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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豆杂志 第八期 Page 1 ======== 编辑:朱小棣 插图:红鹭 校对:为力 排版:土干 二零一一年七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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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u Xiaodi, Honglu, Weili, Tug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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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豆杂志 第八期 Page 1 ========

编辑:朱小棣 插图:红鹭 校对:为力 排版:土干 二零一一年七月十二日

咖咖咖咖

啡啡啡啡

豆豆豆豆

杂杂杂杂

志志志志

第第第第 八八八八 期期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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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豆杂志 第八期 Page 2 ========

目录

来处来 思进/我的外公外婆/随笔/3 聂崇彬/我的奶奶和她的五朵金花/随笔/6 诗人之赋/父亲/纪实/9 轻鸣/父亲的额顶/诗歌/11 赵燮雨/我的父亲,他也就是我的姑父/随笔/12 文章/我的小资母亲/随笔/19 成瑞来/太湖石寄语/诗歌/21 去处去 方壶斋/我们走在大路上/散文/22 冰花/那扇门/诗歌/25 象罔/天明——西班牙香蕉船歌/诗歌翻译/26 鸿鹄/农民杨老伯/散文/27 笑言/我的火车/散文/29 土干/悉尼行小记/随笔/30 夏维东/当时明月在/小说/33 为力/黄花/诗歌/38 俱往矣 独善斋主/《红尘三叠》第二章/长篇小说/39 吴友明/《土楼之恋》第二章/长篇小说/45 陈河/我是一只小小鸟(之二)/中篇小说/50 唯唯/寻找黑洞的女人(之二)/中篇小说/55 张祈/历史/爱默生原文/诗歌翻译/57 朱小棣/好大一棵树/散文/58 小曼/咸亨酒家(外一首)/诗歌/60

华纯/樱花河上/封底摄影

卷首语

我们从来处来,往去处去。轨

迹虽然分明,前程依旧飘渺。历史

有前车之鉴,来世无必应之验。每

个人的过去都是在铸造未来,可是

哪怕从未走过一步后悔之棋,亦不

能保障结局一定精彩。

我们从来处来,往去处去。心

知肚明也罢,随波逐流也好,该来

的还是要来,必去的也总是要去。

当被命运推向那一刻,我们做良知

告诉我们所应做的一切。

俱往矣,风流无尽。代代江

山,岁岁英雄。

青灯黄卷,把酒看盏,闲话虚

阴,不醉的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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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豆杂志 第八期 Page 3 ========

我的外公外婆 思进

我可以说是个非常不幸的人,从出生后的第三十九天起就不

得不离开我母亲,无法像其他婴儿那样尽情地躺在母亲的怀

抱里,享受母爱。但我又是个非常幸运的人,我有幸被留在

了外公外婆的身边,他们使我感受到了人间无私的爱和无私

的奉献,使我懂得应该怎样做个对自己和他人负责,对社会

有所奉献的人。

我外公是个孤儿,他六岁丧父,十三岁丧母,十六岁不

到便孤身一人从苏州到上海做学徒。旧社会的学徒工是“奴

隶的奴隶”,我至今都无法知道外公当学徒工到底备受了什

么样的艰难。然而,他却从学徒的起点上,奇迹般地完全靠

自己的努力毕业于金陵大学——一所培养“社会精英”的学

校。他的谋生之道除了当学徒以外,还兼做家教,写文章,

搞翻译。

从我外婆的口中得知,外公在挣扎和苦斗中成就了自

己。大学一出来就被国民党政府的财政部录用,起薪一百大

洋,要知道那时普通工人的薪水只是两、三个大洋而已。第

二年加薪到二百大洋,以后每年都加薪晋级,但因不愿去迎

合当时官场游戏中的潜规则,他没做几年便弃官而去。若干

年后,还有不少亲友为他的弃官感到“惋惜”不已,说是他

这样的人才假如继续在财政部干下去,至少能当上“次长”

(就相当于现在的副部长),可他从不为此感到有什么可惜

的,以致从此不再涉足官场。

特别是抗战时期,外公在沦陷区因为不肯为日本人效劳

而失业,一家人生活在异常困苦之中。我舅舅是位作家,我

从他的文章中读到,他很小的时候已感受到断炊的威胁,每

当外公设法从友人那里借到几斗米回来时,他就有节日般的

快乐。外公是在抗战胜利后才重新出来工作的,在中国四大

书局之一的世界书局任高级管理人员。

值得一提的是,我的外公有一个非常朴素的观念,就是

一个中国人要为中国做点事。所以,当蒋介石政府即将倒台

的时候,外公的朋友为外公一家人作了出国的安排,甚至连

出国以后的工作,乃至于舅舅、阿姨的就学问题都一一落

实,但外公还是决意留在大陆。一解放,中国民主革命的元

老——张元济先生力荐我外公到商务印书馆,不久便被董事

会聘为总经理,随后带着上海商务印书馆全班人马搬到北

京。

商务印书馆在中国出版界历史最长、规模最大,对中国

文化建设贡献卓越,享誉海内外。那一时期,外公早出晚归

倾心工作,有一次他因疲劳过度竟然晕倒在会议桌旁。他经

历了少年、青年时期的奋斗;又经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动

荡不安的年代,到了此时,似乎终于触摸到了报效祖国的机

会;似乎终于看到祖国和平、富强、文明的前景。即便因疲

劳而晕倒,却又是在心情最舒畅的日子里,一切便自然不在

话下而成理所当然,外公这一代优秀知识分子的爱国情怀,

就是这样着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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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豆杂志 第八期 Page 4 ========

但是,好景不长。到了 57 年,外公因在公开场合说了几

句真心话被打成右派,此后便“运动”终生。我就是在外公

当上右派的第二年降生在外公家的,由娇小瘦弱的外婆,在

老年阶段,花了全部的气力和心血来呵护我,历经“大跃

进”、“三年自然灾害”和“文化大革命”。

小时候每当我放寒暑假,外婆总会带着我到北京去陪一

陪外公。半工半读孤苦的生活使外公养成从不言败、不甘示

弱的坚强,他从不向任何人诉苦,更不会在我面前留露一星

半点,他是一个相当严肃的人,但对我却格外的慈祥。或许

他自己的童年是不幸的,就特别能够体察一个幼儿是多么渴

求大人的爱,温暖的怀抱,

轻柔的抚拍,深情的呼唤,

这是一个孩子特别惬意的感

受,这些都来自我的外公。

后来才知道那时他早已是

“右派分子”,被革去了总

经理的头衔,只能参与修订

《词源》的编辑工作。

到了“文化大革命”中

期,他更是连编辑的工作都

被剥夺,到干校去“改

造”,于是修改编辑孙儿们

的信件,便成了他最快乐的

一件事。他把我和表弟们写

给他的每一封信都加以编

号,纠正信中的错别字和标

点符号,给我们写上成语的

出处。随后,外公再将修改

后的信寄还给我们,要求我

们重抄一遍后再寄给他看。前些年,我有个表弟也曾在一家

出版社当编辑。他说:“爷爷是我一生的楷模,我一直在尽

力争取像他那样,但再要找到像爷爷那样的编辑已经不太可

能了。”

“文化大革命”后,外公退休回到上海,我们总算可以

朝夕相处。可外公已然病魔缠身,垂垂老矣,没几年他就去

世了。在我舅舅的一篇散文中,我看到他在去世前一个月对

我舅舅说的话:“我的后半生什么事都没做,只是当了政治

运动的对象!”记得外公去世当天,他的单位派人来征求外

婆意见:丧事怎么办?外婆愤然回答:“人活着的时候要待

他好一点,死了就算了,什么也别办!”外公去世时没有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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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豆杂志 第八期 Page 5 ========

么遗体告别仪式,外婆只在家中挂上他的遗像,带着我们几

个晚辈向遗像鞠躬,作为悼念。

外公青壮年时才华横溢,志向远大。但壮志未酬,晚景

是很凄凉的。然而他和外婆把能够给我的爱都给予了我,却

把痛苦深藏在他们的心中。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能体味他们给

予的爱,却不能察觉这爱的背后的痛苦。

我是外婆用牛奶、奶粉、米汤喂我长大。因为精心喂养

和细心呵护,我非常健康。那时,家庭经济显然拮据,但外

婆总是把我打扮得干干净净;虽然没有山珍海味,但可口的

饭菜把我养得壮壮实实,又白白净净胖乎乎的人见人爱的小

男孩。当时上影厂筹拍电影《五兄弟》,我被选中,饰演老

五,就是因为我长得胖乎乎的惹人爱。可惜最终因“文革”

开始而没拍成。当外婆领着我走在大街上,无论是陌生人还

是熟人,总会忍不住停下来问外婆:“这孩子长得真可爱,

那么胖,你给他吃的什么?”外婆会微笑着用略带自豪的口

吻道:“没什么,就是清水冬瓜汤。”其实外婆为我所付出

的何止这一个汤啊!

外婆不但注重我的身体健康,还特别培养我心灵的健

康。记得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见外公商务印书馆的信笺的

纸张很好,便随意的撕下一张来练习写字,我外婆看见了,

立刻拉我到一旁,讲道理给我听:“这是外公单位里的信

纸,是公家发给外公办公用的,等于是国家财产。你写字需

要用笔和纸,外婆给你买,但是要记住,国家的东西哪怕一

张纸、一支笔都不能随便拿来用。”

我外婆出生于官宦世家,她父亲是清朝的进士,进京城

当了个京官。她的姐姐们都嫁了上海的大买办、富商大贾,

唯独她,按自己的意愿自由恋爱,嫁了自己喜欢却没有背景

的读书人,说起来也是她从小在教会学校接触到了西方的文

化。在那个读书无用论的年代,她要求我既要学好中文,也

必须学好英文,她坚信:“读书是通向智慧的大门。”我的

英文底子是外婆长年累月的督促检查为我打好的基础。我现

在深深的体会到,多学门外语,就多一扇看世界的窗口。

外婆晚年得了不治之症也不愿躺在病床上,而是照常每

天起床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硬撑着坐在她的小藤椅上看

书读报, 还做些轻便的家务活;到了晚上,她仍坚持收看墨

西哥电视连续剧《女奴》,颇有尊严的走完了她人生最后一

程路。外婆肝昏迷的前几天叮嘱我:外婆得的是癌症,我知

道我的日子不多了。医生以为我不懂英文告诉你小阿姨说我

得的是 Cancer,你舅舅、小阿姨还瞒着我,其实我也瞒着他

们,要让他们觉得我还不知道,他们的心里压力才不会太

大。看完《女奴》我就要走了,你和小玲(我太太)好好的

过日子,小玲比你懂事,有什么事情要两个人商量。有机会

的话最好出国去多长点见识,你外公这辈子想做事却没做

成,你可不要浪费青春年华。

外婆临终前对我的嘱托我一刻都不敢忘,虽然他们离开

我二十几年了,但我觉得他们始终和我在一起,无论我遇见

多少艰难,碰到多少坎坷,仿佛总能看见他们鼓励我的眼

神,是他们伴随我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去年底我回国探亲,

去苏州看望了他们。虽然原先的墓地被征用,他们被搬迁到

了我从未去过的另一处,但我一到那里,就仿佛听见外公那

一口苏白在轻吟唐诗宋词;仿佛看见外婆那瘦小笔直的身

影,带着我一路来到他们的面前。我对外公说我这些年在外

面没有给他们丢脸;对外婆说我已实现了她的夙愿。

我自豪身体里流着他们的血液,如果人生有来世,我希

望他们还是我的外公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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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豆杂志 第八期 Page 6 ========

我的奶奶和她的五朵金花 聂崇彬

我坐在病床边,握着奶奶的手,她早已陷入了昏迷,望

着她那仍是那么白白、细细的脸,却伴随着一阵阵抽搐,

变形得不成样子……

那是 1999年夏天某个星期六的傍晚,我已

记不清具体的日期,但那一幕始终清楚地印在

脑海里。奶奶住在八五医院差不多二个星期

了,医生发出了最危急的病危通知。她身体

各个器官的指标都降到了最低点,血压只有

四十。叔叔、婶婶和姑姑都在她身边,我

们不知道她顽强的生命力还能维持多久。

我拨通了珍珍的手机:“你如果要见奶奶

最后一面就赶快来,恐怕明天就见不着

了。”她惊恐地问:“你怎么知

道?”“我不知道,只是感觉……”。她

带着男朋友赶到了医院,看着奶奶抽搐时

痛苦的样子,平时感情不轻易外露的她,也

流下了心疼的泪水。医生说那是因为输药的

原因引起的,在我的坚持下,医生同意不再输

药,我想让奶奶走得平静些。

晚上,我让家里人都回去休息一会,这么些日

子长辈们也够辛苦的了。说好一有情况我会打电话告

知,听病房里有经验的护工说,年纪大的人通常爱在凌晨时

分“走”。

四周静悄悄,病房里连灯都熄掉了。拿走了输药管,奶奶不

再抽搐,平静地躺着。我不时在她耳边念几句佛经。奶

奶笃信观音菩萨,她曾经告诉我们,在临去人身边

念经,那人会容易去到极乐世界。

奶奶是我非常非常佩服的一个女人。她

的手巧,是我佩服她的首个原因。文革中,

佣人们都被辞退,家境又贫困,她的飞针

走线,不知帮我们织补了多少衣服上的破

洞,放长了袖管和裤腿。有一次正值春

节,好容易制成的一件罩衫,不慎在钮扣

眼那儿拉开了一个大口子,怎么缝怎么补

都难看,可还是奶奶有办法,硬是在破的

地方绣上了一朵花。从此,我也爱上了绣

花,绣枕套、绣被面,但怎么绣都不及奶

奶。已经很细的绣花线,她还能劈开很多

股,把色彩掺合得那么美。每一朵绣花,

在她的手下都成了艺术品。这次住院,奶奶

大概也知道凶多吉少了,在清醒的时候,已

经嘱托把她最心爱的一件绣花衣服拿来,

“走”的时候可以穿。

奶奶的手巧,还表现在她的烹饪上。虽然她嫁入聂

家七十多年都不需要她下厨做饭,但她不仅懂,而且还会几

味拿手小菜。翡翠蛋,把鸡蛋的一头敲一个洞,倒出蛋黄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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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豆杂志 第八期 Page 7 ========

清,加入切成碎末的火腿、冬菇、虾米等等,再加点适度的

碱水,搅匀了后再倒入蛋壳内,在洞口封上薄纸,上笼一

蒸,鸡蛋变绿了,变透明了,点缀在其中的不同颜色的米

粒,使整个剥了壳的鸡蛋似一个古玉工艺品。咬上一口,又

非常鲜美。过年时,“如意菜”必不可少,拿十种蔬菜,如

黑木耳、胡萝卜丝等切成细丝炒成,取意十全十美,称心如

意。奶奶做汤圆也别具一格,每年年夜饭后,我们都会围坐

在一起,奶奶拿上一个托盘,盘内放入干米粉,再把事先做

好的汤圆芯放在米粉上,慢慢转动托盘,在里面滚动的汤圆

芯很快由黑色变为白色,汤圆做成了,一次可以做十几个,

又好玩又省时间。奶奶虽说是广东人,但对夫家传统的口

味,更是一丝不苟。我们家每年都要做的“腊八豆”和“垛

辣椒”,都是由她亲自督促工人做的,碰上天气寒冷,奶奶

会把要霉的黄豆装上盒,放上热水袋,盖上棉被。她做出来

的腊八豆,总是软硬适中。奶奶说,其中的窍门是一定不能

出现黄霉,而白霉越厚,效果越好,而垛辣椒优质的关键,

是买回的辣椒在“垛”之前不能洗,而是要用布一个个干

抹。在文革中最困难时,我们经常吃的一味菜,便是奶奶自

制的“葱油豆腐渣”(是向磨豆腐人要来的黄豆渣)。

奶奶的学问是我佩服她的另一个原因。奶奶肚子里总有

说不完的故事。尤其是她做诗的本领,更令人叫绝,什么七

绝、五律,她只要一念口诀,平仄、平仄、平平仄什么的,

马上可以出口成诗。她最喜欢长恨歌,不知向我朗诵过多少

次。奶奶到了 90岁高龄时,还能和她的弟弟们对诗呢。

奶奶做人的学问更深,她常对我们说,她最佩服的女人

就是她的婆婆崇德老人,她们在一起生活将近二十年,从未

见过崇德老人发过一次火,那是她的偶像。奶奶告诫我们,

做人第一法则是忍让,第二法则是忍让,第三法则还是忍

让。女人的三从四德是奶奶最为津津乐道的,她可以称得上

是这方面的典范,尤其是“从夫”这一条。爷爷说一,她绝

不说二。爷爷的旨意,她不但自己绝对服从,也要我们坚决

遵守,容不得半点虚假。记得有次家庭聚餐,爷爷要她端了

一大碟肥肉赏给我们吃,并立刻等着我们的回话。这么肥的

肉,实在难以下咽,就一致要求奶奶光回话算了,说是“非

常非常的好吃”。可奶奶认为这是欺君之言,但也不想为难

我们,就毅然往自己嘴里塞了两大块:“这就算是你们吃的

吧。”说完,就咚咚地上楼回禀爷爷去了。

我们第三代和奶奶的感情有时反而比她的子女还要亲

近,这可能是因为以前大家族都是佣人带孩子的。到了文革

中,贫困的生活反而使我们有机会和奶奶接近,尤其是我们

这五个孙女。

奶奶除了姑姑这一个女儿外,生过四个儿子,除了大伯

父英年早逝外,三个儿子生下五个孙女,连一个孙子都没

有。对此,奶奶向我们解释过,这跟湖南老家祖坟风水被人

破坏有关。好像奶奶也没多大遗憾,还笑说:“这是我的财

富。五朵金花。”(当时有一部电影风行,正是此名)

从小到大,奶奶为我们的成长,也操了不少心。老大伟

伟,小时候身体极弱,每个星期都要发烧,功课来不及做,

奶奶总是替她描红,抄课文;老五珍珍有段时间患皮肤病,

奶奶不仅常常陪伴,还亲手织帽子给她戴。老四敏子,生性

最活泼,常常下课后,跑得人影都不见,奶奶常四处找她,

有次是从一个露天菜场的肉砧板上,把她找到,她正在上面

蹦跳呢。老三加加,被奶奶视为温室花朵,只身一人赴美

时,奶奶担心得老是嘀咕,“可让她一人怎么活下去呀。”

最让奶奶烦心的,是我们在文革中失去了上学的机会。因为

我们的父辈全受过高等教育,当时我们并不能体会奶奶的心

情,加上天生乐观,小小事情都会把我们几个逗得大笑,有

时笑得挤成一堆,有时笑得跌在地上。每当我们笑声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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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豆杂志 第八期 Page 8 ========

时,奶奶就会急急来禁止,她一手指天,一手放在嘴边,提

醒我们,爷爷在楼上,不可放肆。接著她就会摇着头,叹息

着:“怎么办,我的孙女没书读,又疯成这样子,将来怎么

嫁人呀。我怎么才能够把你们嫁出去呀!”后来,我们大的

几个,都离开了上海,离开了奶奶,但奶奶对我们的关心始

终如一,每每在彼邦接到奶奶工工整整用蝇头小楷写的书

信,心里总是有说不出的感觉。

菩萨保佑我们五姐妹,没费什么劲,总算都嫁了出去,

学业也基本有成。敏子成了硕士,加加也成了会计师,连最

没文化的我,也在人到中年时,捞了一个大专文凭。

手机铃响,打断了我的回忆。叔叔来电说他连打

了九个喷嚏,一定是奶奶在惦记他,他马上就到。此

时奶奶的呼吸也越来越慢,等叔叔到了后的十分钟,

奶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这时她的右眼角流出了一大

滴眼泪。姑姑也赶到了,那时天还没有亮。

我不知道奶奶在人世间还留下什么遗憾,我却感

到安慰,因为在她生命最后一段时间里,我能代表我

们五姐妹和另外三个表弟妹,拉着她的手,陪伴着她

走完了她 93年人生的最后一段路。长期以来,我们不

能常常围绕在她身边陪她的那种内疚,也得以减轻。

奶奶逝世后的各种纪念仪式,因各种原因,我都未能

参加。我想,奶奶是能够明白,能够理解的。她老人

家也会明白,我们五朵金花虽然未能秉承她所崇拜的

三从四德,但在人生路上,我们每走的一步,都不会令她老

人家失望。我们也希望她老人家理解,我们虽然不能完全继

承她那美味佳肴、迷人诗句,但在我们脑海里,却深深刻上

了她慈祥的身影。

正月十二日是奶奶的冥寿,我一直想写些什么表达我的

思念,正好找出一张旧照片,是二十多年前我们五朵金花和

奶奶的合影,也是我们唯一的一张合影。就这样,题目定

了:我的奶奶和她的五朵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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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豆杂志 第八期 Page 9 ========

父亲

诗人之赋

1948年我五岁时父母把我留在外婆家里,他们去美国留

学。三十四年后我才见到了我朝思暮想的母亲(她回国探

亲),又隔了七年我才见到了我的父亲。没有人象我一样从小

惦念着父亲母亲,这种惦念像一条虫,一天到晚啃嗤着我的

心,伴着我由一个孩子长成大人……

我成人以后第一次见到父亲是在 1989年。那时我父亲已

得了癌症。当我踏进父亲家门时,父亲坐在靠椅里等着我,他

十分虚弱,说话声很低,轻轻地把我拢在怀里。我触到了他的

稀疏的头发,几十年的翘首企盼就在这样的时刻实现,实在是

很残酷的!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的机会了!

父亲年轻时很帅,个子高高的。我记得在母亲生日时父亲

端着一个大蛋糕,为母亲唱生日歌。父亲和母亲一辈子相爱。

母亲常在人前吹嘘。父亲在给我的信中也提到他们是“一见钟

情”的。他们的恋爱故事很有趣。那时他们一同在清华大学求

学,有一天,他们同在图书馆里看书,父亲忘带了英文字典,

就向我母亲借,这一借就久久不还。母亲惦着她的字典,日久

就惦着那借字典的人了。

父亲给我写过很多信,优美的字迹,委婉的语言,是我童

年和少年时最亲切的读本 。 他说“唯医学能救人而无求于

人”,“象我与你母亲,做图书馆和教书,都是寄人篱下。”

他希望我学医,却不明白为什么我没有学医。他还细细地告诉

我我的祖父祖母的情形。对于在美国出生的我的弟弟妹妹,他

都一一有一番评价。我的不会讲中国话的妹妹告诉我,父亲常

常骂她,她还记得一句就是“滚出去!”,不知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那是因为妹妹小时不听话。父亲曾在信中写道:“此地

是圣诞节,家家欢庆,唯我们家‘遍插茱萸少一人’!父亲看

了我寄给他的照片时写道“酷似吾家儿女。”又看到我当时的

男朋友,即我现在的丈夫的照片时写道:“不似吾当年之鲁

钝。”(就是这些跟父亲的信件来往使我有了“里通外国”的

罪名)。1982年我母亲回国时带来父亲托她带给我的一本英

文版的“战争与和平’。

父亲去世时我正在中国。我在出版社上班时接到了母亲的

电话。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了母亲的哭声。我为父亲写了一点纪

念的文字,其中我借用了杜甫的诗句:“艰难苦恨繁霜鬓。潦

倒新停浊酒杯”。父亲是忧郁的,而母亲却乐观开朗,从未有

过什么忧愁。而当父亲去世后,母亲再也不似从前了。母亲说

她有好几年没有过圣诞节了,我来的那年才又开始过圣诞节,

其中有多少难言的忧愁!她没有女朋友,父亲是她的唯一。

我移居美国后,起初在西雅图周边的城市图书馆作事,后

来申请到了西雅图中心图书馆,即我父亲曾经工作了三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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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图书馆。我在西雅图中心图书馆上班的第一天,心里说到:

“我回家了!”我感觉这里的每一件家具,每一件文具,以至

每一本藏书,都有着父亲的气息。“此生足矣”!不久,图书

馆的同事们对我的事有所耳闻,都来证实我是不是我父亲的女

儿。他们有的还说一见到我就想起我的父亲。甚至有的读者也

来回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平凡却又让人难以忘

记的人!父亲去世后,我母亲把父亲的所有藏书捐赠给了华大

图书馆,并写了一篇序言。我凭自己记忆还记得一篇父亲的译

诗:

风儿有谁见

非汝亦非我

但当垂叶抖倏时

便知风儿过

风儿有谁见

非汝亦非我

但当丛树低枝头

便知风儿过

风兮胡为无休息

漫游呼啸去复来

西边带来雨

冥北带来雪!

父亲虽然不在了,但我还记得他的一切,他信上的话,他

说的带福州口音的普通话,还有他留给我的做人的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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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豆杂志 第八期 Page 11 ========

父亲的额顶

轻鸣

顺着老父沟壑纵横的额顶

来到气血沉积的黄土高原

彩陶罐失色的残碎身躯

懒散地拥抱朝霞的暗影

游鱼蛙鸣,骤然凝固,千年静默

一次次的考古挖掘暴露

这里也曾生机勃勃草木葱葱

水泥浇注的空间

一位秃头男人,危坐着倾听

医师解说剖腹产的利弊

现代化的病床上

大肚女子

双手捧腹痛快地呻吟

罂粟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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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豆杂志 第八期 Page 12 ========

我的父亲,他也就是我的姑父 赵燮雨

1,引子

我的姑父就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姑父。

我当然是我老爸我老妈生养的孩子。可我老妈也就是我的姑

妈,我的姑妈本来就是我的亲妈。是不是越说越糊涂了?我老

爸难道,难道他竟然娶了我的姑妈做妻子?!这不是乱伦是什

么?!别着急,没事儿!我可不是近亲繁殖的后代哪——。

等到你一直看下去,知道了我该当有那么一件复姓归宗的大事

之后便全明白了。

2,父系

要说我的姑父(我的父亲),先得说我的祖父祖母,然后

再说我另外的祖父祖母。

我的祖父朱劼庵在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之前,是常熟虞山

镇上位列第一名的商业资本家。具体资产有多少我从来不知

情,但要说首屈一指,至少我自己始终是这样认为的。

可是,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知道他居然曾经是共产党常熟

支部的组织委员。他出身应该是很贫苦的,在别人家的店里做

学徒。属于当然是店员一类的无产阶级,也就会走上革命道路

去奋斗。

七十三、八十四,阎罗王不请自己去,是一句老古话。毛

泽东逝世时是八十三岁,民间就有关于八三四一的传说。其实

按虚岁计算就是八十四。活到和伟人一样年龄的祖父是患胰腺

癌去世的,因为年纪大了反应迟钝。我当医生的几个姑妈(她

们都是我父亲的亲姐妹,和我老妈就是我姑妈不搭界),都讲

我祖父走的时候并没有痛苦。这和一般的胰腺癌病人痛得要命

不同,让我感到十分欣慰。

我从小就很受我祖父宠爱,可能是我一直学习成绩很好,

是一块读书的料子。也可能是因为我曾画过一幅铅笔画的松

树,给他做生日礼物。也很容易推想到像高觉新长房长孙这么

一个地位在那里摆着。我的原名曾用名朱燮就是老先生亲自取

的。大家都觉得这个单名很难写,只有一些人才知道郑板桥姚

梅伯的名字也是单名一个燮字。自报家门的时候常常要解释究

竟是哪一个字。描述了半天也有人会想起来这就是一个谜面和

三国火烧赤壁有关的字谜谜底:一个言字左右各加上一个火

字,下面再是一个火字。一个言字三把火,印刷体则下面是一

个又字。有的时候搞不明白就被人误写为锡或者喜,在厂里上

班时还和一位同事的丈夫朱熹真的被混淆起来。如果我说明就

是中国乒乓队横拍高手张燮林专门会海底捞月乒乓名将的那个

燮字,好多人特别是老上海人马上就明白了。

尽管我祖父安身立命的职业是商人,出身又是穷人家的孩

子,却一直喜爱书法国画。我每次回常熟看到他总是在写毛笔

字,一张张的毛草纸写了小楷为了节约保存下来再写大楷。在

我父系的上一辈里,我的大姑父是祖父亲自挑选的女婿,后来

便是上海文史馆馆员加上诗书画印四方面全能选手,专攻山

水。我的大叔父是祖父祖母最钟爱的儿子,浙江美术学院的教

授,专攻花鸟。另外还有我的一位小姑父和小叔叔也都是书画

爱好者。我却到最后因为丢不下数理化,并没有走上那一条美

术之路。

之前我一直以为常熟虞山就是老家,在祖父得病时,他方

才告诉我其实他是从徽州绩溪逃荒到苏南来的。那么安徽皖南

大山里的绩溪便是祖籍,这应该同总书记和胡适胡宗宪他们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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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老乡了吧。逃荒到了常熟这个常熟熟米米常熟的好地方,因

为自家大人养不活也因为讨别人喜欢他被收养在此也就定居下

来成了常熟人也就有了他这个姓氏。常熟城里人称朱老三的我

祖父真实姓氏是不是姓胡或者是不是最新播映热门徽商电视连

续剧《新安家族》里的姓汪姓许那就不得而知了。

估计养父家里也不富裕吧,我祖父长大了便当了商店学

徒。后来他娶的妻子也就是我的祖母钱锦华,出身贫农,娘家

在常熟近郊棉区大义乡,正好是门户相当的一对。他俩结了婚

后在虞山镇上成了家,一连生养了九个孩子——四个儿子五个

女儿。那其中最大的一个儿子就是我的父亲。那五个女儿都是

我的姑母,当然我的母亲并不是她们其中的任何一位。

出身贫穷的祖父怎么当上共产党党员的,不得而知。但是

既然能够当上支部委员也应该经历过斗争考验。我所知道的

是,他在大革命失败后失去联系就像郭沫若一样脱了党。从此

告别革命队伍,一门心思地积攒资金走上资本家的发展道路。

当然如果放在现在的话,那么共产党党员和资本家可以一身二

任,就丝毫也不矛盾了。

我祖母是很能干的一位女性,在商业头脑这方面丝毫也不

亚于我祖父。常熟地方的乡土特产之一是花边,常熟地方风味

的细巧手工艺品。这是一种以雕绣工艺为主要技法的针绣花

边,因产于江苏常熟而得名。当地四乡八镇的农村妇女都会

做,农闲的时候那就是一种可靠收入来源。我祖母不仅手巧,

而且心思活泛。她很快就成为管发包的人员——有点像《红顶

商人》胡雪岩的螺丝太太罗四姐在上海发包绣工活计那样的角

色。管发包不仅是发货发放原材料还要能兼带检验收货质量把

关,可想而知技艺和眼光并不简单。据我所知,后来在资本家

被剥夺了资本之后,我祖母为了贴补家用仍然有不少新鲜数。

比如拿从旧货店淘来的一件件海虎绒大衣,改制裁作一条一条

的海虎绒衣领,通过分割来提升价值等等。甚至于在六十好几

高龄时还去学习养蜂,掌握了这一门技术四处外出去放蜂。而

常熟人家家家都会自己腌制的酱瓜晒的笋干豆豆之类更不在话

下。我小时候每次回常熟,那就是必定要带回上海的好吃东

西。

不管怎么说,他们两个人团在一起发了家。算是奋斗成功

吧。那可是没有一个电视连续剧《奋斗》张晨光扮演的老爸地

产大亨徐志森从美国回来支持佟大为扮演的陆涛那样的好事

儿。到我记事的时候,南门大街那里已经有了一家五开间门面

的老茂林布店。在常熟虞山那么个小地方,能有五开间那么大

的一个店面是很不简单的一件事情。也有人叫它是山西老茂

林,因为它做皮货生意。记得硝皮这道工序还是老板老板娘亲

自动手制作的光景。也有人叫它老茂林绸布庄,因为它主要是

销售棉布绸缎。总而言之,那是一家纺织品商店。

出于商界惯例,也是祖父他自身的经历,我父亲被送到上

海西德药房学生意。也就是和他父亲一样,我父亲开始了他的

学徒生涯。这一点和越剧红楼梦剧作者徐进先生从浙江乡下到

上海西药房当学徒相同。当然,徐进先生后来考进雪声越剧团

当编剧去了。

或许是当时上海异常的吸引力,再加上江浙一带像阿庆嫂

丈夫那样跑上海做单帮,以及进一步到上海发展的大趋势,所

以我祖父给他长子选择的学徒地点,不在常熟,不在他自己的

眼皮底下,而是十里洋场的大上海。也正因为我父亲是在上海

学徒,而不是在常熟就地学徒,世界上这才有了一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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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母系

写了父系概况再来写我的母系。

大家应该已经知道我的父系颇有点传奇色彩。如果我亲祖

父四一二时不像郭沫若一样自行脱党的话,那么以他当时组织

委员的身份后来一定是高干(先决条件是始终健在没有为革命

光荣牺牲,他当时的作为支部书记的一位搭档建国后就是部长

级干部)。可是他却走上了民族资本家的道路,时代也真奇

怪,现在资本家也就会向往共产主义成为革命的共产党员啦。

我的母系可没有那么些传奇色彩。

我好婆(也就是对外婆的一种称谓)赵月珍,老家从嘉定

真如俞赵宅早年移居新闸路陈家浜,也不算是很贫穷的人家。

我好婆的父亲叫赵木金,顾名思义大概命里缺木兼缺金。据说

属于心灵手巧的那一类人。老两口生养的孩子很多,我好婆很

小就得在大灶头上踩着小板凳烧大锅饭——因为与她相隔十二

岁的弟弟(后来上海艺华沪剧团主胡)刚出生,我家的老太太

坐月子。家里重男轻女,我好婆从小就只有穿哥哥姐姐的旧衣

服。新三年那是轮不到她的,轮到她的是旧三年,缝缝补补又

三年。到了女孩子懂得装扮爱俏的时候仍然是衣衫破旧。那时

代普通家庭女孩子有一条出路就是去到湖丝站做童工,就像著

名沪剧表演艺术家丁派创始人丁是娥小时候做过的一样。也就

像革命样板戏《沙家浜》前身《芦荡火种》阿庆嫂唱的“到日

华纱厂去做工”,那也不过是挣得下没几个小钱。还有就是去

学唱戏,比如像我好好婆申曲(沪剧前身)名伶戴雪琴,因为

她父亲原先是上海有轨电车司机后来得了病身体不好难以养家

糊口就让女儿出去拜先生学唱戏。我好婆则是因为遇到了她的

师姐,小姐妹两人相约一起到王筱新老前辈门下拜他为师。学

唱几只开篇(比如“西厢开篇”之类)也就开始走上舞台——

思想出发点很简单,至少站在台上是有好看的衣服穿。这也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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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梅大师黄新德先生为了吃饱肚子进戏校,中国文体界首富姚

明为了一瓶牛奶进体校异曲同工一样,都是为了吃穿二字。

在申曲名宿王筱新师父的教导下,我好婆会唱“绣荷

包”“女看灯”等著名传统唱段另外又学了好几出戏,颇受重

视。王筱新的儿媳王雅琴也就是后来的沪剧皇后她就是我好婆

的师妹。据说有一次王雅琴在我好婆鼓动下,师姐妹俩一起出

去烫头发,结果误了场子,害得王雅琴被王筱新结结实实吃了

一顿“生活”。

我好婆唱戏唱出一点名堂经,和姚素珍吴凤珍等一起列入

四珍,过后也曾经组过班却没有理想的搭档,最后也就昙花一

现。我猜想,这跟好婆她的戏路子也有关系。她不擅长演唱悲

旦,跟我好好婆戴雪琴完全不是一个路子。好好婆的悲旦唱起

来据说感天动地,我曾经在她离开舞台好长好长时间后复出于

丽都大戏院看过她的演出实在应该说依旧是风采照人。当然,

她这时候是演老旦了。好好婆的悲旦演出不是仅仅在小南门一

带享有盛誉,还上过北平天津,其最大的成功是被南汇一个大

地主(我叫盛家公公)看中,天天去包座看戏,感动得定要娶

她为续弦。这位公公高大英俊又是工商地主,早在上海滩拥有

好几家当铺。而我好婆她的人生轨迹则没有那么幸运,她的对

象是南汇一个小地主,个头矮不说偏生也短命。在有了我妈之

后终于没有挺得下去。只有一条值得欣慰的,就是因此后来也

没有成为南汇的地主婆,没有像好好婆那样受到文革批斗。南

汇是本滩,也就是沪剧前身东乡调的老家,历来沪剧回娘家活

动都到南汇,那里热情的沪剧戏迷俯拾皆是。再到后来,连带

着我亲舅舅也幼年夭折。据说事先在红木梳妆台上出现有过好

几只洋老鼠作为先兆。这样,我妈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独养女

儿。

我好婆赵月珍擅长的是泼旦彩旦,照我猜想一定是,像好

好婆的得意门生开山门大弟子向美玲那样善于演《碧落黄泉》

里的嫂嫂、《不准出生的人》里的珠玛太太一类的反派角色。

后来六二年翻箱底老艺人大会串在《连环记》里演媒婆的杨美

梅唱一只小调“寄生草”非常出色。而那正是我好婆的拿手唱

段。

后来,好婆就进了上艺沪剧团主要是唱老旦。上艺也即后

来人民沪剧团的前身,那里有太多的当红花旦。不管怎么样,

发生过的一件事,是施派创始人施春轩“落花有意”,而我好

婆却“流水无情”。可能是施春轩的妹妹申曲四大名旦之一施

春娥参与其间吧。记得她解放后也有好几次走访过我家。没有

成功的解释其理由是两个人个性都强,属于硬命走不到一起。

命运有时候真的不可思议,施春轩在常熟虞山浴室中风,从此

告别舞台。而我正是出生在虞山镇。当然如果他成为我的公

公,也就不会有我的存在。施春轩是在长江沪剧团到常熟演出

《顾鼎臣》期间出事的,《顾鼎臣》为施派拿手戏和代表作。

当晚紧急改戏码,上演的是汪派创始人汪秀英的拿手戏和代表

作《花弄影》。这出戏不需要当家老生,汪秀英在其中有女扮

男装的戏很讨巧。她的男士西装打扮也非常潇洒十分出色。因

为有一次对汪家群起逼债事件,我好婆在其中施以援手,汪秀

英的姆妈就此和我好婆在申曲圈子里成为一对好朋友。

我那位幼年夭折的亲舅舅,是我好婆和申曲界著名编剧宋

掌轻的孩子。当时的上海滩流行文明戏,后来不景气的时候,

有些文明戏演员索性改换门庭。投身本滩(申曲前身)班社的

公公,长期从事沪剧幕表戏的编写。本滩艺人对他们这一类人

也十分尊敬,称他们为“说戏先生”。其中加入较早、对沪剧

艺术贡献最大的,就要算文明戏演员出身的宋掌轻。公公把文

明戏《恶婆婆与凶媳妇》搬上本滩舞台,又以幕表形式改编了

电影《孤儿救祖记》,成为第一个使沪剧和电影结缘的剧作

家,也是在业内为大家所公认有真本事的说戏先生。

我好婆那时候实际上是宋掌轻的外室。正儿八经的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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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非常面善性格也很好,没有像现在的所谓小三和正牌夫人那

样的明争暗斗。我至今还记得小时候经常去南洋桥东台路,坐

十七路电车过了杀牛公司,一转弯就到站下,车所以绝对不会

乘过站。公公家是面朝西的二层楼厢房间,摆着一张很大的写

字台,书橱里有许多的线装书,还有一个大阳台。公公婆婆都

很喜欢我妈也都很喜欢我。我喜欢去公公家玩,主要有两点吸

引人:一是看线装书,记得有《华丽缘》,公公就据此应王雅

琴特邀,替艺华沪剧团编写了连台本戏《孟丽君》上下本的剧

本连演练满;二是婆婆总是烧点心请大家吃,都是很好吃的点

心哦。

我妈在我好婆的培养下上完小学,这就给她后来自称文化

程度初中当上会计打下了基础。自然,原先她也不是要当会计

的,一样也学了好几出戏在肚子里。据说我妈和我小舅公(后

来艺华沪剧团主胡),上台演过沪剧传统戏《庵堂相会》里的

折子戏“搀桥”和“盘夫”。这是两出必学的启蒙戏,想当年

茅善玉和徐俊首次搭档演出时也还只是 B组而不是 A角。当然

到后来,我妈没有再演金秀英,我舅公(就是比我好婆小十二

岁的弟弟)也没有再上台演过陈阿兴。

正在这个时候,我父亲被我祖父送到上海学生意,在医药

店里当学徒。两个命里注定要相遇的人才会在上海滩上相识。

4,相识

本来,我的父亲母亲是不可能认识的。我母亲即使开始耳

濡目染,学唱“庵堂相会”等沪剧传统戏,可她的心思不在这

上面。这大概和我好婆供应她上完完小有关系。算有知识的我

妈对于常跟在我好婆身后对她很关照的邵滨孙顾月珍也看不在

眼里。顾派创始人顾月珍像个大姐姐,除了经常帮我好婆拎饭

盒之外,对这个小妹妹也照看有加。邵派创始人邵滨孙这位大

哥哥色彩倒据说有点意思,可是我好婆和好好婆都不喜欢他。

我长大后还听到过几次她们两人笑话邵滨孙的邵派唱腔,像公

鸭叫,那喉咙确实是过于沙哑有时候像是用劲吼出来似的。难

怪后来较少有人继承邵派唱腔,邵派也就成为弱势流派。

邵滨孙这一次追求爱情上没戏,要我说倒是好事。他有两

房妻室都没有能白头到老。他的妻子筱爱琴人好长相好,比我

妈还要漂亮得多。邵滨孙也是有他自己的命运,因为筱爱琴文

革受迫害自尽他中年丧妻之后又和石派创始人石筱英姐弟配。

之后石筱英又因病死亡,他再续娶的是韩派创始人韩玉敏。

就算是我母亲不在沪剧演员圈子里面找对象,她也是不会

看上我父亲一个小小的学徒工。命运的不可抗拒有时候真的不

可思议。虽然我祖父把我父亲送到上海西药房学徒,这无疑是

一个好专业,但是学徒一来忙二来苦,据说还要帮师父去倒夜

壶,也不可能有谈婚论嫁的事情发生。等着他的或许就是学徒

期满回到常熟虞山镇上走我祖父一样的经商之路,或许就像我

祖父一样一个学徒出身的店员娶一个贫下中农出身的女孩子。

可是不知道是哪一根神经搭错了,那位挺有名气的西药房

(专营德国进口西药)的店主忽发奇想,把店面盘了出去不干

这一行了。西药店老板摇身一变,成为上海滩股票市场里的

Dealer。我不了解那时候的行情,好像不应该单单用大户来描

述,而应该是交易所成员一分子的角色。但是,是不是能像华

尔街纽约交易市场那样神气,好像又很难想象。

总而言之,那家西药店换了主人。我父亲竟然没有被新店

主留下来,而是跟着原先的老板进了交易所穿起红马甲来。大

家应该明白他就此成为一名场内交易员。

现在,股票交易已经为大众非常熟悉非常热衷。股民们自

然就知道红马甲的神气。我父亲年纪轻相貌好身材高,拿我好

好婆的话来讲,真是看上去“弹眼落睛”,可见得是一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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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后来我回到上海工作,有一次发工资买了一件大地牌雨

衣。那大地牌雨衣是没有配套雨帽的,所以后来又再买了一顶

稍微有点防雨性质的鸭舌帽戴。那一次,我去好好婆家看望,

她老人家看了惊呼说道那就是活脱活像你父亲在证交所的样

子。唯一区别就是个子不同,我没有父亲那样的身高。

于是,我父亲的命运发生了莫大的转折。西装革履神气十

足的他,就认识了我母亲的一个要好小姐妹淘,丽萍姐。丽萍

和他认识后发展到了热恋阶段,又有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小姐妹情深,居然丽萍姐会忽发奇想,要和我母亲一起嫁给我

父亲,保证两姐妹不会分开。其实又不是李渔写的昆曲《怜香

伴》,怎么会有这等样事情发生。我到现在还是百思不得其

解。

这样的事情确实匪夷所思。到多少年之后,我听说这段情

缘时仍然十分震惊。在我的记忆中有小兄弟们一起上山下乡到

同一个农场的,有小姐妹淘一起到焦裕禄当书记的兰考插队

的,又有要好的同学报考同一所高校同一个专业的。但是这样

子姐妹两个准备共嫁同一个丈夫的事情从来没有听说过。当然

除了书本上读到的娥皇女英和飞燕合德不算。可是她们两个女

孩子哪能和人家相比,我父亲也根本不配和那两个男人去相提

并论啊。

异想天开的事情并非虚构。我从我父系和母系的老人那儿

都证实了有这么一回事。没有真实的成功,但确实有过动议。

好像犯罪有了计划但没有能够实施成功算是犯罪未遂吧,尽管

这个比方很不恰当。

把这个计划摧毁掉的人是我祖母。她是个非常厉害非常能

干的女人。自然不会允许我父亲一下子娶两个老婆。经过她的

眼睛扫过,马上决定只能娶一个,并且马上决定在小姐妹俩里

面,要娶的是一面孔老实相作为妹妹的我母亲,决而不是那位

丽萍姐姐。

那场一夫两妻的天大笑话就此没有发生。接下来要真的谈

婚论嫁,却不料又发生了波折。

5,成婚

我的祖母否定了那个始作俑者,“录取”了我母亲作为她

的大儿媳妇。个中原因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谜。就是到了多少年

之后的今天,也是只能够把拼盘图画凑起来想个大概。

我妈的那个要好小姐妹“丽萍”姐,我自然从未谋面。但

是直到很晚又很晚的时候,我一个同胞手足不知道怎么会拿到

一张姐妹花当时的照片秀给我看了一次。一张很暗黄很老旧的

那种老照片,单从照片上看,丽萍确实比我妈漂亮也比较能看

出来生有一付风骚相。或许这是我祖母不喜欢她的原因之一。

当然要说我妈也算是够漂亮的,但是她属于那种第一眼美人,

不是很耐看的那种。我妈应该算是聊斋上所说美而不媚的一

类。而丽萍姐则肯定要媚得多。说我妈漂亮的证据之一,是当

年风流倜傥沪剧名小生沈侠民结婚时,她是女傧相之一。记得

从照片上,伴娘看着比新娘子还要漂亮。另外的比较,则是我

妈不及邵滨孙的第一任太太筱爱琴漂亮。世界上的事情果真是

不好说,邵滨孙那时候跟在我好婆身后赶着叫姆妈,而筱爱琴

也是怎么看也看不出,她只有活到 1968年才刚四十岁就断送

了艺术青春。我妈自然要长寿得多。

再一个原因是否就是具有宜男之相不得而知。我妈生了三

个儿子两个女儿,不算不宜男。当然这也是倒拍帐,不好足数

的。还有一个证据,是我祖母的儿媳妇娘家都是没有儿子的。

像我妈是幼年的弟弟夭折,成为独养女儿。我两个叔叔家都是

干脆就只生养一个闺女,尤其是身为杭州美术学院教授的叔

叔,他前后两房妻室都是的的刮刮的独生女儿。除此之外,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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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婶婶不算独生女儿可也只有一个姐姐,没有兄弟。按照我

好婆的说法,亲家母是门槛精到家了。反正我的堂房兄弟姐妹

都是和我一样没有亲舅舅的。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和我一样,

从小特别眼红别人家的同龄小孩有舅舅,尤其是年龄大不了外

甥多少的小舅舅,比如有一位网友嘴里所说的满舅长满舅短。

总而言之两者取一,淘汰一个取中一个。但是,父系那一

头做出结论后,母系这一头却没有应允。按照传统习惯,我好

婆给毛脚女婿就是我老爸算了命。那不是简单的合婚简单看看

八字就算数,而是批了一整张命书。据说那是长长的一串结论

性东东,现在猜想起来就是批流年。

沪上著名算命先生的结论出来了,要点是两条:一是我父

亲在三十三岁时有牢狱之灾(非常应验的老古话,就是三十三

乱刀斩);二是算命先生只批到他七十二岁,不肯再批下去了

(这一点更是绝对应验)。

化了好些命金,一张决定命运的命书摆在面前。因此,我

好婆不想答应这门亲事,那七十二岁也罢了,人生七十古来

稀,不批下去也说不定天机不可泄漏。但是三十三岁的牢狱之

灾非同小可。可是我妈属于那种死脑筋的人,认准一条道走到

黑。她就策动好好婆也跑出来游说,理由之一就是出身好,好

人家,我祖父店里五开间门面,错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

很有点财迷心窍,是不是?

好好婆一向不大喜欢管闲事,一直是明哲保身的那种性

格。比如好好婆的一位得意门生戴美丽,从名字就可以知道她

非常漂亮,在日伪期间被一位汉奸看上谈论嫁娶。徒弟就来征

求师父意见。而好好婆一向是奉行那种轻易不表态的姿态,就

是表态也是中庸之道模棱两可。师父说了半天其实既不说嫁给

他好还是劝徒弟不要嫁给他。轮到我妈出嫁这次实在是个例

外。好好婆竟然被发动起来出面热心游说。不过游说的理由并

不是开店的门面有多大,据说是讲我父亲看上去属于那种很老

实也很忠厚的人。这一点也打动了我好婆。以后的事实也证明

好好婆的理由是正确的,在当时也很有说服力。

于是既已预知又未可知的那个三十三乱刀斩大关口就此被

搁置一边,好像算命先生也可能会有失误一样。再有的一条是

我父亲保证女婿半子之靠进到全子之靠(尽管推迟兑现而且从

三十三岁之后他也未能兑现),希望我好婆从此不必要再去登

台演唱。并且还有生养了若干个儿子之后就有一个给我舅舅家

顶香火之类的承诺。

终于,这一对鸳鸯就这样沪常两地结合在一起。这才有了

我和另外四位同胞手足。世界上的事情只能说是奇妙的结合奇

妙的邂逅,各种因素凑在一起就成为了一个家庭。

受十里洋场西风东渐的薰陶,我父亲将我祖父给取的名字

朱补经改为单名朱琪。此后在常熟市虞山镇颇有名气的就是朱

琪这个名字。跟随着大哥哥的这一新派举措,家族里面兴起了

一股改名字的风气,桂英改称瑾、补森改为颖人、补仁把补字

去掉就留一个仁、毛弟改成琦,惠英换作玮等等,都很有点儿

洋派,是不是啊。上海滩的影响力可见一斑。这也好比现在的

年轻人都得有一个英文名字,杰米啦简妮啦啥的洋味十足。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根本不用等到三十三岁去坐牢,婚后不

久马上就有一个大变故等着我父亲,他的那位西药店老板弃商

从股投身股海炒股失败宣告破产!我父亲的红马甲穿不成了,

连带着也一败涂地!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饭碗,没有收

入,更不要说兑现什么半子或者全子之靠,连得妻儿自身都养

不活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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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豆杂志 第八期 Page 19 ========

我的小资母亲 文 章

今年夏天回国,在南京的哥哥家多住了几日,父母也陪

同前往。一天嫂子对我说,妈年轻时必是一小资。我问,此

话从何说起?她说:“冰(她的丈夫,我的哥哥)一直认为

女人应该会用香水,每次出差回来总是不忘给我带瓶他喜欢

的香水。我发现被他相中的香水虽然种类繁多,贵贱不一,

气味却都与现今极其便宜的花露水相似,便有点怪他舍近求

远。再说我对香水过敏,这些花里胡哨的玩艺儿最后都流落

到了我狐朋狗友的臂上腋下了,他又何苦操这份心呢?后

来,我才知道他的这份执着源于儿时和母亲有关的一点记

忆。”

冰说小的时候,印像最深的一个细节就是正要

朦胧睡去,母亲来到床前,夏天拿一大蒲扇摇几

下,带来习习凉风;冬天,轻轻地掖掖被子。走

时,无一例外地留下淡淡的香味。回想起来就是这

种廉价的花露水极卑微的幽香给一个男孩子的梦插

上了翅膀。

嫂子的话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在我的印象里,

母亲是精明能干的贤妻良母,声色俱厉的班主任,

满口新名词的现代老人,惟独不是小资。七十二岁

的母亲,溜肩,细腰,肥臀,粗腿,属枣核形身

材。这样的“福老太”跟小资有什么瓜葛?单凭她

年轻时用过花露水吗?不过,人是很奇怪的动物,

自从嫂子把这个想法输入我的脑子里以后,我的各

路感觉神经就自动开始了工作。

最积极的当然是眼睛。我突然发现,母亲其实是很爱美

的。陪她逛商店,她能在服装楼层转上好几圈而毫无倦意,

兴致勃勃地试了一件又一件。尽管服务小姐毫不留情地大泼

冷水:这儿没您能穿的衣服。那些看上去稍显肥大的时装仍

然逃不过被母亲试穿的命运。花了几个小时空手而归,我还

在责怪商人们唯利是图呢,聪明的母亲已经把目光投向布

店。南京规模巨大的山西路布料城成为母亲的新宠。在这

里,母亲精挑细选一块质地花色都满意的布料,再花上八、

九块钱请裁缝量体裁衣,没花多少钱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

的。这样爱美的母亲不是小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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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豆杂志 第八期 Page 20 ========

去年,母亲动了一个小手术,为脚拇指外翻。一个年已

七旬的老人,为仅是影响美观的拇指外翻动手术,大概不会

太多。说起来,过去的几十年,母亲一直为买不到合适的鞋

子伤脑筋,尤其是近几年,每次逛商店母亲都为不能把那些

款式新颖的鞋子套上自己的脚耿耿于怀。最后,她终于下了

决心,长痛不如短痛,就上了手术台。现在,母亲正沉浸在

重生的喜悦里,充分享受买鞋的平等权利。对自己这样在乎

的母亲,似乎是有“小资”之嫌。

“小资”一说初步得到证实,我的脑神经也兴奋起来。

封存已久的记忆变得鲜活了。我想起小时候,夏日的夜晚,

母亲领着我们姊妹五个来到学校的操场上乘凉,轻轻地哼起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三十几年过去了,我的耳边还

常常回荡着这首歌动听的旋律: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那时候,

妈妈没有土地,

全家生活都在两只手上。

汗水流进地主火热的田野里,

妈妈却穿着破烂的单衣裳……

好美的歌词!身穿粗布衣服的母亲有一颗多么细腻敏感

的心啊。

其实,出身于殷实小业主家庭的母亲无疑是具备小资的

潜质的。小时候,她从未受过饥寒之苦,是个白白胖胖的小

姑娘。解放初期,她高中毕业,当上了小学教师。才二十岁

就嫁给了年青有为、当时任小学校长的父亲。这样的经历,

这样的人生,如果不是特殊历史时期的磨炼,成为名符其实

的小资大概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可惜了,领袖人物一句

“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呓语害得母亲当小资的时间被整整推

迟了五十年!

是啊,母亲并不漂亮,可有谁规定“小资”必须漂亮

了?看那满街的白领丽人,新潮小资有几个是天生丽质,国

色天香的?精心修饰,品牌包装,整容手术,健身有方,足

以把一个姿色平平的女子打造成赏心悦目的美人呢。所以,

小资,乃是有爱美之心的人士也。从这点上说,把母亲打入

小资之列又有何不妥呢?

临回加拿大的前一天,在洗手间,我无意中打开水池上

方的镜子,发现壁厨里放着整套化妆品,有洗面奶,面膜,

增白柔软水,资生堂护肤霜,不下十多种。我想起母亲嘱咐

我的话:“别听你爸的话,整天写啊写的。有时间做点好吃

的,做做美容,穿得讲究点,也不枉为一世女人。”天!这

不是小资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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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湖石寄语

成瑞来

有人说你瘦 你瘦得清癯

只剩下筋脉和骨头

交付世人评说

有人说你皱 你皱得奇崛

披一身纵横的沟壑

经历落日长河

有人说你漏 你漏得潇洒

任凭雨雪穿胸过

且听大风如歌

有人说你透 你透得明了

睁开了洞悉的慧眼

坐看潮起潮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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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在大路上

方壶斋 新年伊始,从大夫那里传来不好消息:我的甘油三酯偏

高。我很吃惊。我现在吃东西已经很小心了。每次吃肉,无论

何肉,皆先以水煮,然后将肉捞出。待汤凉后,撇去浮油。如

果汤凉后已经成为胶状,则全部丢掉。吃整鸡和鸡大腿,也必

先扒皮去油。鸡蛋胆固醇高,我有时几个星期也不吃一个,也

是因为想不起来吃。运动方面,我每周去三次健身房做负重练

习。平时出门以自行车为主。我想不出什么因素导致我甘油三

酯会在一年之内有了个大跃进。

思前想后,我想可能有以下原因:去年奉调换系。新办公

室同事年轻人居多,懒得带饭。中午多去下馆子。我也想换了

新地方,应该有新生活,不能像过去那样苦着自己,所以去年

下馆子的次数较往年同期有所上升。凡是去饱肥餐时,必不拘

菜色,样样都来一点,吃到腹胀方止

去年快到年底,学校下午封闭离我住所最近的大门。下班

后或者走上坡路,或者走下坡路。上坡经过学校图书馆,下坡

经过 MIIS图书馆。我因为是骑车,就趁便在图书馆呆到闭馆

后才回家吃饭,免得先回家吃饭后再上下一次坡。这样,我的

晚饭常常 10点钟以后吃,吃了不久就上床睡觉。估计消食不

足,久而体内自然有所累积。

如此看来,我的甘油三酯升高,都是工作方式的改变造成

的。我应该视为工伤,申请工伤赔付。不过本人老实巴交,从

来所遵守的原则就是不给领导找麻烦,何况美国经济低迷,单

位在很多方面已经捉襟见肘。还是自己解决问题吧。

我的医生不但是个家庭医生,而且是个体育医疗方面的专

科医生。她建议我加强运动,并且以自己参加马拉松赛跑对我

实行激励和鞭策。她说,你运动后跟人说话要上气不接下气才

行。

如此一想,我平常的骑车都算不上运动了,因为骑完车

后,我从来没有上气不接下气的。

看来我得认真对待这个问题。而最近此地发生的一件事,

更让我提心吊胆:一个仅仅比我大两岁的人因为心脏问题突然

去世。现在我的头上也悬着一把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掉下

来。那位先生尚有家人在,而我如果哪天骑着自行车突然栽倒

长眠不起,我那一屋子烂摊子谁来给我收拾?网上的事情好

说,请廖康替我发一个帖子,说老方从此金盘洗手不写了就成

了。可是我没个屋里的,谁替我举办遗产院售?谁替我办理银

行账户?这种情形,我是越想越怕。

看来还是离到上帝那里看看自己仅仅做慕道友能否也上天

堂的那一天远点好。于是我决定加大了运动量,负重之外,增

加有氧运动。骑车的时候,务必不再闲庭信步一般,而是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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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急如奔丧。到了体育馆,则上跑步机快走和中跑。打壁球的

时候,不再竖着打长球,而是横着打短球,为的是提高速率。

尘封在办公室的有氧运动录像带也重现天日。下午下班后等大

家走光了,我便偶尔对着电视蹦跶一番。

可是我发现在健身房的跑步机上跑步是一件极其乏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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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很多人在跑步的时候,带着耳机听音乐,可见也是很苦

的。可是左邻右舍那咚咚的脚步声,加上机器转动的轰鸣声,

又怎么能让你好好欣赏音乐呢。你必得把音量放大。殊不知这

样在刺激你的耳膜,久而久之可能会影响听力。另外在跑步机

上达到心跳 130很不容易,要一直维持在这个水平也很费劲。

如果一旦达到就慢下来,恐怕得不到锻炼的效果。

上个星期,蒙特雷连阴雨,下得我的车都发动不起来了,

最后花了小 50块钱换了分电器盖和火花塞才好。周日,阳光

灿烂。把车开到单位试车后停下,又不敢开到远处去,便想不

如把在跑步机上的锻炼,改在大自然中,正好也去 CVS买点东

西。

先在操场上快步行走两圈,作为热身。然后便西出校门,

沿着灯塔街疾步行进。阳光暖暖地照着。右边的大海蓝澄澄

的,点缀着一些白色的船。到了霍夫曼路左拐,那里有个教

堂,想去看看一个常在那里做礼拜的同事是否在。不在,出来

沿着与灯塔街平行的路走。这里交通噪音小多了。耳朵里戴着

的耳机便清晰起来。我在听一个黑人女作家的科幻小说《亲

戚》。其实这里没有多少科幻。作者只不过是说她常常消失几

秒钟或者几个小时,来到南北战争前的美国南方她的祖先家

里,经历了那里发生的一切。在不同时空中的穿梭只不过是小

说的架子。小说主要是借此描写一个蓄奴家庭中的故事。

我一直走到 PG市的情人岬附近,但是没有去那里。我没

有那么浪漫。我是锻炼身体的,不是寄托感情的。从那里我上

了海边的人行和自行车道往回走。天气好,出来锻炼的人很

多。我想起十多年前在德州伟科市见到的一次“为心脏而走

路”的活动。没想到我现在也需要为心脏而走路了。

经过水族馆附近的厂家销售店,看看时间,已经走了不

短,可以结束了,放松一下,到厕所洗洗脸,擦擦汗。这倒是

比在体育馆里走路有意思得多,可以随时逛商店,看看琳琅满

目的商品,和逛街逛店的美眉。我把这叫做城市暴走。当然不

能走几分钟就逛商店,而是完成运动量以后再逛才对。

星期一上班了。午饭时间,又走回家去复返回来。当我行

走在操场上的时候,看见左边来了一对迈着大步的女同事,右

边也走来徐徐缓行的两个女同事。(不要奇怪为什么只有女同

事在走路。这里男女比例严重失调。)我们三路汇合,颇有点

各路游行大军到天安门广场集合的那股劲头。

彼此略打招呼后,我在心里高唱起《我们走在大路上》,

继续大踏步地向办公室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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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扇门

冰花

一直渴望的那扇门

多么希望能为我敞开

夜里昼外

渴望了半生

终于看见它开了

却不敢上前

只有默默地渴望

眼里噬着泪

那扇门又关上了

把半生不敢触摸的痛

也关在了里边

那扇门

是一生的重心

是三生的追寻

一直渴望的那扇门

能否再为我敞开

让我用余生

换一次真正的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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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豆杂志 第八期 Page 26 ========

天天天天天天天天明明明明明明明明————西西西西西西西西班班班班班班班班牙牙牙牙牙牙牙牙香香香香香香香香蕉蕉蕉蕉蕉蕉蕉蕉船船船船船船船船歌歌歌歌歌歌歌歌

象罔译自西班牙语

天明,我说天明哟

天一明我就赶着归家去

整夜劳作到晨星升起

天一明我就赶着归家去

打包完香蕉盼望天明

天一明我就赶着归家去

验货员先生验验我的货

天一明我就赶着归家去

提六把串、七把、八把一串香蕉

天一明我就赶着归家去

天明,我说天明哟

天一明我就赶着归家去

多美满丰熟一串香蕉

天一明我就赶着归家去

提六把串、七把、八把一串香蕉

天一明我就赶着归家去

天明,我说天明哟

天一明我就赶着归家去

验货员先生验验我的货

天一明我就赶着归家去

天明,我说天明哟

天一明我就赶着归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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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杨老伯

鸿鹄

从成都回来已是好几天了,挥之不去的是在列车上同座

的年近七旬的老农——杨老伯。杨老伯个子矮小,满头银

发,瘦骨嶙峋,两眼深陷,觀骨凸起,坳黑的脸上写满了忧

郁的神色。上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短袖衫,下身配一条

黑色露膝短裤;古铜色的双腿,脚上穿着一双自制草鞋;一

只手提一个大蛇皮袋,另一只手提着满满一杯白开水,肩上

挎着一个小布袋……

杨老伯寡言少语,心事重重,闷闷不乐。他的座位本来

靠着窗口,上车时他见我提着公文包便说:“你一定是在出

差,有重要文件,就坐里面吧!”我谦让着:“不必了,还

是老伯坐吧!”他却执意不肯,我只好作罢。问及老伯这次

北京之行是走亲戚,还是……老伯却颇有戒备,支支吾吾不

愿正面回答,只是念叨着自己还是一九五六年来过北京……

列车一路奔驰,风景迷人,青山绿水,重峦叠嶂,连绵

起伏,白云悠悠,美不胜收。山间田野偶有几处人家,空气

清新,好不惬意……

列车到了西安站,夜已很深。一些乘客渐渐进入了梦

乡,我见杨老伯一点睡意也没有,我们便攀谈起来:

“老伯,我也是农民出身,我祖辈父辈都是农民。”我

说。

“那你是上学出去的,然后在北京工作。”老伯终于开

口了。

“是的,只是在北京上的大学。”

“那些年生活困难,上学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是啊!寒暑假打工,自己赚生活费。”

“……”老伯沉默。

“老伯家还有些什么人?”为了打破沉寂我问。

“老伴已过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已成家另

过,我自己种点田地,维持生活。”

“老伯的儿女应该管您的吧?”

“他们的负担也很重,我还能劳动,暂时还不用他们

管。”

“老伯这次远行,是去办事吧?说说看,或许还能帮帮

您。”

“唉!说来话长,还是‘5.12’地震救扶款的事情,有

‘浙江生源集团’、‘红十字会’等四个单位的募捐款,按

条款规定,我应得到四项救扶款,却没有得到。”

“大概有多少钱?”

“一万多块吧,不单是我一人,还有很多人;该得到的

人得不到,不该得到的人却得到了;还有更荒唐的事:

‘5.12’地震之前出车祸死了的人,却按地震条款得到了救

扶款……这些我都不愿提,伤及他人。也并非简单是钱的问

题,我更是咽不下这口气……”老伯越说越气愤。

“北京这么大,老伯打算去找哪个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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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人说,是找检察院。”

“检察院会受理您这些事情?您有申诉材料吗?”

“没有,我口诉,过去不是很多人告状都是口诉的

吗?”

“我建议您去找信访办,或者去民政部找某某处长,这

人心地善良,平易近人,她或许能够帮助您!”

“太感谢你了,太感谢你了,我遇上贵人了……”老伯

热泪盈眶,一边站起来,一激动边说,还伸出双手,拉着我

的手。弄得周围的人都围了过来……

该吃早餐了,我见老伯从布袋里又拿出煮鸡蛋在剥着

吃,我给老伯买了一份早餐,让他吃,他却执意不肯……

列车临近终点时,我把还剩下的 6个茶鸡蛋,送给了老

伯,他才勉强接受了。

下了车,我把老伯带进了一线地铁,并告诉了他去民政

部的详细路线……

送走了杨老伯,我一路在想:其实中国农民最本分,也

最安分守己,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是不会上访的。往往大多

数上访的人没有好的结果,而得不偿失。也正如杨老伯所说

“钱是小事,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党的政策是好的,就

是到了地方,某些官员执行起来却变了质变了味……

但愿杨老伯能够实现他的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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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豆杂志 第八期 Page 29 ========

我的火车 笑言

六岁那年,随父亲到北京看病。

叔叔和姑姑两家都住在北京。他们陪我和爸爸

妈妈去参观天安门、人民大会堂和军事博物馆。叔

叔背着砖头一样的 120照相机,给我们照了很多照

片。北京有多大,我完全没有概念。后来从照片上

看到的,只是景山公园的大门和我们住的省驻京办

事处的四合院。泛黄的照片上,我穿着厚厚的棉

衣,手拿一个风车,骑在树桠上。

可是那时候,我多么希望手里拿的不是手折的

风车,而是一辆火车——哪怕只是一个火车头。

北京的商店里有各种各样的火车,我一眼看中了五元钱的

电动机车,个头很大,开动起来前灯闪烁、汽笛长鸣,好威

风!那时已经查出父亲只是普通的胃病,并无大碍,大家都很

高兴。我趁机缠着妈妈给我买,但妈妈说太贵了,爸爸看病花

不少钱,先不买吧。后来爸爸知道了,给我买了一个八角钱的

铁皮火车头,安慰了我一下。那个年代,八角钱差不多可以买

一斤猪肉,平常人家一个月也吃不上几次肉。照理说我应该很

知足了,但我的心里,却种下了对电动火车头的憧憬。

妻子怀孕了,我忽然高兴起来,心想这下好了,生个儿子

我就可以给他买火车头了。结果,我在分娩室的窗外等了整整

一个夏夜,迎来了我的女儿。女儿的玩具很多,各种洋娃娃、

绒布熊,唯独没有火车头。

后来看德国影片《英俊少年》,电影里祖孙二人玩一套精

美复杂的火车运转站,让我羡慕得要死,只好把希望寄托在未

来的外孙身上。

在北京工作的日子里,偶尔逛商场经过玩具柜台,眼睛总

不免瞟向大大小小的火车。火车差不多成了我一块难以治愈的

心病。

出国以后,忽然有了儿子,家里终于有了形形色色的火

车,大的、小的、带轨道的、带站台的……每当看到儿子趴在

地毯上“呜呜”欢叫着推火车的时候,我的心里就有很多感

慨。

给爷爷奶奶的照片上,儿子抱着心爱的火车。其实,他抱

的也是我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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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尼行小记

土干

(一)西斯罗机场

由于到达机场早,我四处转转,先到接机口看看刚下飞机

的旅客。下飞机的旅客中,中国人很多,从衣著和面貌,我很

容易辨别出自己的同胞。他们多是自信的表情,潇洒地走路,

高兴地拥抱来接他们的亲友。有些是父母来探亲,现在的父母

是小留学生的坚实的经济后盾,他们的精神面貌就像大亨一

样。

记得二十多年前的希思罗机场,下飞机的中国旅客多数是

小心翼翼不知所措的,公派留学生第一次踏上异国的土地。来

接机的是大使馆工作人员,他们把刚到达的留学生接到大使

馆,再根据远近,送到各个学习地点。第一次来英国时,我想

如果没有人接我,最坏最坏的情况是把我再送回中国。我刚走

出接机口,一位大使馆工作人员就

向我迎来,他问我是否有人接,如

果没有人接我,我可以跟他走。他

的出现,让我心里热乎乎的。

今非昔比,感慨颇多。

我找个地方坐下,拿出书来

读。机场广播不断地警告旅客看管

好自己的行李,不要接受陌生人的

行李。机场一旦发现无人认领的行

李,马上销毁。总之,伦敦对恐怖

分子非常警惕。

我一边看书,一边东张西望。

这时,一位机场女工作人员推来一

车行李,有三件,然后又推来一位

阿拉伯模样的老妇人,她坐在轮椅

里。然后,女工作人员对我说:我

推她去厕所,请你帮助看着行李。

没等我回答,她就推着老妇人走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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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豆杂志 第八期 Page 31 ========

我突然想,这不是陌生人的行李吗?那机场女工作人员也

许是化装的,如果她们在二十分钟内不回来,我就报告机场这

一可疑情况。十分钟后,她们回来了,女工作人员在打电话。

听她说电话,我知道老妇人的女儿没有按时来接机,堵在路上

了。女工作人员告诉老妇人,她要去做别的工作了,让老妇人

自己在这里等女儿。老妇人看上去很镇静,坐在行李边上等女

儿。

既然她坐在行李边,那行李里肯定没有炸弹。我于是继续

坐在那里,我也想看看老妇人的女儿长得什么样儿,她们相见

时是否会很激动。不到十分钟,老妇人微笑了,她看到女儿

了。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一位阿拉伯女士,她身材微胖,穿

一身黑长衫,头发脸都被黑衣遮住,只露一双眼睛。老妇人是

如何认出她女儿的呢?这对我来说像个迷。

她们母女走了。

又来一位棕色人,阿拉伯人?他对我说他去上厕所,让我

帮助他照看行李。他看上去五、六十岁,头发花白,个子有一

米八六。说完,他就走了。厕所不远,二十米内,我想他五分

钟就能回来,没想到二十分钟后都没有他的人影。我又开始紧

张。他只有两只小箱子,装炸弹是最合适的,恐怖分子一般都

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可他为什么不回来呢?

我想离开,但是,如果他不是恐怖分子,因为我的离开,

他丢了箱子,也不好。我把护照机票钱揣在身上,留下我的行

李,我也离开了。我想站在远处照看我的和他的行李,一旦有

可疑动静,我就卧倒。我站在远处不到半分钟,他就回到他的

行李边了。我没有看到他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我于是也回到我的行李边坐下。他开始打开他的箱子。想

到刚才我幻想炸弹的事情,我也很想知道他箱子里装着什么。

他开了箱子,是一箱子书。他拿出一本,打开第一页,在上面

迅速写着,然后他问我叫什么名字,又继续写。他说,这本书

送给你了。

书名是 American Dream,他是作者。我打开扉页,上面写

着:

To Tugan,

Nice meeting you.

Raj Khokhar

他是印度人,刚刚回国探亲,从印度飞到美国,在伦敦转

机。

(二)美国梦

从伦敦飞往悉尼需要 23个小时,我有时间阅读 Khokhar的

《美国梦》。

Khokhar的父亲是个文职军人,就像现在有经济实力的中

国父母一样,他们为他们的孩子铺垫了成长的道路。Khokhar

从小就被送到在印度办的英国学校读书,有正规的英式教育,

他 19岁就大学毕业了。然后,他父亲送他去美国读书。1962

年,他 19岁。这本书就是记录他和他父亲在那一年的通信,另

外加一些他个人的生活背景。

书中的英文是正统英文,也可以说有点贵族英文。这倒不

是他们炫耀,而是学校就是这么教的,他们反倒不会街市英语

了,因为没有那种语言环境。Khokhar的父亲的英语更贵族

些,写得好极了。我读他父亲的信时还流了眼泪,感受到一个

男人细腻温情和宽广的胸怀。他父亲现在还活着,93岁。我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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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下,他那年与他父亲通信时,他 19岁,他父亲 43岁,可

以说是两个年轻人的交流了。

Khokhar一生有四个女人。第一个是印度人,不了了之地

分手了;第二个是德国人,他们结婚生子离婚;第三个是美国

人,病逝;现在这个女人是日本人。正是这个日本女人鼓励他

写书,并且帮助他整理编辑,把原信件中太贵族的语气稍加修

改,变成更通俗的英文。

Khokhar今年应该 69岁,他到目前为止已经经历过生离死

别了。这个日本女人让我想起列侬的妻子大野洋子。日本女人

是珍珠,她们多数谦卑,能侍候丈夫,辅佐丈夫,并给丈夫带

来安慰激情灵感和自尊。

这本书是自费书,看来自费出书是世界性的。听过一个小

说节目,说现在写书的人比读书的人多,美国尤甚,中国和印

度也不落后。自费出书过去就有。《傲慢与偏见》的作者简.奥

斯汀最开始就是自费出书,她哥哥为她出资,直到她在文学界

站住脚。我还读过其他英国女作家自费出书的故事,都是在十

九世纪。

回到 Khokhar的书,他痛苦地叙述了他在美国受到的种族

歧视。事实是,他仍然留在了美国,这里无需任何译注了。读

Khokhar的书,我感到一种严肃和民族性,与中国人的思路比

较近。他叙述的事情与我们八十年代末出来的留学生的经历很

相近,那时没有网络,很少听到家乡的事情,心更加孤独。

Khokhar的书中有他的个人网站,我贴在这里,为他做个

广告,也支持一下写书的人,大家都不容易。

我还同 Khokhar聊了几句,他是 Bunjab人,19岁时,他

戴大包头(turban)。他们生来就不理发不刮胡子,但是头发

和胡子还是很整齐,他说那是因为他们用绳子把胡子和头发扎

起来了。他因这大包头在美国受到歧视,找不到工作。最后,

他卸了大包头,剪了头发,刮了胡子,才找到工作。

我的爱人送我到机场,临别前,他嘱咐我不要和陌生人搭

话。我和 Khokhar聊着,突然记起这事,我突然缄口了,然后

找个理由,我就离开了。呵呵……

Raj Khokhar的网址:

http://rajkhokhar.com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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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明月在

夏维东

那件事不像是真的,你到现在也不敢相信

是真的。可你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九月十号,

对,就是那个灾难日的前一天。

那天是星期一,早上八点整刚进办公室,

老板就让你赶一份市场分析报告,必须当天完

成。他充满歉意地说他也没办法,他的老板催

得紧。你理解,他的老板也同样是被老板的老

板所逼,这就是人生,所有人事实上都被串在一条无形的链子

上,跑不了你也蹦不了他。你下面倒是也有几个人,可你知

道,你指望不了他们。你把报告要求向他们解释清楚所花的时

间,比你做出来的时间会更长。

这个该死的报告比你预计的要棘手得多,从早上八点到中

午,你仍然没有弄出眉目来,在这四个小时里,你水没喝一

口,厕所都想不起来去,一头扎在数据的汪洋大海里。数据太

杂了,很难找出一个清晰的数学模型。直到肚子“咕咕”直

叫,才不得不到餐厅去找食。你买了两块三明治,边咬边找位

子。你看到了角落里的老板,他皱着眉头,嘴巴机械地咀嚼

着,你走到他身边他还是毫无觉察。你看到他吃的也是三明

治,不由一笑。他回头看见你,招呼你坐下来,看到你的午餐

他也笑起来了。

他问你报告进展如何,你愁眉苦脸地据实相告。他捂着腮

帮子说了句 F打头的粗话,说他知道这活不

好干,但无论如何一定要按时完成。他咬了

一口三明治,望着窗外。窗子外面是走廊,

衣冠楚楚、时尚的男男女女步履匆匆忙忙,

看上去好像被摁了快进键一样。这些行走的

人,包括正在啃三明治的你,被外界誉为金

融精英。精英的步伐便是这般模样吗?

你花了不到十分钟便吃完午餐,然后和

老板一起回办公室,老板半途又折回去。你

猜他可能把什么东西落在餐厅了。

你正盯着屏幕,愁眉不展,老板推门进

来,手上提着一只食品袋。他把袋子放在桌

子上,说是给你买的双份晚餐,多出的一份

可以做宵夜。这意味着今天如果你不完成报

告,你就不能回家。你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

字“谢谢”。

你的老板手撑在办公桌上,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你只好

抬头看着他。你看见的他的双眼通红,眼袋下垂,额角的皱纹

多如哈德逊河的涟漪,斑白的鬓角仿佛突兀的早霜。他才四十

多岁啊,你的心突然软了下来,指着他买的晚餐,再次向他道

谢。

老板抿了抿嘴唇,似乎有什么话难于启齿。你不明所以地

望着他,目光柔和。老板说他非常抱歉,他不但不能晚上陪着

你,而且还得早走,马上就得走,因为他女儿遇到车祸,现在

急诊室。

你赶紧起来把他往外推,说你还等什么,快走。

老板在门口回头对你说他明天一早来看你的结果。如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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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做不出来,也没关系,他不怪你,上面由他扛着。

你第一次听到他说出如此感性的话,非常感动。你目送他

离开。你没有想到,这将是你此生最后一次看见他。这栋双子

楼里的数千人,你都将再也见不到他们。

你眼睛胀得不行,只得闭目不看屏幕。眼睛累不如心累,

折腾了好几个小时,倒是凑出来两个模型,可这两个模型离期

望值都相去甚远。你感到头疼欲裂,坐都坐不住,身体不受控

制地往下滑,你干脆就势滑下去,仰面朝天躺在地板上,双目

紧闭,双手相扣置于腹部。此时如果有人推门进来,肯定会吓

得尖叫起来。

你的思维暂时离开了模型,飞翔起来。你想起一篇网文

来:你愿意生活在哪个朝代?你在多年以前便看到这篇文章,

只是你没往心里去,你连正文都没看就一笑了之。因为你觉得

这标题太幼稚了,“愿意”和“生活”恰恰是两极,且无选择

性:人所能接受的唯有生活,给你什么便是什么,“愿意”不

过是“一厢情愿、异想天开”的缩写。此时此刻,你忽然问起

自己这个问题来。你不愿意生活在汉唐宋元明清的任何一个朝

代,那些朝代和现在没有本质区别,一样多的杀伐,一样多的

阴谋诡计,一样多的勾心斗角,只不过他们没有导弹和电脑而

已。你想生活在很古的古代,三皇五帝,地老天荒,或者周代

也行,那时候的人单纯朴实,上敬畏天,下无愧于地,连皇帝

都不放在眼里,一个农夫都能说出“帝力与我有何哉”,这句

话搁在汉唐以降的任何一个朝代都是大不敬之罪。

你的思维跳跃着,由很古的古代,你想到了时间机器,由

时间机器,你想到了儿子。儿子六岁之前一直和爷爷在一起,

可爷爷因为肝癌两年前过世了。有一天,儿子对你说,他要做

一个科学家,发明时空旅行,到那时,他要回到过去把爷爷救

活。

儿子的照片就在桌上。这张照片是今年儿子八岁生日拍

的,像个小大人似的抱臂站立在一棵大树下,很自信地笑着,

此刻他站在桌上俯视着你。你从地上爬起来,把照片拿起来端

详着,在儿子胖嘟嘟的小脸上拍了拍,下意识地笑了。

你重新回到模型,仍然徒劳无功。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

经下班了,哈德逊河上游船上的点点灯光就像黑天鹅绒上的闪

亮钻石。你把双脚搁在窗台上,一边给家里打电话,一边啃着

老板给你买的三明治。妻子把电话给儿子,儿子问你什么时候

回家,你说你回家的时候他肯定和咪咪一起在睡梦中。儿子让

你早点回家,还叫你明天不要上班,在家好好休息。儿子的话

让你很感动。你决定无论这个模型能不能搞出来,你明天都不

上班,而且你决定明天给儿子请假,带他去科学博物馆玩一

天。儿子对你的安排欢呼雀跃,在电话里响亮地亲着你,亲了

两次,一次是替咪咪亲的。咪咪是只男猫,你们将他视为家庭

一员,所以你的朋友都知道你有两个儿子。你自小就养猫,可

你从没见过咪咪这样通人性的猫。你唤他,他居然会“嗯”地

应一声,然后热火朝天地奔到你跟前来,要不跳到你膝上,和

你碰鼻子,或者躺在你脚边打滚。儿子更是将咪咪视为最好最

好的朋友,哪怕正在哭鼻子,看见咪咪马上就能笑出来。

想到儿子和咪咪,你无声地笑了。你无意中看到屏幕右下

角的时间,已经九点一刻了!时间过得真快啊,你已经在办公

室里呆了超过十三个小时!你打开门,在门口伸了个懒腰。大

楼里比白天安静多了,但仍有不少办公室里还亮着灯。干你这

行的,钱挣得不少,都是熬灯熬出来的,日出而作,日落了你

们仍然在作。

你想下楼去吸根烟,在走廊上你碰到两个同事,彼此问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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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豆杂志 第八期 Page 35 ========

“晚安”擦肩而过。你在等电梯时,眼睛半睁半闭。电梯到达

的响声惊醒了你,你看见电梯里面有两个人,一个靠在墙上,

手上抱着公文包,头低垂着;另一个蹲在地上,手上也抱着一

只黑色的公文包,头同样低垂着。到一楼时,你看见那两个人

神奇地醒了过来,并且速度极快,居然先你一步冲出电梯。你

在他们身后笑着摇了摇头,你曾以为你已经练出了媲美马的功

夫:随时可睡可醒,可那两人的功夫远甚于你,就像计算精确

的机器人,睡与醒之间进退自如,分毫不差。

你站在街边抽烟。街上的车流依然汹涌,涛声般喧嚣。你

靠在灯柱上,吐出一口烟,顺着袅袅的青烟,你看见星光与月

光共存的天空。月光虽还很暗淡,仿佛一弯浅浅的眉毛拖在东

边的天空,但万千星光依然烘托着这勾下弦月。众星捧月捧的

一定是残月,满月之夜不见星光。

你忽然想去哈德逊河边去看看。河边一定很安静,星光和

月光倒映在水面上,应该是很美吧?你来到河边时已经十点

了。你坐在河边的长椅上,静静地望着河面。这条河你看过无

数遍,但那时你觉得你是第一次看见这条熟视无睹的河流。

月眉长大了,比以前亮了。月光、星光和灯光交织在一

起,点缀着幽静的水面,宛若万千钻石点缀在深蓝的天鹅绒

上。

偶尔有人从你身边经过,或漫步或跑步。这些人包括你自

己,都成了河的背景,并且显得微不足道,还不如一盏路灯显

眼,更不要说星光了。你下意识地吟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里的两句诗:江边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这两句诗你以前没觉得怎么着,彼时彼刻突然重如千钧,

你产生了置身洪荒的恐惧和惶惑,那种无助的感觉深入骨髓。

那时你的身边空无一人,你就是那个第一个看见残月的人。月

光渐浓,星光转淡,水面甚至河边的茅草和树林都蒙上了一层

迷离的白色,说是白色也许并不确切,说不上来什么颜色,就

像黑暗中裂出的深渊。

你感到害怕,欲起身回去。你扔掉烟蒂,又掏出烟叼在嘴

上,打火机火星闪了数次都没冒出火苗来,你正准备再次打

火,火星乍现的时候,河面上空白光乍现,刺得你眼睛都睁不

开,你甚至感到空间都扭曲了,你头晕目眩,心旌神摇,你抓

住椅背才没倒下去。你恐惧之极。

突然,你听到有声音对你说:爷爷,你好!很清脆的童

音,而且像是你儿子的声音。你放松了下来,看来你附近还有

其他人,至少有祖孙二人。

你看见你的正前方站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周身散发着

淡淡的白晕,脸上带着天真、撒娇的笑容。你惊呆了,那活脱

脱就是你儿子的翻版!那个小孩看着你张口结舌的样子,吃吃

笑起来说:爷爷,您好!我是你孙子。

要不是那个孩子看着就亲,你肯定会教训他一顿,哪来的

莫名其妙的小孩开这种莫名其妙的玩笑,不是玩笑,简直就是

恶作剧嘛!你儿子才八岁,哪来的孙子?!但你看着那孩子就

欢喜,你对他说:孩子,快回家去,当心你爸爸妈妈着急。你

要是害怕,叔叔陪你回去。

小孩听了哈哈大笑说:您是我爷爷,怎么成叔叔了?

你哭笑不得,说:孩子,别耍宝了,胡乱认人做爷爷可不

好,再说,我才三十多岁,怎么会有你这个孙子?虽然你很可

爱。

小孩小大人似地摇了摇头,说:爷爷,我真的是您孙子,

我是从未来来的,您现在,我是说你未来的现在,已经六十五

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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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的现在?什么乱七八糟的!小孩急急忙地说:爷爷,

我没时间了,爸爸就要把我抓回去了。您千万要记得明天不要

上班!

你本来就打算明天不上班,已经答应儿子带他去科学博物

馆,你还是问他为什么明天不能上班。小孩说的话让你大笑不

止,他说:你工作的大楼明天将倒塌,您如果去上班,爸爸就

没爸爸了,我就没爷爷了。我知道您明天不会上班,我只是害

怕。明天千万不要上班!

这小孩大概科幻电影看得走火入魔了。双子楼可抗七级强

震,凭什么倒?如果在“未来的现在”你已经六十五岁了,你

又怎会明天死于非命?那小孩似乎读懂你的心思,说:爷爷,

我要走了,爸爸马上就要到了。他骂我,您可要保护我呀。哦

对了,咪咪现在还活着,爸爸克隆了咪咪,哎呀,爸爸来了。

话音刚落,你的眼前再次出现耀眼白光。等你睁开眼睛,

那小孩已经不见了!你想你一定是出现幻觉了,这说明你今天

太紧张,紧张易生幻觉。

你打算回去再工作一两个小时。你看看表,吓了一跳:差

五分钟就到午夜十二点了!你记得你来的时候还不到十点,只

不过抽了一支烟的时间,怎么就过了两个小时?你抽一支烟的

时间从不超过五分钟,简直匪夷所思!真的是幻觉吗?你记得

清清楚楚,那个孩子提到了“咪咪”,还有他怎么知道你在双

子楼上班呢?难道你碰到了小天使?

你呆呆地望着天空的弦月,月亮之上是无尽的黑暗虚空,

它因此显得更加明亮、诡异。电影公司 DREAMWORKS 的徽

标就是一个小男孩坐在月钩上垂钓,现在男孩不见了,夜空也

不是蓝色的,而是黑色,罩着一层淡淡的白纱。

你取了车就直接回家,路上一直想着不久前发生的事。你

根本就想不出任何头绪,但你不愧是搞分析的,很快想出两套

推理。第一,假设你真的碰到那个孩子了:十只猫有九只叫咪

咪;无所事事的小孩恰巧看见你从楼里出来,所以他知道你在

哪里上班。第二,压根就是你的幻觉,你是自己和自己在对

话。你于是释然。人其实害怕而且不相信奇迹的,并且总有办

法用理性强词夺理解释不能解释的事情,你是在第二天认识到

这一点的。

车子上华盛顿大桥,你忍不住望向哈德逊河。月光如水,

水如月光,夜空和河流都深不见底,月儿真像一枚印出浅浅一

弯的邮戳,造物主盖的,盖在时空之上。

你回到家,踮手踮脚地走进儿子的房间。儿子睡得很香

甜,不时砸吧一下嘴,好像在品味什么美食似的;咪咪趴在儿

子的胳膊上,看到你进来,小东西微微抬抬头,看了你一眼,

“喵”了一声,又蒙头睡下。你仔细地端详着儿子的脸,湖边

遇见的那个孩子的脸此时在你脑中浮现,并且和儿子的脸重合

在一起。你情不自禁地在儿子脸上抚摸了一下,又抚摸了一下

咪咪。儿子没动,咪咪却翻了个身,四肢伸展开来,然后又收

缩回来,仰面朝天地偎在儿子身体和胳膊形成的凹陷处,轻轻

地打着呼,像个小人一般。你悄悄地倒退出去,轻轻地把房门

掩上。

你上床时,妻子醒了,睡眼惺忪地说,回来啦,都挺好的

吧?你说,都好。你躺下好一会还是睡不着,那个小孩不断地

出现,搅得你无法入睡。你终于绷不住了,把妻子摇醒,然后

把你在湖边的奇遇说出来。妻子支起身看着你,说你有孙子

了?我怎么不知道?世贸大厦可以防七级强震,怎么会倒?你

在做梦吧还是刚才出去梦游了?你只好说可能是做梦吧。妻子

就说你现在的工作太辛苦,以后有机会另找一个轻松点的,别

为了点钱把身体累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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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八点钟你才起床,窗外阳光明媚,屋后的树林

里传来鸟儿清脆的鸣叫。你伸了懒腰,心情愉悦。往常这个时

候你已经在办公室了。你给老板打了个电话说你今天不去上班

了,老板说你昨天工作那么长时间,今天休息一下是应该,他

会和上面沟通的。你问他女儿怎样了,他说问题不是很大,小

腿骨折,现在还在医院,如果没有手术反应,他今天下班后就

可以接女儿出院了。你祝她女儿早日康复,然后互道再见。你

放下电话,忽然感到有点惭愧,人家女儿因车祸住院了还去上

班,你倒好,不上班陪儿子逛博物馆。你决定等从博物馆回来

后,在家里连线上班,争取把那个模型搞出来。

儿子正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摆弄一个模型,咪咪不时伸出爪

子抓那些散落的配件。儿子用手指在咪咪脑袋上戳一下,批评

道,NO,咪咪,不许捣乱。咪咪很不高兴地“呜呜”叫着,抗

议儿子的指责,好像在说:凭什么你能玩我就不能玩?

你问儿子在做什么,儿子说他做时空机器。你笑了笑,在

儿子脸上拍了拍说,等爸爸吃完早餐就去博物馆。儿子一把抱

起咪咪,站起来欢呼:YEAH!

你热了一杯牛奶,就着麦片,边吃边看电视里的财经报

道。突然,电视画面切换到你熟悉的世贸大厦,双子楼淹没在

浓烟与火海之中,解说员用颤抖的声音说八点四十六分一架飞

机先撞击了北楼,几分钟后又一架飞机撞了南楼。你脑子一下

子木了空了,屏幕上的浓烟、大火、从楼里往外逃生的人群、

巨大的声响以及解说都离你而去,或者你离他们而去。你手中

的牛奶从你手中滑下,砸在地板上,牛奶、玻璃碎片四处飞

溅,你才惊醒。咪咪蹿到酒柜顶上躲起来,探头探脑地看着

你,儿子走过来抱着你的腿,眼睛睁得大大的,惊恐地问你,

爸爸怎么了?

你俯身抱起儿子,轻轻地拍着他后背,说,没事没事,爸

爸不小心把牛奶打翻了。你盯着电视屏幕,眼泪无声滑落。

后来你想起来应该给同事们打电话,一个个打过去,全都

是盲音。你把电话打到你老板手机上,无人接听,你听到一个

熟悉的声音说:您好,我是 PETER,请留下您的姓名和电话号

码,我将尽快回电。你留言说:PETER,请尽快给我回电。我

们一起把那个模型做好。你再也没有收到 PETER 的回音,你最

后一次看见 PETER 是在遇难者的纪念会上,PETER 的照片是

张工作照,表情严肃。

妻子上午就从公司赶回来了,一进门就把儿子和你抱在一

起。你和妻子对视着,然后不约而同看着儿子和他怀里的咪

咪。三个人一只猫,彼此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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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花

为 力

黄花时节

我们仰望天空,看大雁

在飞行中变换队形

云层滚动

黑云在白云身上写下

你,黄花

苍茫大地上

只有一朵花鲜黄

阳光在你的脸上聚焦,忧愁燃烧成

微笑,你捧着秋风顾盼

落叶厚积

每一支根茎都诉说着,地久

天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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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叠》

独善斋主

第二章 陈抱一临危受命 季雪梅逃离险厄

日头落山了,比起山外的村庄,龚家坳的夜色总要来得早

一些。家家户户开灶煮饭,袅袅炊烟,薄薄雾霭,揉合在一

道,像一条乳白色的轻纱,沿着狭长的山坳缓缓飘动。

小街不很宽,并肩可行两驮马。陈抱一从老龙头下来,走

在小街凹凹凸凸的青石路上。路边小溪潺潺,房舍透出点点灯

光,传来开门声、泼水声、炒菜声、嬉笑声,时而几声狗吠,

时而几声婴啼。听去,看去,如一曲牧笛晚唱,如一轴田园山

水。

唉,这样一个平静的夜晚,这样一个美丽的山村,居然跟

血腥的战争拴在一起,想来真是怪异,陈抱一不由地叹了口

气。

然而,上百年来,龚家坳的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怪异

的生活。白天,汉子们持枪走马,保不定就是一场白刀子进红

刀子出的玩命厮杀。夜晚,女人们斟上醇醇的水酒,软绵绵的

身子贴在男人怀里恣意嬉耍。龚家坳人不怕打仗,他们生来就

过着刀头上舔血的日子。对他们来说,打仗如同家常便饭,烟

贩子打过,八旗兵打过,护国军打过,日本鬼子也打过。不管

敌人有多多,有多强,只要老龙头嘴一张,马脚子们就成了刀

枪不入的天兵天将。哪怕外面打翻了天,杀得尸首遍地,血流

成河,坳子里还像没事一样,老人们依旧捧着竹筒水烟在大榕

树下盘古,孩童们依旧光着屁股在洗马池边嬉戏。他们相信,

龚家坳有神灵护佑,用不了几天,来犯的敌人就会丢下一片尸

体,灰溜溜地退去。到那时,龚家坳的马帮铃声又会响起,年

轻的马脚子唱起悠扬的“赶马调”,沿着崎岖的山间小道,走

缅北,赶烟会,黑漆漆的膏子变成白花花的银元,变成热辣辣

的烧酒,变成娇滴滴的女人。

可陈抱一却不敢像龚家坳人那样自信,追随着长官邱秉

义,同日本鬼子、共产党打了多年的仗,怎么也有了点经验和

判断力。他知道,战场上越是安静,就越预示着一场残酷的大

战即将爆发。昨天给了共军一个下马威,打死他们百十号人,

共军居然停止进攻,沉默了一天。这种反常的沉默让陈抱一忐

忑不安,他相信,共军绝不会善罢甘休。昨天一战,我们已经

暴露了实力,共军肯定正在调整部署,准备一场大战、恶战。

龚家坳虽然有天险可倚,但仅凭着四十多个教导团的兄弟和那

些没见过大阵仗的马脚子,想跟成千上万的共军抗衡,无疑痴

人说梦。今天算是平安地过去了,可明天呢?明天会发生什

么?陈抱一突然觉得身上一冷,抖了个激灵。

陈抱一害怕打仗,但他不愿意承认,尤其在邱秉义面前,

总感到自己的恐惧是一种羞耻。他打心里崇拜邱秉义,那才是

一条汉子,一个勇士,一名真正的军人。记得民国三十三年县

中毕业,在江南忠义救国军护送下,和几个同学辗转来到后

方,投奔了国军。从受训班出来,分配到预二师当勤务兵,第

一次战斗就遇到那场震惊世界的腾冲会战。陈抱一找不到一个

合适的字眼来形容那场战争,惨烈?悲壮?但他知道,对日本

鬼子来说,它是一场噩梦,对国军来说,它也是一场噩梦。日

本人占据腾冲两年,把那座小小的县城构筑成一座固若金汤的

大碉堡。仅仅攻打一座来凤山,上千名弟兄血溅疆场,横尸阵

前。一个营冲上去,打光了,又一个营接着上!官兵们打红了

眼,明明知道面对着鬼子的枪林弹雨,明明知道脚踩着弟兄们

的尸体,还是嗷嗷吼叫着往上冲,一波又一波,潮水一般。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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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县城那天,陈抱一亲眼看到副师长邱秉义手提卡宾枪,带领

敢死队冲进城墙。师部进入腾冲后,他又看见邱秉义浑身血污

地依在鬼子碉堡旁,脚下的战壕里,黑烟缭绕,恶臭刺鼻,横

七竖八地躺着被火焰喷射器烧焦的鬼子尸体。令他毛骨悚然的

是,每具焦炭般的尸体上都缠绕着拇指粗的铁索链。陈抱一没

看到战斗过程,但他从这些铁索链上看到了死神的阴影。鬼子

们都报了必死的决心,锁住双腿,锁住恐惧,与阵地共存亡,

把自己的坟墓死死地钉在战壕里。这不再是战争,战争是你死

我活,而在腾冲的战场上,只剩下一个字:死!失败者死,胜

利者也要死!就在那一刻,陈抱一眼中的邱秉义变成一尊天

神,只有无畏的天神,才能击倒如此凶残的死神!腾冲会战

后,陈抱一跟了邱秉义,从勤务兵到上尉副官。这些年来,他

把邱秉义当作楷模,当作偶像。他以为,只要跟定邱秉义,自

己也会像他一样,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

可是今天,这样一个宁静的夜晚,为什么心里会感到莫名

的恐惧?又是一个寒颤,从头上流到脚下,陈抱一跺跺脚,搓

搓手,加快脚步,向龚家大院走去。

龚家大院坐落在小街西头,夜幕下,乌压压的一大片高墙

屋舍。门前是一块宽阔的场子,青石铺就,中央竖立着两根水

桶粗的蟠龙木柱。陈抱一听龚三爷说过,他家祖太爷离开土司

府,独自闯荡江湖,拼打了几十年,在龚家坳

盖了这座大院。为了不忘明室皇恩,不忘祖宗

功德,大院全依老宅旧制,朱红大门北向,以

示“丹心朝北阙”。整个院落背靠南山,一共

四进,缘坡而上,寓意“步步高升”。头进大

厅会见宾朋,二进套院为长辈宅第,三进套院

为子孙居所。最后一进最为奇特,房屋都嵌在

岩石里,古木环绕,盘藤牵葛,好似山间的悬

寺,半隐半现。院落里有两洞雕券拱门通往

东、西跨院,正方大厅本来是龚家供奉祖先的

佛堂,眼下共军压境,暂时当作“滇南反共救

国军”的司令部。

陈抱一快步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气喘吁

吁,双腿打软。明亮的汽灯下,他看见邱秉义

身披戎装,站在大堂中央,正在和龚敖天说着

话。多年来,陈抱一看惯了邱秉义这种样子。

平时,他总喜欢把军装漫不经意地披在身上,

要不是那颗金光闪闪的领花,真看不出这个身

形瘦小相貌平常的男人会是个国军少将。可一

旦枪声响起,他马上抖落军装,捋起袖子,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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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浑身上下流窜着力量。陈抱一知道,

这种静动合一的气质乃与生俱来,自己想学是学不会的。而那

位救国军司令龚三爷却一点也不像个军人,他坐在大堂一侧的

檀木椅上,一脸黑胡茬子,一身黑纺短打,半开的领口露出一

团胸毛,胸毛里隐伏着一只翡翠蟠龙,闪烁出幽幽绿光。刚到

龚家坳时,陈抱一对这位江湖上名声显赫的大锅头有些失望,

觉得他匪气太盛,而且对他贩卖鸦片的行径也感到不齿,这样

的人,值得信赖吗?他曾经向邱秉义暗示过自己的疑虑,但邱

秉义一句话堵住了他的嘴:龚三爷是个抗日英雄,讲义气,有

血性,没有他,就没有我,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对陈抱一而

言,邱秉义的话总是对的,于是他把疑虑变成好奇,很想知道

发生在龚三爷和邱秉义之间的故事,只是还没得到机会。

“陈副官,快进来,我们正有事找你。”看见站在门口的

陈抱一,龚三爷洪亮的嗓门响起来。

邱秉义转过脸:“哦,抱一回来了,老龙头那边有什么情

况?”

陈抱一跨进大堂,“啪”地一个立正:“报告参座,共军

那边还没有动静。”

邱秉义点点头,将胳膊拢抱在胸前,像是对陈抱一说,又

好像自言自语:“快了,一天的时间,足够他们准备了。”

“参座,有什么事,请吩咐!”

邱秉义没有直接回答,却问道:“吃过晚饭了吗?”

“没有!”

“你先去吃饭,要吃饱。半个小时后到这里来。”

“是!”陈抱一立正,敬礼,转身离去。

看着陈抱一单薄的背影,龚三爷压低声音:“秉义老弟,

把阿梅托付给这个毛头小伙子,你放心?”

邱秉义略有所思,继而缓缓地点点头:“三哥,抱一跟我

多年,知根知底,他办事稳健,为人谨慎。如同三哥你我二人

生死相交,他和我也有兄弟情分。”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先去看看阿梅,半个时辰后,

送他们出去。”龚三爷双手拍击了两下,唤进一个女佣:

“去,把二少爷叫来。”

下院西厢房里亮着灯,季雪梅坐在桌边默默发呆。灯捻子

又烧焦了,一点豆大的火,颤巍巍地抖动,就像她的心,颤巍

巍地燎成一团。再过一会儿,就要走了,这一去,不知道哪一

天,才能再见到秉义。她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腹部,一抹愁楚涌

上眉尖。一年多前,跟着秉义从芒腊山突围,连日逃亡,饥寒

交迫,由于过度的疲劳和惊吓,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流产了。五

个月啊,那个曾在腹中蠢蠢欲动的胎儿,给她带来多少做母亲

的欣喜,就这么没了,没睁开眼睛,没发出声息,在血污中抽

搐了两下,安静地离去,孤零零地躺在阴冷潮湿的密林里。那

个小小的身体,多少次出现在她的噩梦中,她梦中又哭醒了多

少回。一想到这里,季雪梅心如绞痛,悲伤欲绝。她咬紧嘴

唇,暗暗发誓,这一次,无论多难多苦,也要保住腹中的孩

子,也要保住秉义的这条根。她可以跟着丈夫,留在缅北的大

森林里,但她恨那块鬼地方,除了土匪鸦片就是瘟疫瘴气,决

不能让孩子出生在那种恶劣的环境里。可是,不留在缅北,就

无法和秉义相守在一起,这般别离的苦楚,让人五脏具焚,心

肝欲摧。季雪梅两眼模糊,泪水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

门开了,灯火摇晃了几下,陡然熄灭,只留下灯捻梢上一

丝暗红色火烬。邱秉义摸黑走近桌前,擦亮火柴,点燃了煤油

灯,看到娇小赢弱的妻子满面泪水,不禁也跟着难过起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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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地坐在她身边,紧紧地把她拥进怀里。

过了一刻,他悄声问道:“阿梅,都准备好了?”

“嗯。”季雪梅抽出手帕,擦干泪水,挽起身边的青花包

袱。

“到了姑妈家,一定要深居简出,千万不能让共党发现你

的身份。我会告诉抱一,不把你安排妥当,不准他回来。”

“嗯。那你呢?你还想在这里打下去?”

“你放心,我料定明天共军将大举进攻,我不会作赔本的

买卖。三哥和我商量好了,一旦情况有变,我们就退到缅北。

等共军大部队撤离后,我们再杀回来,跟他们打打游击。”

季雪梅把手帕按在胸前,舒了一口气:“这样才好。你一

定要好好活着,我和孩子不能没有你。”

邱秉义神色凝重地说:“我以忠诚对党国,党国不会丢下

我们不管。我尽快和台湾方面联系,做好安排,短则半载,长

则一年,我就派人接你们去香港,去台湾。”

“菩萨保佑,但愿我和孩子早一天见到你。”季雪梅抚摸

着丈夫消瘦的脸颊,温柔地说:“看看,你又瘦了。这些天,

我和抱一不在你身边,你可要学会照料自己。”

邱秉义苦笑道:“我只会打仗,就是不会照料自己。”

季雪梅颦起双眉:“不行,那我自己走,把抱一留给

你!”

“好好好,我听你的。不过你也要答应,一定照顾好你自

己,照顾好我们的儿子。”

“你别美,偏给你生个闺女。”季雪梅羞情脉脉,一头秀

发埋在邱秉义怀里。

“那更好,龙凤胎,一儿一女。”邱秉义呵呵一乐,在娇

妻挂着泪花的笑靥上深深一吻,接过她手中的包袱,搂住她站

起来:“走吧,时间差不多了。”

此刻,龚家佛堂里已经等候着三个人。龚三爷四平八稳地

坐在檀木椅上,三个手指缓缓地摩挲着胸前的翡翠蟠龙,凌厉

的目光打量着面前两个年轻人。左边是二儿子龚逸尘,从装扮

上看,像一个傈僳阿哥。他足蹬麻耳草鞋,下身穿一条及膝的

炭黑宽边短裤,上身披一袭土褐麻布,从腋下穿过,系到胸

前,左肩右臂袒露,在汽灯的映照下,结实的肌肉焕发着古铜

色光泽。右边是陈抱一,他按照龚三爷的吩咐,脱掉国军军

服,换了一套草黄色的旧军装,上面缝着一块“中国人民解放

军”胸章,腰束皮带,斜挎驳壳枪,精神抖擞,看上去像个不

大不小的共军干部。

“行,还不错。”龚三爷赞许地点点头:“陈副官,这次

拜托你了。从这里到昆明路途遥远,共军盘查得很严,你要多

留几个心眼,一定要确保阿梅安全。”

“是!司令,你放心。参座和夫人待我如兄嫂,有我在,

就有夫人的安全。”

“等你把一切安置妥当后,先回双江镇,找徐记客栈的徐

掌柜接头,他会帮助你找到我们。”龚三爷把目光转向儿子:

“老二,见到徐掌柜知会他一声,让他负责安排陈副官归

营。”

“阿爸,这还需要你交待?放心好吧。不过,万一徐掌柜

被共军踹了窝,该怎么办?”

龚三爷紧拢双眉,沉思了一会,说道:“你先去办妥我交

代给你的事。如果徐掌柜出了岔子,你暂时留在双江,等陈副

官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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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逸尘望着陈抱一笑笑:“抱一兄,你放心吧,小弟会亲

自接你回来。”

陈抱一抱拳致谢,心里却盘旋着个疑问,龚家爷儿俩只教

我如何回来,但是,我们如何出去呢?送夫人到昆明不难,可

谁都知道,到昆明只有一个出口,那就是老龙头。山外被共军

围得铁桶一般,连只鸟都飞不出去,我们三个大活人,其中一

个还是行动不便的孕妇,怎么可能闯出包围圈?陈抱一把这个

疑问憋在心里,因为他是个军人,上司没有发话前,不该问的

就不能问。

“干爹,我们来了。”季雪梅在邱秉义的搀扶下走进大

堂。

“阿梅,过来。”龚三爷招招手,从身边茶几上拿起一个

沉甸甸的小布包,有点伤感地说:“阿梅呀,为了孩子,你要

多辛苦了。干爹也帮不了多少忙,这几根条子,送给孩子作见

面礼吧。”

“三哥,你这是……”

“秉义老弟,这是我送给阿梅和孩子的,跟你没关系。”

看到这种场面,陈抱一和龚逸尘相视一笑。刚到龚家大院

时,陈抱一听到参座夫妻俩一个喊干爹,一个喊三哥,觉得很

滑稽,有这么叫的吗?岂不乱了辈份。有一次和二少爷喝酒,

才从他嘴里了解到一些缘由。原来早在参座成亲前,阿梅是龚

三爷的干女儿,参座是龚三爷的结义兄弟,而龚三爷作了他俩

的大媒。成婚那天,参座想随着夫人改口,只见龚三爷端起一

碗酒,仰天大笑,什么狗屁辈分,咱爷们各交各的,秉义老

弟,阿梅丫头,来,干杯。对龚三爷这种藐视世俗的豪爽,陈

抱一钦佩万分,因而听到参座夫妇口中的“干爹”“三哥”,

也就不觉得别扭了。

“阿梅,一路保重。”龚三爷站起来,把布包放在季雪梅

手里。

季雪梅眼含泪水:“谢谢干爹。你也要多保重。”

邱秉义走到陈抱一身边,问道:“身份证件都带上了?”

“是,参座。证件、路费、干粮都全了,是司令准备的。

从现在开始,我不再是你的副官,而是一名解放军连长,护送

师长的妻子到昆明看医生。”

邱秉义对陈抱一的应对非常满意,他一直很赏识这位年轻

的副官,一半出自于他的机敏持重,另一半出自于他对自己的

忠诚。尤其是后一半,邱秉义特别看重,忠诚乃是一个人的立

身之本,对朋友,对上司,对党国,惟忠诚二字马首是瞻。邱

秉义掏出两封信:“这是给我姑爹、姑妈的,上面有他家的地

址。我对他们近来的情况不了解,你到了昆明后,一定要谨慎

从事。”邱秉义把第二封信在陈抱一眼前亮了一下,信封上写

着“非常之事,方可拆阅”,然后将信一并交到陈抱一手中:

“抱一,论公我是你的上司。但这次是私事,我不是参谋长,

你不是副官,我只将你当作我的好兄弟,愚兄拜托了。”

陈抱一感动得热血沸腾:“大哥,小弟必当竭尽全力,以

命相报。”

“小兄弟,好样的。”龚三爷在一旁竖起大拇指:“你们

该上路了。走之前,有件事不得不说。按照龚家祖训,严禁外

人进入龙洞。今日之事,实属非常,老夫只好权宜,但是要委

屈抱一和阿梅了。”

龚逸尘拿出两条黑布,双手抱拳,向陈抱一做了一楫:

“抱一兄,得罪。”

听了龚三爷的话,看到龚逸尘手中的黑布条,陈抱一豁然

开朗,怪不得他们不说如何出去,原来他们早就智珠在握。关

于龙洞的传闻,陈抱一隐约听说过,只是不大相信罢了。刚才

在老龙头观察敌情,听到几个马脚子议论能否守住龚家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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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老马脚子还说,三爷家里有一个藏宝洞,洞的入口就藏在龚

家大院里,除了龚家父子,谁也找不到,为了保住那里面的金

银财宝,三爷也要打下去,决不会放弃龚家坳。由此看来,藏

宝洞的传闻并非虚构,龚家大院里果然有一个秘密的龙洞,而

且这个洞不仅有入口,肯定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出口。想到这

里,陈抱一不得不由衷地佩服龚三爷,为了朋友,他竟然违背

龚家的祖训,让外姓人进入那个隐秘的龙洞,就凭龚家父子这

份义气,自己还有什么委屈可言。他微笑着点点头:“请!”

眼前陡然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阿梅姐,我背着你。抱一兄,你拉住阿梅姐的手。”

“当心,下石阶。”

“抬高脚,过门槛。”

“低头,把腰弯下来。”

“路窄,两边有水,脚步放慢,走直。”

……

陈抱一紧紧拉住季雪梅冰凉的手,另一只胳膊挎着大大小

小的包袱,在龚逸尘的指挥下,亦步亦趋,只感到忽上忽下,

忽左忽右,由热变冷,脚下打滑,耳边响着滴滴嗒嗒的水声。

约莫走了大半个时辰,龚逸尘停下来,轻轻放下背上的季雪

梅:“阿梅姐,抱一兄,你们稍等。”

陈抱一应了一声,在黑暗中伸出胳膊扶住季雪梅:“夫

人,你还好吧?”

“没事,有逸尘背我,他累得不行,我很是安逸。”

正前方传来“扎扎”的响动,一股劲风吹来,夹带着草腐

花香。

“阿梅姐,抱一兄,我们要出去了。洞口都是仙人掌,你

们顶上这块毯子,护住脸和手脚,防止刺伤。”龚逸尘把一张

散发着浓浓霉味的毯子盖在陈抱一和季雪梅头上。

陈抱一将毯子紧紧地护在季雪梅一侧,手拉着龚逸尘的后

衣襟,从针刺和荆棘中硬挤了出来,只觉得有无数根钢针扎在

自己身上,背后“砰”地一声闷响,他猜想那是洞口石门合拢

的声音。

跌跌撞撞地又前行了数百米,龚逸尘站住了,揭去他们头

上的毯子,解开他们的黑眼罩,用手电筒指着草丛中一条荒芜

小道:“沿这条小路下去四里,就有一条大路通往临沧,你们

从那里搭车去昆明。电筒给你们,阿梅姐,多保重。抱一兄,

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话音未落,矫健的身影已消遁在

夜色中。

陈抱一回头看看,近处是密密麻麻的刺藤和仙人掌,远处

是朦朦胧胧的山影,竟不知自己是从哪里走出来的。他整理了

一下军装,抖落掉粘在上面的草枝刺梗,搀扶起季雪梅的胳

膊:“夫人,咱们走吧。”

季雪梅歪过头来,微微一笑:“抱一,还叫夫人,该改口

了吧?”

“是,”陈抱一腼腆地笑笑:“阿梅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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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楼之恋》 吴友明

第二章

土楼新居(1)

江城,有一千三百多年历史,九龙江在这里穿过,四百米

宽的江面上,滔滔江水席卷着闽西南山岭的林涛,滔滔不绝一

路高歌而去,流入浩瀚的东海。

这是动荡年代的一九六九年一月的一个阴沉沉的早晨。浓

云迷雾笼罩着这个小城,遍布小城的骑楼群似乎在阴雨中摇摇

欲坠,江边的那几棵长须垂地,树冠似擎天大伞的古榕树也似

乎在阴郁中苟延残喘。

今天就要下乡了。走在小城的街道上,身材高大的张剑驰

的脚步似乎比往日急促,他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搏击九龙江水

了,不能在落日余辉里看渔船归航了,不能在那火红的凤凰树

下听南音袅袅了。下乡的浪潮汹涌澎湃,大势所趋,市里几所

中学的老三届知青率先报名,城镇居民也纷纷被卷入激流中。

他家住在一条小巷里,家具不多,一大早,他就请人帮忙

把自家的家具抬到大街,等待运输车来装运。

他把家具摆弄完之后,深情地看着这个他住了 17 年的城

镇,蒙蒙细雨飘在大街小巷,仿佛从千百年前飞来,一点一滴

地亲吻着这座小城街巷的每一寸土地,把古意盎盎的骑楼飘荡

得情深深泪蒙蒙,人们纷纷走进街廊避雨。

这时,他看到附近的一个骑楼街亭里,一个八九岁的小女

孩正在街廊踢毽子。当行人走过她身边时,她会边踢毽子边灵

巧地闪过,毽子不落地。好像是她家人叫她了,她才不情愿的

停下来,刚想把毽子放进口袋,忽然她的身子背后被人推了一

下,手中的毽子被人抢走了。剑驰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和她

年龄相仿的满脸霸气的小男孩抢走了她的毽子。她一发怒,双

目圆睁,抓住男孩的衣角:“还我!”这个小男孩用讥讽的语

气说:“得了吧!反正你们都要到乡下了,这东西也没用。”

说着,满不在乎地把毽子扔给另一个手里拿着橡皮弹弓的小

孩,,这个男孩把毽子套在弹弓上正要射出去,剑驰一个箭步上

前,把毽子从小孩群中夺回来,那几个小孩看到这个人高马大

的大个子男人,一哄而散。

剑驰走到小女孩身边,想把毽子还给她,才发现这是一个

非常漂亮的小姑娘。一張完美瓜子臉上,有着玛瑙般的细嫩肌

肤,翡翠般的美瞳,及柔软、微笑的樱唇。眼球乌亮,像两个

晶莹剔透的黑珍珠,闪烁着梦幻般的光彩。

他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他们为什么抢走你的毽子,毽

子还给你。”

“我叫王文娟,谢谢你!叔叔!他们是我们学校里的同

学,红五类子女,总是欺负我。这是我最后一次在自家门口踢

毽子了,因为今天我们家就要去上山下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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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有此理!红五类子女就能无法无天了,不怕他们,对

啦,刚才谁叫你了,你们家也要去下乡吗?”

“是的,我的爸爸妈妈和两个姐姐正要把家具搬到外面。

就在我踢毽子的这个街廊,很快就会摆满我家的家具。然后这

些家具就被装上大汽车,我们全家就搬到乡下了。也许,我再

也回不到这个小城,再也回不了这个家,再也不能在自家门口

踢毽子了。”

剑驰说:“快去帮忙你的爸妈搬家吧,我们家也要下乡,

听说是到永靖县,我们是同一个居委会的,可能会在同一个公

社呢。”

“那好啊!”文娟大喜。她微笑时,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

牙齿。

他们正说着,雨慢慢停了,骑楼走廊上的人们又走下大街

行走。不一会儿,大街上已经熙熙攘攘。不少长途客车和货车

驶进江城的街道,准备运送下乡人员和他们的家具。江城的老

街道都还是那种两旁带骑楼的窄小街路,纵横交错,平时很少

见到大汽车入街,车轮碾过水泥路面,不堪承受其重负,骑楼

都会微微颤抖,几百年前的人们建立的这座小城,从来没想到

世界上会有汽车。小城小街大汽车,象征着那个时代的革命车

轮滚滚向前,上山下乡运动遍布中国城乡。

离王文娟家不远的地方就是居委会,居委会门口前人头攒

动,锣鼓喧天。一条大红布帘横街悬挂,上面写着“热烈欢迎

知识青年和城镇居民到农村去”。骑楼走廊的墙壁上,贴着下

乡人员光荣榜。长方体的红砖廊柱上都喷上黄底红字的毛主席

语录。原来的窗户木雕花和门匾八卦图也被毛主席语录和革命

大标语取代,红太阳的光辉照遍大街小巷,原来安详的小城镇

显得那么躁动不安和激昂亢奋。

今天是江城在文革后第一次大规模下乡人员启程,在下乡

人员中,有下放的国家干部、大红大紫的红卫兵头头、“红五

类”,也有早已被打倒在地上又踩上一脚的地富反坏右和牛鬼

蛇神、新上线“的七种人、“臭老九”等等。按类型分,有知

青、社青和城镇居民。

喇叭里传来毛主席语录谱写的歌曲,歌声激昂:“世界是

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

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

托在你们身上……”

插队知青和居民们个个胸前佩戴着大红花,一群有组织的

中小学生在工宣队员的带领下高呼着口号:

坚决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

热烈欢送知识青年和城镇居民上山下乡!

土楼新居(2)

当张剑驰和他的父母上了一辆桔黄色的老客车之后,他发

现了王文娟和她的一家人随后也上车了。很明显,一对中年夫

妇是她父母,两个比她大的女孩是她姐姐。原来他们两家竟然

是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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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驰坐在中排左边靠窗的位置,他招呼文娟坐在他身边。

文娟自然高兴极了。她的爸爸妈妈坐在前排,两个姐姐坐在后

排。她告诉剑驰,她的父亲叫王祥,母亲叫康茹。大姐叫文

徇,二姐姐叫文芳。剑驰也介绍了自己的父母亲给王家,大家

互相问候寒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动荡的车

厢里沁出缕缕馨香。

这时车要开了,送行的家长们拥挤在客车的窗口前向孩子

们含泪告别。汽车开动了,送行的人群有人放声大哭。车上的

知青们哭着从车窗中伸出手,向亲人们告别,离别的悲痛瞬时

笼罩了整个小城街巷。

汽车慢慢在街道上走,很多送行的人在跟着车跑动。汽车

上公路后加速前进,车轮卷起雨路上的泥巴,把几位跟车的人

喷溅了一身泥水……

车子上了公路,车窗外细雨蒙蒙,沿途是九龙江下游肥美

的河谷地带。有当年以”龙江风格”闻名全国的龙江公社,冬

闲的田野种满紫云英,在小雨中舒展着翠绿;有”闽南碑林”

之称的云动岩,突兀在鹤鸣山上,奇葩的岩峰在云雨中露显峥

嵘……。张剑驰想:这就是我即将要告别的美丽的家乡啊!他

是多么羡慕他的几位农村的同学,他们的家就在这里,在这被

喻为”鱼米之乡”“福建粮仓”的漳州平原的黄金宝地。

剑驰正沉思着,只听文娟叫他:“我见过你!挂红布联的

叔叔。刚才你拿毽子给我之后我想起来了。”

“是吗?”张剑驰也想起来了:“挂红布联?!”……这

两年他经常在居委会服务,和几个知青负责悬挂横街的红布

联。不久前他刚好敲门进了王文娟的家,要上她家的窗台外悬

挂。王文娟打开门:“你找谁?”张剑驰看到是一个八、九岁

的小女孩,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美得让人不敢多看几眼。暗

想,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因笑道:

“我们要上你家的窗台外拉绳子挂红布联,你家人呢?”“家

里人都不在,你们自己上楼吧。”小姑娘毫不犹豫地让他进

来。张剑驰听她说话时,看她的双眼皮下的睫毛忽闪忽闪的眨

巴着,令人惊乎上帝造人的奇妙,惊叹这世界有她是多么的美

丽!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女孩。

刚才,他见过王文娟之后,好像觉得以前什么地方看到过

她,但他一直回忆不起来。原来是这个美丽的小姑娘!

王文娟这时也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当时她打开门时,看

着张剑驰,一愣!哪来的高个子小伙子?穿着一身洗白了的旧

军装,有一头自然弯曲的卷发,高高的鼻梁,明亮深邃的眼

睛,不经意间就把她的心给摄住了。她想他一定是好人,好人

才会这么英俊……

“小伙子你好!我是王文娟的父亲。你自己一人去下乡

吗?”坐在张剑驰前座的王祥转过头来和张剑驰搭话,打断了

张剑驰的思绪。那一天张剑驰到他家挂标语时,他正被关押

着,所以两人是第一次见面。

张剑驰看着王祥,中等身材,脸型较瘦消,穿着一身旧的

蓝色的毛式中山装,戴着一副老式方框大眼镜,神态质朴而慈

祥,就如印象当中所常见的和蔼的老师傅的形象,一看就是那

种老实本分的城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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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我是老三届,六八届初中毕业生。”张剑驰礼貌

地回答。

“听说我们这一车的人分配在同一个生产大队,是在闽西

南山区的永靖县,有很多土楼。我们家没有一个年轻劳力,不

知道那个地方好不好?工分值高不高?”几乎每个下乡的人,

首先想了解的是工分值。

“我也不知道!大叔!车到山前必有路,到了再说

吧……”

“你知道土楼有多大吗?”王文娟忽然站了起来,打断了

张剑驰的话。这些日子,王文娟听说她们要下乡的地方有很多

土楼,她想张剑驰一定看过土楼。

王祥对兴致勃勃的小女儿说:“坐下!好好听小张叔叔说

话。”

“大土楼就是那么大,土巴巴的可以装下一村人。”其实

张剑驰也没看过大土楼,只是双手在空中划了一圈。

王文娟也模仿他的动作划了一圈,却忽然调皮地在张剑驰

的鼻子上勾了一下。张剑驰摸摸鼻子,轻轻捏着王文娟的小

手:“敢不敢!”

小闺女的手怎能让大男人的手一捏:“痛死我啦!”

剑驰说:“对不起!让我看看你的手。”

“骗你啦!”她嘻嘻笑道。

两人在车上乐得前扑后仰,好像要去天堂旅行。

“阿娟!你今天不晕车吗?”王文娟的姐姐王文徇从张剑

驰的后座递过一包干杨梅,要给妹妹。她知道王文娟会晕车,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她的精神那样好。

“阿娟!我们换一下位置,你坐窗口吧!”张剑驰听到王

文徇的话,也嘻皮笑脸地唤她的乳名,赶快起身要和王文娟换

座位。

十三岁的王文徇一直在王文娟的后排听他们讲话,她最不

喜欢和男孩子搭话,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却不讨厌张剑驰。就

在张剑驰站起来的时候,王文徇两眼直直地望着他:“我见过

你!”

“你怎么也认识我啊?”

“一年前我和妹妹王文芳在九龙江洗衣服,我妹妹不小心

掉到水里,我要拉我妹妹,连我也掉下去,我们刚落水,手脚

不停地挣扎,吃了几口水,是你和另一位朋友马上把我们姐妹

俩拉上岸。“她灿烂的眼神静静地望着他,头上冒着汗,脖根

儿耳根儿都红透了。

剑驰终于想起来了。去年江城市为了纪念毛主席横渡长江

七周年,正在筹备举办畅游九龙江活动,将有几千人从上游五

公里的江面顺流而下游到江城。张剑驰和他的朋友们当然不能

错过这好玩的份儿,天天下水玩儿。有一天他穿着红色的游泳

裤,刚刚往水里一个鱼跃,耳边传来一个女孩子“哎呀!”的

一声呼叫,凭他的经验,是个女孩子落水了。他马上双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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踢,双手在水里划个大圈,来个浪里飞转,再把左手靠在额前

挡住眼前翻滚的水泡,隐隐约约看到几米开外好像两个女子在

水里胡乱拉扯着,渐渐往下沉没。他再来一个“水中探花”,

收拢双脚,双手伸直,狠劲一蹬,身体成一条直线,像一条敏

捷的飞鱼,箭一般地射出,一下子就抓住了一个女子的右手,

那个女子本能地抱住她,他只觉得一个柔软的身躯紧紧贴在自

己胸前,看不清楚另外一个女子的位置,他只能先把身上的这

个女子救起来,他身材高大,抱着一个小女孩游出水面应该可

以轻松自如,于是他用力游出水面,好在这个位置离码头只有

几米远,他一手抓住码头前的一条渔船,渔船上的一位渔家少

女马上把他们拉上来。那位女子一上船就仰面呕吐。“还有一

位没上来!”他听见有人高声喊着,立刻又跳入水中,游划了

一阵还看不到,只好浮上水面。“张剑驰!上来吧!没事了!

另一位也救起来了!”又有人喊着,他跃出水中挥手表示知道

了,游回岸边的那条渔船,伸手吊住船沿,引体向上翻身上

船,看见两个女孩子躺在这条船上,已经清醒过来了。他看到

的他一个朋友浑身湿漉漉也在船上喘着气,不用说是他救了另

一个女孩。很显然,当他救的这位女孩抱住他时,无意中挣脱

了另一个女孩的手,而另一个女孩在水中被他的这个朋友救

起。“没事了!我们可以继续横渡了。”他对船上的朋友说,

那位朋友大气喘定:“好吧!”两人又一齐跃入水中。

剑驰一直不知道这两个女孩的名字,直到今天,他看到眼

前这位少女,才认出就是当时在水里抱住他的女孩。“我也想

起来了,你叫什么名字?”他不好意思地问。

王文徇红着脸说:“我叫王文徇,那是我妹妹王文芳。”

“小事一桩。”张剑驰一边回答,一边看着和王文徇坐在一起

的王文芳,“怪不得我第一眼看到王文娟时就觉得眼熟,你们

三姐妹很像,是一个模子因出来的,像!太像了!”王文徇

说:“那时我刚清醒过来时,躺在船上,只看你一眼,就永远

记住你的模样。”张剑驰幽默地说:“我差点被你抱得喘不过

气来……”王文徇的脸红得像熟透的西红柿,赶快转到一边。

王文芳赶快接着说:“我当时头昏脑胀的,不停地喘气,不知

道是谁把我们救上来的。”

王祥和康茹听他们说话,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惊讶

地看着两个女儿的救命恩人,感动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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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只小小鸟 陈河

打那天开始,不知不觉,马红堡在多伦多呆了两个月了。

三月初,加拿大的学校有十多天的 MARCH BREAK(春

假)。利用这个时间,马红堡跟着杨靖邦去基尔街的一个华人

驾驶学校去学驾驶。

驾驶课程分为课堂理论和上路驾驶两部份,穿插起来上。

来上课的有二十多个人,有几个留学生,还有一些大陆来的移

民。讲课是个香港教练,国语很糟糕,还不时夹上几句广东味

的英语。一天上午课间休息时,大家都跑出了教室。马红堡和

杨靖邦到室外抽了根烟。杨靖邦要去吃东西,马红堡不饿,独

自回到了教室。这时他听到附近有一只手机响了,但是没人

接。那手机的铃声有点古怪,听起来象是啄木鸟的嘴巴敲木头

的声音,一阵紧接着一阵。手机一直响着,马红堡听到手机的

声音是从墙边那排座位的第三张桌子的抽屉里发出的。虽然没

人接,那声音却固执地响个不停,令人心烦。过一忽那手机不

响了,马红堡翻着驾驶规则的考试题目,突然那手机又响了,

吓了他一跳。不知为甚么,这个手机的声音让他十分不安,不

过这一回手机只响了几下就停了。这个时候课间休息的时间结

束,外边的人陆续回到了教室。马红堡注意着那张桌子,看到

一个女孩子在位子上坐了下来。马红堡事先并没有注意到课堂

里有这么一个女孩子。不过他没有注意到她是有理由的,因为

她的样子很普通,不是那种会立刻吸引你眼球的靓女。现在马

红堡知道了她是那只铃声象啄木鸟敲木头的手机主人,所以对

她有了好奇心。他看到她身材瘦削脸色苍白,齐肩的头发染成

了黄色,是稻草一样的颜色,枯干没有色泽。她大概不会超过

十八岁,可身上没有一个少女的青春活力的样子,而是显得神

情恍惚。马红堡看她坐了下来,但是她并没有去看手机。马红

堡走到她身边,对她说:

“嘿,同学,刚才你的手机响了。”

她猛地转过身来,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眼睛盯着马红

堡。

“你怎么知道的?你有没有接我的电话。”

“没有,谁接你的电话啦!”马红堡气得满脸通红。

她急速地从抽屉里拿出电话,翻开盖子看了一下,站起来

就往教室外边跑。这个时候上课的教练已走进了教室。

“神经病!好心没好报。”马红堡对杨靖邦说。

“我看这妞有点不对劲,一惊一乍的,身上一定有什么事

情。”杨靖邦说。正说着话,那个女孩子走回了教室。她急忙

收拾了抽屉的东西,快步走出教室,连个招呼都没和老师打。

“她真的有事情,提前走了。”马红堡的不快还没消散。

“暴暴,你怎么知道她会有事情呢?你知道她急急忙忙去干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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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吗?”

“我怎么知道?你以为我有特异功能啊?你想那么多干什

么?你想泡她啊?我说你最好别打她主意,我总觉得她这人有

点不对劲。”

“不会吧,她可能是一种超级冷感的女孩。好了,不说

了,我不会再说这件事了。”马红堡说。

第二天,杨靖邦睡懒觉不愿起床,因为前一个晚上他和朋

友在网络上打电子游戏到天亮。马红堡只得独自去了驾校。今

天是上路驾驶,一个教练带两个学员。本来他是和杨靖邦一起

合练的,杨靖邦不来,教练临时找了个人过来。马红堡看到,

竟然会是有啄木鸟手机的那个冷感女孩。那女孩的脸上无表

情,像不认识马红堡一样。教练让他和女孩猜石头剪刀布,赢

的人先开车。女孩赢了,上了驾驶座。马红堡坐到了后排。

“扣好安全带!倒车起步。”驾驶教练下达口令。“出场

地门之后左转弯!”

坐在后排的马红堡觉得车子猛地一退,摇晃了好几下,然

后车子开始前行了。他惊奇地看到,车子出了场地后是向右转

弯了。

“我是说左转弯,你怎么向右转了?”教练向开车的头发

染成黄色的女孩喊道。

马红堡紧紧抓住座位前的把手,虽然车不是他开的,可他

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一种做错了事一样的负疚感。他看到开车的

女孩两只手僵硬地攥着方向盘,她的头颈直直挺着。从挡风玻

璃的反光镜上,他看到女孩有点眼神发直。看她的样子不是因

为新手上路的那种紧张,而是精神处于混乱的状态,无法集中

注意力。马红堡心里叫苦:暴暴!都是给你害的,你要是不打

电游不睡懒觉,我也不会摊到和她同一个车练习了。

“红灯!减速,减速!”教练喊着,车子还是高速冲向十

字路口。好在教练脚下装着副刹车装置,他把车停了下来。

“集中精力!你怎么啦?是不是生病了?”教练喊着。

马红堡看见头发焦黄的女孩摇了摇头。反光镜里她的脸色

还是那样的苍白,象处于梦魇之中。车子在绿灯之后又开动

了。

马红堡的双手紧紧抓住前座扶手,手心里全是汗水。他十

分紧张。这个时候车子已在埃格灵顿大道上。这条路是多伦多

繁忙地带,有大量的车流通行。突然之间,马红堡看见左右两

边各有一辆庞大的超长货箱车,好像是两个移动的峡谷一样。

马红堡感到眩晕,好像货箱车会有一种把他吸进去的力量。马

红堡看到倒车镜里女孩的脸还是那样做梦一般,车子游来游

去。教练感到了事情不对头,赶紧伸过手把住方向盘。但已经

来不及,车子象是被大货箱车吸引住了一样,直往它的轮子上

靠。嘭地一声,车头弹了开来,驾驶室这边的玻璃全碎了。撞

向另一边的车子,教练死命把住方向盘,车子嘎吱嘎吱响,全

是金属摩擦的尖利的声音和碰撞的火花……嘭地一声巨响,马

红堡被爆开的汽袋紧紧压住,他以为自己马上要死了。这个时

候车子终于停了下来。马红堡运气很好,一点也没受伤。他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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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里爬出来,看到女孩还在驾驶室里,满头是血,身上全是

碎玻璃。她已昏迷过去。教练脸上也都是血,不过人还没事。

不到五分钟,救护车和警察赶到了现场。很快还有一辆庞

大的红色消防车也开来了。整条路交通都封闭了。

马红堡看见救护人员把女孩放在担架上,把她的头部固定

住,给她戴上了氧气,推上了救护车。

“Are you her boyfriend?”(你是她的男朋友吗?)”穿制服

的救护人员问。

“不,我只是她的同学。”马红堡说。

“跟她一起去吧,她需要一个男孩。”救护员说,让马红

堡也上了救护车。然后拉着警报飞奔而去。

“她的伤势很重吗?”马红堡问。他看到救护员在给她量

血压,注射针剂。

“不,看起来不是很重,很快会醒来的。”

果然,在到达北约克医院急救中心后不久,女孩醒来

了。她睁开了眼睛,看见了马红堡,神色茫然。她吃力地说:

“我在哪里?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医院的急救中心候诊室,刚才发生事故了。”

她看着天花板,看着隔离间的印花布帘子,呆呆想了半

天,似乎想起了刚才的事。她转头向马红堡,说:

“我怎么一点力气也没有,告诉我,我是不是快要死掉

了?”她看着马红堡。

“不可能啦,医生说过你的伤不重,很快会好的。”

“真不好意思,我的车开得太烂了”

“还算运气啦,没有出人命。”马红堡心里想:比起开

车,你的脾气更烂。他说:“你也是留学生吗?你叫什么名

字?”

“是,我是约克大学的,我叫周琴。你呢?”她说。她的

脸上有了一点红润,甚至还有了一丝笑容。

“我叫马红堡,刚来不久,还在维多利亚预科语言学

校。”马红堡说。他看到了女孩不在紧张状态的时候,她的脸

还是蛮好看的。她还显得很虚弱,说了几句又闭上了眼睛。

这个时候一个护士掀开隔离门帘,进入了候诊小间。她把

一套病员消毒服装拿过来,要把周琴的沾满血迹的衣服脱掉,

换上病员服。护士大概以为马红堡是她亲密男友吧,当着马红

堡的面把周琴的上衣解开了。马红堡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就出

现了周琴的身体。护士还让他扶住周琴的肩膀,一剪刀把她的

胸罩袋子剪断了。她的一只乳房毫无准备地出现在马红堡眼

前。马红堡赶紧闭上了眼睛,把头别开来。护士给她换好衣

服,然后说了一大堆的话后走了。马红堡对这些医学的语言一

句也听不懂,护士的意思是说周琴接下去要做全面的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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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T、核磁共振、超声波、拍 X光片。

“糟糕,刚才全让你看到了。”周琴有气无力地说。

“没有啦,我只看到一点点啦。我不是故意的。她动作太

快,我想闭上眼睛了,把头转过去都来不及了。”马红堡的脸

涨得通红。他回避着周琴的眼睛,但是他能感觉她的眼睛在看

着他,在眼睛最深邃的地方有一种奇异的波光。这种奇异的波

光让马红堡的内心突然产生了颤动。女孩子就是这样,你看了

她什么,就欠了她什么。

然后一个身材高大手臂上有刺青的白人男护士走进来,把

可移动的病床滑轮放下来,把葡萄糖输液袋子挂在床头柱杆

上,推着床走向了影像核磁共振检查室。他让马红堡收拾起周

琴的衣物跟随其后。

白人男护士推着担架床大步走,在拥挤的过道十分准确前

进。然后上了一个电梯,进入了空洞寂静的长廊。男护士在一

个巨大的不锈钢推门边按了一串号码,大门徐徐开启。又走了

一段路,病床停在了走廊边。一个金色头发的女护士出来,核

对过周琴的名字,把病床推进M.R(核磁共振)室。三分钟后

护士又出来了,让马红堡进去签一个字。签过字,他们给周琴

注射了一剂药水。周琴说一种金属般的热浪开始波及她全身。

签完字之后,马红堡往一边退,呆到了视频室里。他看到

机器轰鸣着,各种指示灯光闪烁。周琴躺着的滑板被推进一个

圆环。而在这个时候,他惊奇地看到了大型屏幕上出现了奇特

的图像。开始他不知这个图像是什么,突然明白了这是周琴身

体的三维成像。不是肉体,是她的骨骼筋脉,每一个细微末枝

都在银色的暗影里突显出来了。这个图像见不到头颅,两侧肋

骨似乎是两排翅膀,看起来好比是博物馆里那种从岩石里解剖

开来的始祖鸟化石图。突然,图象被放大了,变成了明亮的彩

色,旋转着,透明的化石鸟的骨骼图像仿佛展翅飞翔了起来。

“原来一个女孩的生命可以是这样子的。”马红堡想。五分钟

后,他在超声波室再次看到了周琴的身体内部。这回不是骨

骼,是会蠕动的血肉和器官内脏,显示在视频上波涛般涌动的

黑沙图像里。马红堡看不出图像中哪个是周琴的肝脏,哪个是

她的肾,哪个是她的子宫。可他从心底里开始对它们产生了亲

密的情感。到了拍 X光片时,马红堡被赶到了外边的走廊。他

处于一种震颤中。几乎是突然之间,他接触到了一个女孩生命

这么深处的东西。他还得花好一段时间去消化今天所遇见的事

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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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时,他听到了一阵手机声,是那个啄木鸟的敲木

声,是从周琴的换下的衣物里传出来的。这个声音让马红堡感

到十分不快。走廊里有一个不准使用手机的警示牌。一个护士

马上过来示意他要关掉手机。他把周琴的手机从衣物里找出

来。关掉了它。

做好了全面检查,周琴被转到了病房。今晚要留医院观

察。

“我渴,我要喝水。”周琴说,看着马红堡。

“马上有,马上有。”马红堡打开一小杯水,插入吸管,

递到周琴的嘴边。他看到了周琴津津有味地吸着水,嘴唇不停

地撮动着,显得很好玩,像个小孩一样。

“我的手机在哪里?”周琴喝过了水,问。

“在这里。”马红堡说。“刚才做 X光的时候,你的电话

响过了。我没有接。那个地方不准用手机,护士让我把电话关

掉了。”马红堡的话一出,马上觉得周琴的脸色紧张起来。

马红堡说:“你要回电话吗?我要出去一下。我要去吃一

点东西了。”他把周琴的手机从衣物包里拿出来,打开,放在

她手里。然后他走出了病房。

马红堡到餐厅吃了一点东西。然后打了电话给杨靖邦,说

自己出事故了。

“瞧,跟你说过,这个妞不好泡,我看出她的身上有凶

兆。你还没沾边就出事了。”电话那边杨靖邦说着。

“谁泡了?还不是你的错。你要是不睡懒觉我也就不会和

她一台车了。”

“好了好了,别争了。等等我就来。”杨靖邦说。

半个小时后,杨靖邦坐着出租车来到了医院,手里拿着一

大捧鲜花,还有不少吃的东西。他们陪着她坐着。周琴身上吊

着好几条输液管,她已经完全放松了下来,渐渐地睡着了。到

了晚上九点,值班护士过来说探视的客人得离开了,到明天十

点以后才能再来。马红堡说周琴刚出车祸,夜里是不是需要有

人陪同?护士说这里的护理很周到的,不必担心。马红堡看她

睡得正香,不忍叫醒她。他在一张便条上写了几句话,说自己

明天会再来。晚上要是睡不着可以打电话给他。他把电话号码

写在了上面,把纸条挂在输液管上,好让她醒来就会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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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

黑洞 的

女人

(二)

唯 唯

数学家们,(男性,有羞耻感,也有对裸体女人的偷窥

欲),已经用数学方法算出,人类使自己区别于猫的时间是三

十亿年,这里也许有几年误差,但不影响论证。这是一个很重

要的数字。因为写字才是最近一万年的事。那二十九亿九千九

百九十万年里,人类不言不语悄悄地活着。什么都没记载下

来。(看来没有文字地球照样转)但人类进化一定以极慢的速

度刻到基因里,有什么能逃出上帝的眼睛?在思考这些严肃的

事情时,倚给自己冲了杯咖啡,加上牛奶和糖,坐在刚才猫坐

的沙发上,猫坐在她赤裸的腿上,开始发出惬意的呼噜声。她

可以断定她和猫并不是一个祖先,她们几乎毫无血缘关系。虽

然有很多相同的基因,但这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她们的差别显

而易见。

倚开始思念,或者开始有一种思念的渴望。她希望想起那

些与她有过亲密来往的人,并因为想起他们而想起那些亲密的

来往。这里突然过于寂寞,雨又紧了一阵,吵得让人心烦,咖

啡在杯底留下一层黑渣,猫还在继续它一天二十小时的睡眠。

仅此而已。

倚睡的很少,她在夜里非常警觉。就是希望没有浪费那些

亲密的时刻,能够与亲密的人一见面就一直忙到分手。如果那

个亲密的人不喜欢说话,他们的嘴唇就一直塞在一起,手在暗

中静悄悄地抚摸,然后强行纠缠在一起。她的头发糊在脸上,

肋条几乎要折断,心里真是快活透顶。她记起那天下着鹅毛大

雪,大朵大朵的雪团缓缓下降,从窗口向里张望。小房间里一

张单人床嘎吱嘎吱一直在响。门外人们从雪上走过的脚步声也

嘎吱嘎吱得响。房间里没有灯光,他们不喜欢光亮。幽兰的灰

尘在空中旋转飞扬。他靠在床头抽着一根折断的烟,两个手指

夹着中间断裂的地方,想着一些与她毫无关系的事。偶尔也会

低头看一下她,然后看一下烧红的烟丝,满意地盯住天花板。

倚把脸贴在他胸脯上,听着快速有力的心跳,心里盘算着怎样

为他而死。

生命中这类时刻不用故意去想,它们像一滴饱满的化学神

经介质,分分秒秒地悬挂在神经末梢的一端,随时都会掉下来

砸在你心房的神经受体上,引起痉挛般的全身颤抖,跟随着长

久的麻痹。

记忆与时间久远可以说毫无关系。

倚终于意识到,任何事情的原因只出现一次,而结果却不

断反复。比如爱情就是在绿色原野里奔跑,前面一个,后面一

个。比如牺牲就是拉出去枪毙时,仰首挺胸,大义凛然。到底

为什么爱情,为什么牺牲却不记得了,可以为各种不同的原

因,甚至微不足道的原因,或者根本没有原因。

但那些被渴望思念起来的事情却不同,不仅情节,发生这

些情节的原因也被记得清清楚楚。仿佛一条从未被剪断的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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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即使发生在二十年前,一切却如昨天历历在目。思绪像随

着时间的潮流,走入电影院,然后走出电影院。外面是今天的

阳光,刺得眼睛生疼,今天的小贩们在阳光中显得渺小。周围

的楼房街道行人,一切一切都显得渺小。还有棉大衣帽子里,

装满电影院后排人吐的瓜子皮。电影情节是在为结尾作铺垫。

人们却无法知道生活中的哪个情节是铺垫。一个情节发展到另

一个情节,一个铺垫发展到另一个铺垫。二十多年过去了,情

节还在发展,一路铺垫过来,结尾却迟迟不出现。像藏在山洞

的野蛮人,不为人见,却活在那里。

如果,二十多年前,倚知道自己的卵巢里其实只是一片黑

暗,卵子还在幼稚状态,并没有成熟,她会在温暖的床上待得

久一些。不必汗水淋淋地一边喘气,一边急忙爬起来,提上裤

子跑到户外。北方的户外冷风呼啸,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她

夹着两腿低头疾走,深一脚浅一脚穿过一排排青砖平房,走到

坐落在大院最里端的公共厕所。厕所也是青砖,墙上残留的标

语在寒风中飘摇。厕所没有门,里面黑洞洞几个长方形的茅

坑。好像囚禁死犯的女牢,女性隐私的痛苦像驴皮影投射在污

垢的墙上。她走进来,选了一个中间的茅坑。退下裤子时看到

茅坑下面是尿水结成坚实的黄冰,一个黑色的月经带像一个没

有来得及启航的可怜小船,在黄冰上搁浅。尿溅在冰上,升腾

起白色的蒸气。她在裤子兜里翻腾了一会儿,掏出一粒药片,

匆匆塞进身体下面的深处。好了,轻轻舒了口气,渐渐平静下

来,盯着黄色尿冰出了一会儿神,然后无精打采地提起裤子。

生活是一场电影,这些情节都是导演预先排练好的,为了这个

情节,倚费劲千辛万苦找来这几粒药片,她可以像个老演员,

熟练地一遍遍演下去。直演到麻木。

没人知道倚到厕所去干什么。她扮演一名坚韧的女无名英

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把危险杀死在萌芽状态。她拖着两

条腿,夹着药片往回走,冰冻的地面很硬,窗户遮掩得严严实

实,房子仿佛是没有门的窑洞。风径直从门前和她的裤管间呼

啸而过。天空像污浊的湖水,几条无鳞的鱼拱着光滑的脊背一

闪而过。这是一部黑白翻译影片,导演是个俄罗斯人,稀稀拉

拉的几根黄发,满嘴的伏特加酒气,她跟在这个醉汉的身后,

有气无力地请求,能否给我换一个容易点的角色?

倚再抬起头来时,已经泪流满面。可以听到一块小石头被

北风吹着,在街上滚动。她从来没有孕育,却分娩了一切!然

后谦卑地成为土地,静默如枯井。她像一只冻僵的虫子,使这

个世界省了很多心。远处,几朵肮脏的云各奔东西,仿佛战场

上的逃兵,丢盔弃甲。她老练地躲在一朵云的下面,被雨水淋

得浸透。

还要等一段日子,她想,好日子总是在后头。

花蕾凋落,杜鹃哀鸣,

夜阑迷离于月辉。

女人问,“好心人,哦,

你究竟是谁?”

圣僧说:

“巴莎波勃达,今晚我

特地赶来和你相会。”

(泰戈尔,《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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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

爱默生原文 张祈 译

一、 创造一切的灵魂

不分伟大与渺小:

它来自所有的地方,

它到达之处,万物成长。

二、 我是这地球的主人,

拥有七星和太阳年;

我拥有恺撒的手,柏拉图的头,

还有基督的心和莎士比亚的诗篇。

配图: 水彩画,fleurs-des-champs

http://bendelachanal.wordpres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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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一棵树 朱小棣

当年第一次从 MTV 上听到(或者说看见)那英唱这首歌

时,就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是并不知道歌曲诞生的来龙

去脉,直到后来听说,在胡耀邦女儿写的父亲的传记中披露

出,那原本是一位文艺工作者在返京的列车上,听了胡耀邦

逝世的讣告以后有感而发,创作出来的。所

以当我在图书馆的书架上,看见满妹写的这

本《思念依然无尽――回忆父亲胡耀邦》

(北京出版社 2005年版),心里早已存了

几丝似曾相识的甜蜜,赶紧抱回家中阅读。

当然,打开这本沉甸甸厚达 500多页的

书时,心情已开始沉重起来,因为往事的记

忆,那些因书中主人翁不幸逝世而引发的一

系列重大历史事件,骤然间又都胀满了本已

衰退的大脑和麻木的心胸。迎面扑来的文字

里,居然跳出这样一段话,让我的心继续往

下沉,沉寂到了一种悟道似的宁静。在说起

她父亲辞职后的岁月时,作者这样写道:

“父亲原本是个思维敏捷活跃、生性热情开

朗的人,沉默不是他的性格。然而,此时这

却成了一种无奈的必需,一种对个性的顽强抵抗,一种无可

选择的存在方式。我知道,作为辞职的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

会的总书记,沉默就是他对党的忠诚,对大局的顾全,对安

定团结的贡献”。

作者接下来写道:“通过父亲坚定的沉默,我才深深地

体会到,政治家常常是孤独的,有时甚至是很痛苦的。他不

能向人们说明事实,也无法向自己的亲人倾诉。他必须用纪

律和意志关闭自己的心扉,有时甚至不得不把自己整个封闭

起来”。这样的认知和体验,可以说是直达我

的心扉。

其实,从第一页起,我便开始意识到自己

和作者还有另一层共识和苦痛,那就是,都曾

因为身在美国而没能最后见上自己的父亲一

面。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没有来得及和他说

上一句话”,“没有机会为他做上一件事”,

“成为家中唯一没有尽孝的子女”,只不过我

仅有一个姐姐而她有三个哥哥罢了。类似的其

它一些巧合或相近又不断地被我发现。例如,

胡耀邦比我父亲小一岁,但因为是“红小

鬼”,投身革命比我父亲还要早三年,而满妹

的书稿完成于 1999年,在此之前的 1998年,我

刚好在美国出版了英文回忆录“红屋三十

年”。我的书稿完成五年之后才找到出版商,

这很容易理解,可是她的书稿竟然也“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

久久没有能够出版”,这就不能不使我有些诧异。她居然苦

苦等了六年。作者还说,“这可能是命运使然”,而我则不

能不多想,因此重又回到上文里提到的关于沉默的认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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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上,当我读完书中关于其父辞职的一段记叙时,便不能不

下结论说,这回该轮到女儿来保持沉默了。

哪怕还不可能做到言无不尽,这本书仍然是很有看头

的,尤其是前半部,披露了大量鲜为人知的史料,光是主人

翁那九死一生的经历就足以叫人感叹。险些第一次吃的枪

子,就是来自于革命队伍内部。十六岁参军的他,不久就被

当作 AB团成员而差点儿枪毙,连死刑判决书都已签发。除

去枪林弹雨中因不顾警卫员劝阻一贯地往前冲而屡遭险情以

外,最后在攻打山西太原阎锡山部时他又险遭不测。在联系

策反的过程中,原本已答应只身带一名警卫员赴敌谈判,后

因徐向前不放心临时改派参谋处长晋夫做替身才幸免于难。

满妹说,“每每忆起此事,父亲总是难过地说:想想他,我

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工作呢!”

大约也正是因为有过被误作 AB团的经历,才使他后来

在担任中共中央组织部部长的时候能够这样义不容辞地大胆

平反冤假错案。书中有过这样的精彩一笔:“当改正的右派

突破 50万人时,有人慌了,说:‘这样改,太多了!’父亲

回答说:‘当年狠抓右派的时候,为什么就不嫌多!’”

我还注意到另外一段有关“反右”的内容也非常重要。

作者写道:“父亲还分析说,主席的思想有个演变过程,而

且这种演变并不都完全取决他个人,也包含外部环境因

素”。“父亲尤其不同意某些人解释的 1956年毛泽东倡导的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是为了‘引蛇出洞’的说法”。

“‘引蛇出洞’只是很短一段时间,是 1957年 5月主席对一

些尖锐的鸣放言论很反感,认为性质变了,决定要反右,才

有这种说法。而且当时也不是主席一个人主张反右。主席提

出双百方针,多数高级干部不赞成;主席提出反右,大家都

赞成”。

我个人以为,胡耀邦的分析是对的。过去我也曾相信过

那种流行说法,直到最近看王光美回忆录时才意识到这里面

有问题。说得难听一点,这是部分民主党派与知识分子在

“意淫”,主观臆想出自己的强大。其实真正可悲的恰是,

这种说法无意中夸大了知识分子和民主党派在中共领导人心

目中以及社会上的实际地位,以为要打击他们还须那么费

劲,还要使上一计。而事实上,在一个法制极不健全,而领

袖和执政党的威信又极高的年代里,他们是那样的不堪一

击!请君想一想,是不是这个理儿。恰恰是胡的分析才是准

确的,真正地还历史以其本来面貌。

掩卷之余,我一边祈盼未来能尽快还过去几十年历史的

本来面目,一边在耳畔响起多年前那英唱的那首歌:

头顶一个天,

脚踏一方土,

风雨中你昂起头,

冰雪压不服。

好大一棵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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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亨酒家 (外一首)

小曼

雁雨茶馆

桥上行人桥下船

绿水垂金柳

乌篷错鸳鸯

转过身来

斜光不羞。老房老人老碎语

香渐不闻声渐消

何处琴音来

桥上行人桥下船

风景不曾老

夕影摇动。心事多少重

船夫知陌路

2010.10.03

咸亨酒家

满堂食客

无人再谈茴字四法

人言纷纷

新街房子都上万了

温黄酒

醉红蟹

茴香豆、饯蜜枣

身价不菲

紫菱角

碗箸倾轧老方桌

摇头晃脑的,皆不是绍兴人

201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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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纯/樱花河上/封底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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