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中国wyb.chinawriter.com.cn/attachment/201804/02/c77e69d0-1e9... · 2018-06-06 · 38...

1
3 8 2017 2017 年度诗人选 年度诗人选 文摘 文摘 我们埋葬下闪电 除了闪电,我们还有什么无法埋葬。 一个人就是一道闪电,他奔跑时,闪电也在跑。 昨夜的雨,直到今天还没有滴完, 收藏它们的容器满了,溢出的水变成了污垢。 没有种植者,许多的木耳也会暗暗出生, 可是依然还无法称量一根朽木的重量。 我躲在明亮的玻璃后面,闪电朝我袭来…… 却怎么也无法击中我。 在永失中 陈先发 我沿锃亮的直线由皖入川 一路上闭着眼,听粗大雨点 砸着窗玻璃的重力,和时光 在钢铁中缓缓扩散的涟漪 此时此器无以言传 仿佛仍在我超稳定结构的书房里 听着夜间鸟鸣从四壁 一丝丝渗透进来 这一声和那一声 之间,恍惚隔着无数个世纪 想想李白当年,由川入皖穿透的 是峭壁猿鸣和江面的漩涡 而此刻,状如枪膛的高铁在 隧洞里随我扑入一个接 一个明灭多变的时空 时速六百里足以让蝴蝶的孤独 退回一只茧的孤独 这一路我丢失墙壁无限 我丢失的鸟鸣从皖南幻影般小山隼 到蜀道艰深的白头翁 这些年我最痛苦的一次丧失是 在五道口一条陋巷里 我看见那个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了 慢慢走过来了 两个人脸挨脸坐着 在两个容器里。窗玻璃这边我 打着盹儿。那边的我在明暗 不定风驰电掣的丢失中 风来了 大解 空气在山后堆积了多年。 当它们翻过山脊,顺着斜坡俯冲而下, 袭击了一个孤立的人。 我有六十年的经验。 旷野的风,不是要吹死你, 而是带走你的时间。 我屈服了。 我知道这来自远方的力量, 一部分进入了天空,一部分, 横扫大地,还将被收回。 风来以前,有多少人, 已经疏散并穿过了人间。 远处的山脊,像世界的分界线。 风来了。这不是一般的风。 它们袭击了一个孤立的人,并在暗中 移动群山。 悲苦与无告 我赶去精神病院看望她时 严冬刚刚过去,巴旦木 开在一片积雪的林地里 她躺在病床上,一言不发 仿佛精神已滑落至肉体的边缘 直到我要离开,才发出一声长啸 啸声激越刺耳,病友们侧耳倾听 我的小姑姑,眼里常含半融的冰 生活像一个罐子,已被悲哀注满 仿佛稍微一晃荡,就会流溢出来 一旦被损毁的生活变得无望 就不能用温柔的东西去触碰 也无法在她的悲苦里加点糖 只有哭出声来,短暂的泪水 才能将悲苦的生活冲淡有人曾看到她在村庙前伏身痛哭 那是她跟各路神仙做完告解之后 龙羊峡远眺黄河 高鹏程 多少有些踉跄。 在龙羊峡,黄河遭遇到了生平第一次拦截。 像一个十八岁出门远行的人,第一次栽跟头。 远远望去,向下,是高峡 向上,是平湖。巨大的落差里 有着更多的无所适从。 最终,在无可奈何中恢复了平静。 在龙羊峡远眺黄河,现在 是一个中年男人看见了自己的上游。 貌似凝固的水面以下,同样暗藏着 更多的潜流。 这些年,他已习惯随波逐流 这些年,他的河道被一再拦截,变得波澜不惊。 这些年,他的身体不断向下 但却一直试图抬高内心的水位 期待完成一次 彻底的决堤。 (摘自《2017 年度诗人选》,作家出版社 2018 年 4 月出版) 我爸死前,严重脱相,除了脸肿肚子大,其他地方皮包骨头,体重 一百斤。他的身高一米七八。那些日子,他腹水的肚子鼓突出来,乌亮 乌亮,像半只气球。有时他疼,会发出呻吟,类似枭鸣,我们就轻揉那 半只气球,仿佛怕伤及里面的胎儿,这样他能好受一些。他好受时面 部松弛。到后来,有时不疼他也呻吟,呢呢喃喃,如同他本人就是婴 儿。都十天了,他下不了地,不和我们说话也不看我们,连眼皮都很少 翻动。他的肝癌,是两个多月前查出来的,一查出来就是晚期,我们请 教了几个专家,个个都是老刽子手,判他死刑眼都不眨,只是一个月 还是五个月的缓刑期有长短的不同。被判刑前,我爸挺健康,有点轻 度的小脑萎缩,没什么症状。可随着医生帮他发掘出晚期肝癌,他倾 诉的欲望突然强烈,絮絮叨叨,还疯疯癫癫,一个能把深沉玩得炉火 纯青的中等级别的官场中人,竟一下子变成了职业醉汉。他酒量不 大,很少喝酒,一般喝了也不会多,偶尔多了也不耍酒疯。肝癌刺激人 的语言中枢吗?没这说法。我们只知道,大量喝酒易导致肝癌,而小脑 萎缩,倒擅长为语言设置障碍。我爸的状况,全拧巴着,让人怀疑他这 两项毛病都系误诊。没误诊。经验总有不完备处。我爸是疯癫一个月 后忽然沉默的。他刚疯癫时,对那些来探视的外人,我们总是这样解 释:他糊涂了。一个人活到七十八岁,糊涂容易得到理解,即使伟人, 七十八岁也该糊涂了。我用“疯癫”描述我爸,不是仅仅指他话多,而 是说,他胡言乱语的内容,愈益离谱且愈益荒唐。他思维乱了。晚期肝 癌查出来后,他的身体迅速衰竭。我们没告诉他得的啥病,这说明,不 是过大的精神压力击垮他的。他已基本不认识人,一个长点的句子, 他也很难一气说完,但他宣泄的欲望无以阻遏,只要面前有人,他就 拼命说,没人知道他是否清楚自己在说什么。说话时,他常张冠李戴, 把希特勒说成克林顿,将巴以冲突和抗日战争混为一谈,见到我妈, 他喊郭兰英或才旦卓玛,握着我手,他要么说政委来啦,要么叫老张 或小王—不知他指的是哪个政委与哪个老张及其小王。他话题博 杂,涉猎广泛,从一只不时偷袭他的苍蝇,能说到中国该如何建立空 中霸权,又能把悬在医院对面一座破败小楼上的横幅标语,与张铁生 黄帅连在一起—那标语是:“认清形势,享受政策,抓住机遇,按期 搬迁”;而张铁生黄帅,都是文化大革命时的“反潮流英雄”,前者是靠 交白卷上大学的还乡知青,后者是与老师唱对台戏的小学生。依惯 例,他说得最多的,还是以前他感兴趣的那些东西,由党内历次路线 斗争,引发出对未来的判断思考。按中央以前的说法,党内的重大路 线斗争只有十次,后来连这十次也不提了,在十次之外,就更没有了; 可我爸坚持认为,党内的路线斗争有十四次之多。他悄悄对他们单位 的办公室主任说:斯诺先生,你是中共的老朋友了,我可以把我们党 内这十四次路线斗争的内幕都告诉你,为你《西行漫记》的续篇提供 素材……他对这十四拨人的名字如数家珍,对他们犯错误的顺序和 所犯错误的内容也表述准确。如果你乍一听他娓娓道来,会以为他是 个身经百战的“党国元老”,在谈笑他令“胡虏灰飞烟灭”的往昔壮举。 只有多听一会,被他夸张的、扭曲的、神秘化的表情和用词牵拉着走 下去,你才会发现,这原来是个停留在旧时代里不肯前行的谵妄者、 躁狂人。但有趣的是,陈述旧事时,他又能熟练使用时尚新词:“华山 论剑”、“独孤求败”、“联手”、“比拼”、“作秀”、“力挺”,这使他的连篇 呓语别有妙处。在有些人听来,比如我儿子刁阿斗或我妹刁星的女儿 李小璐,这十四次路线斗争中的二十来个头目,活脱脱是些江湖杀手 武林刺客:陈独秀、瞿秋白、李立三、罗章龙、张国焘、王明、高岗、饶漱 石、彭德怀、刘少奇、林彪……提到他们,我爸总把声音放低,好像担 心隔墙有耳。他胆小怕事的性格特点,在使命感和责任心的缝隙间忽 隐忽现: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过七八年 再来一次……通过反复引用伟人语录,他把一层层保护釉彩涂抹到 身上。直到十天以前,他去厕所,忽然感到路途迢迢,无力举步,主动 向别人伸出了乞求之手,这才住嘴,戛然告别了他关注的任何事情。 厕所就在病房里,距床只有五六步远。我爸是凌晨死的。有些人死前 有回光返照,他就有。那天轮到我妹刁星的丈夫李宇在医院值班守他 过夜。子时左右,李宇坐在硬板凳上,双臂和头搭着床沿,打起了瞌 睡。忽然,他听到我爸大声说话。他被惊醒了。他看到,我爸挺着乌亮 的肚子,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那双嵌在胖肿大脸上的小眼睛,精 光四射地扫视左右。这是夏季里一个无风无雨的闷热夜晚,令人窒 息,在一片昏黑的特护病房里,我爸缄口数日后忽然出声,还艰难地 挺着肚子坐了起来,并眼放精光,这把李宇吓了一跳。他本能地想退 后几步。他没退。 “老刁家人呢?”他听清了我爸在说什么。 “老刁家人, 都往前坐……”我爸的声音威风凛凛,有些喑哑,但很清晰,语调不躁 狂,用词不谵妄,好像出自被小脑萎缩和晚期肝癌击中之前的我爸之 口。李宇木呆呆地有点发蒙,既对我爸的清醒感到惊讶,更为不知在 我爸看来他算不算老刁家人感到困惑。他不姓刁,姓李。他伸手摸索 我爸肚子,说:爸,爸,我是李宇,你疼吗?喝水不?饿不?有尿没……我 爸不看他,把他手从自己肚子上使劲推开,说:老严呀,咱们居然跨进 这21世纪了,不易呀……又说:你们俩都挺有出息的,在新世纪 里……显然,我爸的“老刁家人”里没包括李宇,他的话,是说给“老 严 ”和“你们俩 ”的 。“老刁家人 ”肯定包括我和我妹刁星这个“你们 俩”,这没说的, “老严”虽然和李宇一样,不姓刁,但她是我妈,是我爸 的妻子,是创造“你们俩”这“老刁家人”的另一半功臣,也可以归属在 “老刁家人”里。李宇脑子稍一转弯,就把这关系理顺溜了,他立刻给 我妹刁星打电话,我妹刁星又与我电话合计,我们一致认为,我爸这 是回光返照。我们把电话打给我妈,接上她,去医院。这时的我爸不显 糊涂,见了我们三个“老刁家人”,有种孩子似的亲近与兴奋,他呼呼 哧哧地给“老严”和“你们俩”做报告,“新世纪”是报告主题:“这样的 观点嘛,我同意,新世纪就是……中国的世纪……”我低声对我妈和 我妹刁星说,看样他不行了,叫我哥吧。我妹刁星也说,叫大哥吧。我 妈最后说,叫刁北吧。我就出屋到走廊上,给我哥刁北打电话。这时是 凌晨,东边天际正微微泛青。我哥刁北往医院赶时,我妈和我妹刁星一 边一个地抱我爸拍我爸哄我爸,揉抚他肚子,不论我爸说什么,只要插 得上话,她俩就一替一句当然也是轻描淡写地往我哥刁北身上扯:老 刁你别光“你们俩” “你们俩”的,他们是三个,还有刁北嘛,应该“你们 仨”才对—哦,也不对,还得包括晚晴和李宇呀,还有阿斗和小 璐……爸呀,你看你精神头多足,这说明你身体好了,叫大哥来吧,大 哥一来, “老刁家人”就齐了,等天亮了,咱一块回家……她们说话时, 大家都紧张,包括站在门口的我,也包括站在床脚、毫无意义地摆弄我 爸被子的李宇和我妻子晚晴。我们都担心我爸发火。多少年了,我爸不 能听人提我哥刁北,别人提他他就发火,他常说,老刁家人里没这个畜 生。但那时他更受理性主宰,发火的方式主要是不屑,只偶尔开骂。后 来小脑萎缩和晚期肝癌击中了他,我们说什么,他都一阵明白一阵糊 涂,唯有涉及我哥刁北,他光明白不糊涂,开骂已经不知道节制。有一 天,我哥刁北过来看他,他非说我哥刁北是赫鲁晓夫派来的苏修特务, 是使用了易容术的克格勃,害完斯大林又害毛主席来了,他要把我哥 刁北驱逐出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国领土……可这回,我妈和我 妹刁星的火力侦察没遇到还击,在“刁北”和“大哥”这两个词反复灌 入他耳朵时,他的演说渐渐停止了,好像在听两个女人的劝说,又好 像在想什么心事。与此同时,他的眼睛越睁越大,但很空洞,似乎黑眼 仁一下涨满了眼眶。 “来,刁北,离我近点。”忽然,我爸把头向我转来, 是向门口转来,冲着我—冲着门口伸出了双手, “我看不清你……” 我急忙上前,把我爸的双手握在手里:“爸—”“新世纪了,你也该, 振作了……”我爸的精神头似乎又一下没了,说出的话有气无力。我 连连点头,声声答应,替我哥刁北点头答应。“我知道,你说过,人和 屁,一个样……哈,爸这辈子,就是个,是个屁。可你不是,你天赋好, 又赶上,新世纪了,你不是屁,不是……”话没说完,我爸就死了,死去 的瞬间,他盯住我,挺羞怯地笑了一下。他这是向我哥刁北发出的笑。 敌对多年的一对父子,终于握手言和了,这让他这个好面子的父亲有 点不好意思。这时候,我哥刁北正走下出租车,正冲进医院大门,正跑 步上楼,正融入“老刁家人”都在的特护病房。他把我爸抱进怀里。我 爸已经不是活人,但肌肤柔软,余温尚在,虽然眼睛闭上了,可活着时 发出的羞怯的笑,还留在他胖肿的脸上。我哥刁北哭了。没有声息,珠 玉成串。他泪水落在我爸的笑上。 (摘自《我哥刁北年表》,刁斗著,作家出版社 2018 年 4 月出版) 相逢 开元十七年,他们初次相见。 他身着白衣,落落拓拓,眉眼之间除了“大唐第一 诗人”的风流,还微微带着一丝童稚之气。薛王对她笑 道: “九妹,这位就是李白先生。” 她的目光穿过波斯舞姬洋洋洒洒的舞姿落在他 身上。 后来,他们对薛王府的那场春日歌宴都没什么印 象了,只记得在芍药盛开熏风微渡的庭栏边,彼此倾 谈了一夜。从丝竹,一直谈到哲学。 诗句 时隔三日,他来至观中登门拜访,并带来了为她 撰写的诗作: “玉真之仙人,时往太华峰……弄电不辍 手,行云本无踪……” “玉真”是她作为公主的封号。但她缁衣加身多 年,早已是世外之人。他以仙人作比也算合宜。只是她 曾听说,他狷狂豪放,自称“谪仙人”,文人雅士又推崇 他为“诗仙”。那么,纵然是男女有别,却因这场际遇富 有仙意,而不必行落俗之举。烹茶夜话,燃香论道,听 琴至天明。 但他又说:“虽只三日,却已像三秋那么遥远漫 长。” 入仕 关于他坎坷的前半生,她有所耳闻。 “我知道先生不屑于功名利禄,不过皇兄一直是 惜才之君,如若先生有意入宫,我愿打马前卒向他引 荐,想必日后,先生在朝堂之上也能施展一番宏图。” 她说。 “我愿意。不为别的,只为说这番话的人是公主 你。”他说。 她笑了笑,当即带上他的诗文策马入宫。 翰林 圣上非常欣赏他的才华,又蒙御妹和大诗人贺知 章保荐,便宣他入宫,授封“翰林学士”,赐以御手调羹 的盛宠。只是,没过多久她就听说了几件他在宫中的 逸闻,桩桩件件都叫人哭笑不得。有说他恃才傲物,要 贵妃亲自为他研墨的;有说他借酒撒欢,让大内首席 宦官高力士为他脱靴的。 在梨园后台,她持一支玉笛敲了他一记,嗔道: “早晚要出大乱子。” 他反手夺过笛子轻吹一曲,笑曰: “对庸人我装惯 了糊涂,对公主我绝不辜负。” 斡旋 果然不出她所料。傲岸不羁的性格让他在宫中树 敌无数,谗言惑语一次次地传递到了御前。圣上逐渐 疏远了他,最后给了个“赐金放还”的下场。 皇兄虽然仁至义尽,但她仍旧觉得他未能人尽其 才是种遗憾,遂再度入宫,与圣上据理力争,惹得龙颜 不悦。她丝毫不畏惧,放言道: “陛下若坚持己见,就请 褫夺我的封号,收回我的财产,让我也做个普通的庶 民吧。”圣上不允,她就自行辞去名号,散尽家财,在天 街上救济乞丐,布施了整整一个月。 灯愿 她离开京城的前一夜,他在金光门内的一家酒肆 为她饯行。 黄昏前下了一场雨,隔帘亦能感觉到整座长安城 都浮动着初开新荷的香气。他说浊酒一杯,聊表心意。 她在多枝烛台柔和的灯影里与他相视,说:“自此一 别,再见不知是何年。” 酒后,他们循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街踱步到了河 边。十五追月之夜,善男信女沿河放灯。他们也各自放 了一盏。他问她许了什么愿。她说: “愿乃原心,放在心 中就好,说出来就不灵了。” 山川 她去了江南,在宣城敬亭山上潜心修道,再不问 红尘之事。他也恢复了以往优游的生活,四海为家,结 交诗友。他们都常常会想起在长安的那些日子。其实 他明白她的用意—在朝为官不过是她进宫见他的 契机。可造化弄人,他终不是能被豢养的那一类,她也 早就皈依三清宝殿。他们此生,是有缘无分。 宣城恰好是他从弟任职之地,从弟几次来信邀请 他去游览,他都委婉谢绝,并于诗里说—常夸云月 好,邀我敬亭山……相思不可见,叹息损朱颜。 我想你,却不能去见你。我们就这样在流年中逐 渐老去吧。 乱世 升平年代过去了,安史之乱猝然爆发。 国破山河,他懵然入幕,卷进政治漩涡,先是在浔 阳锒铛入狱,后又被判长流夜郎。她闻讯立刻赶回长 安面圣求情,但玄宗早被这一场飞来的国祸弄得心力 交瘁,避居兴庆宫做了太上皇,前朝之事,一概不理, 任她在宫门外跪了三天三夜仍是谢客不见。 她只能悻悻回了江南,晨钟暮鼓,为他祈福。 年华 到了这一年,已经是上元三年了。三十多年过去 了。她一头华发,洁白如雪。窗外是和三十年前一样明 媚的春天。她要为乡民的春耕打一场平安醮,打着打 着,她就合上了眼睛。 也是在这一年,他忽感不久于人间,就拖着疲惫 的病躯来到了敬亭山下的小镇,却听说了她驾鹤先去 的消息。原来当年一转身,一生就已难回转了。 重逢 侍奉她的弟子说,恩师曾在长安河畔许下心愿, 说此生的情分已逾友谊而未达恩爱,若有来生,既不 选宫墙之内,也不选红尘之外,只做一寻常女子,着荆 钗布裙,迎陌上熏风,再与良人相会。 在小镇驿馆上遥望敬亭云岚,他想:我见青山如 故,青山见我是否亦然? 他又想,白云之外的她一定知道,这世间,相看两 不厌,唯有敬亭山。 (摘自《唯不忘相思》,张秋寒著,作家出版社 2018 年 3 月出版) 恰望卿山 恰望卿山 张秋寒 责任编辑:任晶晶 许芝会(特邀) 2018年4月2日 星期一 书香中国 内容介绍: 从 2015 年起,作家 出版社邀请曾长期主持 《人民文学》诗歌栏目的 诗人朱零担纲,以本年 度的表现,选择不超过 50位的优秀诗人的作 品,开创“年度诗人选” 这样的一种年选新形 式。 2017 年度,选择了 这样47位年度诗人作 品:辰水、陈先发、大解、 朵渔、高鹏程、郭金牛、 还叫悟空、胡弦、黄沙 子、剑男、康雪、雷平阳、 李南、李轻松、李元胜、 李昀璐、梁平、刘年、芦 苇岸、路也、娜夜、庞余 亮、青蓝格格、荣荣、商 震、尚仲敏、哨兵、汤养 宗、王单单、王天武、武 强华、西娃、小西、徐晓、 哑石、亚楠、杨键、叶舟、 于坚、余笑忠、余真、宇 向、袁磊、张新泉、张远 伦、郑小琼、祝立根。 阅读他们,可以更 集 中 地 了 解 2017 年 前 沿诗人的探索意向和风 格,从而更有力地呈现 当代诗歌的发展趋势。

Upload: others

Post on 26-Jul-2020

15 views

Category:

Documents


0 download

TRANSCRIPT

Page 1: 书香中国wyb.chinawriter.com.cn/attachment/201804/02/c77e69d0-1e9... · 2018-06-06 · 38 《2017年度诗人选》 (文摘) 我们埋葬下闪电 辰 水 除了闪电,我们还有什么无法埋葬。

38

《《20172017年度诗人选年度诗人选》》((文摘文摘))我们埋葬下闪电

□辰 水

除了闪电,我们还有什么无法埋葬。

一个人就是一道闪电,他奔跑时,闪电也在跑。

昨夜的雨,直到今天还没有滴完,

收藏它们的容器满了,溢出的水变成了污垢。

没有种植者,许多的木耳也会暗暗出生,

可是依然还无法称量一根朽木的重量。

我躲在明亮的玻璃后面,闪电朝我袭来……

却怎么也无法击中我。

在永失中□陈先发

我沿锃亮的直线由皖入川

一路上闭着眼,听粗大雨点

砸着窗玻璃的重力,和时光

在钢铁中缓缓扩散的涟漪

此时此器无以言传

仿佛仍在我超稳定结构的书房里

听着夜间鸟鸣从四壁

一丝丝渗透进来

这一声和那一声

之间,恍惚隔着无数个世纪

想想李白当年,由川入皖穿透的

是峭壁猿鸣和江面的漩涡

而此刻,状如枪膛的高铁在

隧洞里随我扑入一个接

一个明灭多变的时空

时速六百里足以让蝴蝶的孤独

退回一只茧的孤独

这一路我丢失墙壁无限

我丢失的鸟鸣从皖南幻影般小山隼

到蜀道艰深的白头翁

这些年我最痛苦的一次丧失是

在五道口一条陋巷里

我看见那个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了

慢慢走过来了

两个人脸挨脸坐着

在两个容器里。窗玻璃这边我

打着盹儿。那边的我在明暗

不定风驰电掣的丢失中

风来了□大 解

空气在山后堆积了多年。

当它们翻过山脊,顺着斜坡俯冲而下,

袭击了一个孤立的人。

我有六十年的经验。

旷野的风,不是要吹死你,

而是带走你的时间。

我屈服了。

我知道这来自远方的力量,

一部分进入了天空,一部分,

横扫大地,还将被收回。

风来以前,有多少人,

已经疏散并穿过了人间。

远处的山脊,像世界的分界线。

风来了。这不是一般的风。

它们袭击了一个孤立的人,并在暗中

移动群山。

悲苦与无告□朵 渔

我赶去精神病院看望她时

严冬刚刚过去,巴旦木

开在一片积雪的林地里

她躺在病床上,一言不发

仿佛精神已滑落至肉体的边缘

直到我要离开,才发出一声长啸

啸声激越刺耳,病友们侧耳倾听

我的小姑姑,眼里常含半融的冰

生活像一个罐子,已被悲哀注满

仿佛稍微一晃荡,就会流溢出来

一旦被损毁的生活变得无望

就不能用温柔的东西去触碰

也无法在她的悲苦里加点糖

只有哭出声来,短暂的泪水

才能将悲苦的生活冲淡——

有人曾看到她在村庙前伏身痛哭

那是她跟各路神仙做完告解之后

龙羊峡远眺黄河□高鹏程

多少有些踉跄。

在龙羊峡,黄河遭遇到了生平第一次拦截。

像一个十八岁出门远行的人,第一次栽跟头。

远远望去,向下,是高峡

向上,是平湖。巨大的落差里

有着更多的无所适从。

最终,在无可奈何中恢复了平静。

在龙羊峡远眺黄河,现在

是一个中年男人看见了自己的上游。

貌似凝固的水面以下,同样暗藏着

更多的潜流。

这些年,他已习惯随波逐流

这些年,他的河道被一再拦截,变得波澜不惊。

这些年,他的身体不断向下

但却一直试图抬高内心的水位

期待完成一次

彻底的决堤。

(摘自《2017年度诗人选》,作家出版社2018年4月出版)

《《我哥刁北年表

我哥刁北年表》》((文文摘摘))

□刁

我爸死前,严重脱相,除了脸肿肚子大,其他地方皮包骨头,体重

一百斤。他的身高一米七八。那些日子,他腹水的肚子鼓突出来,乌亮

乌亮,像半只气球。有时他疼,会发出呻吟,类似枭鸣,我们就轻揉那

半只气球,仿佛怕伤及里面的胎儿,这样他能好受一些。他好受时面

部松弛。到后来,有时不疼他也呻吟,呢呢喃喃,如同他本人就是婴

儿。都十天了,他下不了地,不和我们说话也不看我们,连眼皮都很少

翻动。他的肝癌,是两个多月前查出来的,一查出来就是晚期,我们请

教了几个专家,个个都是老刽子手,判他死刑眼都不眨,只是一个月

还是五个月的缓刑期有长短的不同。被判刑前,我爸挺健康,有点轻

度的小脑萎缩,没什么症状。可随着医生帮他发掘出晚期肝癌,他倾

诉的欲望突然强烈,絮絮叨叨,还疯疯癫癫,一个能把深沉玩得炉火

纯青的中等级别的官场中人,竟一下子变成了职业醉汉。他酒量不

大,很少喝酒,一般喝了也不会多,偶尔多了也不耍酒疯。肝癌刺激人

的语言中枢吗?没这说法。我们只知道,大量喝酒易导致肝癌,而小脑

萎缩,倒擅长为语言设置障碍。我爸的状况,全拧巴着,让人怀疑他这

两项毛病都系误诊。没误诊。经验总有不完备处。我爸是疯癫一个月

后忽然沉默的。他刚疯癫时,对那些来探视的外人,我们总是这样解

释:他糊涂了。一个人活到七十八岁,糊涂容易得到理解,即使伟人,

七十八岁也该糊涂了。我用“疯癫”描述我爸,不是仅仅指他话多,而

是说,他胡言乱语的内容,愈益离谱且愈益荒唐。他思维乱了。晚期肝

癌查出来后,他的身体迅速衰竭。我们没告诉他得的啥病,这说明,不

是过大的精神压力击垮他的。他已基本不认识人,一个长点的句子,

他也很难一气说完,但他宣泄的欲望无以阻遏,只要面前有人,他就

拼命说,没人知道他是否清楚自己在说什么。说话时,他常张冠李戴,

把希特勒说成克林顿,将巴以冲突和抗日战争混为一谈,见到我妈,

他喊郭兰英或才旦卓玛,握着我手,他要么说政委来啦,要么叫老张

或小王——不知他指的是哪个政委与哪个老张及其小王。他话题博

杂,涉猎广泛,从一只不时偷袭他的苍蝇,能说到中国该如何建立空

中霸权,又能把悬在医院对面一座破败小楼上的横幅标语,与张铁生

黄帅连在一起——那标语是:“认清形势,享受政策,抓住机遇,按期

搬迁”;而张铁生黄帅,都是文化大革命时的“反潮流英雄”,前者是靠

交白卷上大学的还乡知青,后者是与老师唱对台戏的小学生。依惯

例,他说得最多的,还是以前他感兴趣的那些东西,由党内历次路线

斗争,引发出对未来的判断思考。按中央以前的说法,党内的重大路

线斗争只有十次,后来连这十次也不提了,在十次之外,就更没有了;

可我爸坚持认为,党内的路线斗争有十四次之多。他悄悄对他们单位

的办公室主任说:斯诺先生,你是中共的老朋友了,我可以把我们党

内这十四次路线斗争的内幕都告诉你,为你《西行漫记》的续篇提供

素材……他对这十四拨人的名字如数家珍,对他们犯错误的顺序和

所犯错误的内容也表述准确。如果你乍一听他娓娓道来,会以为他是

个身经百战的“党国元老”,在谈笑他令“胡虏灰飞烟灭”的往昔壮举。

只有多听一会,被他夸张的、扭曲的、神秘化的表情和用词牵拉着走

下去,你才会发现,这原来是个停留在旧时代里不肯前行的谵妄者、

躁狂人。但有趣的是,陈述旧事时,他又能熟练使用时尚新词:“华山

论剑”、“独孤求败”、“联手”、“比拼”、“作秀”、“力挺”,这使他的连篇

呓语别有妙处。在有些人听来,比如我儿子刁阿斗或我妹刁星的女儿

李小璐,这十四次路线斗争中的二十来个头目,活脱脱是些江湖杀手

武林刺客:陈独秀、瞿秋白、李立三、罗章龙、张国焘、王明、高岗、饶漱

石、彭德怀、刘少奇、林彪……提到他们,我爸总把声音放低,好像担

心隔墙有耳。他胆小怕事的性格特点,在使命感和责任心的缝隙间忽

隐忽现: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过七八年

再来一次……通过反复引用伟人语录,他把一层层保护釉彩涂抹到

身上。直到十天以前,他去厕所,忽然感到路途迢迢,无力举步,主动

向别人伸出了乞求之手,这才住嘴,戛然告别了他关注的任何事情。

厕所就在病房里,距床只有五六步远。我爸是凌晨死的。有些人死前

有回光返照,他就有。那天轮到我妹刁星的丈夫李宇在医院值班守他

过夜。子时左右,李宇坐在硬板凳上,双臂和头搭着床沿,打起了瞌

睡。忽然,他听到我爸大声说话。他被惊醒了。他看到,我爸挺着乌亮

的肚子,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那双嵌在胖肿大脸上的小眼睛,精

光四射地扫视左右。这是夏季里一个无风无雨的闷热夜晚,令人窒

息,在一片昏黑的特护病房里,我爸缄口数日后忽然出声,还艰难地

挺着肚子坐了起来,并眼放精光,这把李宇吓了一跳。他本能地想退

后几步。他没退。“老刁家人呢?”他听清了我爸在说什么。“老刁家人,

都往前坐……”我爸的声音威风凛凛,有些喑哑,但很清晰,语调不躁

狂,用词不谵妄,好像出自被小脑萎缩和晚期肝癌击中之前的我爸之

口。李宇木呆呆地有点发蒙,既对我爸的清醒感到惊讶,更为不知在

我爸看来他算不算老刁家人感到困惑。他不姓刁,姓李。他伸手摸索

我爸肚子,说:爸,爸,我是李宇,你疼吗?喝水不?饿不?有尿没……我

爸不看他,把他手从自己肚子上使劲推开,说:老严呀,咱们居然跨进

这 21世纪了,不易呀……又说:你们俩都挺有出息的,在新世纪

里……显然,我爸的“老刁家人”里没包括李宇,他的话,是说给“老

严”和“你们俩”的。“老刁家人”肯定包括我和我妹刁星这个“你们

俩”,这没说的,“老严”虽然和李宇一样,不姓刁,但她是我妈,是我爸

的妻子,是创造“你们俩”这“老刁家人”的另一半功臣,也可以归属在

“老刁家人”里。李宇脑子稍一转弯,就把这关系理顺溜了,他立刻给

我妹刁星打电话,我妹刁星又与我电话合计,我们一致认为,我爸这

是回光返照。我们把电话打给我妈,接上她,去医院。这时的我爸不显

糊涂,见了我们三个“老刁家人”,有种孩子似的亲近与兴奋,他呼呼

哧哧地给“老严”和“你们俩”做报告,“新世纪”是报告主题:“这样的

观点嘛,我同意,新世纪就是……中国的世纪……”我低声对我妈和

我妹刁星说,看样他不行了,叫我哥吧。我妹刁星也说,叫大哥吧。我

妈最后说,叫刁北吧。我就出屋到走廊上,给我哥刁北打电话。这时是

凌晨,东边天际正微微泛青。我哥刁北往医院赶时,我妈和我妹刁星一

边一个地抱我爸拍我爸哄我爸,揉抚他肚子,不论我爸说什么,只要插

得上话,她俩就一替一句当然也是轻描淡写地往我哥刁北身上扯:老

刁你别光“你们俩”“你们俩”的,他们是三个,还有刁北嘛,应该“你们

仨”才对——哦,也不对,还得包括晚晴和李宇呀,还有阿斗和小

璐……爸呀,你看你精神头多足,这说明你身体好了,叫大哥来吧,大

哥一来,“老刁家人”就齐了,等天亮了,咱一块回家……她们说话时,

大家都紧张,包括站在门口的我,也包括站在床脚、毫无意义地摆弄我

爸被子的李宇和我妻子晚晴。我们都担心我爸发火。多少年了,我爸不

能听人提我哥刁北,别人提他他就发火,他常说,老刁家人里没这个畜

生。但那时他更受理性主宰,发火的方式主要是不屑,只偶尔开骂。后

来小脑萎缩和晚期肝癌击中了他,我们说什么,他都一阵明白一阵糊

涂,唯有涉及我哥刁北,他光明白不糊涂,开骂已经不知道节制。有一

天,我哥刁北过来看他,他非说我哥刁北是赫鲁晓夫派来的苏修特务,

是使用了易容术的克格勃,害完斯大林又害毛主席来了,他要把我哥

刁北驱逐出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国领土……可这回,我妈和我

妹刁星的火力侦察没遇到还击,在“刁北”和“大哥”这两个词反复灌

入他耳朵时,他的演说渐渐停止了,好像在听两个女人的劝说,又好

像在想什么心事。与此同时,他的眼睛越睁越大,但很空洞,似乎黑眼

仁一下涨满了眼眶。“来,刁北,离我近点。”忽然,我爸把头向我转来,

是向门口转来,冲着我——冲着门口伸出了双手,“我看不清你……”

我急忙上前,把我爸的双手握在手里:“爸——”“新世纪了,你也该,

振作了……”我爸的精神头似乎又一下没了,说出的话有气无力。我

连连点头,声声答应,替我哥刁北点头答应。“我知道,你说过,人和

屁,一个样……哈,爸这辈子,就是个,是个屁。可你不是,你天赋好,

又赶上,新世纪了,你不是屁,不是……”话没说完,我爸就死了,死去

的瞬间,他盯住我,挺羞怯地笑了一下。他这是向我哥刁北发出的笑。

敌对多年的一对父子,终于握手言和了,这让他这个好面子的父亲有

点不好意思。这时候,我哥刁北正走下出租车,正冲进医院大门,正跑

步上楼,正融入“老刁家人”都在的特护病房。他把我爸抱进怀里。我

爸已经不是活人,但肌肤柔软,余温尚在,虽然眼睛闭上了,可活着时

发出的羞怯的笑,还留在他胖肿的脸上。我哥刁北哭了。没有声息,珠

玉成串。他泪水落在我爸的笑上。

(摘自《我哥刁北年表》,刁斗著,作家出版社2018年4月出版)

相逢

开元十七年,他们初次相见。

他身着白衣,落落拓拓,眉眼之间除了“大唐第一

诗人”的风流,还微微带着一丝童稚之气。薛王对她笑

道:“九妹,这位就是李白先生。”

她的目光穿过波斯舞姬洋洋洒洒的舞姿落在他

身上。

后来,他们对薛王府的那场春日歌宴都没什么印

象了,只记得在芍药盛开熏风微渡的庭栏边,彼此倾

谈了一夜。从丝竹,一直谈到哲学。

诗句

时隔三日,他来至观中登门拜访,并带来了为她

撰写的诗作:“玉真之仙人,时往太华峰……弄电不辍

手,行云本无踪……”

“玉真”是她作为公主的封号。但她缁衣加身多

年,早已是世外之人。他以仙人作比也算合宜。只是她

曾听说,他狷狂豪放,自称“谪仙人”,文人雅士又推崇

他为“诗仙”。那么,纵然是男女有别,却因这场际遇富

有仙意,而不必行落俗之举。烹茶夜话,燃香论道,听

琴至天明。

但他又说:“虽只三日,却已像三秋那么遥远漫

长。”

入仕

关于他坎坷的前半生,她有所耳闻。

“我知道先生不屑于功名利禄,不过皇兄一直是

惜才之君,如若先生有意入宫,我愿打马前卒向他引

荐,想必日后,先生在朝堂之上也能施展一番宏图。”

她说。

“我愿意。不为别的,只为说这番话的人是公主

你。”他说。

她笑了笑,当即带上他的诗文策马入宫。

翰林

圣上非常欣赏他的才华,又蒙御妹和大诗人贺知

章保荐,便宣他入宫,授封“翰林学士”,赐以御手调羹

的盛宠。只是,没过多久她就听说了几件他在宫中的

逸闻,桩桩件件都叫人哭笑不得。有说他恃才傲物,要

贵妃亲自为他研墨的;有说他借酒撒欢,让大内首席

宦官高力士为他脱靴的。

在梨园后台,她持一支玉笛敲了他一记,嗔道:

“早晚要出大乱子。”

他反手夺过笛子轻吹一曲,笑曰:“对庸人我装惯

了糊涂,对公主我绝不辜负。”

斡旋

果然不出她所料。傲岸不羁的性格让他在宫中树

敌无数,谗言惑语一次次地传递到了御前。圣上逐渐

疏远了他,最后给了个“赐金放还”的下场。

皇兄虽然仁至义尽,但她仍旧觉得他未能人尽其

才是种遗憾,遂再度入宫,与圣上据理力争,惹得龙颜

不悦。她丝毫不畏惧,放言道:“陛下若坚持己见,就请

褫夺我的封号,收回我的财产,让我也做个普通的庶

民吧。”圣上不允,她就自行辞去名号,散尽家财,在天

街上救济乞丐,布施了整整一个月。

灯愿

她离开京城的前一夜,他在金光门内的一家酒肆

为她饯行。

黄昏前下了一场雨,隔帘亦能感觉到整座长安城

都浮动着初开新荷的香气。他说浊酒一杯,聊表心意。

她在多枝烛台柔和的灯影里与他相视,说:“自此一

别,再见不知是何年。”

酒后,他们循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街踱步到了河

边。十五追月之夜,善男信女沿河放灯。他们也各自放

了一盏。他问她许了什么愿。她说:“愿乃原心,放在心

中就好,说出来就不灵了。”

山川

她去了江南,在宣城敬亭山上潜心修道,再不问

红尘之事。他也恢复了以往优游的生活,四海为家,结

交诗友。他们都常常会想起在长安的那些日子。其实

他明白她的用意——在朝为官不过是她进宫见他的

契机。可造化弄人,他终不是能被豢养的那一类,她也

早就皈依三清宝殿。他们此生,是有缘无分。

宣城恰好是他从弟任职之地,从弟几次来信邀请

他去游览,他都委婉谢绝,并于诗里说——常夸云月

好,邀我敬亭山……相思不可见,叹息损朱颜。

我想你,却不能去见你。我们就这样在流年中逐

渐老去吧。

乱世

升平年代过去了,安史之乱猝然爆发。

国破山河,他懵然入幕,卷进政治漩涡,先是在浔

阳锒铛入狱,后又被判长流夜郎。她闻讯立刻赶回长

安面圣求情,但玄宗早被这一场飞来的国祸弄得心力

交瘁,避居兴庆宫做了太上皇,前朝之事,一概不理,

任她在宫门外跪了三天三夜仍是谢客不见。

她只能悻悻回了江南,晨钟暮鼓,为他祈福。

年华

到了这一年,已经是上元三年了。三十多年过去

了。她一头华发,洁白如雪。窗外是和三十年前一样明

媚的春天。她要为乡民的春耕打一场平安醮,打着打

着,她就合上了眼睛。

也是在这一年,他忽感不久于人间,就拖着疲惫

的病躯来到了敬亭山下的小镇,却听说了她驾鹤先去

的消息。原来当年一转身,一生就已难回转了。

重逢

侍奉她的弟子说,恩师曾在长安河畔许下心愿,

说此生的情分已逾友谊而未达恩爱,若有来生,既不

选宫墙之内,也不选红尘之外,只做一寻常女子,着荆

钗布裙,迎陌上熏风,再与良人相会。

在小镇驿馆上遥望敬亭云岚,他想:我见青山如

故,青山见我是否亦然?

他又想,白云之外的她一定知道,这世间,相看两

不厌,唯有敬亭山。

(摘自《唯不忘相思》,张秋寒著,作家出版社2018年3月出版)

恰望卿山恰望卿山□张秋寒

责任编辑:任晶晶 许芝会(特邀) 2018年4月2日 星期一书香中国

内容介绍:

从 2015年起,作家出版社邀请曾长期主持《人民文学》诗歌栏目的诗人朱零担纲,以本年度的表现,选择不超过50 位的优秀诗人的作品,开创“年度诗人选”这样的一种年选新形式。

2017 年度,选择了这样 47 位年度诗人作品:辰水、陈先发、大解、朵渔、高鹏程、郭金牛、还叫悟空、胡弦、黄沙子、剑男、康雪、雷平阳、李南、李轻松、李元胜、李昀璐、梁平、刘年、芦苇岸、路也、娜夜、庞余亮、青蓝格格、荣荣、商震、尚仲敏、哨兵、汤养宗、王单单、王天武、武强华、西娃、小西、徐晓、哑石、亚楠、杨键、叶舟、于坚、余笑忠、余真、宇向、袁磊、张新泉、张远伦、郑小琼、祝立根。

阅读他们,可以更集中地了解 2017 年前沿诗人的探索意向和风格,从而更有力地呈现当代诗歌的发展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