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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编/陈新 编辑/吴菲 美编/袁国明 责校/项战 下载北京头条 App 让现在告诉未来 问答录 B1 2019年2月20日 星期三 与我们一起发现 人生传奇 《捎话》的表层是写人的战争 人的交流之难和话语之困 北青报 :写《捎话》这个故事是想捎话给 谁呢? 刘亮程:《捎话》的表层是写人的战争,人的 交流之难和话语之困。上层是驴鸣和万物的声 音,一个立体的声音世界。那时的大地上,不光 有人的声音,还有鸡鸣狗吠,驴的声音,尘土的声 音,所有有声生命和无声生命的声音都在这本书 中集体发声,众声喧哗。 这些万物的声音,后来逐渐地从人的生活中 走失,现如今,这个世界只剩下人在说话。我想 通过这样一本书,把时间深处那些人与其他生命 的声音捎给今天的人们。 北青报:您说小说家就是捎话人,但您笔下 捎话的人最后变成了毛驴,您不会担心吗? 刘亮程:在我的观念中,人的生命和驴的生 命一样平凡也一样高贵,在《捎话》中所有生命都 一样被平等对待。万物等同,万物有灵。 北青报:但也就像小说中说到的,有的话,是 捎不到的。 刘亮程:其实好多话是捎不到的,小说中的 捎话也没有捎到。即使在平常生活中,许多语言 和信息也是到达不了的。永远有一些话走在路 上,仅仅是走在路上,没有接话的人,没有耳朵和 心灵去倾听它。那些话空空荡荡像刮过去的风 一样。但是那些语言一直在走,即使捎不到也在 走。其实捎话仅仅是一个开始,它并不代表话的 到达和结束。 北青报:这本小说是一个寓言吗? 刘亮程:小说跟真实的历史脱节之后,便变 成了一个孤悬的梦,独自存在了。这是我想写的 一种文学。我想呈现那个时间远方的人和万物, 他们的生死与声音。 北青报 :您在小说中写到了各种各样的 声音。 刘亮程:我的听觉特别好,对声音也敏感。 《捎话》写了人声之上的众声。那个时代的声音 体系,所有声音都在朝远处传递,都在担负着捎 话这样一种任务。鸡在把自己的叫声从一个村 庄传到另一个村庄,另一个村庄鸡再接着叫,往 下一个村庄传递。鸡鸣狗吠都是这样的,每一个 声音都有形有色,有其意义。《捎话》完整地构造 了从地上到天上的声音传递体系。 北青报:是不是因为生活的环境,让您对声 音非常敏感? 刘亮程:我生活在新疆,地域比较宽阔。有 时候人的声音传不出去的—你在戈壁滩上,或 在空旷的沙漠中喊一个人,你明明看到人在前 面,你的声音到达不了,因为在那样的空旷中声 音是往上走的。不知道你有没有感觉,如果在山 谷中声音朝远处走,会有回音,而在那样空旷中 声音是朝天上走,你随便喊出一声被天吸走了。 但是更多的时候你又能听到远处的声音,因为大 地太空,太寂静,只要你认真听,很远处的声音都 能被风声带过来。 北青报:您每次来北京,觉得吵吗? 刘亮程:不吵,我年纪大了,耳朵有点背了。 北青报:您会不会觉得,大都市因为太喧哗, 反而听不见很多声音了。 刘亮程:不是听不见,你时时听到的是人与 机器的嘈杂之声。像新疆或者西域那样的地方, 你能单独地听到一种声音,把这种声音辨别出 来,而且刻骨铭心。因为人声本来就稀少,人声 夹杂着风声中,夹杂在那片土地上其他动物的声 音,夹杂在风吹过大地的草木尘土的声音中,所 有的声音都会单独地被听见、被呈现,而且,每一 种声音都有自己的形状和颜色。这也是《捎话》 这本书所呈现的,人的声音之上还有那么多的声 音,有形状有颜色,在人的灵魂之外还有那么多 的鬼魂在天地间升沉、暗默、睡着醒来,那是一个 声音和灵魂的世界。 北青报:不同形状的声音,能在大地上相互 对话吗? 刘亮程:我认为自然界所有的声音都是可以 相互对话的。尘土和风可以对话,风牛马可以对 话,万物间本是通的,写作只是找到那些秘密通 道的方式之一。 北青报:回到刚才说的都市的话题,我觉得现 代人身处的世界,因为声音太多了,人们不仅听不 见自然还听不见彼此,大家都在吵架,所以反倒是 辽阔的地方,人才能静下来听见声音的形状。 刘亮程:《诗经》时代,自然大于人类,人敬畏 自然,才有了那些自然与人同在的诗歌。但这个 时代社会大于人,城市大于人,人需要认真面对 城市社会,需要耗费更大的精力、更多的语言去 关注这个大事物。自然便被疏远了。我们也失 去了书写自然的能力。 小说家的目的 是让这个世界在语言中“真实” 北青报:您这本书叫《捎话》,主人公刚好是 个懂很多语言的翻译家,他在里面承担一个捎话 人的作用。您也说小说家就是捎话人,文本内外 这两个捎话形成了非常有趣的映照。在您看来, 捎话的行为在您的创作与生活中扮演着怎样的 作用? 刘亮程:我生活在一个多语言地区。我用汉 语写作,但会好奇用其他语言的写作者他们写了 什么。因为我们都生活在同一个地方,我们共同 的生活,在其他语言里是一种怎样的境况?在这 样的环境中,语言造成了隔阂,但也在努力沟通。 北青报:您曾经说,多一种语言,就多了一个 黑夜。 刘亮程:这是我对语言的一种反思。在《捎 话》中,我想呈现的不仅仅是人的语言,还有人之 外万物的语言。万物的语言在《捎话》中是通的, 唯有人的语言因为族群关系它是割裂的。人的 语言是需要相互翻译的。小说写到最后,唯一不 需要翻译的驴的叫声,成了天地间的一个原声。 这个原声就是没有被磨损过,叫遍世界也不需要 翻译的驴鸣,而且它的声音可以直达天庭。 我生活的新疆,在古代这里就是一个多语言 并存之地。汉代有36国,数十种语言存在于这个 区域,古代四大文明带着各自的语言和 宗教文化,在这里相遇。语言之间需要 翻译,有时候翻译本身就是一种误读和 误解。即使不需要翻译的同一种语言, 在相互交流过程中也有许许多多的误 解。现在我们不需要捎话人这种职业 了,我们点一下手指靠微信就可以把一 句话传给别人,但语言的误解也处处可 见。语言并不因为现代通讯的通达便 捷就消弭人心间的距离。我们生活在 语言中,我们创造了语言,语言又反过 来统治我们。除了语言我们不能有其 他交流的方式。小说家的目的是让这 个世界在语言中“真实”。这种“真实” 又是靠虚构完成的。《捎话》也是用那些 语言书写语言的困难。 我相信不同的语言是由不同心灵 构造出来的。语言是民族的密码,尤其 文学作品,是一种语言更复杂的文化和 情感密码。每一种语言都自带保密系 统。能够翻译给另一种语言的,或许只是表层大 致的意思,它的深层秘密无法翻译。汉语和英 语,再怎么翻译都如隔着一个黑夜。这是不同语 言间的不可言。 人与万物同构共居 建立起生命或灵魂体系 北青报:从《虚土》《凿空》到《捎话》,您的很 多长篇都有超现实的处理。但《捎话》算是完全 的超越虚构的一部作品。 刘亮程:应该说这是我这种写作体系体现得 最完整的一部作品。从《一个人的村庄》开始,到 《虚土》《凿空》《在新疆》,我这种书写人、动物、万 物的方式其实一直如此。只不过在这部作品中, 我把这么多年积累的这个体系完整呈现出来,就 是人与万物同构共居,建立起生命或灵魂体系。 这本书中所建构的世界的层面,从地上到天上,声 音的层次、构造,还有那种人和其他事物相互交流 的关系,这种设定都是以前作品中偶尔会有的。 像毛驴这个角色,跟随我的写作很多年了, 只不过以前它只是偶尔出现的角色。但在这本 书中它成了事件的主要叙述者,我也给了它更多 的权利。在《捎话》中小毛驴可以听到、“看到”人 们听不到看不到的那些灵魂的声音以及声音的 形状。这样我就把世界分成了现世世界和灵魂 世界,把看见那个灵魂世界的任务由毛驴去完 成。这个说法在民间也是有基础的,民间一直认 为驴眼睛能看见鬼。这部小说试图完整建立起 这样一个体系,其中有我对民间传说的印象,但 没有照搬任何民间传说,我是全部把它消化,组 装在一个万物有灵的世界。 北青报在之前的分享会上,您说《一个人的 村庄》是当年在乌鲁木齐打工的时候回忆乡村生 活写出来的,那时离开了故乡,反而故乡的一切 都清晰起来。在您看来,非虚构写作需要和写作 对象有一定的时空距离才好? 刘亮程:不止是需要这样的时空距离,或许 是必需的。作家无论写什么,都有必要拉开一个 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去审视要写的东西。你曾经身 在其中,等你写的时候已经站在远处,站在远处的 时候你才具备写作者应有的眼光、广度和深度。 北青报:最近几年,虚构和非虚构一直是文 学界讨论的热点,在您看来,虚构和非虚构当中 哪一个更容易让作者表达自我? 刘亮程:即便是完全虚构的小说,作者也能 找到方式,巧妙地将自我安置进入。他总是把自 己隐藏在某个人物中,有多少人物,作者的内心 就裂变成多少花瓣。无论是几个、几十个还是上 百个人物,作家永远在写无数人性中的自己。 在《捎话》中,库的身上就隐藏了我自己。他 所处的语言环境,也是我在新疆所处语言环境。 新疆有十几个世居民族,在日常生活中不时地会 听到其他语言在发出声音。声音和声音的交汇, 构成了小说悠长绵延的回响。还有就是毛驴谢, 也是我喜爱的角色,在文学创作中,我喜欢使用 “驴”这个意象,它们始终是我的知己和同类。 作家的清高和孤傲 是对读者最大的尊重 北青报:现在年轻人可能不太看小说了,有 各种各样的媒介吸引年轻人的注意力。您觉得 和《一个人的村庄》相比,自己的读者在变多还是 在变少? 刘亮程:在变多。《一个人的村庄》每年的印 数都在增加。《捎话》刚刚发行,销售已达数万册, 它会和《一个人的村庄》一样被读者接受。就像 我刚才说的,所有的文学作品可能也是一种捎话 形式,作家是一个捎话人,把自己要说的话通过 这样一本书,捎给更多的人。这些话可能永远都 在路上,就像这本书中作为一头毛驴的那一场捎 话,我并没有追求它的到达,但是话在路上走。 那些要传达给另一只耳朵和另一颗心灵的话一 直在路上走,小说家只是让这些话走起来,具体 走到哪,接受它的心灵是谁,能不能到达这是另 外的一回事。 北青报:对一个作家来说,一部作品的大获 成功,会不会是一种压力?比如《一个人的村庄》 被大多数人知道。 刘亮程:应该不会吧。因为我的作品是渐渐 被读者知道的。其实作家也不知道自己的读者 在哪里。作家写一部作品,更多的是解决自己的 问题,而不是为读者着想。我写作时心中是没 有读者的,只有作品本身。这便是作家的清高, 我觉得这种清高和孤傲是对读者最大的尊重。 尽管有时候出版社可以把一本书设计得花里胡 哨,去讨好读者,但作家不会。一个写作者完全 忘记读者他才有读者。因为读者欣赏的是作家 那份清高、孤傲,而不是低下媚俗。我记得《一 个人的村庄》出版之后许多读者向我表达说他 喜欢那本书中的孤独,孤独恰好是读者欣赏这本 书的一个理由。 北青报:这和您想象的一样吗? 刘亮程:应该是一样的。因为那种孤独就代 表了作家的清高和孤傲。 北青报:您最近写作的状态本身也是孤独 的吗? 刘亮程: 写作状态谈不上,因为我的写作很 慢,细水长流,每天写一点。这本书写了四年,时 间确实很长,但是没有四年又感觉写不出来。当 我开始写《捎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在跟着这 个故事往前走,自己带着那么多的话语往前走。 我也需要长大,也需要经历书中捎话人所经历的 年月,所以在这样写作中我开始觉得可能很长时 间才能写完,在写完之后我发现,这个故事变成 另外一本书。我想,一本书的长成,就像一棵树 的长成一样,它需要有一个年轮,这个年轮到了 它自然就成形了。 北青报:听说您已经在写下一部长篇了,进 展如何? 刘亮程: 新作正在写,可能 2019 年会写完,是 以《江格尔》(流传于新疆、内蒙古等地的蒙古族 英雄史诗)为背景的长篇小说。这几年我一直在 读《江格尔》,边读边想,这部史诗诞生的那个时 代,人类是如何想象这个世界的。读着读着又感 到不过瘾,觉得古人的想象力是有模式的,总是 想到某种程度就想不下去了。那好,我就在古人 想不下去的地方继续往前想,在史诗的尽头进行 无边无际的想象。 采写/本报记者 张知依 我们生活的世界里有各种 各样的声音,声音承载了无形的 信息,声音也表现为不同的语 言。在声音里,我们听见彼此,在 声音里,我们看见世界。 但你可曾想过,每种声音不 同的形状?你可曾想过,每种语 言所描述的天亮与天黑或许也 都不一样? 近日,著名作家刘亮程书写 了一本与声音有关的小说,这个 历史故事亦是关于信息与语言 的传达。故事发生在千年前,位 于东边的毗沙国与西边的黑勒 国势不两立,开启了长达数十年 的战争。两国间书信断绝,民间 捎话人由此成了一种秘密职业, 承担着传递两地间信息的重要 角色。小说中的捎话人库,是毗 沙国著名翻译家,通数十种语言, 他受托将一头小母驴谢如同“捎 话”一般,从毗沙捎到黑勒。库 说,我只捎话,不捎驴。委托人却 说,驴也是一句话。 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在人和万物共存的声音世 界里,风声、驴叫、人语、炊烟、鸡 鸣狗吠都在向远方传递着话 语。各种语言悄无声息穿行其 间,神不知鬼不觉,却神鬼俱 现。小母驴谢能听见鬼魂说话, 能看见所有声音的形状和颜色, 懂得为人服役也懂得猜度人 心。于是,一人一驴,背负着“捎 话”的任务,穿越战场,跨越语言 间的沙漠戈壁,见证了许多生死 和不可思议之事。 这是一本在超现实路上走 得很远的小说。刘亮程曾说: “这 是一部无法形容的小说,也是一 部也许要读很多遍才能读懂、读 清楚的小说。可以说它是一部 荒诞寓言小说,也可以说它是一 部惊悚童话,或许它还是一部死 亡之书。” 评论家用“众生合唱,万物 有灵”来总结这本书的意涵,“众 是一种喧嚣,生可以理解是一种 生命,合是一种互相较劲的过程, 唱是我们面对这个世界的一种 存在方式;万物的万是多样繁复、 丰富复杂,物可以把它理解得更 丰富,不仅有人的世界,更有其他 存在的世界,我们最本质上的那 种存在;灵,这个小说中已经反复 出现了灵世界,灵在这里不仅仅 是灵魂,而是一种类似于托举人 生命的另外一种存在。”人民日报 社文艺部副主任李舫说, “如果这 八个字以外再加两个关键词,一 个是历史,一个是战争,小说非常 巧妙地把所有的时间空间打碎, 按照自己的文学需要重新组合 起来,给读者一种魔幻、超现实主 义的感觉,用极其简单的语言,却 造就了极致性的丰富。” 近日,就《捎话》这本小说, 北青报记者对作家刘亮程进行 了专访,除了信息、声音与语言, 我们还聊了聊今天信息爆炸世 界里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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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ge 1: 亮程 - YNET.comepaper.ynet.com/images/2019-02/20/B01/bjbqb20190220B01.pdf · 捎话的人最后变成了毛驴,您不会担心吗? 刘亮程:在我的观念中,人的生命和驴的生

天/天/副/刊

主编/陈新 编辑/吴菲 美编/袁国明 责校/项战

下载北京头条App让现在告诉未来

问答录 B12019年2月20日 星期三

与 我 们 一 起 发 现 人生传奇

《捎话》的表层是写人的战争人的交流之难和话语之困

北青报:写《捎话》这个故事是想捎话给谁呢?

刘亮程:《捎话》的表层是写人的战争,人的交流之难和话语之困。上层是驴鸣和万物的声音,一个立体的声音世界。那时的大地上,不光有人的声音,还有鸡鸣狗吠,驴的声音,尘土的声音,所有有声生命和无声生命的声音都在这本书中集体发声,众声喧哗。

这些万物的声音,后来逐渐地从人的生活中走失,现如今,这个世界只剩下人在说话。我想通过这样一本书,把时间深处那些人与其他生命的声音捎给今天的人们。

北青报:您说小说家就是捎话人,但您笔下捎话的人最后变成了毛驴,您不会担心吗?

刘亮程:在我的观念中,人的生命和驴的生命一样平凡也一样高贵,在《捎话》中所有生命都一样被平等对待。万物等同,万物有灵。

北青报:但也就像小说中说到的,有的话,是捎不到的。

刘亮程:其实好多话是捎不到的,小说中的捎话也没有捎到。即使在平常生活中,许多语言

和信息也是到达不了的。永远有一些话走在路上,仅仅是走在路上,没有接话的人,没有耳朵和心灵去倾听它。那些话空空荡荡像刮过去的风一样。但是那些语言一直在走,即使捎不到也在走。其实捎话仅仅是一个开始,它并不代表话的到达和结束。

北青报:这本小说是一个寓言吗?刘亮程:小说跟真实的历史脱节之后,便变

成了一个孤悬的梦,独自存在了。这是我想写的一种文学。我想呈现那个时间远方的人和万物,他们的生死与声音。

北青报:您在小说中写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

刘亮程:我的听觉特别好,对声音也敏感。《捎话》写了人声之上的众声。那个时代的声音体系,所有声音都在朝远处传递,都在担负着捎话这样一种任务。鸡在把自己的叫声从一个村庄传到另一个村庄,另一个村庄鸡再接着叫,往下一个村庄传递。鸡鸣狗吠都是这样的,每一个声音都有形有色,有其意义。《捎话》完整地构造了从地上到天上的声音传递体系。

北青报:是不是因为生活的环境,让您对声音非常敏感?

刘亮程:我生活在新疆,地域比较宽阔。有时候人的声音传不出去的——你在戈壁滩上,或在空旷的沙漠中喊一个人,你明明看到人在前面,你的声音到达不了,因为在那样的空旷中声音是往上走的。不知道你有没有感觉,如果在山谷中声音朝远处走,会有回音,而在那样空旷中声音是朝天上走,你随便喊出一声被天吸走了。但是更多的时候你又能听到远处的声音,因为大地太空,太寂静,只要你认真听,很远处的声音都能被风声带过来。

北青报:您每次来北京,觉得吵吗?刘亮程:不吵,我年纪大了,耳朵有点背了。北青报:您会不会觉得,大都市因为太喧哗,

反而听不见很多声音了。刘亮程:不是听不见,你时时听到的是人与

机器的嘈杂之声。像新疆或者西域那样的地方,你能单独地听到一种声音,把这种声音辨别出来,而且刻骨铭心。因为人声本来就稀少,人声夹杂着风声中,夹杂在那片土地上其他动物的声音,夹杂在风吹过大地的草木尘土的声音中,所

有的声音都会单独地被听见、被呈现,而且,每一种声音都有自己的形状和颜色。这也是《捎话》这本书所呈现的,人的声音之上还有那么多的声音,有形状有颜色,在人的灵魂之外还有那么多的鬼魂在天地间升沉、暗默、睡着醒来,那是一个声音和灵魂的世界。

北青报:不同形状的声音,能在大地上相互对话吗?

刘亮程:我认为自然界所有的声音都是可以相互对话的。尘土和风可以对话,风牛马可以对话,万物间本是通的,写作只是找到那些秘密通道的方式之一。

北青报:回到刚才说的都市的话题,我觉得现代人身处的世界,因为声音太多了,人们不仅听不见自然还听不见彼此,大家都在吵架,所以反倒是辽阔的地方,人才能静下来听见声音的形状。

刘亮程:《诗经》时代,自然大于人类,人敬畏自然,才有了那些自然与人同在的诗歌。但这个时代社会大于人,城市大于人,人需要认真面对城市社会,需要耗费更大的精力、更多的语言去关注这个大事物。自然便被疏远了。我们也失去了书写自然的能力。

小说家的目的是让这个世界在语言中“真实”

北青报:您这本书叫《捎话》,主人公刚好是个懂很多语言的翻译家,他在里面承担一个捎话人的作用。您也说小说家就是捎话人,文本内外这两个捎话形成了非常有趣的映照。在您看来,捎话的行为在您的创作与生活中扮演着怎样的作用?

刘亮程:我生活在一个多语言地区。我用汉语写作,但会好奇用其他语言的写作者他们写了什么。因为我们都生活在同一个地方,我们共同的生活,在其他语言里是一种怎样的境况?在这样的环境中,语言造成了隔阂,但也在努力沟通。

北青报:您曾经说,多一种语言,就多了一个黑夜。

刘亮程:这是我对语言的一种反思。在《捎话》中,我想呈现的不仅仅是人的语言,还有人之外万物的语言。万物的语言在《捎话》中是通的,唯有人的语言因为族群关系它是割裂的。人的语言是需要相互翻译的。小说写到最后,唯一不需要翻译的驴的叫声,成了天地间的一个原声。这个原声就是没有被磨损过,叫遍世界也不需要翻译的驴鸣,而且它的声音可以直达天庭。

我生活的新疆,在古代这里就是一个多语言并存之地。汉代有36国,数十种语言存在于这个

区域,古代四大文明带着各自的语言和宗教文化,在这里相遇。语言之间需要翻译,有时候翻译本身就是一种误读和误解。即使不需要翻译的同一种语言,在相互交流过程中也有许许多多的误解。现在我们不需要捎话人这种职业了,我们点一下手指靠微信就可以把一句话传给别人,但语言的误解也处处可见。语言并不因为现代通讯的通达便捷就消弭人心间的距离。我们生活在语言中,我们创造了语言,语言又反过来统治我们。除了语言我们不能有其他交流的方式。小说家的目的是让这个世界在语言中“真实”。这种“真实”又是靠虚构完成的。《捎话》也是用那些语言书写语言的困难。

我相信不同的语言是由不同心灵构造出来的。语言是民族的密码,尤其文学作品,是一种语言更复杂的文化和情感密码。每一种语言都自带保密系

统。能够翻译给另一种语言的,或许只是表层大致的意思,它的深层秘密无法翻译。汉语和英语,再怎么翻译都如隔着一个黑夜。这是不同语言间的不可言。

人与万物同构共居建立起生命或灵魂体系

北青报:从《虚土》《凿空》到《捎话》,您的很多长篇都有超现实的处理。但《捎话》算是完全的超越虚构的一部作品。

刘亮程:应该说这是我这种写作体系体现得最完整的一部作品。从《一个人的村庄》开始,到《虚土》《凿空》《在新疆》,我这种书写人、动物、万物的方式其实一直如此。只不过在这部作品中,我把这么多年积累的这个体系完整呈现出来,就是人与万物同构共居,建立起生命或灵魂体系。这本书中所建构的世界的层面,从地上到天上,声音的层次、构造,还有那种人和其他事物相互交流的关系,这种设定都是以前作品中偶尔会有的。

像毛驴这个角色,跟随我的写作很多年了,只不过以前它只是偶尔出现的角色。但在这本书中它成了事件的主要叙述者,我也给了它更多的权利。在《捎话》中小毛驴可以听到、“看到”人们听不到看不到的那些灵魂的声音以及声音的形状。这样我就把世界分成了现世世界和灵魂世界,把看见那个灵魂世界的任务由毛驴去完成。这个说法在民间也是有基础的,民间一直认为驴眼睛能看见鬼。这部小说试图完整建立起这样一个体系,其中有我对民间传说的印象,但没有照搬任何民间传说,我是全部把它消化,组装在一个万物有灵的世界。

北青报:在之前的分享会上,您说《一个人的村庄》是当年在乌鲁木齐打工的时候回忆乡村生活写出来的,那时离开了故乡,反而故乡的一切都清晰起来。在您看来,非虚构写作需要和写作对象有一定的时空距离才好?

刘亮程:不止是需要这样的时空距离,或许是必需的。作家无论写什么,都有必要拉开一个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去审视要写的东西。你曾经身在其中,等你写的时候已经站在远处,站在远处的时候你才具备写作者应有的眼光、广度和深度。

北青报:最近几年,虚构和非虚构一直是文学界讨论的热点,在您看来,虚构和非虚构当中哪一个更容易让作者表达自我?

刘亮程:即便是完全虚构的小说,作者也能找到方式,巧妙地将自我安置进入。他总是把自己隐藏在某个人物中,有多少人物,作者的内心就裂变成多少花瓣。无论是几个、几十个还是上百个人物,作家永远在写无数人性中的自己。

在《捎话》中,库的身上就隐藏了我自己。他所处的语言环境,也是我在新疆所处语言环境。新疆有十几个世居民族,在日常生活中不时地会

听到其他语言在发出声音。声音和声音的交汇,构成了小说悠长绵延的回响。还有就是毛驴谢,也是我喜爱的角色,在文学创作中,我喜欢使用

“驴”这个意象,它们始终是我的知己和同类。

作家的清高和孤傲是对读者最大的尊重

北青报:现在年轻人可能不太看小说了,有各种各样的媒介吸引年轻人的注意力。您觉得和《一个人的村庄》相比,自己的读者在变多还是在变少?

刘亮程:在变多。《一个人的村庄》每年的印数都在增加。《捎话》刚刚发行,销售已达数万册,它会和《一个人的村庄》一样被读者接受。就像我刚才说的,所有的文学作品可能也是一种捎话形式,作家是一个捎话人,把自己要说的话通过这样一本书,捎给更多的人。这些话可能永远都在路上,就像这本书中作为一头毛驴的那一场捎话,我并没有追求它的到达,但是话在路上走。那些要传达给另一只耳朵和另一颗心灵的话一直在路上走,小说家只是让这些话走起来,具体走到哪,接受它的心灵是谁,能不能到达这是另外的一回事。

北青报:对一个作家来说,一部作品的大获成功,会不会是一种压力?比如《一个人的村庄》被大多数人知道。

刘亮程:应该不会吧。因为我的作品是渐渐被读者知道的。其实作家也不知道自己的读者在哪里。作家写一部作品,更多的是解决自己的问题,而不是为读者着想。我写作时心中是没有读者的,只有作品本身。这便是作家的清高,我觉得这种清高和孤傲是对读者最大的尊重。尽管有时候出版社可以把一本书设计得花里胡哨,去讨好读者,但作家不会。一个写作者完全忘记读者他才有读者。因为读者欣赏的是作家那份清高、孤傲,而不是低下媚俗。我记得《一个人的村庄》出版之后许多读者向我表达说他喜欢那本书中的孤独,孤独恰好是读者欣赏这本书的一个理由。

北青报:这和您想象的一样吗?刘亮程:应该是一样的。因为那种孤独就代

表了作家的清高和孤傲。北青报:您最近写作的状态本身也是孤独

的吗?刘亮程:写作状态谈不上,因为我的写作很

慢,细水长流,每天写一点。这本书写了四年,时间确实很长,但是没有四年又感觉写不出来。当我开始写《捎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在跟着这个故事往前走,自己带着那么多的话语往前走。我也需要长大,也需要经历书中捎话人所经历的年月,所以在这样写作中我开始觉得可能很长时间才能写完,在写完之后我发现,这个故事变成另外一本书。我想,一本书的长成,就像一棵树的长成一样,它需要有一个年轮,这个年轮到了它自然就成形了。

北青报:听说您已经在写下一部长篇了,进展如何?

刘亮程:新作正在写,可能2019年会写完,是以《江格尔》(流传于新疆、内蒙古等地的蒙古族英雄史诗)为背景的长篇小说。这几年我一直在读《江格尔》,边读边想,这部史诗诞生的那个时代,人类是如何想象这个世界的。读着读着又感到不过瘾,觉得古人的想象力是有模式的,总是想到某种程度就想不下去了。那好,我就在古人想不下去的地方继续往前想,在史诗的尽头进行无边无际的想象。

采写/本报记者 张知依

一个好故事里必定隐藏着另一个故

事。故事偷运故事,被隐藏的故事才是

最后要讲出来的。用千言万语,捎那不

能说出的一句。小说家也是捎话人,小

说也是捎话艺术。

——

刘亮程

每多一种语言

就多一种天亮

我们生活的世界里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声音承载了无形的信息,声音也表现为不同的语言。在声音里,我们听见彼此,在声音里,我们看见世界。

但你可曾想过,每种声音不同的形状?你可曾想过,每种语言所描述的天亮与天黑或许也都不一样?

近日,著名作家刘亮程书写了一本与声音有关的小说,这个历史故事亦是关于信息与语言的传达。故事发生在千年前,位于东边的毗沙国与西边的黑勒国势不两立,开启了长达数十年的战争。两国间书信断绝,民间捎话人由此成了一种秘密职业,承担着传递两地间信息的重要角色。小说中的捎话人库,是毗沙国著名翻译家,通数十种语言,他受托将一头小母驴谢如同“捎话”一般,从毗沙捎到黑勒。库说,我只捎话,不捎驴。委托人却说,驴也是一句话。

故事就这样开始了……在人和万物共存的声音世

界里,风声、驴叫、人语、炊烟、鸡鸣 狗 吠 都 在 向 远 方 传 递 着 话语。各种语言悄无声息穿行其间,神不知鬼不觉,却神鬼俱现。小母驴谢能听见鬼魂说话,能看见所有声音的形状和颜色,懂 得 为 人 服 役 也 懂 得 猜 度 人心。于是,一人一驴,背负着“捎话”的任务,穿越战场,跨越语言间的沙漠戈壁,见证了许多生死和不可思议之事。

这是一本在超现实路上走得很远的小说。刘亮程曾说:“这是一部无法形容的小说,也是一部也许要读很多遍才能读懂、读清楚的小说。可以说它是一部荒诞寓言小说,也可以说它是一部惊悚童话,或许它还是一部死亡之书。”

评论家用“众生合唱,万物有灵”来总结这本书的意涵,“众是一种喧嚣,生可以理解是一种生命,合是一种互相较劲的过程,唱是我们面对这个世界的一种存在方式;万物的万是多样繁复、丰富复杂,物可以把它理解得更丰富,不仅有人的世界,更有其他存在的世界,我们最本质上的那种存在;灵,这个小说中已经反复出现了灵世界,灵在这里不仅仅是灵魂,而是一种类似于托举人生命的另外一种存在。”人民日报社文艺部副主任李舫说,“如果这八个字以外再加两个关键词,一个是历史,一个是战争,小说非常巧妙地把所有的时间空间打碎,按照自己的文学需要重新组合起来,给读者一种魔幻、超现实主义的感觉,用极其简单的语言,却造就了极致性的丰富。”

近日,就《捎话》这本小说,北青报记者对作家刘亮程进行了专访,除了信息、声音与语言,我们还聊了聊今天信息爆炸世界里的交流。

亮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