员郾简约而生动的人物描写

鲁迅先生写人喜欢运用白描的手法，简短的几个文字，简洁、凝

练地刻画出一个人的性格特征与精神面貌。在该文中，作者通过对

祥林嫂不同阶段的外在肖像的描写，展示出了祥林嫂在罪恶的社会

挤压之下不断恶化的悲惨命运。文中对祥林嫂的肖像描写一共有四

次，在每一次的描写中，作者非常注意对祥林嫂脸色与眼睛的描绘与

刻画。祥林嫂第一次到鲁镇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

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还是红的。⋯⋯顺着

眼⋯⋯”脸颊的红润显现出了年轻的祥林嫂保持着青春的活力，毕

竟此时她只有二十六七左右。而第二次来到鲁镇的祥林嫂，尽管着

装未变，但两颊“已经消失了血色”，她还是像第一次一样“顺着眼”，

但“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遭受丧夫失子

之后的祥林嫂此时已疲惫与痛苦不堪，“没有精神的眼光”突出了她

内心的悲哀和空虚。而第三次对祥林嫂的肖像描写出现在祥林嫂捐

完门槛再去帮忙办祝福礼遭四婶拒绝之后，她“脸色同时变作灰黑，

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站着。⋯⋯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

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也总惴惴的，⋯⋯否则呆坐着，直是一

个木偶人。”此时的祥林嫂精神已完全崩溃，强大的封建势力将她逼

进了虚无的边缘，很快她就被赶出了鲁四老爷的家门。当“我”这次

回到故乡，见到祥林嫂时，她已经沦为了一个乞丐，“五年前的花白

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

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

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多么绝妙的一个“轮”字，它生动而

·源苑员· ?鲁迅小说导读?

无情地揭示出了祥林嫂内心的空虚、寂寞与无所寄托。“要极省俭

地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①鲁迅先生通过对祥林

嫂眼睛变化状况的简约而精要的描写，对罪恶的封建社会给祥林嫂

带来的深重苦难进行了无声而强烈的控诉。

圆郾巧妙的结构安排

（员）情节安排。该作品讲述了两个故事：祥林嫂的故事与“我”

的故事。在对这两个故事的叙事中，作者采用以前者为主、以后者为

辅的方式，讲述两人在鲁镇所遭受到的相似命运。祥林嫂是来鲁镇

做工的下层女工，她先后两次来到鲁镇做工，在鲁镇，她只想凭自己

的力气过着安稳的“奴隶”生活，然而事与愿违，最终她还是遭到了

鲁镇人无情的放逐。在鲁镇，“我”是祥林嫂悲惨命运的见证人。鲁

镇是“我”的故乡，尽管时间流逝，“我”外出生活多年，可这次重返故

乡，“我”竟发现故乡一切如旧，它依然在中国封建制度控制之中，更

让“我”感到悲哀的是：自己成为了故乡的“异己者”。在一片祝福声

中，“我”只得再次离开故乡，另寻自己的精神家园，在“我”与祥林嫂

的故事中，共同蕴含着“离去—归来—再离去”的情节、结构模式。

在某种层面上，这种模式的共同存在是对落后、腐败、充满罪恶的鲁

镇社会强烈的控诉与揭露。

（圆）结构布局。整篇作品以“我”为叙述者，对祥林嫂的故事的

讲述采用了倒叙的叙述方式，它将祥林嫂的死放在开头，然后再采用

回忆的方式，回顾了祥林嫂悲惨的一生。这种倒叙方式的安排，不仅

在文章的开头设置了一系列的悬念，引起众多读者对祥林嫂悲惨命

运的阅读期待，更主要的是，作品将祥林嫂的死安排在年底的祝福前

夕，它在无形之中增强了小说的悲剧气氛，强化了作品的反封建主

题。

·缘苑员·?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① 鲁迅援我怎么做起小说来援鲁迅全集援卷 源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缘员圆页

（猿）“祝福”的场景安排。这篇作品的题目为《祝福》，“祝福”是

鲁镇年终的大典，祭拜祖先、敬拜福神，祈求着来年的好运气。这种

“祝福”至今依然存在于中国的广大民间。在作品中，作者将祥林嫂

的人生命运与“祝福”活动紧密地结合起来，“祝福”成为了祥林嫂命

运转变的契机与背景，小说起于祝福，结于祝福，中间一再写到祝福，

情节的发展与祝福有着密切的关系。正是在“祝福”活动中，祥林嫂

的勤劳、能干得到了鲁四老爷一家人的赞许，在鲁四老爷家，祥林嫂

得到了暂时的满足与安宁；然而，也是这个充满着尊卑观念与迷信观

念的“祝福”活动将再嫁后失去丈夫与儿子的祥林嫂逼向了死亡的

边缘，特别是在她捐了门槛赎罪之后，她却依然被排除在“祝福”活

动之外。在经受这次致命的打击之后，祥林嫂的精神彻底地崩溃了，

她最后被逐出鲁家，沦为乞丐。在众人欢天喜地地忙着“祝福”大典

之际，她却惨死雪夜。“祝福”就像一条无形线索串连着祥林嫂命运

的每一次变化，它既是祥林嫂悲剧命运的见证，同时又是将祥林嫂间

接逼上死路的“刽子手”。在封建等级制度与封建宗法制度控制之

下的“祝福”活动，它们只是统治者的“祝福”活动，“天地圣众”祝福

的始终是统治阶级者的幸福，而这种幸福又是与某些人的痛苦紧密

地结合在一起的。鲁迅先生曾沉痛地说过：“所谓的中国文明者，其

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筵席。”①作品以“祝福”为题，将祥

林嫂的死安排在热闹的“祝福”声中，这其中隐含着作者对“祝福”活

动极强的否定与反讽之意。

（陈新瑶摇吴著斌）摇摇

·远苑员· ?鲁迅小说导读?

① 鲁迅援灯下漫笔援鲁迅全集援卷 员援第 圆员远页

示摇众“刚出屉的包子咧！荷阿，热的⋯⋯。”

一、阅读提示

《示众》是鲁迅先生笔下较为独特的一篇小说，该作品采用了

“速写”式的文体形式，对中国“看客”形象进行了集中而生动的描

写，对中国国民的劣根性进行了深入的揭露。阅读文章，注意解决以

下几个问题。

（员）归纳、小结文中看客形象的精神实质。

（圆）仔细阅读并领会文中场景、细节描写的妙处。

（猿）把握文题“示众”的多重意蕴。

二、原文

示摇众［员］

首善之区［圆］的西城的一条马路上，这时候什么扰攘也没有。火

焰焰的太阳虽然还未直照，但路上的沙土仿佛已是闪烁地生光；酷热

满和在空气里面，到处发挥着盛夏的威力。许多狗都拖出舌头来，连

树上的乌老鸦也张着嘴喘气，———但是，自然也有例外的。远处隐隐

有两个铜盏［猿］相击的声音，使人忆起酸梅汤，依稀感到凉意，可是那

懒懒的单调的金属音的间作，却使那寂静更其深远了。

只有脚步声，车夫默默地前奔，似乎想赶紧逃出头上的烈日。

“热的包子咧！刚出屉的⋯⋯。”

·苑苑员·?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十一二岁的胖孩子，细着眼睛，歪了嘴在路旁的店门前叫喊。声

音已经嘶嗄了，还带些睡意，如给夏天的长日催眠。他旁边的破旧桌

子上，就有二三十个馒头包子，毫无热气，冷冷地坐着。

“荷阿！馒头包子咧，热的⋯⋯。”

像用力掷在墙上而反拨过来的皮球一般，他忽然飞在马路的那

边了。在电杆旁，和他对面，正向着马路，其时也站定了两个人：一个

是淡黄制服的挂刀的面黄肌瘦的巡警，手里牵着绳头，绳的那头就拴

在别一个穿蓝布大衫上罩白背心的男人的臂膊上。这男人戴一顶新

草帽，帽檐四面下垂，遮住了眼睛的一带。但胖孩子身体矮，仰起脸

来看时，却正撞见这人的眼睛了。那眼睛也似乎正在看他的脑壳。

他连忙顺下眼，去看白背心，只见背心上一行一行地写着些大大小小

的什么字。

刹时间，也就围满了大半圈的看客。待到增加了秃头的老头子

之后，空缺已经不多，而立刻又被一个赤膊的红鼻子胖大汉补满了。

这胖子过于横阔，占了两人的地位，所以续到的便只能屈在第二层，

从前面的两个脖子之间伸进脑袋去。

秃头站在白背心的略略正对面，弯了腰，去研究背心上的文字，

终于读起来：

“嗡，都，哼，八，而，⋯⋯”

胖孩子却看见那白背心正研究着这发亮的秃头，他也便跟着去

研究，就只见满头光油油的，耳朵左近还有一片灰白色的头发，此外

也不见得有怎样新奇。但是后面的一个抱着孩子的老妈子却想乘机

挤进来了；秃头怕失了位置，连忙站直，文字虽然还未读完，然而无可

奈何，只得另看白背心的脸：草帽檐下半个鼻子，一张嘴，尖下巴。

又像用了力掷在墙上而反拨过来的皮球一般，一个小学生飞奔

上来，一手按住了自己头上的雪白的小布帽，向人丛中直钻进去。但

他钻到第三———也许是第四———层，竟遇见一件不可动摇的伟大的

东西了，抬头看时，蓝裤腰上面有一座赤条条的很阔的背脊，背脊上

·愿苑员· ?鲁迅小说导读?

还有汗正在流下来。他知道无可措手，只得顺着裤腰右行，幸而在尽

头发见了一条空处，透着光明。他刚刚低头要钻的时候，只听得一声

“什么”，那裤腰以下的屁股向右一歪，空处立刻闭塞，光明也同时不

见了。

但不多久，小学生却从巡警的刀旁边钻出来了。他诧异地四顾：

外面围着一圈人，上首是穿白背心的，那对面是一个赤膊的胖小孩，

胖小孩后面是一个赤膊的红鼻子胖大汉。他这时隐约悟出先前的伟

大的障碍物的本体了，便惊奇而且佩服似的只望着红鼻子。胖小孩

本是注视着小学生的脸的，于是也不禁依了他的眼光，回转头去了，

在那里是一个很胖的奶子，奶头四近有几枝很长的毫毛。

“他，犯了什么事啦？⋯⋯”

大家都愕然看时，是一个工人似的粗人，正在低声下气地请教那

秃头老头子。

秃头不作声，单是睁起了眼睛看定他。他被看得顺下眼光去，过

一会再看时，秃头还是睁起了眼睛看定他，而且别的人也似乎都睁了

眼睛看定他。他于是仿佛自己就犯了罪似的局促起来，终至于慢慢

退后，溜出去了。一个挟洋伞的长子就来补了缺；秃头也旋转脸去再

看白背心。

长子弯了腰，要从垂下的草帽檐下去赏识白背心的脸，但不知道

为什么忽又站直了。于是他背后的人们又须竭力伸长了脖子；有一

个瘦子竟至于连嘴都张得很大，像一条死鲈鱼。

巡警，突然间，将脚一提，大家又愕然，赶紧都看他的脚；然而他

又放稳了，于是又看白背心。长子忽又弯了腰，还要从垂下的草帽檐

下去窥测，但即刻也就立直，擎起一只手来拚命搔头皮。

秃头不高兴了，因为他先觉得背后有些不太平，接着耳朵边就有

唧咕唧咕的声响。他双眉一锁，回头看时，紧挨他右边，有一只黑手

拿着半个大馒头正在塞进一个猫脸的人的嘴里去。他也就不说什

么，自去看白背心的新草帽了。

·怨苑员·?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忽然，就有暴雷似的一击，连横阔的胖大汉也不免向前一跄踉。

同时，从他肩膊上伸出一只胖得不相上下的臂膊来，展开五指，拍的

一声正打在胖孩子的脸颊上。

“好快活！你妈的⋯⋯”同时，胖大汉后面就有一个弥勒佛［源］似

的更圆的胖脸这么说。

胖孩子也跄踉了四五步，但是没有倒，一手按着脸颊，旋转身，就

想从胖大汉的腿旁的空隙间钻出去。胖大汉赶忙站稳，并且将屁股

一歪，塞住了空隙，恨恨地问道：

“什么？”

胖孩子就像小鼠子落在捕机里似的，仓皇了一会，忽然向小学生

那一面奔去，推开他，冲出去了。小学生也返身跟出去了。

“吓，这孩子⋯⋯。”总有五六个人都这样说。

待到重归平静，胖大汉再看白背心的脸的时候，却见白背心正在

仰面看他的胸脯；他慌忙低头也看自己的胸脯时，只见两乳之间的洼

下的坑里有一片汗，他于是用手掌拂去了这些汗。

然而形势似乎总不甚太平了。抱着小孩的老妈子因为在骚扰时

四顾，没有留意，头上梳着的喜鹊尾巴似的“苏州俏”［缘］便碰了站在

旁边的车夫的鼻梁。车夫一推，却正推在孩子上；孩子就扭转身去，

向着圈外，嚷着要回去了。老妈子先也略略一跄踉，但便即站定，旋

转孩子来使他正对白背心，一手指点着，说道：

“阿，阿，看呀！多么好看哪！⋯⋯”

空隙间忽而探进一个戴硬草帽的学生模样的头来，将一粒瓜子

之类似的东西放在嘴里，下颚向上一磕，咬开，退出去了。这地方就

补上了一个满头油汗而粘着灰土的椭圆脸。

挟洋伞的长子也已经生气，斜下了一边的肩膊，皱眉疾视着肩后

的死鲈鱼。大约从这么大的大嘴里呼出来的热气，原也不易招架的，

而况又在盛夏。秃头正仰视那电杆上钉着的红牌上的四个白字，仿

佛很觉得有趣。胖大汉和巡警都斜了眼研究着老妈子的钩刀般的鞋

·园愿员· ?鲁迅小说导读?

尖。

“好！”

什么地方忽有几个人同声喝采。都知道该有什么事情起来了，

一切头便全数回转去。连巡警和他牵着的犯人也都有些摇动了。

“刚出屉的包子咧！荷阿，热的⋯⋯。”

路对面是胖孩子歪着头，磕睡似的长呼；路上是车夫们默默地前

奔，似乎想赶紧逃出头上的烈日。大家都几乎失望了，幸而放出眼光

去四处搜索，终于在相距十多家的路上，发见了一辆洋车停放着，一

个车夫正在爬起来。

圆阵立刻散开，都错错落落地走过去。胖大汉走不到一半，就歇

在路边的槐树下；长子比秃头和椭圆脸走得快，接近了。车上的坐客

依然坐着，车夫已经完全爬起，但还在摩自己的膝髁。周围有五六个

人笑嘻嘻地看他们。

“成么？”车夫要来拉车时，坐客便问。

他只点点头，拉了车就走；大家就惘惘然目送他。起先还知道那

一辆是曾经跌倒的车，后来被别的车一混，知不清了。

马路上就很清闲，有几只狗伸出了舌头喘气；胖大汉就在槐阴下

看那很快地一起一落的狗肚皮。

老妈子抱了孩子从屋檐阴下蹩过去了。胖孩子歪着头，挤细了

眼睛，拖长声音，磕睡地叫喊———

“热的包子咧！荷阿！⋯⋯刚出屉的⋯⋯。”

一九二五年三月一八日。

【注释】

［员］摇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三日北京《语丝》周刊第二十二

期。

［圆］摇首善之区摇指首都。《汉书·儒林传》载：“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

自京师始。”这里指北洋军阀时代的首都北京。

·员愿员·?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猿］摇铜盏摇一种杯状小铜器。旧时北京卖酸梅汤的商贩，常用两个铜盏

相击，发出有节奏的声音，以招引顾客。

［源］摇弥勒佛摇佛教菩萨之一，佛经说他继承释迦牟尼的佛位而成佛。常

见的他的塑像是胖圆笑脸，袒胸露腹，俗称大肚子弥勒佛。

［缘］摇“苏州俏”摇旧时妇女所梳发髻的一种式样，先流行于苏州一带，故

有此称。

三、主题分析、人物形象

员郾创作意图

早在日本仙台留学时，鲁迅先生就已开始了对中国“看客”形象

的关注，当年“幻灯事件”的发生，让当时年轻的鲁迅深刻地认识到：

只有改变中国人的精神面貌，才能彻底地拯救他们，否则他们只能做

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与看客。自此以后，鲁迅就着力于对中国国

民性改造问题的探求。在写于 员怨园苑年的《文化偏至论》中，鲁迅提

出了“立人”的思想，他希望通过思想启蒙，树立中国人“人”的意识，

改造中国国民劣根性，从而达到“立国”的理想目标。在他的第一部

小说集《呐喊》中，他多次沉痛地写到中国民国前后愚昧无知、麻木

不仁的“看客”形象，并希望通过对这些看客形象的描写，来达到“揭

示疾苦，引起众人疗救的注意。”然而，国民性的改造是一个艰难的

过程，鲁迅先生的呐喊声并未有很快的见效，悲剧依旧在重演。“难

道所谓国民性者，真是这样地难于改变的么？倘如此，将来的命运便

大略可想了，也还是一句烂熟的话：古而有之。”①尽管心存疑惑，但

鲁迅并不愿放弃改变国民性的希望。“幸而谁也不敢十分决定说：

国民性是决不会改变的。在这‘不可知’中，虽可有破例———即其情

形为从来所未有的———灭亡的恐怖，也可以有破例的希望，这或者可

·圆愿员· ?鲁迅小说导读?

① 鲁迅援忽然想到 四援鲁迅全集援卷 猿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员苑～员愿页

作改革者的一点慰藉罢。”①在 员怨圆缘年 猿月 员愿日写作的这篇《示众》

中，作者用速写式的手法，对中国国民充当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

料与看客的生存状态，进行了最深刻、最集中、最痛切的描绘与展示。

在这背后，不仅隐藏着鲁迅对中国国民生存常态的痛惜与不满及改

造中国国民性艰巨性的隐忧，同时也显示出作者对改造国民落后状

态的微薄希望与不屈的意志。

圆郾创作主题

该作品的主题较为明确与单一，它通过对一次众人围观“犯人

示众”场面的生动描绘，展示了中国广大民众的愚昧、落后的精神状

态与生存方式，对中国国民的劣根性进行了深刻的批判。

“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的戏剧的看客”②在中国这

样一个经历了几千年的封建政权统治的社会之中，广大的民众已大

多沦为“暴君的臣民”，愚昧、落后、庸俗而无聊。“暴君的臣民，只愿

暴政暴在他人的头上，他却看着高兴，拿着‘残酷’做娱乐，拿‘他人

的苦’做赏玩，做慰安。”③在这次街头的“犯人示众”事件中，众多的

看客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他们为了争夺最佳的观看位置而使尽浑

身解数，前面的人你推我攘，后面的人又“挤”、又“探”，万不得已时

只能靠“钻”才能行效。至于“为什么要看？”“犯人究竟为啥而示

众？”这是他们所不关心的。他们一面观看犯人，也一面被其他的看

客与犯人赏鉴。他们在赏鉴完犯人的无聊当中，又将目光转向另一

个不幸摔倒在地上的车夫，实在无新鲜事可看时，槐荫下那一起一落

的狗肚皮却又成为了他们新的赏鉴对象。生命的混沌与无意识状态

成为了他们最可怕的痼疾，然而他们却毫不知晓。时间在流逝，生命

在一点一点地消亡。鲁迅曾言：中国的看客是“无主名无意识的杀

·猿愿员·?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①

②

③

鲁迅援忽然想到 四援鲁迅全集援卷 猿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员苑～员愿页

鲁迅援娜拉走后怎样援鲁迅全集援卷 员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员远猿页

鲁迅援暴君的臣民援鲁迅全集援卷 员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猿远远页

人团”①。他们一面在用舆论“杀人”，一面也在进行着“慢性自杀”。

面对这样的国民，鲁迅先生在痛惜之余深感失望。“看”与“被看”模

式的设置让该作品的标题具有了双重的意蕴，一方面是犯人在街头

示众接受众人的审判，另一方面是众多看客在看犯人的同时被他人

看，被示众，被隐藏在众人背后的作者察看与审判。中国的看客古而

有之，“示众”的场面每天都在上演，最可怕的是，“示众”成为了中国

人的基本生活方式，“看别人”与“被别人看”成为了他们生活的全

部。鲁迅先生将自己从日常现实生活中提炼出的这幅“示众”的画

面呈现出来，表达出他对中国国民劣根性最深刻的痛惜与愤怒，以及

对改造国民性任务艰巨性的隐忧。

猿郾人物形象

与众多小说作品不同的是，该作品没有故事情节，没有主要人

物，它的主角由一组人物群像组成。他们当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有大有小，有胖有瘦，有高有矮，有犯人，也有看犯人的人，他们的职

业不同、身份不一，然而他们却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看客”。愚

昧、麻木、庸俗、无聊是他们共有的特性。在作品中，他们作为人的外

在特点非常明显，“胖孩子”、“秃头的老头子”、“挟洋伞的长子”、

“横阔的胖大汉”⋯⋯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或大或小。他们没有自

己的名字，没有自己独有的形貌，名字与形貌的缺乏意味着他们作为

人的个性的缺失。他们整日浑浑噩噩，在黑暗的尘世中苟且偷生，对

于人的生存价值与生命的意义，他们从不去深究。他们没有自己的

生存目标，没有自己的生命寄托，在百无聊赖之中，他们关心的是如

何在无聊的生活寻求生命的消遣，对于他们来说，人生是一场戏，生

活是一个大看台，他们既是戏子，又是看客。“看别人”的同时又“被

别人看”，这成为了他们基本的生存方式，因而寻求一个又一个的

·源愿员· ?鲁迅小说导读?

① 鲁迅援我之节烈观援鲁迅全集援卷 员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员圆源页

“看点”，成为了他们生命的全部，他人的痛苦成为他们生命的安慰。

在作品中，众看客面对着示众的犯人与摔倒的车夫，他们没有同情与

怜惜，反而是津津有味或是笑嘻嘻地看着，直至无新鲜事可看时，他

们便惘惘然，不知所终。对自我与他人生命的漠视，成为最大的真

实。愚昧、落后、麻木不仁的精神状态使得众人与兽类相差无几。然

而，在作者痛心地发现他们对生命的无意义状态的同时，竟发现他们

为了获取最佳的赏鉴位置也会与其他的赏鉴者发生冲突。“占”、

“挤”、“推”、“堵”、“塞”甚至是“钻”，成为了他们寻找自己位置的主

要手段。在这些貌似积极主动的人生方式面前，作者看到的却是他

们内心的庸俗与虚无。

“我觉得有许多民国国民而是民国的敌人。”①在这句无奈的话

语中，包含着鲁迅先生对中国国民劣根性最深切的痛楚。而该篇作

品的出台，既是中国看客形象的一次集体亮相，同时又是鲁迅先生对

中国国民劣根性的一次集体的审判。

四、艺术特色

员郾写实与象征相结合的创作手法

如今，大多数研究者将这篇作品称为是一部象征小说，钱理群先

生因为该作品本身所蕴含的深广含义而将这篇作品视为是鲁迅小说

作品的一个“纲”。不错，这确实是一部象征小说。创作技术高超的

鲁迅先生并没有运用一些象征意象来表达作品的内在象征含义，相

反，他抓住日常生活中最真实可信、没有经过任何夸张变形的生活场

景来表达其创作思想。在一个沉闷而无聊的上午，在首善之区的西

城的一条马路上，一名巡警牵着一名犯人出现在马路旁边。卖包子

的胖孩子、无聊的秃头的老头子、赤膊红鼻子的胖大汉、抱小孩的老

·缘愿员·?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① 鲁迅援忽然想到 三援鲁迅全集援卷 员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员远页

妈子、拉车的车夫、赶路的挟洋伞的长子⋯⋯他们迅速地集中在一

起，共同赏鉴着这让人兴奋的场面。他们有人津津有味地研究这犯

人背心上的文字，有人想去研究犯人那张罩在大草帽下的脸，而他们

赏鉴他人的同时又被其他人所赏鉴。为了获取最佳的赏鉴位置，他

们不断地发生冲撞与挤压。“犯人沿街示众”的事件，在中国古而有

之，看客围观示众的场面也极为普遍。而就在这极为普遍的围观场

面中，却隐喻了中国人最为无聊与庸俗的生存状态———众人彼此赏

鉴他人、窥视他人，将自己百无聊赖的生命寄托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在作品中，作者设置了一个独特的“圆形结构”或“循环结构”，

他将中国人这种“看别人”与“被别人看”的生存模式提升到一个原

型的高度，使之成为一个整体象征。在作品中，胖孩子“卖包子”的

叫卖声出现了三次。在叫喊声第一次出现之后，作者写到了马路边

众人围观犯人示众的场面。而在这叫卖声第二次出现之后，众人又

赶紧奔赴到第二个围观场面，一个倒霉的车夫成为了他们第二个赏

鉴的对象。文章的结尾，这孩子的叫卖声第三次出现，尽管小说就此

嘎然而止，但在这文字的背后所隐含的却是第三次围观场面的出现，

这后面还会有第四次、第五次⋯⋯这种圆形结构的设置在整体主题

表达上就已形成一个象征：“看”与“被看”已成为中国人最基本的生

存状态，它已成为人们整个人生与历史的循环。在作品中，作者还非

常注意对围观队伍中学生与孩子的描绘。卖包子的胖孩子是赶到示

众犯人的旁边的第一批看客。后面赶来的一个小学生，他利用自己

的身体优势从人缝中钻到队伍的最前列，站在胖孩子的对面。而在

老妈子手中的那个孩子，似乎成为了这个队伍中年龄最小的看客。

孩子与小学生在看客队伍中的出现，实际上隐喻着围观场面在明天

的延伸与扩展。一切会继续下去，“看”与“被看”的戏剧会继续上

演，而这似乎注定成为了中国人的生存悲剧。

整部速写式的小说虽然文字简短，但作者通过对一个真实的生

活场面的描绘与刻画，却真实地映射出中国人“看客”的精神实质与

·远愿员· ?鲁迅小说导读?

无法逃遁的“被看”生存命运。

圆郾语言简洁、凝练，富于形象性与可感性

鲁迅先生是驾驭语言的高手，在该作品中他充分运用白描的手

法，对整个场面的描写绘形绘色，具有极强的画 面 感 与 真 实 感。

“‘白描’并没有秘诀，如果要说有，也不过是我障眼法反调之有真

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而已。”①作者非常善于对细节的捕捉与

描绘，用词准确、巧妙，特别是对众看客“看”的动作与神态的深入描

绘让人过目不忘，甚至具有触目惊心的效果。另外，反复、比喻、通感

等手法的运用更是增强了整个作品的艺术表现力。

（员）动词、形容词的巧妙使用。在这篇集中描写看客形象的作

品中，鲁迅先生运用了一系列准确而生动的动词与形容词，来表现众

看客愚昧、麻木的精神状态。在作品中，作者在表现众看客“看”的

动作时，他非常注意对表示“看”的动作词语的不断重复与切换使

用。在这部仅仅 圆苑园园多字的小说中，表动作的“看”字一共出现了

圆员次，而类似表看的动作词语在文中也有近 员园个之多，有“研究”、

“四顾”、“望”、“赏识”、“窥测”、“搜索”，等等，这些动词不断地重复

与切换使用，不仅表现出了众看客不同的观看动态，同时也深刻表现

出他们内心的庸俗与无聊。在这些“看”字的背后，隐含着作者对中

国国民精神混沌状态的痛恨与厌恶之情，“看”的动作越多，作者的

这份情感就越深，而作品的创作意义也就更为深刻。而作品中其他

动词及动词短语的使用，同样准确与生动。如在作品的第十一自然

段中，作者写到一个小学生为观看示众场面而发生的一系列动态，作

品中一连用了“飞奔、直钻、抬头看、右行、发现、低头钻”等动词短

语，生动形象地描绘出一名急于观看示众场面的孩子的形象。

另外，作者还非常注意对形容词及形容词短语的巧妙使用。与

·苑愿员·?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① 鲁迅援南腔北调集摇作文秘诀援鲁迅全集援卷 源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远员源页

动词的使用一样，作品中形容词使用的生动、形象，同时还具有极强

的反讽意味。关于看客们的外在体形特征，作者多用“胖”、“秃头”、

“长子”、“圆脸”等来形容他们，他们外在体形上的健康、强壮与高大

与他们麻木、无聊地观看示众场面的行为形成了极大的反差，而这种

反差大大增强了作品的反讽效果。类似的例子在作品中还有很多，

譬如，作品的开头对包子的描绘：“毫无热气，冷冷地坐着”，这一热

一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似乎在讽刺这胖孩子叫卖热包子的行为的

虚假性与欺骗性。

（圆）反复手法的巧妙使用。在该作品中，作者非常注意对反复

手法的运用。反复就是强调，在这篇特写式的作品中，作者却使用反

复的句式甚至是反复的句段来串联与扩展文章的情节，使整个作品

具有了深广的寓意。在文章的开头、中间与结尾，作者设置了一个胖

孩子卖包子的叫卖声的场景，关于这个场景的设置，我们在前面分析

过。文中三次出现的胖孩子卖包子的叫卖声，实际上使作品在整体

上形成了一个圆形结构，它将作品从一个简单的生活场景描写扩展

到整个中国国民的生存状态的层面，大大深化了作品的主题。而在

文中的局部，作者还非常注意对一些句式的反复或扩展使用。如在

第十五自然段中，当一名工人模样的粗人向众人询问犯人究竟为何

而示众时，他的问话马上遭到了众人无声的反感与攻击。文中将

“睁了眼看定他”一连使用了三次，而这种重复式的使用，不仅让人

感到这群看客的庸俗与无聊，同时更让人感到这群庸众身上的那种

可怕的毁灭力量。另外在作品的第六与第十一自然段的开头，作者

对胖孩子与小学生飞速奔往示众地点的情形，运用一个共同的意象

与语句来比喻其速度之快，“像用力掷在墙上而反拨过来的皮球一

般”，语言生动形象，而含义深远。

（陈新瑶摇吴著斌）摇摇

·愿愿员· ?鲁迅小说导读?

孤独者摇摇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

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我已经真的失败，———然而

我胜利了。

一、阅读提示

《孤独者》是鲁迅先生笔下探讨“五四”时期知识分子人生命运

的一篇力作。该作品着力表现了一位知识分子在“五四”退潮时期

一步一步走向心灵孤独与自我毁灭的悲剧。阅读作品，注意对以下

问题的思考。

（员）正确理解主人公魏连殳人生悲剧的成因与其结局，并比较

他与《在酒楼上》吕纬甫这一形象的不同。

（圆）阅读课文，结合作品的写作背景，仔细领会“我”与“魏连

殳”几次对话的深刻含义。

（猿）体会文章前后对照手法运用的妙处。

（源）领会文章开头与结尾这两句话的含义。

二、原文

孤独者［员］

一

我和魏连殳相识一场，回想起来倒也别致，竟是以送殓始，以送

殓终。

·怨愿员·?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那时我在 杂城，就时时听到人们提起他的名字，都说他很有些古

怪：所学的是动物学，却到中学堂去做历史教员；对人总是爱理不理

的，却常喜欢管别人的闲事；常说家庭应该破坏，一领薪水却一定立

即寄给他的祖母，一日也不拖延。此外还有许多零碎的话柄；总之，

在 杂城里也算是一个给人当作谈助的人。有一年的秋天，我在寒石

山的一个亲戚家里闲住；他们就姓魏，是连殳的本家。但他们却更不

明白他，仿佛将他当作一个外国人看待，说是“同我们都异样的”。

这也不足为奇，中国的兴学虽说已经二十年了，寒石山却连小学

也没有。全山村中，只有连殳是出外游学的学生，所以从村人看来，

他确是一个异类；但也很妒羡，说他挣得许多钱。

到秋末，山村中痢疾流行了；我也自危，就想回到城中去。那时

听说连殳的祖母就染了病，因为是老年，所以很沉重；山中又没有一

个医生。所谓他的家属者，其实就只有一个这祖母，雇一名女工简单

地过活；他幼小失了父母，就由这祖母抚养成人的。听说她先前也曾

经吃过许多苦，现在可是安乐了。但因为他没有家小，家中究竟非常

寂寞，这大概也就是大家所谓异样之一端罢。

寒石山离城是旱道一百里，水道七十里，专使人叫连殳去，往返

至少就得四天。山村僻陋，这些事便算大家都要打听的大新闻，第二

天便轰传她病势已经极重，专差也出发了；可是到四更天竟咽了气，

最后的话，是：“为什么不肯给我会一会连殳的呢？⋯⋯”

族长，近房，他的祖母的母家的亲丁，闲人，聚集了一屋子，豫计

连殳的到来，应该已是入殓的时候了。寿材寿衣早已做成，都无须筹

画；他们的第一大问题是在怎样对付这“承重孙”［圆］，因为逆料他关

于一切丧葬仪式，是一定要改变新花样的。聚议之后，大概商定了三

大条件，要 他 必 行。一 是 穿 白，二 是 跪 拜，三 是 请 和 尚 道 士 做 法

事［猿］。总而言之：是全都照旧。

他们既经议妥，便约定在连殳到家的那一天，一同聚在厅前，排

成阵势，互相策应，并力作一回极严厉的谈判。村人们都咽着唾沫，

·园怨员· ?鲁迅小说导读?

新奇地听候消息；他们知道连殳是“吃洋教”的“新党”，向来就不讲

什么道理，两面的争斗，大约总要开始的，或者还会酿成一种出人意

外的奇观。

传说连殳的到家是下午，一进门，向他祖母的灵前只是弯了一弯

腰。族长们便立刻照豫定计画进行，将他叫到大厅上，先说过一大篇

冒头，然后引入本题，而且大家此唱彼和，七嘴八舌，使他得不到辩驳

的机会。但终于话都说完了，沉默充满了全厅，人们全数悚然地紧看

着他的嘴。只见连殳神色也不动，简单地回答道：

“都可以的。”

这又很出于他们的意外，大家的心的重担都放下了，但又似乎反

加重，觉得太“异样”，倒很有些可虑似的。打听新闻的村人们也很

失望，口口相传道，“奇怪！他说‘都可以’哩！我们看去罢！”都可以

就是照旧，本来是无足观了，但他们也还要看，黄昏之后，便欣欣然聚

满了一堂前。

我也是去看的一个，先送了一份香烛；待到走到他家，已见连殳

在给死者穿衣服了。原来他是一个短小瘦削的人，长方脸，蓬松的头

发和浓黑的须眉占了一脸的小半，只见两眼在黑气里发光。那穿衣

也穿得真好，井井有条，仿佛是一个大殓的专家，使旁观者不觉叹服。

寒石山老例，当这些时候，无论如何，母家的亲丁是总要挑剔的；他却

只是默默地，遇见怎么挑剔便怎么改，神色也不动。站在我前面的一

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便发出羡慕感叹的声音。

其次是拜；其次是哭，凡女人们都念念有词。其次入棺；其次又

是拜，又是哭，直到钉好了棺盖。沉静了一瞬间，大家忽而扰动了，很

有惊异和不满的形势。我也不由的突然觉到：连殳就始终没有落过

一滴泪，只坐在草荐上，两眼在黑气里闪闪地发光。

大殓便在这惊异和不满的空气里面完毕。大家都怏怏地，似乎

想走散，但连殳却还坐在草荐上沉思。忽然，他流下泪来了，接着就

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

·员怨员·?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这模样，是老例上所没有的，先前也未曾豫防

到，大家都手足无措了，迟疑了一会，就有几个人上前去劝止他，愈去

愈多，终于挤成一大堆。但他却只是兀坐着号咷，铁塔似的动也不

动。

大家又只得无趣地散开；他哭着，哭着，约有半点钟，这才突然停

了下来，也不向吊客招呼，径自往家里走。接着就有前去窥探的人来

报告：他走进他祖母的房里，躺在床上，而且，似乎就睡熟了。

隔了两日，是我要动身回城的前一天，便听到村人都遭了魔似的

发议论，说连殳要将所有的器具大半烧给他祖母，余下的便分赠生时

侍奉，死时送终的女工，并且连房屋也要无期地借给她居住了。亲戚

本家都说到舌敝唇焦，也终于阻当不住。

恐怕大半也还是因为好奇心，我归途中经过他家的门口，便又顺

便去吊慰。他穿了毛边的白衣出见，神色也还是那样，冷冷的。我很

劝慰了一番；他却除了唯唯诺诺之外，只回答了一句话，是：

“多谢你的好意。”

二

我们第三次相见就在这年的冬初，杂城的一个书铺子里，大家同

时点了一点头，总算是认识了。但使我们接近起来的，是在这年底我

失了职业之后。从此，我便常常访问连殳去。一则，自然是因为无聊

赖；二则，因为听人说，他倒很亲近失意的人的，虽然素性这么冷。但

是世事升沉无定，失意人也不会长是失意人，所以他也就很少长久的

朋友。这传说果然不虚，我一投名片，他便接见了。两间连通的客

厅，并无什么陈设，不过是桌椅之外，排列些书架，大家虽说他是一个

可怕的“新党”，架上却不很有新书。他已经知道我失了职业；但套

话一说就完，主客便只好默默地相对，逐渐沉闷起来。我只见他很快

地吸完一枝烟，烟蒂要烧着手指了，才抛在地面上。

“吸烟罢。”他伸手取第二枝烟时，忽然说。

·圆怨员· ?鲁迅小说导读?

我便也取了一枝，吸着，讲些关于教书和书籍的，但也还觉得沉

闷。我正想走时，门外一阵喧嚷和脚步声，四个男女孩子闯进来了。

大的八九岁，小的四五岁，手脸和衣服都很脏，而且丑得可以。但是

连殳的眼里却即刻发出欢喜的光来了，连忙站起，向客厅间壁的房里

走，一面说道：

“大良，二良，都来！你们昨天要的口琴，我已经买来了。”

孩子们便跟着一齐拥进去，立刻又各人吹着一个口琴一拥而出，

一出客厅门，不知怎的便打将起来。有一个哭了。

“一人一个，都一样的。不要争呵！”他还跟在后面嘱咐。

“这么多的一群孩子都是谁呢？”我问。

“是房主人的。他们都没有母亲，只有一个祖母。”

“房东只一个人么？”

“是的。他的妻子大概死了三四年了罢，没有续娶。———否则，

便要不肯将余屋租给我似的单身人。”他说着，冷冷地微笑了。

我很想问他何以至今还是单身，但因为不很熟，终于不好开口。

只要和连殳一熟识，是很可以谈谈的。他议论非常多，而且往往

颇奇警。使人不耐的倒是他的有些来客，大抵是读过《沉沦》［源］的

罢，时常自命为“不幸的青年”或是“零余者”，螃蟹一般懒散而骄傲

地堆在大椅子上，一面唉声叹气，一面皱着眉头吸烟。还有那房主的

孩子们，总是互相争吵，打翻碗碟，硬讨点心，乱得人头昏。但连殳一

见他们，却再不像平时那样的冷冷的了，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宝贵。

听说有一回，三良发了红斑痧，竟急得他脸上的黑气愈见其黑了；不

料那病是轻的，于是后来便被孩子们的祖母传作笑柄。

“孩子总是好的。他们全是天真⋯⋯。”他似乎也觉得我有些不

耐烦了，有一天特地乘机对我说。

“那也不尽然。”我只是随便回答他。

“不。大人的坏脾气，在孩子们是没有的。后来的坏，如你平日

所攻击的坏，那是环境教坏的。原来却并不坏，天真⋯⋯。我以为中

·猿怨员·?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国的可以希望，只在这一点。”

“不。如果孩子中没有坏根苗，大起来怎么会有坏花果？譬如

一粒种子，正因为内中本含有枝叶花果的胚，长大时才能够发出这些

东西来。何尝是无端⋯⋯。”我因为闲着无事，便也如大人先生们一

下野，就要吃素谈禅［缘］一样，正在看佛经。佛理自然是并不懂得的，

但竟也不自检点，一味任意地说。

然而连殳气忿了，只看了我一眼，不再开口。我也猜不出他是无

话可说呢，还是不屑辩。但见他又显出许久不见的冷冷的态度来，默

默地连吸了两枝烟；待到他再取第三枝时，我便只好逃走了。

这仇恨是历了三月之久才消释的。原因大概是一半因为忘却，

一半则他自己竟也被“天真”的孩子所仇视了，于是觉得我对于孩子

的冒渎的话倒也情有可原。但这不过是我的推测。其时是在我的寓

里的酒后，他似乎微露悲哀模样，半仰着头道：

“想起来真觉得有些奇怪。我到你这里来时，街上看见一个很

小的小孩，拿了一片芦叶指着我道：杀！他还不很能走路⋯⋯。”

“这是环境教坏的。”

我即刻很后悔我的话。但他却似乎并不介意，只竭力地喝酒，其

间又竭力地吸烟。

“我倒忘了，还没有问你，”我便用别的话来支梧，“你是不大访

问人的，怎么今天有这兴致来走走呢？我们相识有一年多了，你到我

这里来却还是第一回。”

“我正要告诉你呢：你这几天切莫到我寓里来看我了。我的寓

里正有很讨厌的一大一小在那里，都不像人！”

“一大一小？这是谁呢？”我有些诧异。

“是我的堂兄和他的小儿子。哈哈，儿子正如老子一般。”

“是上城来看你，带便玩玩的罢？”

“不。说是来和我商量，就要将这孩子过继给我的。”

“呵！过继给你？”我不禁惊叫了，“你不是还没有娶亲么？”

·源怨员· ?鲁迅小说导读?

“他们知道我不娶的了。但这都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其实是要

过继给我那一间寒石山的破屋子。我此外一无所有，你是知道的；钱

一到手就化完。只有这一间破屋子。他们父子的一生的事业是在逐

出那一个借住着的老女工。”

他那词气的冷峭，实在又使我悚然。但我还慰解他说：

“我看你的本家也还不至于此。他们不过思想略旧一点罢了。

譬如，你那年大哭的时候，他们就都热心地围着使劲来劝你⋯⋯。”

“我父亲死去之后，因为夺我屋子，要我在笔据上画花押，我大

哭着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热心地围着使劲来劝我⋯⋯。”他两眼向

上凝视，仿佛要在空中寻出那时的情景来。

“总而言之：关键就全在你没有孩子。你究竟为什么老不结婚

的呢？”我忽而寻到了转舵的话，也是久已想问的话，觉得这时是最

好的机会了。

他诧异地看着我，过了一会，眼光便移到他自己的膝髁上去了，

于是就吸烟，没有回答。

三

但是，虽在这一种百无聊赖的境地中，也还不给连殳安住。渐渐

地，小报上有匿名人来攻击他，学界上也常有关于他的流言，可是这

已经并非先前似的单是话柄，大概是于他有损的了。我知道这是他

近来喜欢发表文章的结果，倒也并不介意。杂城人最不愿意有人发

些没有顾忌的议论，一有，一定要暗暗地来叮他，这是向来如此的，连

殳自己也知道。但到春天，忽然听说他已被校长辞退了。这却使我

觉得有些兀突；其实，这也是向来如此的，不过因为我希望着自己认

识的人能够幸免，所以就以为兀突罢了，杂城人倒并非这一回特别

恶。

其时我正忙着自己的生计，一面又在接洽本年秋天到山阳去当

教员的事，竟没有工夫去访问他。待到有些余暇的时候，离他被辞退

·缘怨员·?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那时大约快有三个月了，可是还没有发生访问连殳的意思。有一天，

我路过大街，偶然在旧书摊前停留，却不禁使我觉到震悚，因为在那

里陈列着的一部汲古阁初印本《史记索隐》［远］，正是连殳的书。他喜

欢书，但不是藏书家，这种本子，在他是算作贵重的善本，非万不得

已，不肯轻易变卖的。难道他失业刚才两三月，就一贫至此么？虽然

他向来一有钱即随手散去，没有什么贮蓄。于是我便决意访问连殳

去，顺便在街上买了一瓶烧酒，两包花生米，两个熏鱼头。

他的房门关闭着，叫了两声，不见答应。我疑心他睡着了，更加

大声地叫，并且伸手拍着房门。

“出去了罢！”大良们的祖母，那三角眼的胖女人，从对面的窗口

探出她花白的头来了，也大声说，不耐烦似的。

“那里去了呢？”我问。

“那里去了？谁知道呢？———他能到那里去呢，你等着就是，一

会儿总会回来的。”

我便推开门走进他的客厅去。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苑］，

满眼是凄凉和空空洞洞，不但器具所余无几了，连书籍也只剩了在 杂城决没有人会要的几本洋装书。屋中间的圆桌还在，先前曾经常常

围绕着忧郁慷慨的青年，怀才不遇的奇士和腌%吵闹的孩子们的，现

在却见得很闲静，只在面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我就在桌上放了

酒瓶和纸包，拖过一把椅子来，靠桌旁对着房门坐下。

的确不过是“一会儿”，房门一开，一个人悄悄地阴影似的进来

了，正是连殳。也许是傍晚之故罢，看去仿佛比先前黑，但神情却还

是那样。

“阿！你在这里？来得多久了？”他似乎有些喜欢。

“并没有多久。”我说，“你到那里去了？”

“并没有到那里去，不过随便走走。”

他也拖过椅子来，在桌旁坐下；我们便开始喝烧酒，一面谈些关

于他的失业的事。但他却不愿意多谈这些；他以为这是意料中的事，

·远怨员· ?鲁迅小说导读?

也是自己时常遇到的事，无足怪，而且无可谈的。他照例只是一意喝

烧酒，并且依然发些关于社会和历史的议论。不知怎地我此时看见

空空的书架，也记起汲古阁初印本的《史记索隐》，忽而感到一种淡

漠的孤寂和悲哀。

“你的客厅这么荒凉⋯⋯。近来客人不多了么？”

“没有了。他们以为我心境不佳，来也无意味。心境不佳，实在

是可以给人们不舒服的。冬天的公园，就没有人去⋯⋯。”他连喝两

口酒，默默地想着，突然，仰起脸来看着我问道，“你在图谋的职业也

还是毫无把握罢？⋯⋯”

我虽然明知他已经有些酒意，但也不禁愤然，正想发话，只见他

侧耳一听，便抓起一把花生米，出去了。门外是大良们笑嚷的声音。

但他一出去，孩子们的声音便寂然，而且似乎都走了。他还追上

去，说些话，却不听得有回答。他也就阴影似的悄悄地回来，仍将一

把花生米放在纸包里。

“连我的东西也不要吃了。”他低声，嘲笑似的说。

“连殳，”我很觉得悲凉，却强装着微笑，说，“我以为你太自寻苦

恼了。你看得人间太坏⋯⋯。”

他冷冷的笑了一笑。

“我的话还没有完哩。你对于我们，偶而来访问你的我们，也以

为因为闲着无事，所以来你这里，将你当作消遣的资料的罢？”

“并不。但有时也这样想。或者寻些谈资。”

“那你可错误了。人们其实并不这样。你实在亲手造了独头

茧［愿］，将自己裹在里面了。你应该将世间看得光明些。”我叹惜着

说。

“也许如此罢。但是，你说：那丝是怎么来的？———自然，世上

也尽有这样的人，譬如，我的祖母就是。我虽然没有分得她的血液，

却也许会继承她的运命。然而这也没有什么要紧，我早已豫先一起

哭过了⋯⋯。”

·苑怨员·?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我即刻记起他祖母大殓时候的情景来，如在眼前一样。

“我总不解你那时的大哭⋯⋯。”于是鹘突地问了。

“我的祖母入殓的时候罢？是的，你不解的。”他一面点灯，一面

冷静地说，“你的和我交往，我想，还正因为那时的哭哩。你不知道，

这祖母，是我父亲的继母；他的生母，他三岁时候就死去了。”他想

着，默默地喝酒，吃完了一个熏鱼头。

“那些往事，我原是不知道的。只是我从小时候就觉得不可解。

那时我的父亲还在，家景也还好，正月间一定要悬挂祖像，盛大地供

养起来。看着这许多盛装的画像，在我那时似乎是不可多得的眼福。

但那时，抱着我的一个女工总指了一幅像说：‘这是你自己的祖母。

拜拜罢，保佑你生龙活虎似的大得快。’我真不懂得我明明有着一个

祖母，怎么又会有什么‘自己的祖母’来。可是我爱这‘自己的祖

母’，她不比家里的祖母一般老；她年青，好看，穿着描金的红衣服，

戴着珠冠，和我母亲的像差不多。我看她时，她的眼睛也注视我，而

且口角上渐渐增多了笑影：我知道她一定也是极其爱我的。

“然而我也爱那家里的，终日坐在窗下慢慢地做针线的祖母。

虽然无论我怎样高兴地在她面前玩笑，叫她，也不能引她欢笑，常使

我觉得冷冷地，和别人的祖母们有些不同。但我还爱她。可是到后

来，我逐渐疏远她了；这也并非因为年纪大了，已经知道她不是我父

亲的生母的缘故，倒是看久了终日终年的做针线，机器似的，自然免

不了要发烦。但她却还是先前一样，做针线；管理我，也爱护我，虽然

少见笑容，却也不加呵斥。直到我父亲去世，还是这样；后来呢，我们

几乎全靠她做针线过活了，自然更这样，直到我进学堂⋯⋯。”

灯火销沉下去了，煤油已经将涸，他便站起，从书架下摸出一个

小小的洋铁壶来添煤油。

“只这一月里，煤油已经涨价两次了⋯⋯。”他旋好了灯头，慢慢

地说。“生活要日见其困难起来。———她后来还是这样，直到我毕

业，有了事做，生活比先前安定些；恐怕还直到她生病，实在打熬不住

·愿怨员· ?鲁迅小说导读?

了，只得躺下的时候罢⋯⋯。

“她的晚年，据我想，是总算不很辛苦的，享寿也不小了，正无须

我来下泪。况且哭的人不是多着么？连先前竭力欺凌她的人们也

哭，至少是脸上很惨然。哈哈！⋯⋯可是我那时不知怎地，将她的一

生缩在眼前了，亲手造成孤独，又放在嘴里去咀嚼的人的一生。而且

觉得这样的人还很多哩。这些人们，就使我要痛哭，但大半也还是因

为我那时太过于感情用事⋯⋯。

“你现在对于我的意见，就是我先前对于她的意见。然而我的

那时的意见，其实也不对的。便是我自己，从略知世事起，就的确逐

渐和她疏远起来了⋯⋯。”

他沉默了，指间夹着烟卷，低了头，想着。灯火在微微地发抖。

“呵，人要使死后没有一个人为他哭，是不容易的事呵。”他自言

自语似的说；略略一停，便仰起脸来向我道，“想来你也无法可想。

我也还得赶紧寻点事情做⋯⋯。”

“你再没有可托的朋友了么？”我这时正是无法可想，连自己。

“那倒大概还有几个的，可是他们的境遇都和我差不多⋯⋯。”

我辞别连殳出门的时候，圆月已经升在中天了，是极静的夜。

四

山阳的教育事业的状况很不佳。我到校两月，得不到一文薪水，

只得连烟卷也节省起来。但是学校里的人们，虽是月薪十五六元的

小职员，也没有一个不是乐天知命的，仗着逐渐打熬成功的铜筋铁

骨，面黄肌瘦地从早办公一直到夜，其间看见名位较高的人物，还得

恭恭敬敬地站起，实在都是不必“衣食足而知礼节”［怨］的人民。我每

看见这情状，不知怎的总记起连殳临别托付我的话来。他那时生计

更其不堪了，窘相时时显露，看去似乎已没有往时的深沉，知道我就

要动身，深夜来访，迟疑了许久，才吞吞吐吐地说道：

“不知道那边可有法子想？———便是钞写，一月二三十块钱的

·怨怨员·?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也可以的。我⋯⋯。”

我很诧异了，还不料他竟肯这样的迁就，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我还得活几天⋯⋯。”

“那边去看一看，一定竭力去设法罢。”

这是我当日一口承当的答话，后来常常自己听见，眼前也同时浮

出连殳的相貌，而且吞吞吐吐地说道“我还得活几天”。到这些时，

我便设法向各处推荐一番；但有什么效验呢，事少人多，结果是别人

给我几句抱歉的话，我就给他几句抱歉的信。到一学期将完的时候，

那情形就更加坏了起来。那地方的几个绅士所办的《学理周报》上，

竟开始攻击我了，自然是决不指名的，但措辞很巧妙，使人一见就觉

得我是在挑剔学潮［员园］，连推荐连殳的事，也算是呼朋引类。

我只好一动不动，除上课之外，便关起门来躲着，有时连烟卷的

烟钻出窗隙去，也怕犯了挑剔学潮的嫌疑。连殳的事，自然更是无从

说起了。这样地一直到深冬。

下了一天雪，到夜还没有止，屋外一切静极，静到要听出静的声

音来。我在小小的灯火光中，闭目枯坐，如见雪花片片飘坠，来增补

这一望无际的雪堆；故乡也准备过年了，人们忙得很；我自己还是一

个儿童，在后园的平坦处和一伙小朋友塑雪罗汉。雪罗汉的眼睛是

用两块小炭嵌出来的，颜色很黑，这一闪动，便变了连殳的眼睛。

“我还得活几天！”仍是这样的声音。

“为什么呢？”我无端地这样问，立刻连自己也觉得可笑了。

这可笑的问题使我清醒，坐直了身子，点起一枝烟卷来；推窗一

望，雪果然下得更大了。听得有人叩门；不一会，一个人走进来，但是

听熟的客寓杂役的脚步。他推开我的房门，交给我一封六寸多长的

信，字迹很潦草，然而一瞥便认出“魏缄”两个字，是连殳寄来的。

这是从我离开 杂城以后他给我的第一封信。我知道他疏懒，本

不以杳无消息为奇，但有时也颇怨他不给一点消息。待到接了这信，

可又无端地觉得奇怪了，慌忙拆开来。里面也用了一样潦草的字体，

·园园圆· ?鲁迅小说导读?

写着这样的话：

“申飞⋯⋯。

“我称你什么呢？我空着。你自己愿意称什么，你自己添上去罢。我

都可以的。

“别后共得三信，没有复。这原因很简单：我连买邮票的钱也没有。

“你或者愿意知道些我的消息，现在简直告诉你罢：我失败了。先前，

我自以为是失败者，现在知道那并不，现在才真是失败者了。先前，还有人

愿意我活几天，我自己也还想活几天的时候，活不下去；现在，大可以无须

了，然而要活下去⋯⋯。

“然而就活下去么？

“愿意我活几天的，自己就活不下去。这人已被敌人诱杀了。谁杀的

呢？谁也不知道。

“人生的变化多么迅速呵！这半年来，我几乎求乞了，实际，也可以算

得已经求乞。然而我还有所为，我愿意为此求乞，为此冻馁，为此寂寞，为

此辛苦。但灭亡是不愿意的。你看，有一个愿意我活几天的，那力量就这

么大。然而现在是没有了，连这一个也没有了。同时，我自己也觉得不配

活下去；别人呢？也不配的。同时，我自己又觉得偏要为不愿意我活下去

的人们而活下去；好在愿意我好好地活下去的已经没有了，再没有谁痛心。

使这样的人痛心，我是不愿意的。然而现在是没有了，连这一个也没有了。

快活极了，舒服极了；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

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我已经真的失败，———然而我胜利了。

“你以为我发了疯么？你以为我成了英雄或伟人了么？不，不的。这

事情很简单；我近来已经做了杜师长的顾问，每月的薪水就有现洋八十元

了。

“申飞⋯⋯。

“你将以我为什么东西呢，你自己定就是，我都可以的。

“你大约还记得我旧时的客厅罢，我们在城中初见和将别时候的客厅。

现在我还用着这客厅。这里有新的宾客，新的馈赠，新的颂扬，新的钻营，

新的磕头和打拱，新的打牌和猜拳，新的冷眼和恶心，新的失眠和吐血

⋯⋯。

“你前信说你教书很不如意。你愿意也做顾问么？可以告诉我，我给

·员园圆·?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你办。其实是做门房也不妨，一样地有新的宾客和新的馈赠，新的颂扬

⋯⋯。

“我这里下大雪了。你那里怎样？现在已是深夜，吐了两口血，使我清

醒起来。记得你竟从秋天以来陆续给了我三封信，这是怎样的可以惊异的

事呵。我必须寄给你一点消息，你或者不至于倒抽一口冷气罢。

“此后，我大约不再写信的了，我这习惯是你早已知道的。何时回来

呢？倘早，当能相见。———但我想，我们大概究竟不是一路的；那么，请你

忘记我罢。我从我的真心感谢你先前常替我筹划生计。但是现在忘记我

罢；我现在已经‘好’了。

连殳。十二月十四日。”

这虽然并不使我“倒抽一口冷气”，但草草一看之后，又细看了

一遍，却总有些不舒服，而同时可又夹杂些快意和高兴；又想，他的生

计总算已经不成问题，我的担子也可以放下了，虽然在我这一面始终

不过是无法可想。忽而又想写一封信回答他，但又觉得没有话说，于

是这意思也立即消失了。

我的确渐渐地在忘却他。在我的记忆中，他的面貌也不再时常

出现。但得信之后不到十天，杂城的学理七日报社忽然接续着邮寄

他们的《学理七日报》来了。我是不大看这些东西的，不过既经寄

到，也就随手翻翻。这却使我记起连殳来，因为里面常有关于他的诗

文，如《雪夜谒连殳先生》，《连殳顾问高斋雅集》等等；有一回，《学理

闲谭》里还津津地叙述他先前所被传为笑柄的事，称作“逸闻”，言外

大有“且夫非常之人，必能行非常之事”［员员］的意思。

不知怎地虽然因此记起，但他的面貌却总是逐渐模胡；然而又似

乎和我日加密切起来，往往无端感到一种连自己也莫明其妙的不安

和极轻微的震颤。幸而到了秋季，这《学理七日报》就不寄来了；山

阳的《学理周刊》上却又按期登起一篇长论文：《流言即事实论》。里

面还说，关于某君们的流言，已在公正士绅间盛传了。这是专指几个

人的，有我在内；我只好极小心，照例连吸烟卷的烟也谨防飞散。小

心是一种忙的苦痛，因此会百事俱废，自然也无暇记得连殳。总之：

·圆园圆· ?鲁迅小说导读?

我其实已经将他忘却了。

但我也终于敷衍不到暑假，五月底，便离开了山阳。

五

从山阳到历城，又到太谷，一总转了大半年，终于寻不出什么事

情做，我便又决计回 杂城去了。到时是春初的下午，天气欲雨不雨，

一切都罩在灰色中；旧寓里还有空房，仍然住下。在道上，就想起连

殳的了，到后，便决定晚饭后去看他。我提着两包闻喜名产的煮饼，

走了许多潮湿的路，让道给许多拦路高卧的狗，这才总算到了连殳的

门前。里面仿佛特别明亮似的。我想，一做顾问，连寓里也格外光亮

起来了，不觉在暗中一笑。但仰面一看，门旁却白白的，分明帖着一

张斜角纸［员圆］。我又想，大良们的祖母死了罢；同时也跨进门，一直向

里面走。

微光所照的院子里，放着一具棺材，旁边站一个穿军衣的兵或是

马弁，还有一个和他谈话的，看时却是大良的祖母；另外还闲站着几

个短衣的粗人。我的心即刻跳起来了。她也转过脸来凝视我。

“阿呀！您回来了？何不早几天⋯⋯。”她忽而大叫起来。

“谁⋯⋯谁没有了？”我其实是已经大概知道的了，但还是问。

“魏大人，前天没有的。”

我四顾，客厅里暗沉沉的，大约只有一盏灯；正屋里却挂着白的

孝帏，几个孩子聚在屋外，就是大良二良们。

“他停在那里，”大良的祖母走向前，指着说，“魏大人恭喜之后，

我把正屋也租给他了；他现在就停在那里。”

孝帏上没有别的，前面是一张条桌，一张方桌；方桌上摆着十来

碗饭菜。我刚跨进门，当面忽然现出两个穿白长衫的来拦住了，瞪了

死鱼似的眼睛，从中发出惊疑的光来，钉住了我的脸。我慌忙说明我

和连殳的关系，大良的祖母也来从旁证实，他们的手和眼光这才逐渐

弛缓下去，默许我近前去鞠躬。

·猿园圆·?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我一鞠躬，地下忽然有人呜呜的哭起来了，定神看时，一个十多

岁的孩子伏在草荐上，也是白衣服，头发剪得很光的头上还络着一大

绺苎麻丝［员猿］。

我和他们寒暄后，知道一个是连殳的从堂兄弟，要算最亲的了；

一个是远房侄子。我请求看一看故人，他们却竭力拦阻，说是“不敢

当”的。然而终于被我说服了，将孝帏揭起。

这回我会见了死的连殳。但是奇怪！他虽然穿一套皱的短衫

裤，大襟上还有血迹，脸上也瘦削得不堪，然而面目却还是先前那样

的面目，宁静地闭着嘴，合着眼，睡着似的，几乎要使我伸手到他鼻子

前面，去试探他可是其实还在呼吸着。

一切是死一般静，死的人和活的人。我退开了，他的从堂兄弟却

又来周旋，说“舍弟”正在年富力强，前程无限的时候，竟遽尔“作古”

了，这不但是“衰宗”不幸，也太使朋友伤心。言外颇有替连殳道歉

之意；这样地能说，在山乡中人是少有的。但此后也就沉默了，一切

是死一般静，死的人和活的人。

我觉得很无聊，怎样的悲哀倒没有，便退到院子里，和大良们的

祖母闲谈起来。知道入殓的时候是临近了，只待寿衣送到；钉棺材钉

时，“子午卯酉”四生肖是必须躲避的。她谈得高兴了，说话滔滔地

泉流似的涌出，说到他的病状，说到他生时的情景，也带些关于他的

批评。

“你可知道魏大人自从交运之后，人就和先前两样了，脸也抬高

起来，气昂昂的。对人也不再先前那么迂。你知道，他先前不是像一

个哑子，见我是叫老太太的么？后来就叫‘老家伙’。唉唉，真是有

趣。人送他仙居术［员源］，他自己是不吃的，就摔在院子里，———就是这

地方，———叫道，‘老家伙，你吃去罢。’他交运之后，人来人往，我把

正屋也让给他住了，自己便搬在这厢房里。他也真是一走红运，就与

众不同，我们就常常这样说笑。要是你早来一个月，还赶得上看这里

的热闹，三日两头的猜拳行令，说的说，笑的笑，唱的唱，做诗的做诗，

·源园圆· ?鲁迅小说导读?

打牌的打牌⋯⋯。

“他先前怕孩子们比孩子们见老子还怕，总是低声下气的。近

来可也两样了，能说能闹，我们的大良们也很喜欢和他玩，一有空，便

都到他的屋里去。他也用种种方法逗着玩；要他买东西，他就要孩子

装一声狗叫，或者磕一个响头。哈哈，真是过得热闹。前两月二良要

他买鞋，还磕了三个响头哩，哪，现在还穿着，没有破呢。”

一个穿白长衫的人出来了，她就住了口。我打听连殳的病症，她

却不大清楚，只说大约是早已瘦了下去的罢，可是谁也没理会，因为

他总是高高兴兴的。到一个多月前，这才听到他吐过几回血，但似乎

也没有看医生；后来躺倒了；死去的前三天，就哑了喉咙，说不出一句

话。十三大人从寒石山路远迢迢地上城来，问他可有存款，他一声也

不响。十三大人疑心他装出来的，也有人说有些生痨病死的人是要

说不出话来的，谁知道呢⋯⋯。

“可是魏大人的脾气也太古怪，”她忽然低声说，“他就不肯积蓄

一点，水似的化钱。十三大人还疑心我们得了什么好处。有什么屁

好处呢？他就冤里冤枉胡里胡涂地化掉了。譬如买东西，今天买进，

明天又卖出，弄破，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待到死了下来，什么也

没有，都糟掉了。要不然，今天也不至于这样地冷静⋯⋯。

“他就是胡闹，不想办一点正经事。我是想到过的，也劝过他。

这么年纪了，应该成家；照现在的样子，结一门亲很容易；如果没有门

当户对的，先买几个姨太太也可以：人是总应该像个样子的。可是他

一听到就笑起来，说道，‘老家伙，你还是总替别人惦记着这等事

么？’你看，他近来就浮而不实，不把人的好话当好话听。要是早听

了我的话，现在何至于独自冷清清地在阴间摸索，至少，也可以听到

几声亲人的哭声⋯⋯。”

一个店伙背了衣服来了。三个亲人便检出里衣，走进帏后去。

不多久，孝帏揭起了，里衣已经换好，接着是加外衣。这很出我意外。

一条土黄的军裤穿上了，嵌着很宽的红条，其次穿上去的是军衣，金

·缘园圆·?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闪闪的肩章，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级，那里来的品级。到入棺，是连殳

很不妥帖地躺着，脚边放一双黄皮鞋，腰边放一柄纸糊的指挥刀，骨

瘦如柴的灰黑的脸旁，是一顶金边的军帽。

三个亲人扶着棺沿哭了一场，止哭拭泪；头上络麻线的孩子退出

去了，三良也避去，大约都是属“子午卯酉”之一的。

粗人打起棺盖来，我走近去最后看一看永别的连殳。

他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安静地躺着，合了眼，闭着嘴，口角间仿佛

含着冰冷的微笑，冷笑着这可笑的死尸。

敲钉的声音一响，哭声也同时迸出来。这哭声使我不能听完，只

好退到院子里；顺脚一走，不觉出了大门了。潮湿的路极其分明，仰

看太空，浓云已经散去，挂着一轮圆月，散出冷静的光辉。

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

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

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

一九二五年十月十七日毕。

【注释】

［员］摇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未在报刊上发表过。

［圆］摇“承重孙”摇按封建宗法制度，长子先亡，由嫡长孙代替亡父充当祖

父母丧礼的主持人，称承重孙。

［猿］摇法事摇原指佛教徒念经、供佛一类活动。这里指和尚、道士超度亡魂

的迷信仪式，也叫“做功德”。

［源］摇《沉沦》摇小说集，郁达夫著，内收中篇小说《沉沦》和短篇小说《南

迁》、《银灰色的死》，一九二一年十月上海泰东图书局出版。这些作品以“不幸

的青年”或“零余者”为主人公，反映当时一部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帝国主

义、封建势力压抑下的忧郁、苦闷和自暴自弃的病态心理，带有颓废的倾向。

［缘］摇吃素谈禅摇谈禅，指谈论佛教教义。当时军阀官僚在失势后，往往发

表下野“宣言”或“通电”，宣称出洋游历或隐居山林、吃斋念佛，从此不问国事

·远园圆· ?鲁迅小说导读?

等，实则窥测方向，伺机再起。

［远］摇《史记索隐》摇唐代司马贞注释《史记》的书，共三十卷。汲古阁，是

明末藏书家毛晋的藏书室。《史记索隐》是毛晋重刻的宋版书之一。

［苑］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摇语出《诗经·王风·采葛》：“一日不见，如

三秋兮。”

［愿］摇独头茧摇绍兴方言称孤独的人为独头。蚕吐丝作茧，将自己孤独地

裹在里面，所以这里用“独头茧”比喻自甘孤独的人。

［怨］摇“衣食足而知礼节”摇语出《管子·牧民》：“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

则知荣辱。”

［员园］摇挑剔学潮摇一九二五年五月，作者和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其他六位教

授发表了支持该校学生反对反动的学校当局的宣言，陈西滢于同月《现代评论》

第一卷第二十五期发表的《闲话》中，攻击作者等是“暗中挑剔风潮”。作者在

这里借用此语，含有讽刺陈西滢文句不通的意味。

［员员］摇“且夫非常之人，必能行非常之事”摇语出《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

［员圆］摇斜角纸摇我国旧时民间习俗，人死后在大门旁斜贴一张白纸，纸上

写明死者的性别和年龄，入殓时需要避开的是哪些生肖的人，以及“殃”和“煞”

的种类、日期，使别人知道避忌。（这就是所谓“殃榜”。据清代范寅《越谚》：煞

神，“人首鸡身”，“人死必如期至，犯之辄死”。）

［员猿］摇苎麻丝摇指“麻冠”（用苎麻编成）。旧时习俗，死者的儿子或承重

孙在守灵和送殡时戴用，作为“重孝”的标志。

［员源］摇仙居术摇浙江省仙居县所产的药用植物白术。

三、人物形象

员郾关于“魏连殳”、“我”与鲁迅

时至今日，众多评论家认为该作品中的“魏连殳”与“我”是当年

鲁迅先生对自身的苦闷、孤独、矛盾的精神状态的真实写照，“魏连

殳”与“我”代表着鲁迅先生当时内心矛盾的两个侧面。在小说中，

·苑园圆·?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魏连殳”与“我”，一个是小说的主人公，一个是故事的叙述者，在他

们身上都隐含着鲁迅本人的影子。不论是魏连殳外在形貌上“蓬松

的头发和浓黑的须眉”，还是他的爱发“没有顾忌的议论”、将孩子视

作中国的希望以及在无路可走时的那种特有的孤独与空虚，它们都

曾属于历史上真实的鲁迅。在许钦文先生后来的回忆录中，他写到

当年鲁迅先生曾对他直言，《孤独者》里的魏连殳写的就是他自己。

而小说中“我”———申飞，这个人的名字恰好是鲁迅先生的一个笔

名，而“我”的“遭受攻击”以及所谓的“挑剔学潮事件”均与当年鲁

迅先生的生活遭遇有关。小说中“我”与“魏连殳”的对话，“其实是

鲁迅内心深处两个‘我’的对话。”（钱理群）

圆郾魏连殳的形象

魏连殳是生活在“辛亥革命”前后的一部分新式知识分子的代

表形象。魏连殳是一个孤独者，这份孤独首先缘于黑暗社会对人的

生存空间的不断挤压。因为“学新学、走异路”，因为喜欢发一些“没

有顾忌的议论”，他被视为异类，被一步一步逼至社会的角落，成为

一个孤立无援的“零余者”。然而，个人眼界的狭小以及对人的生存

意义的彻底绝望，是导致魏连殳孤独的主要因素。因为对社会人生

清醒而深刻的体察，魏连殳傲视着他人的冷眼与异样的眼光。在寒

石山，在祖母大殓之后，魏连殳的嚎啕大哭，是对自身所处绝望境地

痛苦的呐喊与哀号。然而，在落魄之前，他还有爱，他还有希望，他曾

把希望放在孩子们的身上，他为了自己的朋友，还在寻求着活下去的

意义；他用自己独有的方式去驱逐着心头的“冷”意。可是黑暗的现

实一步步撕碎了他的梦想，孩子根本不值得信赖，朋友也已灭亡。此

时的魏连殳就像当年躲在 杂会馆借“钞古碑”来逃遁现实、消耗自己

生命的鲁迅，他在一个个希望破灭之后，就为自己制作了一个“独头

茧”，将自己封闭起来，这时他所剩下的也只有孤独。然而，为了活

下去，他还要挣扎，当他将自己生存意义置换成为了复仇而活，为了

“为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们而活下去”之时，这时他已彻底成为了一

·愿园圆· ?鲁迅小说导读?

个“孤独者”。他的精神变得更为的“冷寂”，尽管他做了杜大帅的顾

问之后，在他的客厅里有了“新的宾客，新的馈赠，新的颂扬，新的钻

营，新的磕头和打拱，新的打牌和猜拳”，可在这貌似繁华的背后，魏

连殳体会得到的是“新的冷眼和恶心，新的失眠和吐血⋯⋯”，即使

是死去，在他的嘴角却永远留下了一丝“冷笑”。

魏连殳自始至终是一位清醒的斗士，他的一生是奋斗的一生，只

是在这其中充满绝望与冷气。在生命的早期，魏连殳是一个社会的

改革者，他接受“新学”，主张破坏旧的家族制度，喜欢发表一些议

论。然而无情的社会不仅吞没了他的理想，而且还阻塞了他的生路。

在绝望之际，在生的苦闷之中，魏连殳采用极端的复仇方式向这个黑

暗的“刽子手”做出了最后的抗争，哪怕是以死为代价。与《在酒楼

上》寻梦失败的吕纬甫相比，魏连殳在黑暗的社会面前，多了一分寻

梦的执著与勇气。为了活下去，他走到了自己过去的对立面，“我已

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

一切了。”此时的魏连殳只能在这种“绝望的反抗”中麻醉自己，一步

一步走向死地。杨义先生曾将吕纬甫与魏连殳作了一个比较：“如

果说吕纬甫身兼寻路者与失路者的双重身份，那么魏连殳的身份却

有三重：寻路者、失路者、毁路者。”①与其说魏连殳“绝望的反抗”是

一种毁路的行为，还不如把它看成是一种新的开路行为，因为在开始

的寻路过程中，魏连殳就没有寻求到一条真正的救亡之路。

猿郾“我”

作品中的“我”是一个与主人公魏连殳有着相似社会命运的知

识分子。作为整个故事的叙述者，在某种程度上，“我”与作者鲁迅

存在着精神上的同构关系。在“我”的身上，投射着太多鲁迅先生

自我的影子，或者说，“我”代表着鲁迅先生的某个侧面。与魏连殳

·怨园圆·?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① 杨义援杨义文存援卷 缘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怨愿援第 源员源页

比起来，“我”显得更为沉稳，在困顿的生活之中，“我”同众多同时

代的知识分子一样在为生活而奔波；尽管在艰难的社会境地中，我

与魏连殳一样，也会感到一种深重的孤独与绝望，然而，“我”还在

为生活继续奋斗、继续挣扎。“我”并没有采取魏连殳绝望的复仇、

用死来与社会抗争的方式，而 是 在 绝 望 之 中 艰 难 而 执 著 地 寻 找

“生”的出路。小说的结尾，写到“我”在经历了魏连殳的大殓之

后，“我”快步走出魏连殳所在的院子，在“我”的耳边，响彻着“像

狼一样”的“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的“嗥叫”，这既是生前和

死后的魏连殳在遭受巨大人生失败之时惨伤的嗥叫，同时，它也是

“我”对魏连殳的死、对魏连殳“绝望的反抗”道路的灭亡以及自我

人生道路难寻的愤怒与悲哀。

四、主题分析

《孤独者》写于 员怨圆缘年的 怨月 员远日，一直到 员怨圆缘年的 员园月 员苑日写完、定稿。该作品在 员怨圆远年收入作品集《彷徨》之前，并没有单

独发表。

员郾创作背景

“辛亥”革命的失败、社会环境的恶劣与黑暗，让曾经醉心于改

造中国国民性的鲁迅先生倍感到生存的艰难，孤独与绝望就像两条

大毒蛇一度紧紧地缠绕在他的脖颈之间，似乎随时可以将他窒息而

亡。后来在钱玄同的劝说之下，鲁迅先生加入到《新青年》编辑与撰

稿者的行列，投入到“五四”新文化运动之中，然而，在“五四”新文化

运动很快地退潮之后，鲁迅陷入了更大的孤独与苦闷之中。原来在

新文化阵线上作战的勇士，退隐的退隐，出国的出国⋯⋯只剩下鲁迅

一人在新文艺战场上“荷戟独彷徨”。员怨圆猿年至 员怨圆缘年鲁迅遭受

到了家庭内外、教育阵营内外以及他自身身心两方面痛苦的折磨

与打击。员怨圆猿年 苑月，鲁迅和兄弟周作人夫妇闹翻，被赶出八道

·园员圆· ?鲁迅小说导读?

湾居所。一向将理想寄托在亲情之上的鲁迅就此事大受打击，此

事发生之后，他的肺病复发，数月才愈。而在家庭外部，员怨圆缘年，

因为支持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学生反对段琪瑞反动政府的学生运

动，而被段政府以“挑剔风潮”为借口，撤除了鲁迅在教育部的职

位。尽管在随后的斗争中，鲁迅取得了胜利，但是社会的黑暗，人

世的虚伪与冷漠让鲁迅对这个社会产生了深切的失望之感。在这

期间，过去那些曾受到过鲁迅信任与帮助过的青年，他们因为个人

的私利，有人站在了人民的对立面，甚至是以鲁迅为敌。这一切让

曾下定决心以改造国民劣根性、改造中国为目标的鲁迅，对人生的

价值与生存的意义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从 员怨圆猿年到 员怨圆缘年，鲁

迅的肺病复发了多次，而且每次发作的时间长、病情严重。员怨圆缘年 怨月 员日，在鲁迅写作《孤独者》之前，鲁迅的肺病再度复发，此

次疾病经过数月才治愈。自身疾病的痛苦折磨，更是让深陷于孤

独与绝望之间的鲁迅对人生的意义产生了困惑与质疑。“孤独、绝

望与死亡”也就成为了鲁迅这个时候思考最多的主题。既然命运

是如此多艰，人类获救的希望在哪，人类生存的意义何在？在此种

情形之下写下的《孤独者》便具有了极强的生命探寻意识。在《孤

独者》中，“我”与魏连殳关于人生问题的三次讨论，实际上是鲁迅

在人生困境之中对人生问题的探求与追寻。

圆郾主题思想

关于《孤独者》的主题分析，也是众说纷纭。在该作品的显性与

深层层面，呈现出不同的主旨意蕴，而这，正是鲁迅先生的深刻与伟

大所在。

（员）显性主题。在显性层面上，该作品借对魏连殳及“我”的悲

惨人生命运的展示，控诉了黑暗的封建宗法社会对一代知识分子的

排挤与压制，同时也对愚昧无知的国民身上所体现出的冷漠、势利等

劣根性进行了揭露与鞭挞。因为“学新学，走异路”，魏连殳被他的

族人及周围的人视为“异类”；因为喜欢发表时论，他不仅遭到他人

·员员圆·?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无端的攻击，而且也被免了职，失去了职业。失业之后，魏家的客厅

少了“先前曾经常常围绕着忧郁慷慨的青年、怀才不遇的骑士和腌

%吵闹的孩子们”。然而，在魏连殳作了杜大帅的顾问之后，这一切

又重新回来，“这里有新的宾客，新的馈赠，新的颂扬，新的钻营，新

的磕头和打拱，新的打牌和猜拳”；原来瞧不起魏连殳的房东老太太

更是整日乐滋滋地在他的呵斥声中接受他扔在地上“嗟来之食”。

而在魏连殳大殓之时，他那从乡下赶来的另有他谋的亲戚们的假哭，

更是体现人世的虚伪与冷漠。而作品中的“我”与魏连殳的人生遭

遇相似，在山阳工作了将近两个月却拿不到一文钱的薪水，支持学生

运动却遭到“挑剔学潮”的嫌疑，甚至连给魏连殳帮忙推荐工作，也

成了“呼朋引类”的不良表现，最终“我”被迫离开了山阳。黑暗的社

会、愚昧的国民，它们不仅是绞杀魏连殳及众多知识分子与下层民众

的最大凶手，同时它也成为了整个中国社会向前发展的最大阻力。

（圆）深层主题。在深层结构上，该作品体现了一个更为深刻的

主题：对人的生存希望、人的生存价值与人生意义的追问与质疑。在

作品中，“我”与魏连殳有几次对话，而这几次对话实际上是鲁迅先

生本人内心深处两种矛盾的对峙与较量。在第一次对话中，两人就

人性善恶的问题进行了一场讨论。魏连殳认为人性是善的，只要改

造人所处的社会环境，人类就会有生存、发展下去的希望，中国的希

望在那些没有被环境教坏的孩子身上；而“我”却认为在人性当中本

来就有恶的因素，人的根苗存在着恶的因子，要想改造人类，希望渺

茫。两人间截然不同的观点暗含着作者鲁迅内心深处关于“人的生

存希望”问题的矛盾与困惑。《孤独者》写于 员怨圆缘年 员园月，从 员愿怨怨年起，鲁迅先生就开始接受进化论观点，他也曾将中国的希望放在孩

子与青年人的身上，也乐于为他们服务。可在现实血的教训之中，他

逐渐发现事实并非如此。然而，他并不愿意就此而放弃自己的希望，

一直在探寻着人类生存出路的鲁迅，便将自己内心的两种矛盾呈现

于作品之中。既然人性有善与恶的两面性，任何人都不值得去信任

·圆员圆· ?鲁迅小说导读?

与寄予厚望，那么中国的希望在哪呢，整个人类自救的希望又在哪

呢？这是在没有找到阶级论作为思想武器之前的鲁迅先生无法摆脱

的内心矛盾。

在“我”的家中，魏连殳与“我”就孤独的问题进行了第二次的讨

论。“我”认为：一个人孤独感的形成在很大的程度上与他本人有意

与外部世界的隔绝、疏远有关，只要他勇敢地走到人群当中去，这种

孤独感会随之消失。而饱受孤独之苦的魏连殳却以祖母和自己的一

生作为事例，说明孤独是人类永远都无法逃遁的命运。自幼丧失父

母的魏连殳由祖母一手扯大成人，祖母“终日坐在窗下慢慢地做针

线⋯⋯管理我，也爱护我”，而在祖母与我之间却缺乏应有的交流，

或者说在这祖孙两代人身上根本上就不存在着交流的可能性，尽管

我（我，指魏连殳———笔者注）敬她，也爱她。祖母去世后，魏连殳在

祖母大殓之后的嚎啕大哭，实际上是在为祖母满载着深重的孤独而

无法排遣的遭遇而哭，是为自己如今所面临着与祖母相似的深重孤

独而哭。祖母一个人终日生活在自我的孤独之中，一直到死。死去

的人已摆脱了这份人生的孤独，而活着的人又该怎样呢？如何才能

够摆脱这种来自于内心深处的孤独？尽管“我”一再认为孤独是由

主观原因而造成的，那么人为什么会产生孤独感，那些造“独头茧”

的丝线究竟从何而来呢？在这场关于孤独感产生的主客观原因的辩

论中，读者看到的却是一直在绝望与孤独中寻找人的生存出路的鲁

迅先生苦苦思索的身影。既然，依靠个人的力量无法摆脱孤独，那么

剩下也只有继续行走，继续在绝望中寻求生的希望。“什么是路？

就是从没路的地方践踏出来的，从只有荆棘的地方开辟出来的。”

“生命的路是前进的，总是沿着无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

么阻止它不得。”①正因为如此，在魏连殳用生命作为抵押与这个黑

暗社会作抗争的方式最终失败之后，“我”深刻体会到觉醒者命定的

·猿员圆·?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① 鲁迅援生命的路援鲁迅全集援卷 员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第 猿远愿页

孤独和寂寞的死亡，但生命的路继续走下去，既然此路不通，“我”还

得向前行走。在经历了一番内心的挣扎之后，“我的心地就轻松起

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①“正如‘过客’一样，

‘走’的生命形式是对自我的肯定，是对‘绝望’的抗争。”②从无意义

的人生当中寻找人生的意义，从绝望的反抗中创造生命的意义，这正

是鲁迅先生的顽强、决绝与伟大之处。

在该作品中，“我”与魏连殳关于“人生的意义”问题进行了探

讨，与其说是探讨，还不如说是作者对自己内心的“毒气与鬼气”的

一种展示。人究竟是为什么而活？当“我”的耳边回响着魏连殳上

次来访临出门之前所说的“我还得活几天”的话语时，“人的生存意

义”便成为了“我”心头的一个疑问。人最终会死亡，既然一个人在

尘世中要经历这么多生存的痛苦，甚至寻找不到生存的位置，那么他

为什么还要活下去，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在魏连殳的回信中，魏连

殳就此问题给出了答案：为自己而活，为友人、爱人而活，为复仇而

活。其实，这不仅是魏连殳对生存意义的选择，在那样一个黑暗的社

会当中，这也是“我”、是作者鲁迅先生也曾思考过的人生选择。死

亡是谁都没有办法避免的，即使是死，魏连殳也要用自己独有的方式

来报复这个黑暗的社会，这就是他投身于敌营的原因，也是实现自己

人生意义的独有方式。然而人生意义的实现，要以自己的人格尊严

与人生信仰为代价，要靠“为敌人而活”的方式来实现，这也确实是

一个可怕而又残酷的选择。除了死亡，人生的意义该如何实现？这

种寻求人生意义的紧张感与焦灼感，就像那无法驱逐的暗夜，紧紧地

笼罩在鲁迅的心头，而这一切又形成了鲁迅心头的“鬼气与毒气”，

加重了他的生命与作品中的“孤独”与“死亡”的气息。

·源员圆· ?鲁迅小说导读?

①

②

鲁迅援孤独者援鲁迅全集援卷 圆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第 猿愿员页

汪晖援鲁迅小说的精神特征与“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援王晓明主编援二十世纪中

国文学史论援北京：东方出版中心，员怨怨苑援第 源园源页

五、艺术特色

员郾浓厚的悲剧色彩

整个作品自始至终笼罩着一份深重的孤独与绝望之感，孤独与

死亡成为该作品的表现主题。魏连殳那像受伤的狼一般的嗥叫，那

充满冷气的眼光，那满载着血泪的信件，那“我要活几天”的凄厉的

呼喊声，以及他死后嘴角的冷笑，这一切都在强化着主人公孤独、绝

望的情感以及作品的悲剧氛围。而寒石山那些看客们惊奇而失望的

眼神，魏连殳客厅中那些嬉戏的小孩与懒散的青年以及他死后旁人

的假哭，这一切均显示出人世的虚伪与冷漠，它们如同黑白无常的催

命索将人一步一步窒息而亡。整个社会就如“一个黑色的大染缸”，

充满了死亡的气息。而“我”与魏连殳关于人生问题的三次没有定

论的讨论，更是显示出了人生的无助与无法逃遁的悲剧命运。求生

的艰难、不为人所理解的孤独、人世的冷漠与悲凉、无路可走时的绝

望，它们或隐或显、或强或弱充斥在作品的字里行间，使整部作品充

满了浓厚的悲剧色彩，这不仅增强了整部作品的艺术感染力，而且使

文章的主题得到了深化。

圆郾精彩的对照艺术的运用

鲁迅先生是一个行文的高手，在文章的写作中，他非常注意对文

章人物、情节以及细节描写的前后对比与照应，在《孤独者》的写作

中，作者充分运用了这一创作手段，对魏连殳充满苦难的人生遭际及

其周围环境的黑暗进行了深入的刻画。

（员）横向的对比。该篇小说命名为《孤独者》，除去魏连殳的祖

母之外，在作品中鲁迅先生着力描绘了两个孤独者的形象：魏连殳与

“我”。两人都以教书为职业，共同生活在一种黑暗而恶劣的社会环

境之中。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在艰难的生活处境中作出一次又一

次的挣扎。然而在现实人生中，他们对人生问题的思考以及人生选

·缘员圆·?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择各不相同，文中魏连殳与“我”关于人生问题的三次讨论，清楚地

表示着两人在这一方面的差异性，为了生存下去，魏连殳在孤独与绝

望之中走向死亡，而“我”却在孤独与决绝中走向新的寻找之路。尽

管两人的人生选择不同，可孤独或者说死亡成为了他们共同的宿命。

而这种共同的宿命感也正是鲁迅先生所要表达的他本人关于人生的

孤独与死亡的深切感受，小说的创作主题在此也得到了一定的深化。

（圆）纵向的对比。对国民愚昧落后、自私狭隘等劣根性的揭露

与批判，是鲁迅先生小说创作中的一贯主题。在该作品中，作者抓住

人物的语言、动作的描写，采用前后对比的方式来讽刺国民的自私与

虚伪、愚昧与落后，并借此进一步展示了当时社会的黑暗与虚无。在

作品中，作者借助对比手法写到魏连殳失业前、失业后以及他给杜大

帅做了顾问之后，魏连殳家中客厅氛围的热闹到冷清再到热闹的变

化；而在这些变化之中，读者看到的是人世的虚伪与人情的冷漠。文

中对魏连殳得势前后他对孩子及他人态度的截然变化，更是显示出

魏连殳对现实的深切失望与愤激之情。另外，文章第一部分对寒石

山村民在观看魏连殳给其祖母办丧事前后的心理活动与神态变化，

进行了生动的描绘，它们深刻地揭露与批判了这些无聊看客的愚昧

与落后。

（猿）文章前后内容的相互照应。鲁迅先生在行文中非常注意对

人物的语言、思想及细节的前后照应，行文周密而严谨。在文章的开

头，作者写道：“我和魏连殳相识一场，回想起来倒也别致，竟是以送

殓始，以送殓终。”这句话在全文中起到了统领全文的作用。文章的

内容围绕着这句话而展开情节。在文章的结尾，作者照应文章开头，

不仅写到了“我”与魏连殳的遗体告别，同时，还写到经过一番心灵

的挣扎后，“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这种

轻松并非是魏连殳死后“我”对魏连殳生前孤独与绝望困境的担忧

的一种解脱，而是在继续寻求着生存意义的“我”在舍弃魏连殳这种

不可取的自杀式的复仇行为后的一种心灵的释然，此路的不通，更加

·远员圆· ?鲁迅小说导读?

坚定了“我”另寻出路的决心，“我”可以更义无反顾地去寻求其他的

出路。前一次送殓，让“我”与魏连殳相识、相知，而后一次送殓不仅

让两人分割阴阳，更主要的是“我”对魏连殳式的反抗行为进行了彻

底的否定，这才是两人真正意义上的告别。而在文章的第三部分、第

四部分，作者就已写到两人间思想的分歧。另外，如魏连殳像狼一样

的嗥叫、魏连殳堂兄对他的财产的窥视与争夺，这些情节在作品的前

后行文中都进行了照应，前呼后应，首尾一气，显示出了整个文章结

构的紧凑与严谨。

（陈新瑶摇吴著斌）摇摇

·苑员圆·?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伤摇逝“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一、阅读提示

《伤逝》写于 员怨圆缘年 员园月。子君与涓生的爱情悲剧既是一场

社会悲剧，也是一场时代悲剧，它同时还是一部心灵挣扎的悲剧。阅

读本文，仔细体会以下两点内容。

（员）阅读作品，分析子君与涓生爱情悲剧的主、客观原因。

（圆）把握该小说所呈现出的浓厚的抒情特色以及作者的创作意

图。

二、原文

伤摇逝［员］

摇摇摇———涓生的手记

摇摇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会馆［圆］里的被遗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这样地寂静和空虚。时

光过得真快，我爱子君，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已经满一年了。

事情又这么不凑巧，我重来时，偏偏空着的又只有这一间屋。依然是

这样的破窗，这样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这样的窗前的方

桌，这样的败壁，这样的靠壁的板床。深夜中独自躺在床上，就如我

未曾和子君同居以前一般，过去一年中的时光全被消灭，全未有过，

我并没有曾经从这破屋子搬出，在吉兆胡同创立了满怀希望的小小

·愿员圆· ?鲁迅小说导读?

的家庭。

不但如此。在一年之前，这寂静和空虚是并不这样的，常常含着

期待；期待子君的到来。在久待的焦躁中，一听到皮鞋的高底尖触着

砖路的清响，是怎样地使我骤然生动起来呵！于是就看见带着笑涡

的苍白的圆脸，苍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条纹的衫子，玄色的裙。她

又带了窗外的半枯的槐树的新叶来，使我看见，还有挂在铁似的老干

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

然而现在呢，只有寂静和空虚依旧，子君却决不再来了，而且永

远，永远地！⋯⋯

子君不在我这破屋里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在百无聊赖中，顺手

抓过一本书来，科学也好，文学也好，横竖什么都一样；看下去，看下

去，忽而自己觉得，已经翻了十多页了，但是毫不记得书上所说的事。

只是耳朵却分外地灵，仿佛听到大门外一切往来的履声，从中便有子

君的，而且橐橐地逐渐临近，———但是，往往又逐渐渺茫，终于消失在

别的步声的杂沓中了。我憎恶那不像子君鞋声的穿布底鞋的长

班［猿］的儿子，我憎恶那太像子君鞋声的常常穿着新皮鞋的邻院的搽

雪花膏的小东西！

莫非她翻了车么？莫非她被电车撞伤了么？⋯⋯

我便要取了帽子去看她，然而她的胞叔就曾经当面骂过我。

蓦然，她的鞋声近来了，一步响于一步，迎出去时，却已经走过紫

藤棚下，脸上带着微笑的酒窝。她在她叔子的家里大约并未受气；我

的心宁帖了，默默地相视片时之后，破屋里便渐渐充满了我的语声，

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

莱［源］⋯⋯。她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壁

上就钉着一张铜板的雪莱半身像，是从杂志上裁下来的，是他的最美

的一张像。当我指给她看时，她却只草草一看，便低了头，似乎不好

意思了。这些地方，子君就大概还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我后来

·怨员圆·?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也想，倒不如换一张雪莱淹死在海里的记念像或是伊孛生的罢；但也

终于没有换，现在是连这一张也不知那里去了。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这是我们交际了半年，又谈起她在这里的胞叔和在家的父亲时，

她默想了一会之后，分明地，坚决地，沉静地说了出来的话。其时是

我已经说尽了我的意见，我的身世，我的缺点，很少隐瞒；她也完全了

解的了。这几句话很震动了我的灵魂，此后许多天还在耳中发响，而

且说不出的狂喜，知道中国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那样的无法可

施，在不远的将来，便要看见辉煌的曙色的。

送她出门，照例是相离十多步远；照例是那鲇鱼须的老东西的脸

又紧帖在脏的窗玻璃上了，连鼻尖都挤成一个小平面；到外院，照例

又是明晃晃的玻璃窗里的那小东西的脸，加厚的雪花膏。她目不邪

视地骄傲地走了，没有看见；我骄傲地回来。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彻底的思想

就在她的脑里，比我还透澈，坚强得多。半瓶雪花膏和鼻尖的小平

面，于她能算什么东西呢？

我已经记不清那时怎样地将我的纯真热烈的爱表示给她。岂但

现在，那时的事后便已模胡，夜间回想，早只剩了一些断片了；同居以

后一两月，便连这些断片也化作无可追踪的梦影。我只记得那时以

前的十几天，曾经很仔细地研究过表示的态度，排列过措辞的先后，

以及倘或遭了拒绝以后的情形。可是临时似乎都无用，在慌张中，身

不由己地竟用了在电影上见过的方法了。后来一想到，就使我很愧

恧，但在记忆上却偏只有这一点永远留遗，至今还如暗室的孤灯一

般，照见我含泪握着她的手，一条腿跪了下去⋯⋯。

不但我自己的，便是子君的言语举动，我那时就没有看得分明；

仅知道她已经允许我了。但也还仿佛记得她脸色变成青白，后来又

·园圆圆· ?鲁迅小说导读?

渐渐转作绯红，———没有见过，也没有再见的绯红；孩子似的眼里射

出悲喜，但是夹着惊疑的光，虽然力避我的视线，张皇地似乎要破窗

飞去。然而我知道她已经允许我了，没有知道她怎样说或是没有说。

她却是什么都记得：我的言辞，竟至于读熟了的一般，能够滔滔

背诵；我的举动，就如有一张我所看不见的影片挂在眼下，叙述得如

生，很细微，自然连那使我不愿再想的浅薄的电影的一闪。夜阑人

静，是相对温习的时候了，我常是被质问，被考验，并且被命复述当时

的言语，然而常须由她补足，由她纠正，像一个丁等的学生。

这温习后来也渐渐稀疏起来。但我只要看见她两眼注视空中，

出神似的凝想着，于是神色越加柔和，笑窝也深下去，便知道她又在

自修旧课了，只是我很怕她看到我那可笑的电影的一闪。但我又知

道，她一定要看见，而且也非看不可的。

然而她并不觉得可笑。即使我自己以为可笑，甚而至于可鄙的，

她也毫不以为可笑。这事我知道得很清楚，因为她爱我，是这样地热

烈，这样地纯真。

去年的暮春是最为幸福，也是最为忙碌的时光。我的心平静下

去了，但又有别一部分和身体一同忙碌起来。我们这时才在路上同

行，也到过几回公园，最多的是寻住所。我觉得在路上时时遇到探

索，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一不小心，便使我的全身有些瑟缩，只

得即刻提起我的骄傲和反抗来支持。她却是大无畏的，对于这些全

不关心，只是镇静地缓缓前行，坦然如入无人之境。

寻住所实在不是容易事，大半是被托辞拒绝，小半是我们以为不

相宜。起先我们选择得很苛酷，———也非苛酷，因为看去大抵不像是

我们的安身之所；后来，便只要他们能相容了。看了二十多处，这才

得到可以暂且敷衍的处所，是吉兆胡同一所小屋里的两间南屋；主人

是一个小官，然而倒是明白人，自住着正屋和厢房。他只有夫人和一

个不到周岁的女孩子，雇一个乡下的女工，只要孩子不啼哭，是极其

·员圆圆·?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安闲幽静的。

我们的家具很简单，但已经用去了我的筹来的款子的大半；子君

还卖掉了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环。我拦阻她，还是定要卖，我也就不

再坚持下去了；我知道不给她加入一点股分去，她是住不舒服的。

和她的叔子，她早经闹开，至于使他气愤到不再认她做侄女；我

也陆续和几个自以为忠告，其实是替我胆怯，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绝

了交。然而这倒很清静。每日办公散后，虽然已近黄昏，车夫又一定

走得这样慢，但究竟还有二人相对的时候。我们先是沉默的相视，接

着是放怀而亲密的交谈，后来又是沉默。大家低头沉思着，却并未想

着什么事。我也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不过三星

期，我似乎于她已经更加了解，揭去许多先前以为了解而现在看来却

是隔膜，即所谓真的隔膜了。

子君也逐日活泼起来。但她并不爱花，我在庙会［缘］时买来的两

盆小草花，四天不浇，枯死在壁角了，我又没有照顾一切的闲暇。然

而她爱动物，也许是从官太太那里传染的罢，不一月，我们的眷属便

骤然加得很多，四只小油鸡，在小院子里和房主人的十多只在一同

走。但她们却认识鸡的相貌，各知道那一只是自家的。还有一只花

白的叭儿狗，从庙会买来，记得似乎原有名字，子君却给它另起了一

个，叫作阿随。我就叫它阿随，但我不喜欢这名字。

这是真的，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我和子君说起这，她

也领会地点点头。

唉唉，那是怎样的宁静而幸福的夜呵！

安宁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永久是这样的安宁和幸福。我们在会

馆里时，还偶有议论的冲突和意思的误会，自从到吉兆胡同以来，连

这一点也没有了；我们只在灯下对坐的怀旧谭中，回味那时冲突以后

的和解的重生一般的乐趣。

子君竟胖了起来，脸色也红活了；可惜的是忙。管了家务便连谈

·圆圆圆· ?鲁迅小说导读?

天的工夫也没有，何况读书和散步。我们常说，我们总还得雇一个女

工。

这就使我也一样地不快活，傍晚回来，常见她包藏着不快活的

颜色，尤其使我不乐的是她要装作勉强的笑容。幸而探听出来了，

也还是和那小官太太的暗斗，导火线便是两家的小油鸡。但又何

必硬不告诉我呢？人总该有一个独立的家庭。这样的处所，是不

能居住的。

我的路也铸定了，每星期中的六天，是由家到局，又由局到家。

在局里便坐在办公桌前钞，钞，钞些公文和信件；在家里是和她相对

或帮她生白炉子，煮饭，蒸馒头。我的学会了煮饭，就在这时候。

但我的食品却比在会馆里时好得多了。做菜虽不是子君的特

长，然而她于此却倾注着全力；对于她的日夜的操心，使我也不能不

一同操心，来算作分甘共苦。况且她又这样地终日汗流满面，短发都

粘在脑额上；两只手又只是这样地粗糙起来。

况且还要饲阿随，饲油鸡，⋯⋯都是非她不可的工作。

我曾经忠告她：我不吃，倒也罢了；却万不可这样地操劳。她只

看了我一眼，不开口，神色却似乎有点凄然；我也只好不开口。然而

她还是这样地操劳。

我所豫期的打击果然到来。双十节的前一晚，我呆坐着，她在洗

碗。听到打门声，我去开门时，是局里的信差，交给我一张油印的纸

条。我就有些料到了，到灯下去一看，果然，印着的就是：

摇摇摇摇摇奉

摇摇摇摇局长谕史涓生着毋庸到局办事

秘书处启摇十月九号

这在会馆里时，我就早已料到了；那雪花膏便是局长的儿子的赌

友，一定要去添些谣言，设法报告的。到现在才发生效验，已经要算

是很晚的了。其实这在我不能算是一个打击，因为我早就决定，可以

·猿圆圆·?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给别人去钞写，或者教读，或者虽然费力，也还可以译点书，况且《自

由之友》的总编辑便是见过几次的熟人，两月前还通过信。但我的

心却跳跃着。那么一个无畏的子君也变了色，尤其使我痛心；她近来

似乎也较为怯弱了。

“那算什么。哼，我们干新的。我们⋯⋯。”她说。

她的话没有说完；不知怎地，那声音在我听去却只是浮浮的；灯

光也觉得格外黯淡。人们真是可笑的动物，一点极微末的小事情，便

会受着很深的影响。我们先是默默地相视，逐渐商量起来，终于决定

将现有的钱竭力节省，一面登“小广告”去寻求钞写和教读，一面写

信给《自由之友》的总编辑，说明我目下的遭遇，请他收用我的译本，

给我帮一点艰辛时候的忙。

“说做，就做罢！来开一条新的路！”

我立刻转身向了书案，推开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子君便送过那

黯淡的灯来。我先拟广告；其次是选定可译的书，迁移以来未曾翻阅

过，每本的头上都满漫着灰尘了；最后才写信。

我很费踌蹰，不知道怎样措辞好，当停笔凝思的时候，转眼去一

瞥她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又很见得凄然。我真不料这样微细的小

事情，竟会给坚决的，无畏的子君以这么显著的变化。她近来实在变

得很怯弱了，但也并不是今夜才开始的。我的心因此更缭乱，忽然有

安宁的生活的影像———会馆里的破屋的寂静，在眼前一闪，刚刚想定

睛凝视，却又看见了昏暗的灯光。

许久之后，信也写成了，是一封颇长的信；很觉得疲劳，仿佛近来

自己也较为怯弱了。于是我们决定，广告和发信，就在明日一同实

行。大家不约而同地伸直了腰肢，在无言中，似乎又都感到彼此的坚

忍崛强的精神，还看见从新萌芽起来的将来的希望。

外来的打击其实倒是振作了我们的新精神。局里的生活，原如

鸟贩子手里的禽鸟一般，仅有一点小米维系残生，决不会肥胖；日子

·源圆圆· ?鲁迅小说导读?

一久，只落得麻痹了翅子，即使放出笼外，早已不能奋飞。现在总算

脱出这牢笼了，我从此要在新的开阔的天空中翱翔，趁我还未忘却了

我的翅子的扇动。

小广告是一时自然不会发生效力的；但译书也不是容易事，先前

看过，以为已经懂得的，一动手，却疑难百出了，进行得很慢。然而我

决计努力地做，一本半新的字典，不到半月，边上便有了一大片乌黑

的指痕，这就证明着我的工作的切实。《自由之友》的总编辑曾经说

过，他的刊物是决不会埋没好稿子的。

可惜的是我没有一间静室，子君又没有先前那么幽静，善于体帖

了，屋子里总是散乱着碗碟，弥漫着煤烟，使人不能安心做事，但是这

自然还只能怨我自己无力置一间书斋。然而又加以阿随，加以油鸡

们。加以油鸡们又大起来了，更容易成为两家争吵的引线。

加以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饭；子君的功业，仿佛就完全建立

在这吃饭中。吃了筹钱，筹来吃饭，还要喂阿随，饲油鸡；她似乎将先

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构思就常常为了这催促吃饭

而打断。即使在坐中给看一点怒色，她总是不改变，仍然毫无感触似

的大嚼起来。

使她明白了我的作工不能受规定的吃饭的束缚，就费去五星期。

她明白之后，大约很不高兴罢，可是没有说。我的工作果然从此较为

迅速地进行，不久就共译了五万言，只要润色一回，便可以和做好的

两篇小品，一同寄给《自由之友》去。只是吃饭却依然给我苦恼。菜

冷，是无妨的，然而竟不够；有时连饭也不够，虽然我因为终日坐在家

里用脑，饭量已经比先前要减少得多。这是先去喂了阿随了，有时还

并那近来连自己也轻易不吃的羊肉。她说，阿随实在瘦得太可怜，房

东太太还因此嗤笑我们了，她受不住这样的奚落。

于是吃我残饭的便只有油鸡们。这是我积久才看出来的，但同

时也如赫胥黎［远］的论定“人类在宇宙间的位置”一般，自觉了我在这

·缘圆圆·?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里的位置：不过是叭儿狗和油鸡之间。

后来，经多次的抗争和催逼，油鸡们也逐渐成为肴馔，我们和阿

随都享用了十多日的鲜肥；可是其实都很瘦，因为它们早已每日只能

得到几粒高粱了。从此便清静得多。只有子君很颓唐，似乎常觉得

凄苦和无聊，至于不大愿意开口。我想，人是多么容易改变呵！

但是阿随也将留不住了。我们已经不能再希望从什么地方会有

来信，子君也早没有一点食物可以引它打拱或直立起来。冬季又逼

近得这么快，火炉就要成为很大的问题；它的食量，在我们其实早是

一个极易觉得的很重的负担。于是连它也留不住了。

倘使插了草标［苑］到庙市去出卖，也许能得几文钱罢，然而我们

都不能，也不愿这样做。终于是用包袱蒙着头，由我带到西郊去放掉

了，还要追上来，便推在一个并不很深的土坑里。

我一回寓，觉得又清静得多多了；但子君的凄惨的神色，却使我

很吃惊。那是没有见过的神色，自然是为阿随。但又何至于此呢？

我还没有说起推在土坑里的事。

到夜间，在她的凄惨的神色中，加上冰冷的分子了。

“奇怪。———子君，你怎么今天这样儿了？”我忍不住问。

“什么？”她连看也不看我。

“你的脸色⋯⋯。”

“没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我终于从她言动上看出，她大概已经认定我是一个忍心的人。

其实，我一个人，是容易生活的，虽然因为骄傲，向来不与世交来往，

迁居以后，也疏远了所有旧识的人，然而只要能远走高飞，生路还宽

广得很。现在忍受着这生活压迫的苦痛，大半倒是为她，便是放掉阿

随，也何尝不如此。但子君的识见却似乎只是浅薄起来，竟至于连这

一点也想不到了。

我拣了一个机会，将这些道理暗示她；她领会似的点头。然而看

·远圆圆· ?鲁迅小说导读?

她后来的情形，她是没有懂，或者是并不相信的。

天气的冷和神情的冷，逼迫我不能在家庭中安身。但是，往那里

去呢？大道上，公园里，虽然没有冰冷的神情，冷风究竟也刺得人皮

肤欲裂。我终于在通俗图书馆里觅得了我的天堂。

那里无须买票；阅书室里又装着两个铁火炉。纵使不过是烧着

不死不活的煤的火炉，但单是看见装着它，精神上也就总觉得有些温

暖。书却无可看：旧的陈腐，新的是几乎没有的。

好在我到那里去也并非为看书。另外时常还有几个人，多则十

余人，都是单薄衣裳，正如我，各人看各人的书，作为取暖的口实。这

于我尤为合式。道路上容易遇见熟人，得到轻蔑的一瞥，但此地却决

无那样的横祸，因为他们是永远围在别的铁炉旁，或者靠在自家的白

炉边的。

那里虽然没有书给我看，却还有安闲容得我想。待到孤身枯坐，

回忆从前，这才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

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

附丽。世界上并非没有为了奋斗者而开的活路；我也还未忘却翅子

的扇动，虽然比先前已经颓唐得多⋯⋯。

屋子和读者渐渐消失了，我看见怒涛中的渔夫，战壕中的兵士，

摩托车［愿］中的贵人，洋场上的投机家，深山密林中的豪杰，讲台上的

教授，昏夜的运动者和深夜的偷儿⋯⋯。子君，———不在近旁。她的

勇气都失掉了，只为着阿随悲愤，为着做饭出神；然而奇怪的是倒也

并不怎样瘦损⋯⋯。

冷了起来，火炉里的不死不活的几片硬煤，也终于烧尽了，已是

闭馆的时候。又须回到吉兆胡同，领略冰冷的颜色去了。近来也间

或遇到温暖的神情，但这却反而增加我的苦痛。记得有一夜，子君的

眼里忽而又发出久已不见的稚气的光来，笑着和我谈到还在会馆时

候的情形，时时又很带些恐怖的神色。我知道我近来的超过她的冷

·苑圆圆·?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漠，已经引起她的忧疑来，只得也勉力谈笑，想给她一点慰藉。然而

我的笑貌一上脸，我的话一出口，却即刻变为空虚，这空虚又即刻发

生反响，回向我的耳目里，给我一个难堪的恶毒的冷嘲。

子君似乎也觉得的，从此便失掉了她往常的麻木似的镇静，虽然

竭力掩饰，总还是时时露出忧疑的神色来，但对我却温和得多了。

我要明告她，但我还没有敢，当决心要说的时候，看见她孩子一

般的眼色，就使我只得暂且改作勉强的欢容。但是这又即刻来冷嘲

我，并使我失却那冷漠的镇静。

她从此又开始了往事的温习和新的考验，逼我做出许多虚伪的

温存的答案来，将温存示给她，虚伪的草稿便写在自己的心上。我的

心渐被这些草稿填满了，常觉得难于呼吸。我在苦恼中常常想，说真

实自然须有极大的勇气的；假如没有这勇气，而苟安于虚伪，那也便

是不能开辟新的生路的人。不独不是这个，连这人也未尝有！

子君有怨色，在早晨，极冷的早晨，这是从未见过的，但也许是从

我看来的怨色。我那时冷冷地气愤和暗笑了；她所磨练的思想和豁

达无畏的言论，到底也还是一个空虚，而对于这空虚却并未自觉。她

早已什么书也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着是求生，向着这求生

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的了，倘使只知道捶着一个人

的衣角，那便是虽战士也难于战斗，只得一同灭亡。

我觉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们的分离；她应该决然舍去，———我也

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责，忏悔了。幸而是早晨，时间正多，我

可以说我的真实。我们的新的道路的开辟，便在这一遭。

我和她闲谈，故意地引起我们的往事，提到文艺，于是涉及外国

的文人，文人的作品：《诺拉》，《海的女人》［怨］。称扬诺拉的果决

⋯⋯。也还是去年在会馆的破屋里讲过的那些话，但现在已经变成

空虚，从我的嘴传入自己的耳中，时时疑心有一个隐形的坏孩子，在

背后恶意地刻毒地学舌。

·愿圆圆· ?鲁迅小说导读?

她还是点头答应着倾听，后来沉默了。我也就断续地说完了我

的话，连余音都消失在虚空中了。

“是的。”她又沉默了一会，说，“但是，⋯⋯涓生，我觉得你近来

很两样了。可是的？你，———你老实告诉我。”

我觉得这似乎给了我当头一击，但也立即定了神，说出我的意见

和主张来：新的路的开辟，新的生活的再造，为的是免得一同灭亡。

临末，我用了十分的决心，加上这几句话：

“⋯⋯况且你已经可以无须顾虑，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实说；

是的，人是不该虚伪的。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

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

我同时豫期着大的变故的到来，然而只有沉默。她脸色陡然变

成灰黄，死了似的；瞬间便又苏生，眼里也发了稚气的闪闪的光泽。

这眼光射向四处，正如孩子在饥渴中寻求着慈爱的母亲，但只在空中

寻求，恐怖地回避着我的眼。

我不能看下去了，幸而是早晨，我冒着寒风径奔通俗图书馆。

在那里看见《自由之友》，我的小品文都登出了。这使我一惊，

仿佛得了一点生气。我想，生活的路还很多，———但是，现在这样也

还是不行的。

我开始去访问久已不相闻问的熟人，但这也不过一两次；他们的

屋子自然是暖和的，我在骨髓中却觉得寒冽。夜间，便蜷伏在比冰还

冷的冷屋中。

冰的针刺着我的灵魂，使我永远苦于麻木的疼痛。生活的路还

很多，我也还没有忘却翅子的扇动，我想。———我突然想到她的死，

然而立刻自责，忏悔了。

在通俗图书馆里往往瞥见一闪的光明，新的生路横在前面。她

勇猛地觉悟了，毅然走出这冰冷的家，而且，———毫无怨恨的神色。

我便轻如行云，漂浮空际，上有蔚蓝的天，下是深山大海，广厦高楼，

·怨圆圆·?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战场，摩托车，洋场，公馆，晴明的闹市，黑暗的夜⋯⋯。

而且，真的，我豫感得这新生面便要来到了。

我们总算度过了极难忍受的冬天，这北京的冬天；就如蜻蜓落在

恶作剧的坏孩子的手里一般，被系着细线，尽情玩弄，虐待，虽然幸而

没有送掉性命，结果也还是躺在地上，只争着一个迟早之间。

写给《自由之友》的总编辑已经有三封信，这才得到回信，信封

里只有两张书券［员园］：两角的和三角的。我却单是催，就用了九分的

邮票，一天的饥饿，又都白挨给于己一无所得的空虚了。

然而觉得要来的事，却终于来到了。

这是冬春之交的事，风已没有这么冷，我也更久地在外面徘徊；

待到回家，大概已经昏黑。就在这样一个昏黑的晚上，我照常没精打

采地回来，一看见寓所的门，也照常更加丧气，使脚步放得更缓。但

终于走进自己的屋子里了，没有灯火；摸火柴点起来时，是异样的寂

寞和空虚！

正在错愕中，官太太便到窗外来叫我出去。

“今天子君的父亲来到这里，将她接回去了。”她很简单地说。

这似乎又不是意料中的事，我便如脑后受了一击，无言地站着。

“她去了么？”过了些时，我只问出这样一句话。

“她去了。”

“她，———她可说什么？”

“没说什么。单是托我见你回来时告诉你，说她去了。”

我不信；但是屋子里是异样的寂寞和空虚。我遍看各处，寻觅子

君；只见几件破旧而黯淡的家具，都显得极其清疏，在证明着它们毫

无隐匿一人一物的能力。我转念寻信或她留下的字迹，也没有；只是

盐和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却聚集在一处了，旁边还有几十枚铜

元。这是我们两人生活材料的全副，现在她就郑重地将这留给我一

个人，在不言中，教我借此去维持较久的生活。

·园猿圆· ?鲁迅小说导读?

我似乎被周围所排挤，奔到院子中间，有昏黑在我的周围；正屋

的纸窗上映出明亮的灯光，他们正在逗着孩子推笑。我的心也沉静

下来，觉得在沉重的迫压中，渐渐隐约地现出脱走的路径：深山大泽，

洋场，电灯下的盛筵，壕沟，最黑最黑的深夜，利刃的一击，毫无声响

的脚步⋯⋯。

心地有些轻松，舒展了，想到旅费，并且嘘一口气。

躺着，在合着的眼前经过的豫想的前途，不到半夜已经现尽；暗

中忽然仿佛看见一堆食物，这之后，便浮出一个子君的灰黄的脸来，

睁了孩子气的眼睛，恳托似的看着我。我一定神，什么也没有了。

但我的心却又觉得沉重。我为什么偏不忍耐几天，要这样急急

地告诉她真话的呢？现在她知道，她以后所有的只是她父亲———儿

女的债主———的烈日一般的严威和旁人的赛过冰霜的冷眼。此外便

是虚空。负着虚空的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这是

怎么可怕的事呵！而况这路的尽头，又不过是———连墓碑也没有的

坟墓。

我不应该将真实说给子君，我们相爱过，我应该永久奉献她我的

说谎。如果真实可以宝贵，这在子君就不该是一个沉重的空虚。谎

语当然也是一个空虚，然而临末，至多也不过这样地沉重。

我以为将真实说给子君，她便可以毫无顾虑，坚决地毅然前行，

一如我们将要同居时那样。但这恐怕是我错误了。她当时的勇敢和

无畏是因为爱。

我没有负着虚伪的重担的勇气，却将真实的重担卸给她了。她

爱我之后，就要负了这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

我想到她的死⋯⋯。我看见我是一个卑怯者，应该被摈于强有

力的人们，无论是真实者，虚伪者。然而她却自始至终，还希望我维

持较久的生活⋯⋯。

·员猿圆·?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我要离开吉兆胡同，在这里是异样的空虚和寂寞。我想，只要离

开这里，子君便如还在我的身边；至少，也如还在城中，有一天，将要

出乎意表地访我，像住在会馆时候似的。

然而一切请托和书信，都是一无反响；我不得已，只好访问一个

久不问候的世交去了。他是我伯父的幼年的同窗，以正经出名的拔

贡［员员］，寓京很久，交游也广阔的。

大概因为衣服的破旧罢，一登门便很遭门房的白眼。好容易才

相见，也还相识，但是很冷落。我们的往事，他全都知道了。

“自然，你也不能在这里了，”他听了我托他在别处觅事之后，冷

冷地说，“但那里去呢？很难。———你那，什么呢，你的朋友罢，子

君，你可知道，她死了。”

我惊得没有话。

“真的？”我终于不自觉地问。

“哈哈。自然真的。我家的王升的家，就和她家同村。”

“但是，———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谁知道呢。总之是死了就是了。”

我已经忘却了怎样辞别他，回到自己的寓所。我知道他是不说

谎话的；子君总不会再来的了，像去年那样。她虽是想在严威和冷眼

中负着虚空的重担来走所谓人生的路，也已经不能。她的命运，已经

决定她在我所给与的真实———无爱的人间死灭了！

自然，我不能在这里了；但是，“那里去呢？”

四围是广大的空虚，还有死的寂静。死于无爱的人们的眼前的

黑暗，我仿佛一一看见，还听得一切苦闷和绝望的挣扎的声音。

我还期待着新的东西到来，无名的，意外的。但一天一天，无非

是死的寂静。

我比先前已经不大出门，只坐卧在广大的空虚里，一任这死的寂

静侵蚀着我的灵魂。死的寂静有时也自己战栗，自己退藏，于是在这

·圆猿圆· ?鲁迅小说导读?

绝续之交，便闪出无名的，意外的，新的期待。

一天是阴沉的上午，太阳还不能从云里面挣扎出来；连空气都疲

乏着。耳中听到细碎的步声和咻咻的鼻息，使我睁开眼。大致一看，

屋子里还是空虚；但偶然看到地面，却盘旋着一匹小小的动物，瘦弱

的，半死的，满身灰土的⋯⋯。

我一细看，我的心就一停，接着便直跳起来。

那是阿随。它回来了。

我的离开吉兆胡同，也不单是为了房主人们和他家女工的冷眼，

大半就为着这阿随。但是，“那里去呢？”新的生路自然还很多，我约

略知道，也间或依稀看见，觉得就在我面前，然而我还没有知道跨进

那里去的第一步的方法。

经过许多回的思量和比较，也还只有会馆是还能相容的地方。

依然是这样的破屋，这样的板床，这样的半枯的槐树和紫藤，但那时

使我希望，欢欣，爱，生活的，却全都逝去了，只有一个虚空，我用真实

去换来的虚空存在。

新的生路还很多，我必须跨进去，因为我还活着。但我还不知道

怎样跨出那第一步。有时，仿佛看见那生路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自

己蜿蜒地向我奔来，我等着，等着，看看临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

了。

初春的夜，还是那么长。长久的枯坐中记起上午在街头所见的

葬式，前面是纸人纸马，后面是唱歌一般的哭声。我现在已经知道他

们的聪明了，这是多么轻松简截的事。

然而子君的葬式却又在我的眼前，是独自负着虚空的重担，在灰

白的长路上前行，而又即刻消失在周围的严威和冷眼里了。

我愿意真有所谓鬼魂，真有所谓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怒吼之

中，我也将寻觅子君，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否

·猿猿圆·?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则，地狱的毒焰将围绕我，猛烈地烧尽我的悔恨和悲哀。

我将在孽风和毒焰中拥抱子君，乞她宽容，或者使她快意⋯⋯。

但是，这却更虚空于新的生路；现在所有的只是初春的夜，竟还

是那么长。我活着，我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却

不过是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我仍然只有唱歌一般的哭声，给子君送葬，葬在遗忘中。

我要遗忘；我为自己，并且要不再想到这用了遗忘给子君送葬。

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

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

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一日毕。

【注释】

［员］摇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未在报刊上发表过。

［圆］摇会馆摇旧时都市中同乡会或同业公会设立的馆舍，供同乡或同业旅

居、聚会之用。

［猿］摇长班摇旧时官员的随身仆人，也用来称呼一般的“听差”。

［源］摇伊孛生（匀援陨遭泽藻灶，员愿圆愿—员怨园远）摇通译易卜生，挪威剧作家。泰戈尔

（砸援栽葬早燥则藻，员愿远员—员怨源员），印度诗人。一九二四年曾来过我国。当时他的诗作

译成中文的有《新月集》、《飞鸟集》等。雪莱（孕援月援杂澡藻造造藻赠，员苑怨圆—员愿圆圆），英国

诗人。曾参加爱尔兰民族独立运动，因传播革命思想和争取婚姻自由屡遭迫

害。后在海里覆舟淹死。他的《西风颂》、《云雀颂》等著名短诗，“五四”后被介

绍到我国。

［缘］摇庙会摇又称“庙市”，旧时在节日或规定的日子，设在寺庙或其附近

的集市。

［远］摇赫胥黎（栽援匀援匀怎曾造藻赠，员愿圆缘—员愿怨缘）摇英国生物学家。他的《人类在

宇宙间的位置》（今译《人类在自然界的位置》），是宣传达尔文的进化论的重要

著作。

［苑］摇草标摇旧时在被卖的人身上或物品上插置的草杆，作为出卖的标志。

·源猿圆· ?鲁迅小说导读?

［愿］摇摩托车摇当时对小汽车的称呼。

［怨］摇《诺拉》摇通译《娜拉》（又译作《玩偶之家》）；《海的女人》，通译《海

的夫人》，都是易卜生的著名剧作。

［员园］摇书券摇购书用的代价券，可按券面金额到指定书店选购。旧时有的

报刊用它代替现金支付稿酬。

［员员］摇拔贡摇清代的科举考试制度：在规定的年限（原定六年，后改为十

二年）选拔“文行兼优”的秀才，保送到京师，贡入国子监，称为“拔贡”。是贡生

的一种。

三、人物形象

员郾涓生

涓生是“五四”时期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典型形象。在“五

四”新思潮的影响之下，他接受了西方“自由、民主、平等”等新思想。

从他与子君的最初交往过程中，他就像一个领路人，指引着子君的人

生之路。他给子君带来了时代的春风，让子君这颗在“封建巨石”压

抑下的种子破土而出。为了获取个人的幸福与自我的解放，他与子

君一起勇敢地向封建势力发起了挑战。他们抛弃封建婚姻观念与礼

教观念，大胆而无畏地组合在一起。鲜明、清醒的自我意识、大胆无

畏的反叛精神，成为了他与子君及当时众多时代青年的精神共性。

然而，作为一位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涓生有着太多的性格弱点

与时代缺陷。因为与子君的结合，涓生与原来的几位朋友也都断绝

了关系。婚后不久，他又被书局辞了职，丢了工作，他想依靠自己的

努力赚钱来养活自己与子君，但收效甚微。在无情的现实生活面前，

涓生无法直面生活中一连串的人生打击，他不再如婚前那般勇敢与

无畏。怯弱而自私的本性，竟然让他将一切的过错归咎于子君，他曾

梦想着：如果没有了子君的拖累，不管怎样，他凭借着自己的努力一

定会养活自己。为了生存，涓生不得不重新去拜访那些自己久不来

·缘猿圆·?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往的亲戚与朋友。天真而幼稚、眼光狭小的涓生远没有想到，就算自

己抛弃了子君的牵累，就算自己再努力，自己也只能成为那个黑暗社

会的乞食者，留下的也只空有烦恼与愤怒。涓生与子君分手后，他又

重新搬回了他原来所居住的会馆，在懊悔与痛苦之中控诉着社会的

黑暗与无情。涓生的人生悲剧既是一场时代悲剧，又是一场性格悲

剧。

圆郾子君

子君是一个从旧家庭中走出来的新式女性形象。在涓生那里，

她接受了一系列西方民主思想的启蒙，在“五四”个性解放的风潮

中，在涓生进步思想的影响之下，她大胆地从旧家庭中走出来，去寻

求属于自己的人生幸福。为了与涓生在一起，她与自己的胞叔与父

亲划清了界限；面对外人的讥讽与轻蔑，子君勇敢地发出了“我是我

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在子君的这一句呼声背

后，我们看到了一代女性身上“人”的意识的觉醒。

然而，子君毕竟是一个刚刚接受西方民主思想启蒙的女性，对于

“民主、独立”的真正要义，她还知之甚少；对于夺取自我人身的独立

所要付出的人生代价，她还尚未作出真正的人生准备。在勇敢地走

出旧家庭、与涓生组合家庭之后，她身上的旧有的落后意识不断地呈

现出来。安于现状的生活态度以及她的庸俗、怯懦与爱慕虚荣等弱

点将她拉回到旧式女性的生活轨道之上。在与涓生度过了一段短暂

的幸福生活之后，婚后的子君逐渐显示出自己身上种种的弱点，日益

失去她原来温柔体贴与大胆无畏的优点。为了与官太太斗气并维护

自己的自尊，子君竟淡忘了涓生的存在，精心伺候着小狗阿随与油

鸡，有时竟弄得涓生“连饭也吃不够”。至于家中写稿环境的嘈杂，

涓生因外界压力而产生的倦怠与失落的心理，这些均为子君所忽视。

待子君从涓生的言语与神情中得之涓生对自己产生厌倦感之后，她

并没有通过有效的手段去反省自己、改变自己。不敢正视现实的子

君，企图通过对往事的温习和对涓生新的考验的方式，来换取涓生对

·远猿圆· ?鲁迅小说导读?

自己的“虚伪的温存”，以此来愚弄自己。此时的子君已变得不可理

喻，旧式女性的庸俗、虚伪与猥琐在她身上完全体现了出来。子君自

身性格弱点的不断暴露也直接加剧了她的死亡。

四、主题分析

《伤逝》写于 员怨圆缘年 员园月。当“五四”个性解放的热潮随着时

代无情的飓风席卷一空之后，一些当初抱着个性解放的信念而冲出

家庭与社会重围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们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成

为了时代的遗弃者，孤独而无助地彷徨于生活之中。该作品通过对

一对青年男女爱情、婚姻悲剧的具体刻画，展示了“五四”退潮后小

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艰难的人生道路，深入探讨了个人解放与社会解

放之间的密切联系，并对社会女性的最终解放问题作出了探索与思

考。

脱离社会背景、盲目地追求个性解放的行为是子君与涓生爱情

悲剧的主要根源，也是鲁迅先生在该篇小说中所要着力表现的主题

之一。在“五四”个性解放思潮的影响之下，涓生与子君幸福而又无

畏地结合在一起。为了争取自己婚姻自主的权利，子君与来自封建

大家庭的胞叔、父亲划清了界限，不顾旁人的嘲讽与冷眼，大胆地走

进涓生所住的 杂会馆，并与涓生搬进吉兆胡同过起了同居生活。而

涓生为此也与自己的几位朋友断了交。幸福而又狭小的家成为了两

人爱情的见证，也成为了两人追逐的终点。婚后的涓生万万没有想

到，自己在失业之后，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居然不能来养活自己与子

君，来保全自己的这个来之不易的“家”。在黑暗社会的重压之下，

懦弱的涓生慢慢呈现出自私自利的本性，他将自己婚后生活的困顿

归咎于子君的牵累，在一番幼稚而又堂皇的借口的支配之下，他将子

君推向了一个更为孤独与空虚的“死地”。而婚后的子君也万万没

有想到，冲出旧家庭、旧思想束缚的自己，在与涓生同居不到一年的

时间后，自己竟不得不重新回到原有的那个冰冷的“旧家庭”里去，

·苑猿圆·?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在“烈日一般的严威和旁人的赛过冰霜的冷眼”中活着与死亡。

子君与涓生的这场爱情悲剧，是一场理想的悲剧，更是一场时代

悲剧、社会悲剧。鲁迅先生通过对这场爱情悲剧的展示，深刻地指

出：离开了社会的进步与解放，想取得个人婚姻的幸福是不可能的，

个人的解放必须以社会的解放作基础。作者在对黑暗、罪恶的旧社

会进行了无情批判的同时，实际上也是对以涓生为代表的一代青年

盲目而又不彻底的个性解放行为的否定与批判。子君与涓生始终企

盼着用个人奋斗的方式来寻找一条生的出路。他们所有的反抗也仅

仅是以个人婚姻的幸福为目标。目光的短浅与理想的狭小，让他们

无法认识到：不改变整个旧的社会政治、经济制度，个人的幸福是无

法保障的，个人式的反抗之路终将会碰壁。

其次，在作品中，作者对以涓生为代表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

生存困境与性格弱点进行了展示与批判。“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

无路可走。”①涓生带着对未来人生的憧憬，与子君勇敢地结合在一

起，可很快在现实生活的夹击中，涓生不仅发现自己求生的艰难，他

还发现他与子君那份爱的浅薄。当他意识到自己与子君之间已无爱

可言时，他又陷入到“说出真实”与“撒谎”的痛苦。天真幼稚的涓生

还希望摆脱子君的拖累之后，他还能去寻找到幸福的人生之路。尽

管他清楚地知道告诉子君自己的真实想法，将有可能会将子君逼向

死亡，然而他又不愿放弃自我的希望。涓生在关键时刻，将子君抛

弃。他忘记了自己是子君的领路人，他忘记了自己应带着子君一起

去振翅飞翔。自私、怯懦的个性让他沉浸在个人的生存梦想的追逐

之中。“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

去惊醒他。”②离开子君的涓生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梦想再一次破灭，

子君死了，而他也未能找到新的出路，一切都陷入到痛苦之中。

·愿猿圆· ?鲁迅小说导读?

①

②

鲁迅援娜拉走后怎样援鲁迅全集援卷 员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员缘怨页

鲁迅援娜拉走后怎样援鲁迅全集援卷 员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员缘怨页

另外，在作品中，鲁迅先生对中国女性的解放之路进行了思索与

探求。早在 员怨圆猿年，鲁迅先生曾作过一篇以《娜拉走后怎样》为题

的演讲，在演讲词中，他提到妇女解放的首要问题，即拥有一定的经

济权。而经济权的获得需要自己不断的努力与争取。尽管在涓生的

影响之下，子君走出了自我解放的第一步，可婚后的子君并没有勇敢

地走出第二步、第三步⋯⋯，目光狭小的子君错误地将“家”作为了

她的最后驿站，她错误地将涓生作为了自己终身的依靠。为了与官

太太攀比，她竟然不合实际地在家中养起了小鸡与小狗，后来又企图

通过对往事的回忆方式保全涓生对自己的爱恋，就像一只被关进笼

中的小鸟一样，“忘记振翅”的子君最终只能作为涓生负累的存在而

遭人抛弃。子君的悲剧可真谓是意义深广，它启示着当时的时代女

性，女性的真正解放除了要与整个社会解放紧密结合之外，它还必须

需要女性在家庭观念、个人价值观念上的真正解放，女性只有拥有了

自己独立的经济权与独立的生存空间，她们才会走向真正的自我解

放。

五、艺术特色

员郾强烈的抒情性

作品采用了独特的手记体格式，以第一人称为叙述视角，展示了

子君与涓生两人交往的历程与情感感受。热恋时两人情感的纯真与

热烈；相会时子君的骄傲与无畏；新婚时两人的幸福与喜悦；失业打

击后双方的惶惑与惆怅；两人情感疏远及分手之后的痛苦；子君死后

涓生的悔恨与悲哀；人生的喜、怒、哀、乐，它们或浓或淡贯穿于作品

的始终。整个作品以涓生对往事的悔恨与忏悔为开头，在痛苦的自

责与悔恨之中追忆自己与子君相爱、新婚与分手的过程。倒叙的结

构方式的采用，又为整个作品定下了悲怆的情感基调。无论是叙事，

还是议论，整部作品均充满了强烈的抒情色彩。

·怨猿圆·?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摇摇圆郾首尾呼应的艺术方式，深化了作品的主题，加重了作

品的抒情色彩

摇摇作品以涓生的忏悔为开端：“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

悲哀，为自己，为子君。”小说的结尾以涓生的悔恨和悲哀为终结：

“我活着，我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却不过是写

下我的悔恨与悲哀，为子君，为自己。”前后相互呼应，语句回环往

复，加强了作品的情感色彩。另外，作品情节上的前后对比，使作品

的主旨得到了升华。涓生在会馆与子君相恋，结婚后两人搬出会馆，

没想到离开子君后的涓生在生活的压迫之下，又不得不回到会馆，但

是会馆亲切与美好的氛围，已被现在的孤独、空虚所代替。坐在破落

而又空虚的会馆，涓生更是感到了社会的黑暗与封建势力深重的罪

恶。

（陈新瑶摇吴著斌）摇摇

·园源圆· ?鲁迅小说导读?

离摇婚“我本来是专听七大人吩咐⋯⋯。”

一、阅读提示

该小说是鲁迅先生自己较为喜爱的作品之一。在《明天》、《伤

逝》、《祝福》、《离婚》等一系列作品中，鲁迅先生对中国女性，特别是

中国下层农村劳动妇女的悲惨命运表示了极大的关注。在《祝福》

中，无助的祥林嫂在丧夫之后被婆婆当作牲口般贩卖到深山之中。

而在《离婚》中，泼辣的农村妇女爱姑，她为了挽回自己的婚姻权利，

与丈夫进行了长达三年的离婚战争，可在某些因素的影响之下，爱姑

不得不偃旗息鼓、溃败而归。阅读该作品，把握以下两点。

（员）比较子君、祥林嫂、爱姑三人在性格特征及命运悲剧上的异

同，探寻爱姑“离婚”失败的悲剧原因所在。

（圆）仔细阅读文中的两处场面描写，品味其中所传达出的意蕴。

二、原文

离摇婚［员］

“阿阿，木叔！新年恭喜，发财发财！”

“你好，八三！恭喜恭喜！⋯⋯”

“唉唉，恭喜！爱姑也在这里⋯⋯”

“阿阿，木公公！⋯⋯”

庄木三和他的女儿———爱姑———刚从木莲桥头跨下航船去，船

·员源圆·?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里面就有许多声音一齐嗡的叫了起来，其中还有几个人捏着拳头打

拱；同时，船旁的坐板也空出四人的坐位来了。庄木三一面招呼，一

面就坐，将长烟管倚在船边；爱姑便坐在他左边，将两只钩刀样的脚

正对着八三摆成一个“八”字。

“木公公上城去？”一个蟹壳脸的问。

“不上城，”木公公有些颓唐似的，但因为紫糖色脸上原有许多

皱纹，所以倒也看不出什么大变化，“就是到庞庄去走一遭。”

合船都沉默了，只是看他们。

“也还是为了爱姑的事么？”好一会，八三质问了。

“还是为她。⋯⋯这真是烦死我了，已经闹了整三年，打过多少

回架，说过多少回和，总是不落局⋯⋯。”

“这回还是到慰老爷家里去？⋯⋯”

“还是到他家。他给他们说和也不止一两回了，我都不依。这

倒没有什么。这回是他家新年会亲，连城里的七大人也在⋯⋯。”

“七大人？”八三的眼睛睁大了。“他老人家也出来说话了么？

⋯⋯那是⋯⋯。其实呢，去年我们将他们的灶都拆掉了，［圆］总算已

经出了一口恶气。况且爱姑回到那边去，其实呢，也没有什么味儿

⋯⋯。”他于是顺下眼睛去。

“我倒并不贪图回到那边去，八三哥！”爱姑愤愤地昂起头，说，

“我是赌气。你想，‘小畜生’姘上了小寡妇，就不要我，事情有这么

容易的？‘老畜生’只知道帮儿子，也不要我，好容易呀！七大人怎

样？难道和知县大老爷换帖［猿］，就不说人话了么？他不能像慰老爷

似的不通，只说是‘走散好走散好’。我倒要对他说说我这几年的艰

难，且看七大人说谁不错！”

八三被说服了，再开不得口。

只有潺潺的船头激水声；船里很静寂。庄木三伸手去摸烟管，装

上烟。

斜对面，挨八三坐着的一个胖子便从肚兜里掏出一柄打火刀，打

·圆源圆· ?鲁迅小说导读?

着火线，给他按在烟斗上。

“对对。”①木三点头说。

“我们虽然是初会，木叔的名字却是早已知道的。”胖子恭敬地

说。“是的，这里沿海三六十八村，谁不知道？施家的儿子姘上了寡

妇，我们也早知道。去年木叔带了六位儿子去拆平了他家的灶，谁不

说应该？⋯⋯你老人家是高门大户都走得进的，脚步开阔，怕他们甚

的！⋯⋯”

“你这位阿叔真通气，”爱姑高兴地说，“我虽然不认识你这位阿

叔是谁。”

“我叫汪得贵。”胖子连忙说。

“要撇掉我，是不行的。七大人也好，八大人也好。我总要闹得

他们家败人亡！慰老爷不是劝过我四回么？连爹也看得赔贴的钱有

点头昏眼热了⋯⋯。”

“你这妈的！”木三低声说。

“可是我听说去年年底施家送给慰老爷一桌酒席哩，八公公。”

蟹壳脸道。

“那不碍事。”汪得贵说，“酒席能塞得人发昏么？酒席如果能塞

得人发昏，送大菜〔源〕又怎样？他们知书识理的人是专替人家讲公道

话的，譬如，一个人受众人欺侮，他们就出来讲公道话，倒不在乎有没

有酒喝。去年年底我们敝村的荣大爷从北京回来，他见过大场面的，

不像我们乡下人一样。他就说，那边的第一个人物要算光太太，又硬

⋯⋯。”

“汪家汇头的客人上岸哩！”船家大声叫着，船已经要停下来。

“有我有我！”胖子立刻一把取了烟管，从中舱一跳，随着前进的

船走在岸上了。

“对对！”他还向船里面的人点头，说。

·猿源圆·?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① “对对”是“对不起对不起”之略，或“得罪得罪”的合音：未详。———作者原注。

船便在新的静寂中继续前进；水声又很听得出了，潺潺的。八三

开始打磕睡了，渐渐地向对面的钩刀式的脚张开了嘴。前舱中的两

个老女人也低声哼起佛号来，她们撷着念珠，又都看爱姑，而且互视，

努嘴，点头。

爱姑瞪着眼看定篷顶，大半正在悬想将来怎样闹得他们家败人

亡；“老畜生”，“小畜生”，全都走投无路。慰老爷她是不放在眼里

的，见过两回，不过一个团头团脑的矮子：这种人本村里就很多，无非

脸色比他紫黑些。

庄木三的烟早已吸到底，火逼得斗底里的烟油吱吱地叫了，还吸

着。他知道一过汪家汇头，就到庞庄；而且那村口的魁星阁〔缘〕也确

乎已经望得见。庞庄，他到过许多回，不足道的，以及慰老爷。他还

记得女儿的哭回来，他的亲家和女婿的可恶，后来给他们怎样地吃

亏。想到这里，过去的情景便在眼前展开，一到惩治他亲家这一局，

他向来是要冷冷地微笑的，但这回却不，不知怎的忽而横梗着一个胖

胖的七大人，将他脑里的局面挤得摆不整齐了。

船在继续的寂静中继续前进；独有念佛声却宏大起来；此外一

切，都似乎陪着木叔和爱姑一同浸在沉思里。

“木叔，你老上岸罢，庞庄到了。”

木三他们被船家的声音警觉时，面前已是魁星阁了。

他跳上岸，爱姑跟着，经过魁星阁下，向着慰老爷家走。朝南走

过三十家门面，再转一个弯，就到了，早望见门口一列地泊着四只乌

篷船。

他们跨进黑油大门时，便被邀进门房去；大门后已经坐满着两桌

船夫和长年。爱姑不敢看他们，只是溜了一眼，倒也并不见有“老畜

生”和“小畜生”的踪迹。

当工人搬出年糕汤来时，爱姑不由得越加局促不安起来了，连自

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难道和知县大老爷换帖，就不说人话么？”她

想。“知书识理的人是讲公道话的。我要细细地对七大人说一说，

·源源圆· ?鲁迅小说导读?

从十五岁嫁过去做媳妇的时候起⋯⋯。”

她喝完年糕汤；知道时机将到。果然，不一会，她已经跟着一个

长年，和她父亲经过大厅，又一弯，跨进客厅的门槛去了。

客厅里有许多东西，她不及细看；还有许多客，只见红青缎子马

挂发闪。在这些中间第一眼就看见一个人，这一定是七大人了。虽

然也是团头团脑，却比慰老爷们魁梧得多；大的圆脸上长着两条细眼

和漆黑的细胡须；头顶是秃的，可是那脑壳和脸都很红润，油光光地

发亮。爱姑很觉得稀奇，但也立刻自己解释明白了：那一定是擦着猪

油的。

“这就是‘屁塞’［远］，就是古人大殓的时候塞在屁股眼里的。”七

大人正拿着一条烂石似的东西，说着，又在自己的鼻子旁擦了两擦，

接着道，“可惜是‘新坑’。倒也可以买得，至迟是汉。你看，这一点

是‘水银浸’⋯⋯。”

“水银浸”周围即刻聚集了几个头，一个自然是慰老爷；还有几

位少爷们，因为被威光压得像瘪臭虫了，爱姑先前竟没有见。

她不懂后一段话；无意，而且也不敢去研究什么“水银浸”，便偷

空向四处一看望，只见她后面，紧挨着门旁的墙壁，正站着“老畜生”

和“小畜生”。虽然只一瞥，但较之半年前偶然看见的时候，分明都

见得苍老了。

接着大家就都从“水银浸”周围散开；慰老爷接过“屁塞”，坐下，

用指头摩挲着，转脸向庄木三说话。

“就是你们两个么？”

“是的。”

“你的儿子一个也没有来？”

“他们没有工夫。”

“本来新年正月又何必来劳动你们。但是，还是只为那件事，

⋯⋯我想，你们也闹得够了。不是已经有两年多了么？我想，冤仇是

宜解不宜结的。爱姑既然丈夫不对，公婆不喜欢⋯⋯。也还是照先

·缘源圆·?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前说过那样：走散的好。我没有这么大面子，说不通。七大人是最爱

讲公道话的，你们也知道。现在七大人的意思也这样：和我一样。可

是七大人说，两面都认点晦气罢，叫施家再添十块钱：九十元！”

“⋯⋯”

“九十元！你就是打官司打到皇帝伯伯跟前，也没有这么便宜。

这话只有我们的七大人肯说。”

七大人睁起细眼，看着庄木三，点点头。

爱姑觉得事情有些危急了，她很怪平时沿海的居民对他都有几

分惧怕的自己的父亲，为什么在这里竟说不出话。她以为这是大可

不必的；她自从听到七大人的一段议论之后，虽不很懂，但不知怎的

总觉得他其实是和蔼近人，并不如先前自己所揣想那样的可怕。

“七大人是知书识理，顶明白的；”她勇敢起来了。“不像我们乡

下人。我是有冤无处诉；倒正要找七大人讲讲。自从我嫁过去，真是

低头进，低头出，一礼不缺。他们就是专和我作对，一个个都像个

‘气杀钟馗’［苑］。那年的黄鼠狼咬死了那匹大公鸡，那里是我没有关

好吗？那是那只杀头癞皮狗偷吃糠拌饭，拱开了鸡橱门。那‘小畜

生’不分青红皂白，就夹脸一嘴巴⋯⋯。”

七大人对她看了一眼。

“我知道那是有缘故的。这也逃不出七大人的明鉴；知书识理

的人什么都知道。他就是着了那滥婊子的迷，要赶我出去。我是三

茶六礼［愿］定来的，花轿抬来的呵！那么容易吗？⋯⋯我一定要给他

们一 个 颜 色 看，就 是 打 官 司 也 不 要 紧。县 里 不 行，还 有 府 里 呢

⋯⋯。”

“那些事是七大人都知道的。”慰老爷仰起脸来说。“爱姑，你要

是不转头，没有什么便宜的。你就总是这模样。你看你的爹多少明

白；你和你的弟兄都不像他。打官司打到府里，难道官府就不会问问

七大人么？那时候是，‘公事公办’，那是，⋯⋯你简直⋯⋯。”

“那我就拚出一条命，大家家败人亡。”

·远源圆· ?鲁迅小说导读?

“那倒并不是拚命的事，”七大人这才慢慢地说了。“年纪青青。

一个人总要和气些：‘和气生财’。对不对？我一添就是十块，那简

直已经是‘天外道理’了。要不然，公婆说‘走！’就得走。莫说府里，

就是上海北京，就是外洋，都这样。你要不信，他就是刚从北京洋学

堂里回来的，自己问他去。”于是转脸向着一个尖下巴的少爷道，“对

不对？”

“的的确确。”尖下巴少爷赶忙挺直了身子，必恭必敬地低声说。

爱姑觉得自己是完全孤立了；爹不说话，弟兄不敢来，慰老爷是

原本帮他们的，七大人又不可靠，连尖下巴少爷也低声下气地像一个

瘪臭虫，还打“顺风锣”。但她在胡里胡涂的脑中，还仿佛决定要作

一回最后的奋斗。

“怎么连七大人 ⋯⋯。”她满眼发了惊疑和失望的光。“是的

⋯⋯。我知道，我们粗人，什么也不知道。就怨我爹连人情世故都不

知道，老发昏了。就专凭他们‘老畜生’‘小畜生’摆布；他们会报丧

似的急急忙忙钻狗洞，巴结人⋯⋯。”

“七大人看看，”默默地站在她后面的“小畜生”忽然说话了。

“她在大人面前还是这样。那在家里是，简直闹得六畜不安。叫我

爹是‘老畜生’，叫我是口口声声‘小畜生’，‘逃生子’①。”

“那个‘娘滥十十万人生’的叫你‘逃生子’？”爱姑回转脸去大

声说，便又向着七大人道，“我还有话要当大众面前说说哩。他那里

有好声好气呵，开口‘贱胎’，闭口‘娘杀’。自从结识了那婊子，连我

的祖宗都入起来了。七大人，你给我批评批评，这⋯⋯。”

她打了一个寒噤，连忙住口，因为她看见七大人忽然两眼向上一

翻，圆脸一仰，细长胡子围着的嘴里同时发出一种高大摇曳的声音来

了。

“ 来 兮！”七大人说。

·苑源圆·?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① 私生子。———作者原注。

她觉得心脏一停，接着便突突地乱跳，似乎大势已去，局面都变

了；仿佛失足掉在水里一般，但又知道这实在是自己错。

立刻进来一个蓝袍子黑背心的男人，对七大人站定，垂手挺腰，

像一根木棍。

全客厅里是“鸦雀无声”。七大人将嘴一动，但谁也听不清说什

么。然而那男人，却已经听到了，而且这命令的力量仿佛又已钻进了

他的骨髓里，将身子牵了两牵，“毛骨耸然”似的；一面答应道：

“是。”他倒退了几步，才翻身走出去。

爱姑知道意外的事情就要到来，那事情是万料不到，也防不了

的。她这时才又知道七大人实在威严，先前都是自己的误解，所以太

放肆，太粗卤了。她非常后悔，不由的自己说：

“我本来是专听七大人吩咐⋯⋯。”

全客厅里是“鸦雀无声”。她的话虽然微细得如丝，慰老爷却像

听到霹雳似的了；他跳了起来。

“对呀！七大人也真公平；爱姑也真明白！”他夸赞着，便向庄木

三，“老木，那你自然是没有什么说的了，她自己已经答应。我想你

红绿帖［怨］是一定已经带来了的，我通知过你。那么，大家都拿出来

⋯⋯。”

爱姑见她爹便伸手到肚兜里去掏东西；木棍似的那男人也进来

了，将小乌龟模样的一个漆黑的扁的小东西［员园］递给七大人。爱姑怕

事情有变故，连忙去看庄木三，见他已经在茶几上打开一个蓝布包

裹，取出洋钱来。

七大人也将小乌龟头拔下，从那身子里面倒一点东西在掌心上；

木棍似的男人便接了那扁东西去。七大人随即用那一只手的一个指

头蘸着掌心，向自己的鼻孔里塞了两塞，鼻孔和人中立刻黄焦焦了。

他皱着鼻子，似乎要打喷嚏。

庄木三正在数洋钱。慰老爷从那没有数过的一叠里取出一点

来，交还了“老畜生”；又将两份红绿帖子互换了地方，推给两面，嘴

·愿源圆· ?鲁迅小说导读?

里说道：

“你们都收好。老木，你要点清数目呀。这不是好当玩意儿的，

银钱事情⋯⋯。”

“呃啾”的一声响，爱姑明知道是七大人打喷嚏了，但不由得转

过眼去看。只见七大人张着嘴，仍旧在那里皱鼻子，一只手的两个指

头却撮着一件东西，就是那“古人大殓的时候塞在屁股眼里的”，在

鼻子旁边摩擦着。

好容易，庄木三点清了洋钱；两方面各将红绿帖子收起，大家的

腰骨都似乎直得多，原先收紧着的脸相也宽懈下来，全客厅顿然见得

一团和气了。

“好！事情是圆功了。”慰老爷看见他们两面都显出告别的神

气，便吐一口气，说。“那么，嗡，再没有什么别的了。恭喜大吉，总

算解了一个结。你们要走了么？不要走，在我们家里喝了新年喜酒

去：这是难得的。”

“我们不喝了。存着，明年再来喝罢。”爱姑说。

“谢谢慰老爷。我们不喝了。我们还有事情⋯⋯。”庄木三，“老

畜生”和“小畜生”，都说着，恭恭敬敬地退出去。

“唔？怎么？不喝一点去么？”慰老爷还注视着走在最后的爱

姑，说。

“是的，不喝了。谢谢慰老爷。”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六日。

【注释】

［员］摇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北京《语丝》周刊第五

十四期。

［圆］摇拆灶是旧时绍兴等地农村的一种风俗。当民间发生纠纷时，一方将

对方的锅灶拆掉，认为这是给对方很大的侮辱。

［猿］摇换帖摇旧时朋友相契，结为异姓兄弟，各人将姓名、生辰、籍贯、家世

·怨源圆·?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等项写在帖子上，彼此交换保存，称为换帖。

［源］摇大菜摇旧时对西餐的俗称。

［缘］摇魁星阁摇供奉魁星的阁楼。魁星原是我国古代天文学中所谓二十八

宿之一奎星的俗称。最初在汉代人的纬书《孝经援神契》中有“奎主文昌”的说

法，后奎星被附会为主宰科名和文运兴衰的神。

［远］摇“屁塞”摇古时，人死后常用小型的玉、石等塞在死者的口、耳、鼻、肛

门等处，据说可以保持尸体长久不烂。塞在肛门的叫“屁塞”。殉葬的金、玉等

物，经后人发掘，其出土不久的叫“新坑”，出土年代久远的叫“旧坑”，又古人大

殓时，常用水银粉涂在尸体上，以保持长久不烂；出土的殉葬的金、玉等物，浸染

了水银的斑点，叫“水银浸”。

［苑］摇“气杀钟馗”摇据旧小说《捉鬼传》：钟馗是唐代秀才，后来考取状元，

因为皇帝嫌他相貌丑陋，打算另选，于是“钟馗气得暴跳如雷”，自刎而死。民间

“气杀钟馗”（凶相、难看的面孔等意思）的成语即由此而来。

［愿］摇三茶六礼摇意为明媒正娶。我国旧时习俗，娶妻多用茶为聘礼，所以

女子受聘称为受茶。据明代陈耀文的《天中记》卷四十四说：“凡种茶树必下

子，移植则不复生，故俗聘妇必以茶为礼，义固有所取也。”“六礼”，据《仪礼·

士昏礼》（按昏即婚），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种仪式。

［怨］摇红绿帖摇旧时男女订婚时两家交换的帖子。

［员园］摇指鼻烟壶。鼻烟是一种由鼻孔吸入的粉末状的烟。

三、人物形象

爱姑是一个大胆泼辣、具有较强反抗性的下层农村妇女形象。

尽管她没有受到西方现代“民主、平等”思想的启蒙，但在她身上已

经有了初步的“自我意识”的觉醒。爱姑虽然生长在乡村，封建礼教

所维护的“三从四德”、“妇道”等等，在爱姑身上已看不出有多少遗

留的痕迹。丈夫姘上小寡妇后企图将她赶出家门，为此爱姑整整反

抗了三年。对于不讲道理的丈夫与公公，她开口一个“小畜牲”，闭

口一个“老畜牲”；对于慰老爷“走散为好”的提议，她也是不以为然。

·园缘圆· ?鲁迅小说导读?

为了维护自己在施家的生存地位及自我尊严，爱姑甚至做好了到县

里、府里打官司的准备。在爱姑的身上，读者看到了中国下层妇女

“自我意识”的萌芽与“自救”的可能性。

然而，爱姑又是一个目光短浅、软弱、缺乏足够的自信心与强大

的精神支柱的广大下层女性的代表形象。像大多数下层农村妇女一

样，爱姑在施家过的也不过是“低声下气”、稍不小心就有可能吃“嘴

巴子”的悲惨生活，爱姑在施家的地位名为“媳妇”，实为“奴隶”。然

而在这个“奴隶”地位受到威胁与排挤之时，爱姑作出了竭力的反

抗。爱姑的反抗有一半是在维护着她作为一个生命个体的人格尊

严，但另一半，她也在维护着自己在施家一个不幸的“媳妇”名分。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个已婚女子被休回娘家，她所面临的不仅

是生活位置的变动，另外，她还得面临着“名节与声誉”不保的危险。

由于自身条件的限制，爱姑的反抗带有极大的盲目性与软弱性。

爱姑只知道自己被迫休回娘家的悲剧命运与“小畜牲”、“老畜牲”有

关，她只知道与“小畜牲”、“老畜牲”反抗，将为自己伸冤的希望寄托

在慰老爷、七大人身上。她还天真地认为，像七大人这些“知书达理

之人”是“专替人家讲公道话的”。她没有想到，七大人竟与慰老爷、

“小畜牲”、“老畜牲”一样，也“不讲人话”，他们所维护的都是“公婆

说‘走！’就得走”的封建秩序。就像一叶在大海中迷失方向的小舟，

失去希望的爱姑在威严而又不可接近的七大人面前，她已无力反抗，

也不再反抗。爱姑并没有想到，正是七大人、“小畜牲”、“老畜牲”所

代表的封建政权、族权、父权这几股势力的相互勾结，才造成自己及

广大穷苦姐妹们被休悲剧的产生。相反，可怜的爱姑在苦难的尽头

竟懊悔起自己言行的冲动，对自己过去的反抗行为产生了怀疑与悔

恨。这种怀疑与悔恨实际上是对封建强权、对不合理的封建宗法制

度的默认、接受与臣服，在困境中无法寻求自己人生出路的爱姑最终

不得不将自己的命运拱手交给了七大人，接受七大人的离婚安排，一

个不屈服的灵魂就此遭受到压制与绞杀。在爱姑的身上，显示出了

·员缘圆·?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当时广大的下层农村女性软弱、落后的精神状态。

四、主题思想

与祥林嫂的人生悲剧一样，爱姑离婚的悲剧同样是一场社会悲

剧。鲁迅先生借对一桩离婚事件的描写，揭露了在中国封建势力与

封建礼教观念的控制之下，中国下层劳动妇女在家庭生活中遭受排

挤与放逐的悲剧命运。爱姑是一个大胆、泼辣的农村女性。她的父

亲是“沿海三六十八村都闻了名”的人物，家中又有六个弟兄。因为

丈夫姘上邻家小寡妇要将爱姑赶出家门，爱姑与夫家闹了整整三年，

而且发誓要继续闹下去，要“闹得他们家破人亡！”但不管爱姑如何

强硬、泼辣，她娘家父兄的力量如何强大，但是在掌控着封建权力的

慰老爷、七大人面前，爱姑最终还是以九十元卑微的身价被夫家逐出

了家门。在封建政权、夫权与族权的联合夹击之下，一个不堪驯服的

生命就此遭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与压制。

爱姑离婚的悲剧同时是一场文化悲剧。经过千百年的统治与沉

淀，罪恶的封建宗法制度、等级制度不仅造成了下层平民物质上的贫

苦，而且还在精神上给他们带来了深重的畸变与致命的创伤。下层

民众精神上的不健全本是封建势力迫害的结果，可在某些时候，它们

又成为了封建势力压榨下层民众的“帮凶”，将它们的“主人”一步一

步逼上绝路。在这部作品中，鲁迅先生借爱姑离婚的悲剧，同样无情

地揭示出了“下层民众精神上的负荷给他们自身所带来无边的疾

苦”这一深刻主题。

在离婚这件事情上，爱姑及其父亲———庄木三一向是信心十足

的，“去年木叔带来六位儿子去拆了他家（爱姑婆婆家———笔者注）

的灶”，以壮爱姑的“士气”。尽管当地有名望的慰老爷也为此事劝

过了四回，爱姑的父亲看到对方给出的赔贴钱也有点“头昏眼热

了”，但为了替爱姑讨回一个公道，维护爱姑的尊严，几次调解，都没

有结局。爱姑的父兄成为了她最坚强的后盾。可新年里这次在慰老

·圆缘圆· ?鲁迅小说导读?

爷家的“婚姻调解”，爱姑的父兄们一开始竟有了不战而败的势头。

按照爱姑所想的，城里七大人的到来，正是替爱姑申辩、解恨的最佳

时机；可爱姑的六个兄弟这次却一个也没有出面，陪同爱姑去庞庄

的，只有父亲。可这位一向被人称为“高门大户走得进金，脚步开

阔”的庄稼汉子，这次人还未到庞庄，“不知怎的忽而横梗着的一个

胖胖的七大人，将他脑里的局面挤得摆不整齐了”，这可真谓是“其

人未到，先行其威”。七大人是“与知县大人换过帖子”的，是知县大

人的拜把兄弟；在偏僻的乡村，他就是“大人”，是最高权力的把持

者，在爱姑父兄的心目中，他把持众人的生杀予夺的权力，几千年来

封建等级制度的罪恶史早就在精神层面上“驯服”了众多的下层民

众，庄家父子七人在未见到七大人之前，就已有不战而败之势。在等

级森严、秩序井然的慰家客厅，庄木三竟吓得不敢讲话，只剩下爱姑

一人在那儿孤军奋战。失去声援的爱姑在慰家客厅独木难支，在经

过一番辩解之后，她发现原来城里的七大人“竟也不讲人话”，他所

维护的还是“公婆说‘走！’就得走”的封建礼教。在威严而又神秘的

七大人面前，势单力薄的爱姑在绝望之余竟怀疑起自己的反叛行为，

甚至悔恨起自己的“莽撞”行为，最终她顺服地接受了七大人的安

排，接受了离婚的调停。在离开慰老爷的家之前，爱姑和她的父亲还

不忘向慰老爷、七大人这群刽子手表示感谢。被统治者对统治者发

善心的幻想和他们在强大的势力面前碰壁之后的自甘卑下，这些

“精神上的疾苦”不仅是爱姑离婚悲剧的主观因素，同时它们还是整

个广大下层民众人生悲剧的主要原因之一。深刻地透析广大民众

“精神上疾苦”的鲁迅先生，在作品向读者展示爱姑离婚悲剧的文字

背后，隐含着作者向整个民众发出的“绝望的反抗”与“韧性的战斗”

的带血的呼喊。

综上所述，该作品的主题思想可概括为：该作品通过对爱姑离婚

事件的具体场面的描绘，揭露了在“辛亥”革命之后在中国农村依然

保存着的封建宗法制度对下层女性的压迫与欺诈的罪恶行径，同时

·猿缘圆·?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还展示了中国下层民众在长期的精神奴役中所产生的奴性思想的悲

剧性。

五、艺术特色

员郾精彩的场面描写

鲁迅先生善于通过对生活横断面的截取来展示小说的时代背

景、交代故事的相关情节以及刻画人物形象。在《离婚》这篇短小的

作品中，作者总共只写了两个典型化的生活场面，一个在船上，一个

在慰老爷家。在第一个场面中，作者借众人的对话，交代出爱姑离婚

事情的来龙去脉，更重要的是，这段描写从爱姑的个人私事的框架中

突破出去，它从侧面展示出“辛亥”革命之后中国农民滞后的精神状

态以及农村保守、落后的社会面貌。在船上，同样是下层贫民的八

三、“蟹壳脸”、胖子汪得贵，他们对爱姑离婚事件的看法各不相同。

八三对爱姑的一闹再闹的行为基本上持一种不支持的态度。他认为

嫁出去的女子半途被丈夫休回娘家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既然爱姑

的父兄去年已为爱姑出了口恶气———“拆平了对方的灶”，那么爱姑

就没有必要再闹下去，再闹下去也没有意思。思想落后与愚昧的八

三只知道按照原有的封建宗法制度来评判事情的对与错，他从来就

没有想过“爱姑无故被休回娘家”会给爱姑带来多么大的精神打击

以及未知的厄运。与之相对，胖子汪得贵天真地认为城里的七大人

之流会替老百姓讲公道话，而对他们官绅勾结、串通一气欺压老百姓

的本质毫无意识。只有“蟹壳脸”听说“去年年底施家送给慰老爷一

桌酒席”而为爱姑的前途担忧。而那两个念佛的老女人更是用她们

不经意的动作表示了她们对爱姑泼辣反抗性格的不满。一个小小的

场面描写，几句简短的话语，却反映出“共和”之后中国农民对当时

中国依旧在封建宗法制度掌控之下的社会现实缺乏足够的认识。

“一切都是老一套”，爱姑还天真地认为官府会为自己做主，她根本

·源缘圆· ?鲁迅小说导读?

就不会想到“当年的阿 匝就是被假洋鬼子革掉了性命”。辛亥革命

不但没有在思想上改造中国下层农民愚昧无知的精神状态，相反使

得他们落后的思想更加模糊与混乱。

如果说第一个场面描写着重交代了“辛亥”革命之后中国广大

农民依旧落后与愚昧的精神状态的话，那么作品中的第二个场面描

写则集中反映了以七大人为代表的封建宗法制度的卫道者们腐败而

空虚的灵魂。在慰老爷家的客厅，几个“瘪臭虫”围在七大人周围赏

鉴着古人的“屁塞”上的“水银浸”，“慢条斯理”的七大人对爱姑发

出了一番专横而又无理的谬论，尖下巴的少爷和像棍子似的听差在

七大人面前毕恭毕敬的可笑神态，七大人吸完鼻烟后张嘴、皱鼻在鼻

子旁摩挲“屁塞”的庸俗场景，这一个个场景都表明在“共和”后的中

国农村，封建等级制度以及封建宗法观念依旧占据着统治地位，而那

些灵魂腐败与空虚的卫道者们在继续用自己手中的权力戏弄着下层

老百姓的生命尊严。爱姑“被休回娘家”的悲剧是一个历史的必然。

圆郾简洁、传神的细节描写

鲁迅先生的文字一向就有“简洁、短峭”之美誉。人物形象刻画

的生动与传神，场面描写的集中与典型化，这些都与作品的语言密不

可分。在这篇短小的作品中，作者抓住一系列的细节来描写人物，展

示人物的性格特征；寥寥数语，却将人物刻画得栩栩如生。在第一个

场面描写中，作者写到船上两位念佛的老女人，“她们撷着念珠，又

都看爱姑，而且互视，努嘴，点头”，“互视，努嘴，点头”短短的六个

字，却含蓄、生动地传达出这两位老女人对爱姑泼辣的反抗性格的不

满。客厅一幕中精彩的细节描写更多。作者用一句“赶忙挺直身

子，毕恭毕敬地低声说”来形容尖下巴的少爷对七大人权势的臣服。

而与之相应，作者在后文用了简短的九个字来描写听差的奴性表现，

在七大人的吩咐面前，听差“垂首挺腰，像一根木棍”，他完全就像一

个失去自己思想的机器人，只知道按照七大人的指示办事，人类的思

想被奴化到如此程度，确实令人心酸与悲哀。在这简短的几个字上，

·缘缘圆·?第二篇摇《彷徨》小说选?

传达出了鲁迅先生对中国国民劣根性的无限悲哀与无奈。另外，这

两处简约细节描写，还向读者生动地传达出“土皇帝”七大人所掌控

有的生杀予夺之权，它从另一个侧面暗示出了爱姑在慰家客厅所遭

受到的强大精神威压及其失去自我信心的客观根源。另外，该幕中

七大人玩弄“屁塞”、庄木三“数贴赔钱”、慰老爷在“功德圆满”后的

表现等几处细节描写，均显示出简约、传神的特色，让人读后回味无

穷。

（陈新瑶摇吴著斌）摇摇

·远缘圆· ?鲁迅小说导读?

檾檾檾檾檾

檾檾檾檾檾檾

第 三

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

篇

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檾摇摇摇《故事新编》小说选

补摇天摇摇伊在这肉红色的天地间走到海边，全身的曲线都消

融在淡玫瑰似的光海里，直到身中央才浓成一段纯白。

一、阅读提示

《补天》写于 员怨圆圆年 员员月，原名《不周山》，收入《呐喊》，后改收

入《故事新编》，改名《补天》，共采用了女娲抟黄土造人、炼五色石补

天、共工怒触不周山、女娲氏之肠四则神话和秦皇汉武寻仙山两则传

说，其中以女娲抟黄土造人、炼五色石补天两则神话为主。同时运用

了弗洛伊德学说。阅读时要注意以下几点。

（员）了解女娲抟黄土造人、炼五色石补天、共工怒触不周山、女

娲氏之肠四则神话和秦皇汉武寻仙山两则传说。

（圆）认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

（猿）分析女娲形象。

（源）理解主题思想。

（缘）体会写作艺术。

二、原文

补摇天［员］

一

女娲［圆］忽然醒来了。

·愿缘圆· ?鲁迅小说导读?

伊［猿］似乎是从梦中惊醒的，然而已经记不清做了什么梦；只是

很懊恼，觉得有什么不足，又觉得有什么太多了。煽动的和风，暖暾

的将伊的气力吹得弥漫在宇宙里。

伊揉一揉自己的眼睛。

粉红的天空中，曲曲折折的漂着许多条石绿色的浮云，星便在那

后面忽明忽灭的目夹眼。天边的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

阳，如流动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那一边，却是一个生铁一般的

冷而且白的月亮。然而伊并不理会谁是下去，和谁是上来。

地上都嫩绿了，便是不很换叶的松柏也显得格外的娇嫩。桃红

和青白色的斗大的杂花，在眼前还分明，到远处可就成为斑斓的烟霭

了。

“唉唉，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无聊过！”伊想着，猛然间站立起来

了，擎上那非常圆满而精力洋溢的臂膊，向天打一个欠伸，天空便突

然失了色，化为神异的肉红，暂时再也辨不出伊所在的处所。

伊在这肉红色的天地间走到海边，全身的曲线都消融在淡玫瑰

似的光海里，直到身中央才浓成一段纯白。波涛都惊异，起伏得很有

秩序了，然而浪花溅在伊身上。这纯白的影子在海水里动摇，仿佛全

体都正在四面八方的迸散。但伊自己并没有见，只是不由的跪下一

足，伸手掬起带水的软泥来，同时又揉捏几回，便有一个和自己差不

多的小东西在两手里。

“阿，阿！”伊固然以为是自己做的，但也疑心这东西就白薯似的

原在泥土里，禁不住很诧异了。

然而这诧异使伊喜欢，以未曾有的勇往和愉快继续着伊的事业，

呼吸吹嘘着，汗混和着⋯⋯

“晕早葬！灶早葬！”［源］那些小东西可是叫起来了。

“阿，阿！”伊又吃了惊，觉得全身的毛孔中无不有什么东西飞

散，于是地上便罩满了乳白色的烟云，伊才定了神，那些小东西也住

了口。

·怨缘圆·?第三篇摇《故事新编》小说选?

“粤噪燥灶，粤早燥灶！”有些东西向伊说。

“阿阿，可爱的宝贝。”伊看定他们，伸出带着泥土的手指去拨他

肥白的脸。

“哉增怎，粤澡葬澡葬！”他们笑了。这是伊第一回在天地间看见的笑，于

是自己也第一回笑得合不上嘴唇来。

伊一面抚弄他们，一面还是做，被做的都在伊的身边打圈，但他

们渐渐的走得远，说得多了，伊也渐渐的懂不得，只觉得耳朵边满是

嘈杂的嚷，嚷得颇有些头昏。

伊在长久的欢喜中，早已带着疲乏了。几乎吹完了呼吸，流完了

汗，而况又头昏，两眼便蒙胧起来，两颊也渐渐的发了热，自己觉得无

所谓了，而且不耐烦。然而伊还是照旧的不歇手，不自觉的只是做。

终于，腰腿的酸痛逼得伊站立起来，倚在一座较为光滑的高山

上，仰面一看，满天是鱼鳞样的白云，下面则是黑压压的浓绿。伊

自己也不知道怎样，总觉得左右不如意了，便焦躁的伸出手去，信

手一拉，拔起一株从山上长到天边的紫藤，一房一房的刚开着大不

可言的紫花，伊一挥，那藤便横搭在地面上，遍地散满了半紫半白

的花瓣。

伊接着一摆手，紫藤便在泥和水里一翻身，同时也溅出拌着水的

泥土来，待到落在地上，就成了许多伊先前做过了一般的小东西，只

是大半呆头呆脑，獐头鼠目的有些讨厌。然而伊不暇理会这等事了，

单是有趣而且烦躁，夹着恶作剧的将手只是抡，愈抡愈飞速了，那藤

便拖泥带水的在地上滚，像一条给沸水烫伤了的赤练蛇。泥点也就

暴雨似的从藤身上飞溅开来，还在空中便成了哇哇地啼哭的小东西，

爬来爬去的撒得满地。

伊近于失神了，更其抡，但是不独腰腿痛，连两条臂膊也都乏了

力，伊于是不由的蹲下身子去，将头靠着高山，头发漆黑的搭在山顶

上，喘息一回之后，叹一口气，两眼就合上了。紫藤从伊的手里落了

下来，也困顿不堪似的懒洋洋的躺在地面上。

·园远圆· ?鲁迅小说导读?

二

轰！！！

在这天崩地塌价的声音中，女娲猛然醒来，同时也就向东南方直

溜下去了［缘］。伊伸了脚想踏住，然而什么也踹不到，连忙一舒臂揪

住了山峰，这才没有再向下滑的形势。

但伊又觉得水和沙石都从背后向伊头上和身边滚泼过去了，略

一回头，便灌了一口和两耳朵的水，伊赶紧低了头，又只见地面不住

的动摇。幸而这动摇也似乎平静下去了，伊向后一移，坐稳了身子，

这才挪出手来拭去额角上和眼睛边的水，细看是怎样的情形。

情形很不清楚，遍地是瀑布般的流水；大概是海里罢，有几处更

站起很尖的波浪来。伊只得呆呆的等着。

可是终于大平静了，大波不过高如从前的山，像是陆地的处所便

露出棱棱的石骨。伊正向海上看，只见几座山奔流过来，一面又在波

浪堆里打旋子。伊恐怕那些山碰了自己的脚，便伸手将他们撮住，望

那山坳里，还伏着许多未曾见过的东西。

伊将手一缩，拉近山来仔细的看，只见那些东西旁边的地上吐得

很狼籍，似乎是金玉的粉末［远］，又夹杂些嚼碎的松柏叶和鱼肉。他

们也慢慢的陆续抬起头来了，女娲圆睁了眼睛，好容易才省悟到这便

是自己先前所做的小东西，只是怪模怪样的已经都用什么包了身子，

有几个还在脸的下半截长着雪白的毛毛了，虽然被海水粘得像一片

尖尖的白杨叶。

“阿，阿！”伊诧异而且害怕的叫，皮肤上都起粟，就像触着一支

毛刺虫。

“上真［苑］救命⋯⋯”一个脸的下半截长着白毛的昂了头，一面呕

吐，一面断断续续的说，“救命⋯⋯臣等⋯⋯是学仙的。谁料坏劫到

来，天地分崩了。⋯⋯现在幸而⋯⋯遇到上真，⋯⋯请求蚁命，⋯⋯

并赐仙⋯⋯仙药⋯⋯”他于是将头一起一落的做出异样的举动。

·员远圆·?第三篇摇《故事新编》小说选?

伊都茫然，只得又说，“什么？”

他们中的许多也都开口了，一样的是一面呕吐，一面“上真上

真”的只是嚷，接着又都做出异样的举动。伊被他们闹得心烦，颇后

悔这一拉，竟至于惹了莫名其妙的祸。伊无法可想的向四处看，便看

见有一队巨鳌［愿］正在海面上游玩，伊不由的喜出望外了，立刻将那

些山都搁在他们的脊梁上，嘱咐道；“给我驼到平稳点的地方去罢！”

巨鳌们似乎点一点头，成群结队的驼远了。可是先前拉得过于猛，以

致从山上摔下一个脸有白毛的来，此时赶不上，又不会凫水，便伏在

海边自己打嘴巴。这倒使女娲觉得可怜了，然而也不管，因为伊实在

也没有工夫来管这些事。

伊嘘一口气，心地较为轻松了，再转过眼光来看自己的身边，流

水已经退得不少，处处也露出广阔的土石，石缝里又嵌着许多东西，

有的是直挺挺的了，有的却还在动。伊憋见有一个正在白着眼睛呆

看伊；那是遍身多用铁片包起来的，脸上的神情似乎很失望而且害

怕。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伊顺便的问。

“呜呼，天降丧。”那一个便凄凉可怜地说，“颛顼不道，抗我后，

我后躬行天讨，战于郊，天不祐德，我师反走，⋯⋯”［怨］

“什么？”伊向来没有听过这类话，非常诧异了。

“我师反走，我后爰以厥首触不周之山［员园］，折天柱，绝地维，我后

亦殂落。呜呼，是实惟⋯⋯”

“够了够了，我不懂你的意思。”伊转过脸去了，却又看见一个高

兴而且骄傲的脸，也多用铁片包了全身的。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伊到此时才知道这些小东西竟会变这么

花样不同的脸，所以也想问出别样的可懂的答话来。

“人心不古，康回实有豕心，觑天位，我后躬行天讨，战于郊，天

实祐德，我师攻战无敌，殛康回于不周之山。”［员员］

“什么？”伊大约仍然没有懂。

·圆远圆· ?鲁迅小说导读?

“人心不古，⋯⋯”

“够了够了，又是这一套！”伊气得从两颊立刻红到耳根，火速背

转头，另外去寻觅，好容易才看见一个不包铁片的东西，身子精光，带

着伤痕还在流血，只是腰间却也围着一块破布片。他正从别一个直

挺挺的东西的腰间解下那破布来，慌忙系上自己的腰，但神色倒也很

平淡。

伊料想他和包铁片的那些是别一种，应该可以探出一些头绪了，

便问道：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是怎么一回事呵。”他略一抬头，说。

“那刚才闹出来的是？⋯⋯”

“那刚才闹出来的么？”

“是打仗罢？”伊没有法，只好自己来猜测了。

“打仗罢？”然而他也问。

女娲倒抽了一口冷气，同时也仰了脸去看天。天山一条大裂纹，

非常深，也非常阔。伊站起来，用指甲去一弹，一点不清脆，竟和破碗

的声音相差无几了。伊皱着眉心，向四面察看一番，又想了一会，便

拧去头发里的水，分开了搭在左右肩膀上，打起精神来向各处拔芦

柴：伊已经打定了“修补起来再说”［员圆］的主意了。

伊从此日日夜夜堆芦柴，柴堆高多少，伊也就瘦多少，因为情形

不比先前，———仰面是歪斜开裂的天，低头是龌龊破烂的地，毫没有

一些可以赏心悦目的东西了。

芦柴堆到裂口，伊才去寻青石头。当初本想用和天一色的纯青

石的，然而地上没有这么多，大山又舍不得用，有时到热闹处所去寻

些零碎，看见的又冷笑，痛骂，或者抢回去，甚而至于还咬伊的手。伊

于是只好搀些白石，再不够，便凑上些红黄的和灰黑的，后来总算将

就的填满了裂口，止要一点火，一熔化，事情便完成，然而伊也累得眼

花耳响，支持不住了。

·猿远圆·?第三篇摇《故事新编》小说选?

“唉唉，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无聊过。”伊坐在一座山顶上，两手捧

着头，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这时昆仑山上的古森林的大火［员猿］还没有熄，西边的天际都通

红。伊向西一瞟，决计从那里拿过一株带火的大树来点芦柴积，正要

伸手，又觉得脚趾上有什么东西刺着了。

伊顺下眼去看，照例是先前所做的小东西，然而更异样了，累累

坠坠的用什么布似的东西挂了一身，腰间又格外挂上十几条布，头上

也罩着些不知什么，顶上是一块乌黑的小小的长方板［员源］，手里拿着

一片物件，刺伊脚趾的便是这东西。

那顶着长方板的却偏站在女娲的两腿之间向上看，见伊一顺眼，

便仓皇的将那小片递上来了。伊接过来看时，是一条很光滑的青竹

片，上面还有两行黑色的细点，比槲树叶上的黑斑小得多。伊倒也很

佩服这手段的细巧。

“这是什么？”伊还不免于好奇，又忍不住要问了。

顶长方板的便指着竹片，背诵如流的说道，“裸裎淫佚，失德蔑

礼败度，禽兽行。国有常刑，惟禁！”

女娲对那小方板瞪了一眼，倒暗笑自己问得太悖了，伊本已知道

和这类东西扳谈，照例是说不通的，于是不再开口，随手将竹片搁在

那头顶上面的方板上，回手便从火树林里抽出一株烧着的大树来，要

向芦柴堆上去点火。

忽而听到呜呜咽咽的声音了，可也是闻所未闻的玩艺，伊姑且向

下再一瞟，却见方板底下的小眼睛里含着两粒比芥子还小的眼泪。

因为这和伊先前听惯的“灶早葬灶葬早”的哭声大不同了，所以竟不知道这

也是一种哭。

伊就去点上火，而且不止一地方。

火势并不旺，那芦柴是没有干透的，但居然也烘烘的响，很久很

久，终于伸出无数火焰的舌头来，一伸一缩的向上舔，又很久，便合成

火焰的重台花［员缘］，又成了火焰的柱，赫赫的压倒了昆仑山上的红光。

·源远圆· ?鲁迅小说导读?

大风忽地起来，火柱旋转着发吼，青的和杂色的石块都一色通红了，

饴糖似的流布在裂缝中间，像一条不灭的闪电。

风和火势卷得伊的头发都四散而且旋转，汗水如瀑布一般奔流，

大光焰烘托了伊的身躯，使宇宙间现出最后的肉红色。

火柱逐渐上升了，只留下一堆芦柴灰。伊待到天上一色青碧的

时候，才伸手去一摸，指面上却觉得还很有些参差。

“养回了力气，再来罢。⋯⋯”伊自己想。

伊于是弯腰去捧芦灰了，一捧一捧的填在地上的大水里，芦灰还

未冷透，蒸得水澌澌的沸涌，灰水泼满了伊的周身。大风又不肯停，

夹着灰扑来，使伊成了灰土的颜色。

“吁！⋯⋯”伊吐出最后的呼吸来。

天边的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流动的金球包

在荒古的熔岩中；那一边，却是一个生铁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但

不知道谁是下去和谁是上来。这时候，伊的以自己用尽了自己一切

的躯壳，便在这中间躺倒，而且不再呼吸了。

上下四方是死灭以上的寂静。

三

有一日，天气很寒冷，却听到一点喧嚣，那是禁军终于杀到了，因

为他们等候着望不见火光和烟尘的时候，所以到得迟。他们左边一

柄黄斧头，右边一柄黑斧头，后面一柄极大极古的大纛，躲躲闪闪的

攻到女娲死尸的旁边，却并不见有什么动静。他们就在死尸的肚皮

上扎了寨，因为这一处最膏腴，他们检选这些事是很伶俐的。然而他

们却突然变了口风，说惟有他们是女娲的嫡派，同时也就改换了大纛

旗上的科斗字，写道“女娲氏之肠”［员远］。

落在海岸上的老道士也传了无数代了。他临死的时候，才将仙

山被巨鳌背到海上这一件要闻传授徒弟，徒弟又传给徒孙，后来一个

方士想讨好，竟去奏闻了秦始皇，秦始皇便教方士去寻去［员苑］。

·缘远圆·?第三篇摇《故事新编》小说选?

方士寻不到仙山，秦始皇终于死掉了；汉武帝又教寻，也一样的

没有影［员愿］。

大约巨鳌们是并没有懂得女娲的话的，那时不过偶而凑巧的点

了点头。模模胡胡的背了一程之后，大家便走散去睡觉，仙山也就跟

着沉下了，所以直到现在，总没有人看见半座神仙山，至多也不外乎

发见了若干野蛮岛。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作。

【注释】

［员］摇本篇最初发表于 员怨圆圆年 员圆月 员日北京《晨报四周纪念增刊》，题名

《不周山》，曾收入《呐喊》；员怨猿园年 员月《呐喊》第 员猿次印刷时，作者将此篇抽

去，后改为现名，收入《故事新编》。

［圆］摇女娲摇我国古代神话中的人类始祖。她用黄土造人，是我国关于人

类起源的一种神话。《太平御览》卷七十八引汉代应劭《风俗通》说：“俗说：天

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

故富贵者黄土人也；贫贱凡庸者纟亘人也。”（按《风俗通》全名《风俗通义》，今传

本无此条。）

［猿］摇伊摇女性第三人称代名词。当时还未使用“她”字。

［源］摇“晕早葬！灶早葬！”以及下文的“粤噪燥灶，粤早燥灶！”“哉增怎，粤澡葬澡葬！”都是用拉丁

字母拼写的象声词。“晕早葬！灶早葬！”译音似“嗯啊！嗯啊！”“粤噪燥灶，粤早燥灶！”译音似

“阿空，阿公！”“哉增怎，粤澡葬澡葬！”译音似“呜唔，啊哈哈！”

［缘］摇这是关于共工怒触不周山的神话。《淮南子·天文训》：“昔者共工

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

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按共工、颛顼，都是我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人

物。过去史家说，共工是上古一个诸侯，炎帝（神农氏）的后代；颛顼是黄帝之

孙，上古史上“五帝”之一，号高阳氏。

［远］摇金玉的粉末摇指道士服食的丹砂金玉之类的东西，道士认为服食后

可以长生不老。

［苑］摇上真摇道教称修炼得道的人为真人。上真是一种尊称。

［愿］摇巨鳌摇见《列子·汤问》：“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其中有五

·远远圆· ?鲁迅小说导读?

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所居之人，皆

仙圣之种。⋯⋯而五山之根，无所连著，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 （暂）峙焉。

仙圣毒之，诉之于帝，帝恐流于西极，失群圣之居，乃命禺彊使巨鳌十五举首而

戴之，迭为三番，六万岁一交焉，五山始峙。”按禺彊，见《山海经·大荒北经》：

“北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赤蛇，名曰禺彊。”

［怨］摇这是共工与颛顼之战中共工一方的话。后，君主，这里指共工。这几

句和后面两处文言句子，都是模仿《尚书》一类古书的文字。

［员园］摇不周之山摇据《山海经·西山经》晋代郭璞注：“此山形有缺不周币

处，因名云。”又《淮南子·原道训》后汉高诱注，此山在“昆仑西北”。

［员员］摇这是颛顼一方的话。康回，共工名。后，这里指颛顼。

［员圆］摇关于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淮南子·览冥训》中有如下的记载：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复，墬（地）不周载；火 炎而不灭，水浩洋

而不息；⋯⋯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

积芦灰以止淫水。”又唐代司马贞《补史记·三皇本纪》：“当其（女娲）末年也，

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强，霸而不王，以水乘木，乃与祝融战，不胜而怒，乃头

触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维缺。女娲乃炼五色石以补天，断鳌足以立四极，聚芦

灰以止滔水，以济冀州。”

［员猿］摇昆仑山上的古森林的大火摇据《山海经·大荒西经》：“有大山名曰

昆仑之丘⋯⋯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燃）。”

［员源］摇长方板摇古代帝王、诸侯礼冠顶上的饰板，古名为“延”，亦名“冕

板”。顶长方板的小东西，即本书《序言》中所说的“古衣冠的小丈夫”。下面他

背诵的几句文言句子，也是模拟《尚书》一类古书的。

［员缘］摇重台花摇复瓣花。

［员远］摇关于“女娲氏之肠”的神话，《山海经·大荒西经》中有如下的记载：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负子。⋯⋯有国名曰淑士，颛顼

之子。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郭璞注：“女娲，古神女

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变，其肠化为此神。”科斗字，古代文字，笔画头粗

尾细，形如蝌蚪。

［员苑］摇秦始皇寻仙山的故事，《史记·秦始皇本纪》中有如下的记载：“齐

人徐市（ ）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州，仙人居之。请得斋

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市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数岁不

·苑远圆·?第三篇摇《故事新编》小说选?

得。”

［员愿］摇汉武帝寻仙山的故事，《史记 · 封禅书》中有如下的记载：方士

“（李）少君言上（汉武帝）曰：‘⋯⋯臣尝游海上，见安期生，安期生食巨枣，大如

瓜。安期生仙者，通蓬莱中，合则见人，不合则隐’。于是天子始亲祠灶，遣方士

入海求蓬莱安期生之属，而事化丹沙诸药齐（剂）为黄金矣。⋯⋯而方士之候伺

神人，入海求蓬莱，终无有险。”

三、人物形象

女娲是一位淳朴浑厚的人类母亲的形象，带有“五四”时期积极

进取与勇于献身精神。她抟黄土造人，“跪下一足，伸手掬起带水的

软泥来，同时又揉捏几回，便有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小东西在两手

里”，以未曾有的勇往和愉快继续着她的事业，直至疲乏，疲乏了还

是“照旧的不歇手，不自觉的只是做”。最后困顿不堪似的懒洋洋的

躺在地面上。生动刻画了勤劳、勇敢、不知疲倦、积极进取的女娲形

象，她不辞辛苦而充满喜悦地创造了人类，不愧为人类的母亲。

炼五色石补天中，看到天崩地塌，先诧异而且害怕，然后决定修

补。修补时，“日日夜夜堆芦柴”，炼青、白、红、黄和灰黑五种石头，

累得“眼花耳响，支持不住了”；当点上火后，风和火势使她的汗水

“如瀑布一般奔流”；炼完五彩石，又将剩下的芦柴灰“一捧一捧的填

在地上的大水里”；修补完天后，她也就“以自己用尽了自己一切的

躯壳，便在这中间躺倒，而且不再呼吸了”。女娲就这样苦心经营地

做修补之事，不辞辛劳地为人类造福，直至献出自己的生命，显示出

“五四”时期的勇于献身精神。

四、主题分析

对《补天》主题思想的理解，一般不会产生较大的困难和争议，

主要是因为鲁迅自己已经解释清楚、明了，不像《野草》那样含蓄，甚

·愿远圆· ?鲁迅小说导读?

至用障眼法。鲁迅说：“第一篇《补天》———原先题作《不周山》———

还是一九二二年的冬天写成的，那时的意见，是想从古代和现代都采

取题材，来做短篇小说，《不周山》便是取了‘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

动手试作的第一篇。首先，是很认真的，虽然不过取了茀罗特说，来

解释创造———人和文学的———缘起。”①又说：“例如我做的《不周

山》，原意是在描写性的发动和创造，以至衰亡的，而中途去看报章，

见了一位道学的批评家攻击情诗的文章，心里很不以为然，于是小说

里就有一个小人物跑到女娲的两腿之间来，不但不必有，且将结构的

宏大破坏了。”②鲁迅说得很清楚，本意是采用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

学说，《补天》就成了鲁迅的一部典型的精神分析小说。

员援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

所谓“茀罗特说”，现在通常译为“弗洛伊德学说”或“精神分析

学说”，是奥地利著名的心理学家、文学家和思想家弗洛伊德创立

的，有人将弗洛伊德与爱因斯坦、哥白尼并列为 圆园世纪影响力最大

的人物，弗洛伊德 员怨园园年写的《释梦》是他的传世之作，一度被认为

是揭开了 圆园世纪的序幕。

弗洛伊德通过对众多精神病患者的分析和研究，发现了精神病

产生的精神原因大多数深藏在人的潜意识里，而且大多数与性欲有

关。于是把人的一切精神现象、创造活动，包括文艺创作解释为是由

于人受压抑而潜伏在潜意识里的本能冲动。他对人类的最大贡献是

潜意识，把人的心理分为意识、前意识和潜意识（无意识）三个层次，

认为在人的潜意识层里有善恶美丑等欲望，其核心欲望是性本能，因

受社会伦理道德等“现实原则”的影响和制约而被压抑，当被压抑得

不到满足时，就通过伪装而转移、升华，以梦的方式表现出来。在弗

洛伊德的作家论中，认为作家要把“童年记忆”、“心理创伤”、“恋母

·怨远圆·?第三篇摇《故事新编》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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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圆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猿源员页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源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缘员猿页

情结”、“白日梦”等表现出来，作品是作家内心“痛苦的内驱力”的表

现，是“苦闷的象征”，作家创作就是在做“白日梦”，作品则是作家潜

意识里被压抑的欲望经过伪装而转移、升华的表现。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可以说，伴随着我国 圆园世纪现代文

学的产生与发展，从“五四”早期现代小说的产生，到上世纪 圆园年

代，再到 猿园～源园年代，作家们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弗洛伊德的精

神分析学说，只是在 缘园～ 苑园年代，随着社会主义新中国的产生、建

设，为了配合国际国内政治斗争的需要，将弗氏理论划分到唯心主义

阵营，作家们不敢涉及此领域而中断过，但进入 愿园年代新时期后，弗

氏理论再次踏入中国，且形成了超过以往任何一个时期，出现了空前

的“弗洛伊德热”，精神分析小说如雨后春笋出现在当代文坛上。

“五四”时期是一个开放的时期，先驱们为了反封建主义思想，

以文学为主，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思想启蒙运动，在文学创作上，

纷纷运用和借鉴西方先进的思想、文学理论和创作方法，鲁迅说过创

作《狂人日记》时是：“大约所依仗的全在先前所看过的百来篇外国

作品和一点医学上的知识，此外的准备，一点也没有。”①弗洛伊德的

精神分析学说不可能不被中国作家注意和运用，实际上，“五四”时

期曾出现过“弗洛伊德热”，报刊杂志、人们的谈话经常出现“弗洛伊

德”词，创作上，鲁迅、郭沫若等一大批作家都写过弗洛伊德的精神

分析小说。

圆援《补天》中的“精神分析学说”

《补天》开端对女娲梦醒后的大段心理描写，明显运用了弗洛伊

德的精神分析学说来解释女娲的创作活动。

女娲忽然从梦中醒来，这时她的情绪“只是很懊恼，觉得有什么

不足，又觉得有什么太多了”。而她眼中的宇宙，和风是暖暖的，煽

·园苑圆· ?鲁迅小说导读?

①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源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缘员圆页

动她的气力；天空“粉红”，飘着“绿色”的浮云，星在“目夹眼”；太阳在

“血红”的彩云中“光芒四射”，月亮是“冷而且白”，然而她“并不理

会谁是下去，和谁是上来”；大地“嫩绿”，松柏“娇嫩”，花团是“桃红

和白色”。这些描写正是女娲从梦中醒来后的苦闷，迷茫情绪对宇

宙产生的神奇感觉，宇宙中的桃红、血红、粉红、青白色的颜色，又有

目夹眼，光芒四射，和风煽动，又有娇嫩、暖暾，这既是一种下意识，也

是一种性的冲动。于是她发出“唉唉，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无聊过”的

叹息声，进而猛然间站起来，“擎上那非常圆满而精力洋溢的臂膊，

向天打一个欠伸，天空便突然失了色，化为神异的肉红”，这就是“性

的冲动”。

“性的冲动”又是一种创造的冲动。作品继续写女娲在诱惑性

的肉红色的天地间走向海边，“全身的曲线都消融在淡玫瑰似的光

海里，直到身中央才浓成一段纯白。”而她“纯白的影子在海水里动

摇，仿佛全体都正在四面八方的迸散”。在她的“揉捏”下，人类出现

了，语言也出现了，她惊讶了，“觉得全身的毛孔中无不有什么东西

飞散，于是地上便罩满了乳白色的烟云。”这种“乳白色的烟云”是描

写她的奶汁的分泌和喷射，鲁迅曾在《二心集·风马牛》中有“宙太

太的乳汁⋯⋯喷了出来，分散天空，成了银河”①的希腊神话的一段

描写。很明显，这里是以“乳白色的烟云”的比喻来描写人类的产

生。

作者在第二部分的结尾又写到“风和火势卷得伊的头发都四散

而且旋转，汗水如瀑布一般奔流，大光焰烘托了伊的身躯，使宇宙间

出现最后的肉红色。”这“最后的肉红色”，是女娲补天大业完成了，

也是“性的衰亡”。

鲁迅正是按照女娲的“性的发动和创造，以至衰亡的宏大结构”

而描写的，着力、细腻、色彩鲜明地描绘了女娲春色恼人而难遣的苦

·员苑圆·?第三篇摇《故事新编》小说选?

①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源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猿源苑页

恼，女娲性心理的活动从迷茫、叹息进而创造，以无比惊人的力量神

奇地创造了人类和文字。

猿援油滑的开端

鲁迅在《补天》里选材于古代神话、传说，运用弗洛伊德的精神

分析学说结构小说，但又联系生活实际，直刺现实，没有贯彻“原

意”，“毁坏”了结构，前文已提到了鲁迅说过“中途去看报章，见了一

位道学的批评家攻击情诗的文章，心里很不以为然，于是小说里就有

一个小人物跑到女娲的两腿之间来，不但不必有，且将结构的宏大破

坏了”。“一个小人物”的内容表明鲁迅的笔锋从神话走向现实，从

古代走向现代，“一个小人物”与女娲比，显得渺小而滑稽，这种手法

的运用，鲁迅自己称为是“油滑”，且是“油滑的开端”。所谓“油滑”

在《故事新编》里指插入的现实生活以及有些人物的现代化语言，包

括洋文如“韵运”、“莎士比亚”等。神话题材的小说插入现实生活，显

示出鲁迅杂文的战斗性风格。《补天》的所谓“油滑之处”，实则为隐

喻，直接抨击现实。

源援主题思想

综上所述，《补天》的主题思想可概括为：通过选择女娲抟黄土

造人、炼五色石补天的神话，细致地描写了女娲用黄土造人，创造了

人类，又炼五色石，苦心经营地补天，着重描绘了女娲辛苦、喜悦的心

理，热情歌颂了人类祖先的劳动创造、勇于献身的精神。

五、艺术特色

鲁迅用神话、传说试作小说，说明在创作了《狂人日记》、《阿 匝正传》后，又进行了艺术上的新探索，显示出一种积极的探索精神。

员援精神分析学说式结构

前文提到鲁迅运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原意是在描写

性的发动和创造，以至衰亡的”，以此构成小说的结构，形成精神分

·圆苑圆· ?鲁迅小说导读?

析小说（具体分析见前），《补天》和郭沫若的《残春》等，是我国现代

文学史中最早的一批精神分析小说，在艺术手法的选择和运用上，瞄

准当时世界先进的文艺理论，与世界同步，显示了我国现代文学的现

代性特征。

圆援古今交融

将古人与今人，将古代的生活情节与现代的生活情节有机结合

在一起，形成古今交融的艺术特征。鲁迅认为创作历史小说有两种

方法：一种是“博考文献，言必有据”的“教授小说”；一种是“只取一

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①。《补天》属于后者。小说只取女娲

抟黄土造人、炼五色石补天神话的事实，反映的是现代“五四”时期

的时代精神。当女娲听那“古衣冠的小丈夫”含泪诉说时，他们在这

个瞬间是被剥离出来的现代人物，不是古代人物，故事情节及其反映

出的生活内容也是现代的，不是古代的。

（余放成摇袁炳坤摇王摇昭）摇摇

·猿苑圆·?第三篇摇《故事新编》小说选?

① 鲁迅援鲁迅全集援卷 源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源缘远页

铸摇剑“我已经改变了我的优柔的性情，要用这剑报仇去！”

一、阅读提示

《铸剑》是鲁迅先生在 员怨圆苑年创作的一部历史小说，后收入其

历史小说集《故事新编》。鲁迅先生认为，与《故事新编》其他 苑篇作

品的创作手法相比，该作品是“写得较为认真”的①。该作品在某些

程度上也体现出了鲁迅先生历史小说创作的特色。仔细阅读作品，

把握以下几点内容。

（员）找出文中描写“剑”的语段，分析其特征，并领会文章题目

“铸剑”的内在含义。

（圆）把握“黑衣人”的形象特征。

（猿）体会作品亦庄亦谐、悲喜交杂的怪异风格。

二、原文

铸摇剑［员］

一

眉间尺［圆］刚和他的母亲睡下，老鼠便出来咬锅盖，使他听得发

·源苑圆· ?鲁迅小说导读?

① 鲁迅援致增田涉〈员怨猿远年 猿月 圆愿日〉援鲁迅全集援卷 员猿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员怨愿员援第 远缘怨页

烦。他轻轻地叱了几声，最初还有些效验，后来是简直不理他了，格

支格支地径自咬。他又不敢大声赶，怕惊醒了白天做得劳乏，晚上一

躺就睡着了的母亲。

许多时光之后，平静了；他也想睡去。忽然，扑通一声，惊得他又

睁开眼。同时听到沙沙地响，是爪子抓着瓦器的声音。

“好！该死！”他想着，心里非常高兴，一面就轻轻地坐起来。

他跨下床，借着月光走向门背后，摸到钻火家伙，点上松明，向水

瓮里一照。果然，一匹很大的老鼠落在那里面了；但是，存水已经不

多，爬不出来，只沿着水瓮内壁，抓着，团团地转圈子。

“活该！”他一想到夜夜咬家具，闹得他不能安稳睡觉的便是它

们，很觉得畅快。他将松明插在土墙的小孔里，赏玩着；然而那圆睁

的小眼睛，又使他发生了憎恨，伸手抽出一根芦柴，将它直按到水底

去。过了一会，才放手，那老鼠也随着浮了上来，还是抓着瓮壁转圈

子。只是抓劲已经没有先前似的有力，眼睛也淹在水里面，单露出一

点尖尖的通红的小鼻子，咻咻地急促地喘气。

他近来很有点不大喜欢红鼻子的人。但这回见了这尖尖的小红

鼻子，却忽然觉得它可怜了，就又用那芦柴，伸到它的肚下去，老鼠抓

着，歇了一回力，便沿着芦干爬了上来。待到他看见全身，———湿淋

淋的黑毛，大的肚子，蚯蚓似的尾巴，———便又觉得可恨可憎得很，慌

忙将芦柴一抖，扑通一声，老鼠又落在水瓮里，他接着就用芦柴在它

头上捣了几下，叫它赶快沉下去。

换了六回松明之后，那老鼠已经不能动弹，不过沉浮在水中间，

有时还向水面微微一跳。眉间尺又觉得很可怜，随即折断芦柴，好容

易将它夹了出来，放在地面上。老鼠先是丝毫不动，后来才有一点呼

吸；又许多时，四只脚运动了，一翻身，似乎要站起来逃走。这使眉间

尺大吃一惊，不觉提起左脚，一脚踏下去。只听得吱的一声，他蹲下

去仔细看时，只见口角上微有鲜血，大概是死掉了。

他又觉得很可怜，仿佛自己作了大恶似的，非常难受。他蹲着，

·缘苑圆·?第三篇摇《故事新编》小说选?

呆看着，站不起来。

“尺儿，你在做什么？”他的母亲已经醒来了，在床上问。

“老鼠⋯⋯。”他慌忙站起，回转身去，却只答了两个字。

“是的，老鼠。这我知道。可是你在做什么？杀它呢，还是在救

它？”

他没有回答。松明烧尽了；他默默地立在暗中，渐看见月光的皎

洁。

“唉！”他的母亲叹息说，“一交子时［猿］，你就是十六岁了，性情还

是那样，不冷不热地，一点也不变。看来，你的父亲的仇是没有人报

的了。”

他看见他的母亲坐在灰白色的月影中，仿佛身体都在颤动；低微

的声音里，含着无限的悲哀，使他冷得毛骨悚然，而一转眼间，又觉得

热血在全身中忽然腾沸。

“父亲的仇？父亲有什么仇呢？”他前进几步，惊急地问。

“有的。还要你去报。我早想告诉你的了；只因为你太小，没有

说。现在你已经成人了，却还是那样的性情。这教我怎么办呢？你

似的性情，能行大事的么？”

“能。说罢，母亲。我要改过⋯⋯。”

“自然。我也只得说。你必须改过⋯⋯。那么，走过来罢。”

他走过去；他的母亲端坐在床上，在暗白的月影里，两眼发出闪

闪的光芒。

“听哪！”她严肃地说，“你的父亲原是一个铸剑的名工，天下第

一。他的工具，我早已都卖掉了来救了穷了，你已经看不见一点遗

迹；但他是一个世上无二的铸剑的名工。二十年前，王妃生下了一块

铁［源］，听说是抱了一回铁柱之后受孕的，是一块纯青透明的铁。大

王知道是异宝，便决计用来铸一把剑，想用它保国，用它杀敌，用它防

身。不幸你的父亲那时偏偏入了选，便将铁捧回家里来，日日夜夜地

锻炼，费了整三年的精神，炼成两把剑。

·远苑圆· ?鲁迅小说导读?

“当最末次开炉的那一日，是怎样地骇人的景象呵！哗拉拉地

腾上一道白气的时候，地面也觉得动摇。那白气到天半便变成白云，

罩住了这处所，渐渐现出绯红颜色，映得一切都如桃花。我家的漆黑

的炉子里，是躺着通红的两把剑。你父亲用井华水［缘］慢慢地滴下

去，那剑嘶嘶地吼着，慢慢转成青色了。这样地七日七夜，就看不见

了剑，仔细看时，却还在炉底里，纯青的，透明的，正像两条冰。

“大欢喜的光采，便从你父亲的眼睛里四射出来；他取起剑，拂

拭着，拂拭着。然而悲惨的皱纹，却也从他的眉头和嘴角出现了。他

将那两把剑分装在两个匣子里。

“‘你只要看这几天的景象，就明白无论是谁，都知道剑已炼就

的了。’他悄悄地对我说。‘一到明天，我必须去献给大王。但献剑

的一天，也就是我命尽的日子。怕我们从此要长别了。’

“‘你⋯⋯。’我很骇异，猜不透他的意思，不知怎么说的好。我

只是这样地说：‘你这回有了这么大的功劳⋯⋯。’

“‘唉！你怎么知道呢！’他说。‘大王是向来善于猜疑，又极残

忍的。这回我给他炼成了世间无二的剑，他一定要杀掉我，免得我再

去给别人炼剑，来和他匹敌，或者超过他。’

“我掉泪了。

“‘你不要悲哀。这是无法逃避的。眼泪决不能洗掉运命。我

可是早已有准备在这里了！’他的眼里忽然发出电火似的光芒，将一

个剑匣放在我膝上。‘这是雄剑。’他说。‘你收着。明天，我只将这

雌剑献给大王去。倘若我一去竟不回来了呢，那是我一定不再在人

间了。你不是怀孕已经五六个月了么？不要悲哀；待生了孩子，好好

地抚养。一到成人之后，你便交给他这雄剑，教他砍在大王的颈子

上，给我报仇！’”

“那天父亲回来了没有呢？”眉间尺赶紧问。

“没有回来！”她冷静地说。“我四处打听，也杳无消息。后来听

得人说，第一个用血来饲你父亲自己炼成的剑的人，就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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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父亲。还怕他鬼魂作怪，将他的身首分埋在前门和后苑了！”

眉间尺忽然全身都如烧着猛火，自己觉得每一枝毛发上都仿佛

闪出火星来。他的双拳，在暗中捏得格格地作响。

他的母亲站起了，揭去床头的木板，下床点了松明，到门背后取

过一把锄，交给眉间尺道：“掘下去！”

眉间尺心跳着，但很沉静的一锄一锄轻轻地掘下去。掘出来的

都是黄土，约到五尺多深，土色有些不同了，似乎是烂掉的材木。

“看罢！要小心！”他的母亲说。

眉间尺伏在掘开的洞穴旁边，伸手下去，谨慎小心地撮开烂树，

待到指尖一冷，有如触着冰雪的时候，那纯青透明的剑也出现了。他

看清了剑靶，捏着，提了出来。

窗外的星月和屋里的松明似乎都骤然失了光辉，惟有青光充塞

宇内。那剑便溶在这青光中，看去好像一无所有。眉间尺凝神细视，

这才仿佛看见长五尺余，却并不见得怎样锋利，剑口反而有些浑圆，

正如一片韭叶。

“你从此要改变你的优柔的性情，用这剑报仇去！”他的母亲说。

“我已经改变了我的优柔的性情，要用这剑报仇去！”

“但愿如此。你穿了青衣，背上这剑，衣剑一色，谁也看不分明

的。衣服我已经做在这里，明天就上你的路去罢。不要记念我！”她

向床后的破衣箱一指，说。

眉间尺取出新衣，试去一穿，长短正很合式。他便重行叠好，裹

了剑，放在枕边，沉静地躺下。他觉得自己已经改变了优柔的性情；

他决心要并无心事一般，倒头便睡，清晨醒来，毫不改变常态，从容地

去寻他不共戴天的仇雠［远］。

但他醒着。他翻来复去，总想坐起来。他听到他母亲的失望的

轻轻的长叹。他听到最初的鸡鸣；他知道已交子时，自己是上了十六

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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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当眉间尺肿着眼眶，头也不回的跨出门外，穿着青衣，背着青剑，

迈开大步，径奔城中的时候，东方还没有露出阳光。杉树林的每一片

叶尖，都挂着露珠，其中隐藏着夜气。但是，待到走到树林的那一头，

露珠里却闪出各样的光辉，渐渐幻成晓色了。远望前面，便依稀看见

灰黑色的城墙和雉堞［苑］。

和挑葱卖菜的一同混入城里，街市上已经很热闹。男人们一排

一排的呆站着；女人们也时时从门里探出头来。她们大半也肿着眼

眶；蓬着头；黄黄的脸，连脂粉也不及涂抹。

眉间尺预觉到将有巨变降临，他们便都是焦躁而忍耐地等候着

这巨变的。

他径自向前走；一个孩子突然跑过来，几乎碰着他背上的剑尖，

使他吓出了一身汗。转出北方，离王宫不远，人们就挤得密密层层，

都伸着脖子。人丛中还有女人和孩子哭嚷的声音。他怕那看不见的

雄剑伤了人，不敢挤进去；然而人们却又在背后拥上来。他只得宛转

地退避；面前只看见人们的背脊和伸长的脖子。

忽然，前面的人们都陆续跪倒了；远远地有两匹马并着跑过来。

此后是拿着木棍，戈，刀，弓弩，旌旗的武人，走得满路黄尘滚滚。又

来了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上面坐着一队人，有的打钟击鼓，有的嘴

上吹着不知道叫什么名目的劳什子［愿］。此后又是车，里面的人都穿

画衣，不是老头子，便是矮胖子，个个满脸油汗。接着又是一队拿刀

枪剑戟的骑士。跪着的人们便都伏下去了。这时眉间尺正看见一辆

黄盖［怨］的大车驰来，正中坐着一个画衣的胖子，花白胡子，小脑袋；

腰间还依稀看见佩着和他背上一样的青剑。

他不觉全身一冷，但立刻又灼热起来，像是猛火焚烧着。他一面

伸手向肩头捏住剑柄，一面提起脚，便从伏着的人们的脖子的空处跨

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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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只走得五六步，就跌了一个倒栽葱，因为有人突然捏住了他

的一只脚。这一跌又正压在一个干瘪脸的少年身上；他正怕剑尖伤

了他，吃惊地起来看的时候，肋下就挨了很重的两拳。他也不暇计

较，再望路上，不但黄盖车已经走过，连拥护的骑士也过去了一大阵

了。

路旁的一切人们也都爬起来。干瘪脸的少年却还扭住了眉间尺

的衣领，不肯放手，说被他压坏了贵重的丹田［员园］，必须保险，倘若不

到八十岁便死掉了，就得抵命。闲人们又即刻围上来，呆看着，但谁

也不开口；后来有人从旁笑骂了几句，却全是附和干瘪脸少年的。眉

间尺遇到了这样的敌人，真是怒不得，笑不得，只觉得无聊，却又脱身

不得。这样地经过了煮熟一锅小米的时光，眉间尺早已焦躁得浑身

发火，看的人却仍不见减，还是津津有味似的。

前面的人圈子动摇了，挤进一个黑色的人来，黑须黑眼睛，瘦得

如铁。他并不言语，只向眉间尺冷冷地一笑，一面举手轻轻地一拨干

瘪脸少年的下巴，并且看定了他的脸。那少年也向他看了一会，不觉

慢慢地松了手，溜走了；那人也就溜走了；看的人们也都无聊地走散。

只有几个人还来问眉间尺的年纪，住址，家里可有姊姊。眉间尺都不

理他们。

他向南走着；心里想，城市中这么热闹，容易误伤，还不如在南门

外等候他回来，给父亲报仇罢，那地方是地旷人稀，实在很便于施展。

这时满城都议论着国王的游山，仪仗，威严，自己得见国王的荣耀，以

及俯伏得有怎么低，应该采作国民的模范等等，很像蜜蜂的排衙［员员］。

直至将近南门，这才渐渐地冷静。

他走出城外，坐在一株大桑树下，取出两个馒头来充了饥；吃着

的时候忽然记起母亲来，不觉眼鼻一酸，然而此后倒也没有什么。周

围是一步一步地静下去了，他至于很分明地听到自己的呼吸。

天色愈暗，他也愈不安，尽目力望着前方，毫不见有国王回来的

影子。上城卖菜的村人，一个个挑着空担出城回家去了。

·园愿圆· ?鲁迅小说导读?

人迹绝了许久之后，忽然从城里闪出那一个黑色的人来。

“走罢，眉间尺！国王在捉你了！”他说，声音好像鸱鸮。

眉间尺浑身一颤，中了魔似的，立即跟着他走；后来是飞奔。他

站定了喘息许多时，才明白已经到了杉树林边。后面远处有银白的

条纹，是月亮已从那边出现；前面却仅有两点燐火一般的那黑色人的

眼光。

“你怎么认识我？⋯⋯”他极其惶骇地问。

“哈哈！我一向认识你。”那人的声音说。“我知道你背着雄剑，

要给你的父亲报仇，我也知道你报不成。岂但报不成；今天已经有人

告密，你的仇人早从东门还宫，下令捕拿你了。”

眉间尺不觉伤心起来。

“唉唉，母亲的叹息是无怪的。”他低声说。

“但她只知道一半。她不知道我要给你报仇。”

“你么？你肯给我报仇么，义士？”

“阿，你不要用这称呼来冤枉我。”

“那么，你同情于我们孤儿寡妇？⋯⋯”

“唉，孩子，你再不要提这些受了污辱的名称。”他严冷地说，“仗

义，同情，那些东西，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却都成了放鬼债的资

本［员圆］。我的心里全没有你所谓的那些。我只不过要给你报仇！”

“好。但你怎么给我报仇呢？”

“只要你给我两件东西。”两粒燐火下的声音说。“那两件么？

你听着：一是你的剑，二是你的头！”

眉间尺虽然觉得奇怪，有些狐疑，却并不吃惊。他一时开不得

口。

“你不要疑心我将骗取你的性命和宝贝。”暗中的声音又严冷地

说。“这事全由你。你信我，我便去；你不信，我便住。”

“但你为什么给我去报仇的呢？你认识我的父亲么？”

“我一向认识你的父亲，也如一向认识你一样。但我要报仇，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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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为此。聪明的孩子，告诉你罢。你还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报

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

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

暗中的声音刚刚停止，眉间尺便举手向肩头抽取青色的剑，顺手

从后项窝向前一削，头颅坠在地面的青苔上，一面将剑交给黑色人。

“呵呵！”他一手接剑，一手捏着头发，提起眉间尺的头来，对着

那热的死掉的嘴唇，接吻两次，并且冷冷地尖利地笑。

笑声即刻散布在杉树林中，深处随着有一群燐火似的眼光闪动，

倏忽（员猿）临近，听到咻咻的饿狼的喘息。第一口撕尽了眉间尺的青

衣，第二口便身体全都不见了，血痕也顷刻舔尽，只微微听得咀嚼骨

头的声音。

最先头的一匹大狼就向黑色人扑过来。他用青剑一挥，狼头便

坠在地面的青苔上。别的狼们第一口撕尽了它的皮，第二口便身体

全都不见了，血痕也顷刻舔尽，只微微听得咀嚼骨头的声音。

他已经掣起地上的青衣，包了眉间尺的头，和青剑都背在背脊

上，回转身，在暗中向王城扬长地走去。

狼们站定了，耸着肩，伸出舌头，咻咻地喘着，放着绿的眼光看他

扬长地走。

他在暗中向王城扬长地走去，发出尖利的声音唱着歌：

摇摇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摇摇爱青剑兮一个仇人自屠。

摇摇夥颐连翩兮多少一夫。

摇摇一夫爱青剑兮呜呼不孤。

摇摇头换头兮两个仇人自屠。

摇摇一夫则无兮爱乎呜呼！

摇摇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摇摇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员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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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游山并不能使国王觉得有趣；加上了路上将有刺客的密报，更使

他扫兴而还。那夜他很生气，说是连第九个妃子的头发，也没有昨天

那样的黑得好看了。幸而她撒娇坐在他的御膝上，特别扭了七十多

回，这才使龙眉之间的皱纹渐渐地舒展。

午后，国王一起身，就又有些不高兴，待到用过午膳，简直现出怒

容来。

“唉唉！无聊！”他打一个大呵欠之后，高声说。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员缘］，看见这情形，都不觉手足无措。白须老

臣的讲道，矮胖侏儒［员远］的打诨，王是早已听厌的了；近来便是走索，

缘竿，抛丸，倒立，吞刀，吐火等等奇妙的把戏，也都看得毫无意味。

他常常要发怒；一发怒，便按着青剑，总想寻点小错处，杀掉几个人。

偷空在宫外闲游的两个小宦官［员苑］，刚刚回来，一看见宫里面大

家的愁苦的情形，便知道又是照例的祸事临头了，一个吓得面如土

色；一个却像是大有把握一般，不慌不忙，跑到国王的面前，俯伏着，

说道：

“奴才刚才访得一个异人，很有异术，可以给大王解闷，因此特

来奏闻。”

“什么？！”王说。他的话是一向很短的。

“那是一个黑瘦的，乞丐似的男子。穿一身青衣，背着一个圆圆

的青包裹；嘴里唱着胡诌的歌。人问他。他说善于玩把戏，空前绝

后，举世无双，人们从来就没有看见过；一见之后，便即解烦释闷，天

下太平。但大家要他玩，他却又不肯。说是第一须有一条金龙，第二

须有一个金鼎［员愿］。⋯⋯”

“金龙？我是的。金鼎？我有。”

“奴才也正是这样想。⋯⋯”

“传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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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声未绝，四个武士便跟着那小宦官疾趋而出。上自王后，下至

弄臣，个个喜形于色。他们都愿意这把戏玩得解愁释闷，天下太平；

即使玩不成，这回也有了那乞丐似的黑瘦男子来受祸，他们只要能挨

到传了进来的时候就好了。

并不要许多工夫，就望见六个人向金阶趋进。先头是宦官，后面

是四个武士，中间夹着一个黑色人。待到近来时，那人的衣服却是青

的，须眉头发都黑；瘦得颧骨，眼圈骨，眉棱骨都高高地突出来。他恭

敬地跪着俯伏下去时，果然看见背上有一个圆圆的小包袱，青色布，

上面还画上一些暗红色的花纹。

“奏来！”王暴躁地说。他见他家伙简单，以为他未必会玩什么

好把戏。

“臣名叫宴之敖者［员怨］；生长汶汶乡［圆园］。少无职业；晚遇明师，教

臣把戏，是一个孩子的头。这把戏一个人玩不起来，必须在金龙之

前，摆一个金鼎，注满清水，用兽炭［圆员］煎熬。于是放下孩子的头去，

一到水沸，这头便随波上下，跳舞百端，且发妙音，欢喜歌唱。这歌舞

为一人所见，便解愁释闷，为万民所见，便天下太平。”

“玩来！”王大声命令说。

并不要许多工夫，一个煮牛的大金鼎便摆在殿外，注满水，下面

堆了兽炭，点起火来。那黑色人站在旁边，见炭火一红，便解下包袱，

打开，两手捧出孩子的头来，高高举起。那头是秀眉长眼，皓齿红唇；

脸带笑容；头发蓬松，正如青烟一阵。黑色人捧着向四面转了一圈，

便伸手擎到鼎上，动着嘴唇说了几句不知什么话，随即将手一松，只

听得扑通一声，坠入水中去了。水花同时溅起，足有五尺多高，此后

是一切平静。

许多工夫，还无动静。国王首先暴躁起来，接着是王后和妃子，

大臣，宦官们也都有些焦急，矮胖的侏儒们则已经开始冷笑了。王一

见他们的冷笑，便觉自己受愚，回顾武士，想命令他们就将那欺君的

莠民［圆圆］掷入牛鼎里去煮杀。

·源愿圆· ?鲁迅小说导读?

但同时就听得水沸声；炭火也正旺，映着那黑色人变成红黑，如

铁的烧到微红。王刚又回过脸来，他也已经伸起两手向天，眼光向着

无物，舞蹈着，忽地发出尖利的声音唱起歌来：

摇摇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摇摇爱兮血兮兮谁乎独无。

摇摇民萌冥行兮一夫壶卢。

摇摇彼用百头颅，千头颅兮用万头颅！

摇摇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

摇摇爱一头颅兮血乎呜呼！

摇摇血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摇摇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随着歌声，水就从鼎口涌起，上尖下广，像一座小山，但自水尖至

鼎底，不住地回旋运动。那头即随水上上下下，转着圈子，一面又滴

溜溜自己翻筋斗，人们还可以隐约看见他玩得高兴的笑容。过了些

时，突然变了逆水的游泳，打旋子夹着穿梭，激得水花向四面飞溅，满

庭洒下一阵热雨来。一个侏儒忽然叫了一声，用手摸着自己的鼻子。

他不幸被热水烫了一下，又不耐痛，终于免不得出声叫苦了。

黑色人的歌声才停，那头也就在水中央停住，面向王殿，颜色转

成端庄。这样的有十余瞬息之久，才慢慢地上下抖动；从抖动加速而

为起伏的游泳，但不很快，态度很雍容。绕着水边一高一低地游了三

匝，忽然睁大眼睛，漆黑的眼珠显得格外精采，同时也开口唱起歌来：

摇摇王泽流兮浩洋洋；

摇摇克服怨敌，怨敌克服兮，赫兮强！

摇摇宇宙有穷止兮万寿无疆。

摇摇幸我来也兮青其光！

摇摇青其光兮永不相忘。

摇摇异处异处兮堂哉皇！

摇摇堂哉皇哉兮嗳嗳唷，

·缘愿圆·?第三篇摇《故事新编》小说选?

摇摇嗟来归来，嗟来陪来兮青其光！

头忽然升到水的尖端停住；翻了几个筋斗之后，上下升降起来，

眼珠向着左右瞥视，十分秀媚，嘴里仍然唱着歌：

摇摇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摇摇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摇摇血一头颅兮爱乎呜呼。

摇摇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

摇摇彼用百头颅，千头颅⋯⋯

唱到这里，是沉下去的时候，但不再浮上来了；歌词也不能辨别。

涌起的水，也随着歌声的微弱，渐渐低落，像退潮一般，终至到鼎口以

下，在远处什么也看不见。

“怎了？”等了一会，王不耐烦地问。

“大王，”那黑色人半跪着说。“他正在鼎底里作最神奇的团圆

舞，不临近是看不见的。臣也没有法术使他上来，因为作团圆舞必须

在鼎底里。”

王站起身，跨下金阶，冒着炎热立在鼎边，探头去看。只见水平

如镜，那头仰面躺在水中间，两眼正看着他的脸。待到王的眼光射到

他脸上时，他便嫣然一笑。这一笑使王觉得似曾相识，却又一时记不

起是谁来。刚在惊疑，黑色人已经掣出了背着的青色的剑，只一挥，

闪电般从后项窝直劈下去，扑通一声，王的头就落在鼎里了。

仇人相见，本来格外眼明，况且是相逢狭路。王头刚到水面，眉

间尺的头便迎上来，狠命在他耳轮上咬了一口。鼎水即刻沸涌，澎湃

有声；两头即在水中死战。约有二十回合，王头受了五个伤，眉间尺

的头上却有七处。王又狡猾，总是设法绕到他的敌人的后面去。眉

间尺偶一疏忽，终于被他咬住了后项窝，无法转身。这一回王的头可

是咬定不放了，他只是连连蚕食进去；连鼎外面也仿佛听到孩子的失

声叫痛的声音。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骇得凝结着的神色也应声活动起来，似乎

·远愿圆· ?鲁迅小说导读?

感到暗无天日的悲哀，皮肤上都一粒一粒地起粟；然而又夹着秘密的

欢喜，瞪了眼，像是等候着什么似的。

黑色人也仿佛有些惊慌，但是面不改色。他从从容容地伸开那

捏着看不见的青剑的臂膊，如一段枯枝；伸长颈子，如在细看鼎底。

臂膊忽然一弯，青剑便蓦地从他后面劈下，剑到头落，坠入鼎中，淜的

一声，雪白的水花向着空中同时四射。

他的头一入水，即刻直奔王头，一口咬住了王的鼻子，几乎要咬

下来。王忍不住叫一声“阿唷”，将嘴一张，眉间尺的头就乘机挣脱

了，一转脸倒将王的下巴下死劲咬住。他们不但都不放，还用全力上

下一撕，撕得王头再也合不上嘴。于是他们就如饿鸡啄米一般，一顿

乱咬，咬得王头眼歪鼻塌，满脸鳞伤。先前还会在鼎里面四处乱滚，

后来只能躺着呻吟，到底是一声不响，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黑色人和眉间尺的头也慢慢地住了嘴，离开王头，沿鼎壁游了一

匝，看他可是装死还是真死。待到知道了王头确已断气，便四目相

视，微微一笑，随即合上眼睛，仰面向天，沉到水底里去了。

四

烟消火灭；水波不兴。特别的寂静倒使殿上殿下的人们警醒。

他们中的一个首先叫了一声，大家也立刻迭连惊叫起来；一个迈开腿

向金鼎走去，大家便争先恐后地拥上去了。有挤在后面的，只能从人

脖子的空隙间向里面窥探。

热气还炙［圆源］得人脸上发烧。鼎里的水却一平如镜，上面浮着一

层油，照出许多人脸孔：王后，王妃，武士，老臣，侏儒，太监。⋯⋯

“阿呀，天哪！咱们大王的头还在里面哪，口哀口哀口哀！”第六个妃子

忽然发狂似的哭嚷起来。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也都恍然大悟，仓皇散开，急得手足无措，

各自转了四五个圈子。一个最有谋略的老臣独又上前，伸手向鼎边

一摸，然而浑身一抖，立刻缩了回来，伸出两个指头，放在口边吹个不

·苑愿圆·?第三篇摇《故事新编》小说选?

住。

大家定了定神，便在殿门外商议打捞办法。约略费去了煮熟三

锅小米的工夫，总算得到一种结果，是：到大厨房去调集了铁丝勺子，

命武士协力捞起来。

器具不久就调集了，铁丝勺，漏勺，金盘，擦桌布，都放在鼎旁边。

武士们便揎起衣袖，有用铁丝勺的，有用漏勺的，一齐恭行打捞。有

勺子相触的声音，有勺子刮着金鼎的声音；水是随着勺子的搅动而旋

绕着。好一会，一个武士的脸色忽而很端庄了，极小心地两手慢慢举

起了勺子，水滴从勺孔中珠子一般漏下，勺里面便显出雪白的头骨

来。大家惊叫了一声；他便将头骨倒在金盘里。

“阿呀！我的大王呀！”王后，妃子，老臣，以至太监之类，都放声

哭起来。但不久就陆续停止了，因为武士又捞起了一个同样的头骨。

他们泪眼模胡地四顾，只见武士们满脸油汗，还在打捞。此后捞

出来的是一团糟的白头发和黑头发；还有几勺很短的东西，随乎是白

胡须和黑胡须。此后又是一个头骨。此后是三枝簪。

直到鼎里面只剩下清汤，才始住手；将捞出的物件分盛了三金

盘：一盘头骨，一盘须发，一盘簪。

“咱们大王只有一个头。那一个是咱们大王的呢？”第九个妃子

焦急地问。

“是呵⋯⋯。”老臣们都面面相觑。

“如果皮肉没有煮烂，那就容易辨别了。”一个侏儒跪着说。

大家只得平心静气，去细看那头骨，但是黑白大小，都差不多，连

那孩子的头，也无从分辨。王后说王的右额上有一个疤，是做太子时

候跌伤的，怕骨上也有痕迹。果然，侏儒在一个头骨上发见了：大家

正在欢喜的时候，另外的一个侏儒却又在较黄的头骨的右额上看出

相仿的瘢痕来。

“我有法子。”第三个王妃得意地说，“咱们大王的龙准［圆缘］是很

高的。”

·愿愿圆· ?鲁迅小说导读?

太监们即刻动手研究鼻准骨，有一个确也似乎比较地高，但究竟

相差无几；最可惜的是右额上却并无跌伤的瘢痕。

“况且，”老臣们向太监说，“大王的后枕骨是这么尖的么？”

“奴才们向来就没有留心看过大王的后枕骨⋯⋯。”

王后和妃子们也各自回想起来，有的说是尖的，有的说是平的。

叫梳头太监来问的时候，却一句话也不说。

当夜便开了一个王公大臣会议，想决定那一个是王的头，但结果

还同白天一样。并且连须发也发生了问题。白的自然是王的，然而

因为花白，所以黑的也很难处置。讨论了小半夜，只将几根红色的胡

子选出；接着因为第九个王妃抗议，说她确曾看见王有几根通黄的胡

子，现在怎么能知道决没有一根红的呢。于是也只好重行归并，作为

疑案了。

到后半夜，还是毫无结果。大家却居然一面打呵欠，一面继续讨

论，直到第二次鸡鸣，这才决定了一个最慎重妥善的办法，是：只能将

三个头骨都和王的身体放在金棺里落葬。

七天之后是落葬的日期，合城很热闹。城里的人民，远处的人

民，都奔来瞻仰国王的“大出丧”。天一亮，道上已经挤满了男男女

女；中间还夹着许多祭桌。待到上午，清道的骑士才缓辔而来。又过

了不少工夫，才看见仪仗，什么旌旗，木棍，戈戟，弓弩，黄钺之类；此

后是四辆鼓吹车。再后面是黄盖随着路的不平而起伏着，并且渐渐

近来了，于是现出灵车，上载金棺，棺里面藏着三个头和一个身体。

百姓都跪下去，祭桌便一列一列地在人丛中出现。几个义民［圆远］

很忠愤，咽着泪，怕那两个大逆不道的逆贼的魂灵，此时也和王一同

享受祭礼，然而也无法可施。

此后是王后和许多王妃的车。百姓看她们，她们也看百姓，但哭

着。此后是大臣，太监，侏儒等辈，都装着哀戚的颜色。只是百姓已

经不看他们，连行列也挤得乱七八糟，不成样子了。

一九二六年十月作。［圆苑］

·怨愿圆·?第三篇摇《故事新编》小说选?

【注释】

［员］摇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五日、五月十日《莽原》半月刊

第二卷第八、九期，原题为《眉间尺》。一九三二年编入《自选集》时改为现名。

［圆］摇眉间尺复仇的传说，在相传为魏曹丕所著的《列异传》中有如下的记

载：“干将莫邪为楚王作剑，三年而成。剑有雄雌，天下名器也，乃以雌剑献君，

藏其雄者。谓其妻曰：‘吾藏剑在南山之阴，北山之阳；松生石上，剑在其中矣。

君若觉，杀我；尔生男，以告之。’及至君觉，杀干将。妻后生男，名赤鼻，告之。

赤鼻斫南山之松，不得剑；忽于屋柱中得之。楚王梦一人，眉广三寸，辞欲报仇。

购求甚急，乃逃朱兴山中。遇客，欲为之报；乃刎首，将以奉楚王。客令镬煮之，

头三日三夜跳不烂。王往观之，客以雄剑倚拟王，王头堕镬中；客又自刎。三头

悉烂，不可分别，分葬之，名曰三王冢。”（据鲁迅辑《古小说钩沉》本）又晋代干

宝《搜神记》卷十一也有内容大致相同的记载，而叙述较为细致，如眉间尺山中

遇客一段说：“（楚）王梦见一儿，眉间广尺，言欲报仇，王即购之千金。儿闻之，

亡去，入山行歌。客有逢者，谓子年少，何哭之甚悲耶？曰：‘吾干将莫邪子也。

楚王杀我父，吾欲报之。’客曰：‘闻王购子头千金，将子头与剑来，为子报之。’

儿曰：‘幸甚！’即自刎，两手捧头及剑奉之，立僵。客曰：‘不负子也。’于是尸乃

仆。”（此外相传为后汉赵晔所著的《楚王铸剑记》，完全与《搜神记》所记相同。）

［猿］摇子时摇我国古代用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

亥）记时，从夜里十一点到次晨一点称为子时。

［源］摇王妃生下了一块铁摇清代陈元龙撰《格致镜原》卷三十四引《列士

传》佚文：“楚王夫人于夏纳凉，抱铁柱，心有所感，遂怀孕，产一铁；王命莫邪铸

为双剑。”

［缘］摇井华水摇清晨第一次汲取的井水。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五井

泉水《集解》：“汪颖曰：平旦第一汲，为井华水。”

［远］摇仇雠［糟澡佼怎］摇仇敌，雠，同今“仇”字。

［苑］摇雉堞摇城上排列如齿状的矮墙，俗称城垛。

［愿］摇劳什子摇北方方言。指物件，含有轻蔑、厌恶的意思。

［怨］摇黄盖摇古代帝王车上的黄色车篷。

［员园］摇丹田摇道家把人身脐下三寸的地方称为丹田，据说这个部位受伤，

可以致命。

［员员］摇蜜蜂的排衙摇蜜蜂早晚两次群集蜂房外面，就像朝见蜂王一般。这

·园怨圆· ?鲁迅小说导读?

里用来形容人群拥挤喧闹。排衙，旧时衙署中下属依次参谒长官的仪式。

［员圆］摇放鬼债的资本摇作者在创作本篇数月后，曾在一篇杂感里说，旧社

会“有一种精神的资本家”，惯用“同情”一类美好言辞作为“放债”的“资本”，

以求“报答”。参看《而已集·新时代的放债法》。

［员猿］摇倏［泽澡俦］忽摇忽然、极快地。

［员源］摇这里和下文的歌，意思介于可解不可解之间。作者在一九三六年三

月二十八日给日本增田涉的信中曾说：“在《铸剑》里，我以为没有什么难懂的

地方。但要注意的，是那里面的歌，意思都不明显，因为是奇怪的人和头颅唱出

来的歌，我们这种普通人是难以理解的。”

［员缘］摇弄臣摇陪伴皇帝寻欢作乐的臣子。

［员远］摇侏儒摇形体矮小、专以滑稽笑谑供君王娱乐消遣的人，略似戏剧中

的丑角。

［员苑］摇宦［澡怎伽灶］官摇也叫太监。古代宫廷内侍奉皇帝及其家族的人员，

由被阉割的男子充任。

［员愿］摇金鼎［凿佾灶早］摇古代的一种金属容器，多为三足两耳。可用作炊具，

食具，统治者亦以此作为烹杀醉人的刑具。

［员怨］摇宴之敖者摇作者虚拟的人名。一九二四年九月，鲁迅辑成《俟堂砖

文杂集》一书，题记后用宴之敖者作为笔名，但以后即未再用。

［圆园］摇汶汶乡摇作者虚拟的地名。汶汶，昏暗不明。

［圆员］摇兽炭摇古时豪富之家将木炭屑做成各种兽形的一种燃料。东晋裴

启《语林》有如下记载：“洛下少林木，炭止如粟状。羊琇骄豪，乃捣小炭为屑，

以物和之，作兽形。后何召之徒共集，乃以温酒；火 既猛，兽皆开口，向人赫

然。诸豪相矜，皆服而效之。”（据鲁迅辑《古小说钩沉》本）

［圆圆］摇莠［赠侬怎］民摇坏人。这是剥削阶级对平民百姓的一种污蔑性称呼。

［圆猿］摇嫣［赠佟灶］然摇形容美好的样子，常指笑容。

［圆源］摇炙［扎澡佻］摇烤。

［圆缘］摇龙准摇指帝王的鼻子。准，鼻子。

［圆远］摇义民摇这里指忠于国王的人们。

［圆苑］摇据《鲁迅日记》，本篇完成时间为一九二七年四月三日。现在篇末

的日期是收入本集时补记。

·员怨圆·?第三篇摇《故事新编》小说选?

三、人物形象分析

员郾眉间尺

眉间尺是作品中的主人公之一，他是干将的儿子。在曹丕所著

的《列异传》与干宝的《搜神记》中，均记载到他眉宇很宽，前书中讲

道“名赤鼻”、“眉广三寸”，后书中也有关于他“眉间尺广”的记载，

因而鲁迅先生给他取名为“眉间尺”。

作品中的眉间尺是一个刚满十六岁的男孩，天真活泼，富有较强

的复仇的欲望，然而性情较为优柔，在为父亲复仇的过程中，他的性

格在不断地发展与走向成熟。在未得知父亲的死因之前，眉间尺还

是一个尚未满十六岁的孩子，半夜起来痛打“落水鼠”的生活细节，

既表现出了他作为一个孩子的天真、稚气的一面，同时也显示出了他

在面对仇家时优柔寡断的性格特点。鲁迅先生一再强调要痛打“落

水狗”，而眉间尺对家中那只让人讨厌的老鼠的同情与怜惜，这种行

为是鲁迅先生所不称道的。然而，在父亲深重的苦难史面前，在强烈

的仇恨之中，在父亲遗志的指引下，眉间尺迅速地成长起来。他带着

父亲留下的剑，走上了复仇之路。在未遇见黑衣人之前，他的性情还

不够成熟。在闹市之中，他因为害怕身上的宝剑误伤他人，而处处退

避，丧失了较好的复仇机会。在城外的杉树林，当他听完黑衣人冷峻

而又具有一定道理的复仇计划之后，他毫不犹豫地献出了自己的头

颅与宝剑，与黑衣人走上了联手复仇的道路。在王宫的金鼎之中，眉

间尺的头颅应和着黑衣人的歌声在水中自由地玩耍与嬉戏，他用自

己的头颅、用自己的歌声与媚笑、用自己的精魂引诱着国王，践行着

自己的复仇计划。复仇的欲望让眉间尺不断地成长起来。当国王的

人头被黑衣人削入金鼎之中，他的头颅迅速扑过去，与之展开了一场

殊死的搏斗。在强大的仇恨面前，眉间尺由优柔走向坚定，由软弱走

向刚强，由幼稚不断走向成熟，这是一个不断成长起来的斗士形象。

·圆怨圆· ?鲁迅小说导读?

“这个形象表明，战士的刚毅性格并非天生的，需要像铸剑一样在烈

火中锤炼。”①在眉间尺的身上寄予着鲁迅先生对眉间尺式的民族斗

士的肯定与呼唤，以及他强烈的民族复仇愿望。他真诚地希望更多

的人能像眉间尺一样快速地成熟起来，一起来向整个罪恶的社会复

仇，进而来改变这个黑暗的社会面貌。

圆郾黑衣人

这是一个成熟、理性、刚毅而又冷峻的勇士形象。像宝剑一样冷

峻是他的主要特征，他身上那“两点磷火一般”的眼光，他对帮助眉

间尺复仇的各种友好动机的拒绝，他在眉间尺身首异处之后“冷冷

而尖利”的笑，这一切都显示出这位“复仇之神”冷峻的性格特点。

他的冷峻，是因为他在这个尘世中，已负伤累累，他对所有的一切都

深恶痛绝，甚至包括他自己，“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复仇成为了他

的最大愿望与人生目的。为了复仇，他不惜将眉间尺铸造成一把锋

利的“宝剑”，带着两人复仇的火焰进入王宫。在宫中，在将国王的

头颅削入金鼎之中后，他从容地将自己的头颅削入鼎中，与眉间尺的

头颅一起，与国王展开了一场生死搏斗。在黑衣人对待生命的冷峻

态度背后，隐藏着他对现实深切的爱与深切的痛。作品中黑衣人身

上那股强烈的复仇愿望实际上是当时作者鲁迅本人的内在精神渴

求。鲁迅先生将自己的笔名“宴之敖”献给了黑衣人，鲁迅设置黑衣

人的用意就不言自明。在那样的一个黑暗的社会之中，一直苦苦寻

求救国道路的鲁迅先生，却始终寻找不到那条人生的出路。一切如

旧，现实生活中的鲁迅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与绝望之中，然而他不愿放

弃，他要复仇，他不需要任何的名目，他只要为苦难的人民复仇。对

现实生活、对生命深切的挚爱及其深切的痛恨，酝酿出了鲁迅先生笔

下独特的“复仇之神”———黑衣人的形象。他既是鲁迅作品《这样的

·猿怨圆·?第三篇摇《故事新编》小说选?

① 卢今援鲁迅短篇小说欣赏援桂林：广西教育出版社，员怨愿苑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员怨愿员援第 圆圆圆页

战士》中的战士，又是作品《过客》中那个勇往直前的过客，他拥有非

凡的、坚忍不拔的反抗精神。

四、主题分析

《铸剑》从 员怨圆苑年 源月开始连载于《莽原》第 圆卷第 愿、怨期，原

名《眉间尺》，员怨猿猿年鲁迅先生的《自选集》出版时，易名为《铸剑》。

“眉间尺”是作品中一个孩子的名字，而“铸剑”是一个带有动作性与

某种目的性的短语，文章题目的转化，实际上隐含着作者对文章主题

的一种强调与突现。要想深入地理解文章的创作主题，我们先要弄

清楚文章的创作背景与创作意图。

员郾创作背景

圆园世纪 圆园年代的中国，政治腐败，来自各方面的统治势力纷纷

将魔爪指向出自最底层的劳苦大众，一切都陷入黑暗与苦闷之中。

在新文化运动中，曾积极投身于文艺救国运动的鲁迅先生，此时也陷

入到一个又一个的人生困惑之中。员怨圆园至 员怨圆圆年，随着新文化运

动的退潮，鲁迅先生发现原来的反动势力卷土重来，新文化的统一战

线已分化，原来一起并肩作战的战友所剩无几，只剩下有限的几个人

在继续奋战。此时的鲁迅对改造中国现实的人生理想也产生了巨大

的怀疑，然而，作为一个坚定的民主斗士、一个忠贞爱国的赤子，他绝

不轻言放弃。他一边积极倡导青年学生的爱国反帝运动，一边用自

己的笔来呐喊助威。在他 员怨圆缘年前后写作的一大批作品中，他均表

达了自己决意要与黑暗抗争到底的精神与意志。员怨圆缘年和 员怨圆远年，他因支持“女师大风潮”和声援“三一八惨案”中的学生运动，先

后得罪北洋军阀政府。员怨圆远年 愿月，他因受到北洋政府通缉的威

胁，不得不离开北京前往厦门去教书。然而，厦门也非久留之地，

员怨圆苑年初他又到了广州。这一切让鲁迅先生对中国的政治深感愤

怒，他要反抗，他要复仇，就像他在 员怨圆缘年下半年写作的《孤独者》、

·源怨圆· ?鲁迅小说导读?

《这样的战士》里头的魏连殳与战士一样，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来报复

这个社会。员怨圆苑年 源月，他将自己这部早在 员怨圆远年 员园月间开始创

作的作品，拿出来连载发表，其用意不言自明。

圆郾主题思想

该作品所要表达的是一个复仇的主题。当年作者将作品的题目

改为《铸剑》，主要是为了突出“剑”的形象以及“铸剑”的意义。该

作品中的主要故事情节在中国古代典籍《列异传》、《搜神记》中有所

记载，鲁迅先生在创作时对这个故事“只给铺排，没有改动”①。据古

书记载，当年干将莫邪为楚王铸剑，剑铸成之后干将被杀，干将之子

长大之后为父亲复仇。鲁迅先生在对这个故事的铺排之中，加大了

对剑的特征及铸剑过程、铸剑目的与复仇后情形的铺排。在作品中，

作者写到这两把著名的宝剑，它们是纯清的、透明的，如同冰一样晶

莹剔透。然而这又是两把生命的宝剑，它由王后生下的一块铁铸造

而成，它们又是干将用自己的血汗与生命铸造而成的宝剑。干将早

就料到剑成之日，便是自己的灭亡之日，因而他铸造了两把宝剑，一

雄一雌，他将雌剑献给了国王，而留下雄剑以待后人为自己复仇。

“铸剑”这一行为既成为了这个故事的“因”，又成为了这个故事的

“果”。

然而，整个作品的重点并非干将铸剑的过程，而是眉间尺为父复

仇的过程。要想深入王宫，杀掉国王，这对于一个刚满十六岁且性情

较优柔的孩子来说，无疑是一个大的挑战。在强烈复仇愿望的激励

之下，在黑衣人的协助中，眉间尺不断成熟起来，并最终完成了自己

的复仇任务。文章题目“铸剑”的含义在此得到了拓展，干将在铸剑

的同时就做好了复仇的准备，而眉间尺性格成熟的过程就是另一种

含义上的“铸剑”过程。在家仇国恨、在烈火与金鼎之中，眉间尺就

·缘怨圆·?第三篇摇《故事新编》小说选?

① 鲁迅援书信·猿远园圆员致徐懋庸援鲁迅全集援卷 员猿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员怨愿员援第

猿员圆页

像一把宝剑，完成了自己的铸造过程。

国王已死，眉间尺与黑衣人也与之同归于尽。在这个貌似戏剧

的作品中，却给它加上了一个“不光明的尾巴”，整个作品的第五部

分写到三个人头和国王的身体在金棺中落葬时，城里的人民争先恐

后地去看热闹，甚至“几个义民很忠愤，咽着泪，怕那两个大逆不道

的逆贼的魂灵，此时也和王一同享受祭礼，然而也无法可施。”志士

的鲜血再一次成为了众看客们的笑料与谈资，城中老百姓的愚昧无

知、麻木不仁将眉间尺与黑衣人的复仇意义抛之脑后。黑衣人能杀

死国王，但是只要这些愚昧、麻木的国民的继续存在，后面还会有另

一个暴君的出现，黑衣人这次为民众复仇的意义就此得到消解，黑衣

人借铸造眉间尺这把宝剑来复仇的行为将变得毫无意义。行文至

此，鲁迅先生的心中肯定是满腹凄凉。作品中的楚王实际上是作者

对现实生活中黑暗势力的统治者的一种隐喻，而眉间尺与黑衣人却

成为了少数觉醒民众的化身。文章结尾部分的设置表明了作者对国

民劣根性的深切痛恨。大仇无法报复，也就意味着铸剑的工作尚未

完工。重新铸造一把锋利的宝剑来改造国民的劣根性、改造社会势

在必行，它成为了鲁迅先生继续前行的动力与信念。

小结：该作品通过对眉间尺在黑衣人的帮助之下，两人合力消灭

仇人楚王的故事的描写，展示了眉间尺不断成长的“铸剑”过程，表

现了被压迫人民勇猛坚韧的反抗精神。作品同时还深刻地揭露了广

大民众的愚昧与落后、麻木不仁的精神病态，进而提出只有铸造一把

能医治国民劣根性的锋利宝剑，改造他们愚昧落后的一面，为民众复

仇的大计才能成功，否则，一切复仇行为将会变得毫无意义。

五、艺术特色

员郾“古今杂糅”的创作技法

在鲁迅先生的《故事新编》中，他多采用这种“古今杂糅”的创作

·远怨圆· ?鲁迅小说导读?

方式，将现实与神话、传说、历史史实相结合起来，以之达到借古说今

的创作效果。在作品中，作者不仅大量引用了一些现代的生活术语，

而且他还将自己个人在现实生活中的感受融入黑衣人的身上，使作

品具有多重表达意味。例如：在闹市之中，作者写到市井之徒的无

赖，干瘪脸的少年要求眉间尺为自己贵重的丹田“保险”，“倘若活不

到八十岁死掉了，就得抵命。”又如，在国王游山过后，众市民提议将

当时见驾时头伏得最低的人“采作国民的模范”。这些现代术语的

插入深刻地揭露了民众的愚昧与落后。在杉树林边，黑衣人对眉间

尺的那场谈话，就隐含着鲁迅笔下《孤独者》中主人公魏连殳式的阴

冷与绝望。“我的魂灵上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

我自己。”这种警语式的语句，给人一种心灵告白的意味，它实际上

是作者本人在现实生活中一种惨痛的心灵感受。

圆郾亦庄亦谐、悲喜并存的复调式审美风格

整个作品的风格诡秘、怪异，作者通过对一个历史故事的铺排，

将历史与现实紧密结合起来。在文中，作者借助于大胆的想象，将眉

间尺与黑衣人的复仇过程写得绘声绘色。黑衣人唱着一种怪异而难

懂的复仇之歌，眉间尺的人头却在金鼎之中翩翩起舞，悲壮的复仇行

为在作者的笔下却充满了一种浪漫主义色彩。现实主义创作手法与

浪漫主义创作手法的混合运用，使作品呈现出多重的审美风格。在

作品中，作者还将悲壮的复仇场面又与世俗落后的生存图景交叉置

换使用。在眉间尺去为父复仇的途中，在闹市中他却遭到了无赖之

徒的纠缠。眉间尺急着要去报仇，可苦于无法脱身，“眉间尺早已躁

得浑身发火，看的人却仍不见减，还是津津有味似的。”在三个人头

与国王的身体一同出殡时，又出现了类似的众人看热闹的场景。一

边是悲壮与崇高的复仇行为，而一边是无聊与愚昧的打闹与赏鉴，这

两种场面的交叉出现，使作品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风格，对英勇的斗士

的反压迫行为的赞美与对现实生活中麻木不仁的国民的批判紧密地

联合在一起，庄严与戏谑、悲剧与喜剧一同在作品中显现出来。在作

·苑怨圆·?第三篇摇《故事新编》小说选?

品中，作者还不断地调整文章的叙述语调，在眉间尺与黑衣人合力复

仇的场景中，作者使用了一种激昂、慷慨的语调来叙述两人坚韧不屈

的斗争精神与复仇行为。紧接着，在国王死后，作品改用戏谑式的语

调，富有调侃意味地描绘了宫中王妃及众大臣打捞、辨认国王尸骨的

情节，至高无上的国王的尸骨因无法辨认，不得不与他的仇家的头颅

混在一起埋葬。这个具有反讽意味的情节，不仅对国王的至高权威

进行了无情的嘲讽，而且消解了眉间尺与黑衣人两人复仇的意义。

（陈新瑶摇吴著斌）摇摇

·愿怨圆· ?鲁迅小说导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