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崩壞前內心的風和日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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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年,一位世兄因為癌病復發,算是提前離開了這個紛亂的人世。在自知距大歸之期不遠的日子裏,他製作了一張名單,開列出他平生所認許和欣賞的友人,逐一邀約共進晚餐,坦然話別。我的大姊是這名單上所列舉的一員。大姊、姊夫和世兄夫婦在舉杯談笑間為一份友誼作了一個總結、畫上一個句號。世兄的這番舉措,欣然面對生命的終極,並不退縮或迴避,表現出不常見的氣度和樂觀。
讀太宰治的故鄉紀行《津輕》(吳季倫中譯,馬哥孛羅文化出版),再不管怎麼說,還是不免讓我聯想起這位世兄與世間作別的方式。大作家返回故里,不辭艱辛,登山涉水,仍堅持要與他心中所牽繫的人物一一重逢,只是為了在他走向崩壞之前,向他們含蓄地告辭、無言地訣別。
一九四四年,三十五歲的太宰治應小山書店的邀請,撰寫一本關於故鄉的書。為此,他重訪久違的家鄉——津輕。此書完成後以《津輕》書名出版,成為太宰治最受重視的代表作品之一。它被認為是太宰治走進無賴風格(陰鬱、自嘲、頹廢)之前的一部正面樂觀的作品,反照出作者心中所蘊藏的和煦陽光和明亮風景。
細讀過這部頗具尋根況味的遊記之後,我發覺可以從三個方面去理解這個著作的內涵:地方、人情和作者的內心世界。從東京乘火車出發,出身津輕望族(津島家)的太宰治,造訪了津輕半島(本州最北部)區內多個與他關係密切的地方:青森、蟹田、奧州、五所川原和小泊港等等。這幾處地方有些承載住他家族歷史的背景,有些保留了他成長時期的足迹,有些坐落着他至親好友的家園。他於序文和正文當中不時引述百科辭典、縣通史、官方文獻及多種小說、散文、隨筆和俳句的記載來陳述和說明這些家鄉地區的發展歷史、地理環境、風土特產、人文性格乃至吏治得失。通過他的筆觸讀者可以認識到地處關西、關東以外近眺北海道的津輕文化。對於家鄉綺麗的景色,作者透露出相當的驕傲和依戀,並一度借長兄的說話來表示: 「上了年紀之後,就會愈發覺得自己家鄉的風光比京都和奈良還要美。」然而,在我看來,作者所描繪的每一個地方,都由於他在該處所重遇到的人物、所品嘗到的
人情而特別顯得鮮活起來。回去這些地方都是為了 「在有生之
年」與家人和故舊再見。很明顯,作家在出發回鄉前已經於心中擬定了要重會的人選。他甚至先向兄嫂及舊友們捎去了明信片和書信,預告他這個離鄉闖蕩東京文壇的浪蕩子的回旋。到了津輕青森市,前來青森車站迎接太宰治的,是他兒時的伙伴T君。這個年少時為津島家看管雞舍的作者老友,現今的駐院醫生,顯然是個老派人。他把大作家接回家中,喝酒吃
菜,將兒時兩人在金木町津島家的往事細說從頭。當太宰治稱他為兄弟時,他卻說自己本來是他家的傭人,又說他參軍作戰時都還夢見在津島家的日子——噢,忘了餵雞了。他又能夠看穿太宰治的心思——當太宰治不好意思啟齒邀他當日稍後同往蟹田時,他卻先開口說明,翌日為星期天,不用返醫院,到時會前往蟹田與他會合。
太宰治心中第二個要再晤的人,是他中學時的摯友,在蟹田經營碾米廠並擔任町議員的N君。他先前在信中囑咐N君: 「請別費心張羅,裝作不知道我要去就好。千萬別來車站接我。倒是蘋果酒,還有螃蟹,這兩樣就麻煩你了。」N君家以矮腳桌上小山似的大堆螃蟹來迎接遠人的歸來。至於酒,N君說: 「老實說,我老婆看了你寄來的信,她說想必太宰在東京喝膩了清酒和啤酒,這回想喝故鄉風味的蘋果酒,所以才在信中特別叮囑,就請他喝蘋果酒吧!我告訴她沒那回事,那小子根本不會喝膩了啤酒和清酒,他肯定是和我這個老兄弟客套了!」太宰治答: 「不過,夫人說的也不算不對。」N君說: 「聽聽你說的!算了,不提了!先來清酒?還是啤酒?」就只是這幾句對白,讀者便可見二人交情之厚和相知之深,同時,亦可見太宰治筆下刻畫人情的功力。對於此情此境,酒鬼太宰治再恰當不過地引述白居易的詩曰: 「此時無一盞,何以敍平生?」第二天,T君來到,帶着幾位慕名前來識荊的文學愛好者,也是T君和N君的共同朋友。太宰治於是以大作家和 「叔父槽」(津輕人對家中男丁老三老四的暱稱)身份與眾人一同在蟹田登觀瀾山覽勝,好不暢快。
辭別了蟹田的新舊友人之後,太宰治乘火車挺進津輕平原,直奔金木町
的老家。一到家,便進佛堂向佛龕上父母的遺像行伏拜之禮,畢恭畢敬地行禮。之後才到起居處向兄嫂們請安。
原來,家中得知他回轉的消息後,姪女和甥女都盼望着,輪流到車站接他,接不到,就負氣說: 「就算來了都不睬他了。」在太宰治筆下,家人——包括外祖母、大嫂、姪女、姪女婿、甥女和老家僕阿亞,都待他甚好。他顯然享受着這些人所提供的親情。然而,生活還是有令人沮喪的地方——長兄總是秉持冷漠的態度來對待他。初到家時,兄弟相見,大哥只略略點頭,喔了一聲。某天,太宰治與大哥及姪女婿在客廳論畫,大哥無論說什麼話都只面向着自家女婿,使太宰治感到坐立不安,情境只會使我這個讀者聯想到過去香港人飲茶 「搭枱」的狀況。太宰治把長兄這種態度歸究於津島家或是津輕人的習慣——為了維持一家之主的威嚴。正如一次太宰治與大嫂、姪女、姪女婿和阿亞出遊,到小山高流踏青,玩得挺愉快的,大哥隨後來到,卻沒法融入大夥兒的歡樂當中。太宰治因而說: 「大哥總是這般孤單。」
太宰治的父親,是過門女婿,從津輕平原的木造町入贅到金木町接任岳家的當家主。太宰治按照他自己原定的計劃乘火車造訪父親的祖居。小鎮木造町,家家戶戶都伸出兩公尺寬的屋簷,連接成為一條條能遮擋陽光的長廊,稱為 「籠陽」。下車後,太宰治沿着 「籠陽」走到一間藥品批發店,就是他父親的老家了。一位熱情如火的M先生,原姓本家的當家主,把他認出來,拉進去,推至上座,款以美酒。兩人談了一會兒,關於太宰治寫的書,關於木造町產的米,如此而已。太宰治並沒久待,不旋踵即婉拒了這位本家的極力挽留,告辭而去。這短暫造訪,這驚鴻一瞥,使太宰治認識到木造町和金木町的兩個老家,在房屋的間隔及庭院的布置上,都十分相像,顯然是他父親把後者改造成前者的翻版。他開始明白故去的父親身為門婿的感受和思念家鄉的心情。
作者最後探訪的是他家從前的兩位雇員:五所川原的中畑先生和小泊港的越野太太(阿竹)。太宰治年輕時,每次闖禍,都是由中畑先生負責調停和善後的。太宰治一直視他為恩人,後來把他的事迹寫進兩個短篇小說《歸去來》和《故鄉》裏面。這次
在五所川原見到年邁衰弱的中畑先生,太宰治很是心痛,然而卻沒有太多着墨,只簡單地交代了兩人這次會面的經過而已。
他比較着意陳述的是他與保母阿竹的重逢。阿竹從三歲至八歲把太宰治帶大,並負責教導他讀書和寫字,直到她後來嫁為人婦。太宰治記憶中的阿竹就像是母親一樣。他回憶說:「某一天的早晨,我忽然醒過來,喚
了阿竹,阿竹卻沒有來。我吃了一驚,憑直覺感到情況有異,立時放聲大哭。」他當時不停嚎叫着: 「阿竹不見了!阿竹不見了!」自從那天找不着阿竹後,數十年來,太宰治心中都沒少記掛這位保母。這趟返到津輕,他說: 「有個人非見不可。」於是,他從五所川原先乘火車,再轉巴士,來到小泊港。進村後,他沿路尋問,終於找到越野竹的家,但是,屋中無人。再打聽下,才知阿竹帶了孩子去國民學校參觀運動會了。他來到沙崗上的運動會場,在熱鬧的歌舞聲中,像隻無頭蒼蠅,到處亂闖,逢人探詢,卻不得要領,最後,折返阿竹的房屋,遇上阿竹的女兒,才被帶回運動會場,見到阿竹。作家此時頗像作曲家在樂章即將終結時用上一個阻礙手法來延誤一下張力的解決,然後才讓樂曲正式結束。重逢時,阿竹 「哦喲」一聲,並無大動作,只讓太宰治進入涼棚,坐在她身邊,一起觀看運動會。阿竹問他:「要吃些什麼?喝酒吧?抽菸吧?有
幾個孩子了?」阿竹帶他在沙崗上走着,一邊說: 「沒想到你已經長這麼大了,還為了見上一面,大老遠跑到小泊來見我,我真不曉得自己是感激、是開心,還是難過。」來到阿竹身旁,太宰治感到無比的心安,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無所謂了。
《津輕》一書的思想內容相當樂觀,並不頹廢,這點,與太宰治的晚期作品大不相同。讀者不能在此書中找到明顯的悲觀、矛盾或自疚的內容。主人公(作者)所表露出的內心世界與一般人的日常心態無異。事實上,我覺得,《津輕》裏面的太宰治是一個對人們充滿感恩和真誠、對世界充滿熱情和眷戀的男人。對於往生的父母和豐田伯父,他表示出尊敬、感激和追思;對於存活的老家僕阿
亞、中畑和阿竹,他表示出關懷、疼惜和眷顧;對於一起長大的老友,他無論評論吏治或文學都坦率直言,毫無保留,同時往往擔心一己的狂狷會傷害到聽者的感受。在物質匱乏的戰爭時期,雖然在東京賣文維生,他仍然注重衣着和品味,某次,甚至要求將買來的一尾鯛魚整條烤熟以備喝酒時用作觀賞,而非食用。他在艱難時刻 仍 保 持 典 型 優 雅 貧 窮 (GenteelPoverty)的生活態度。全書字裏行間都流露出作者對人倫的信賴、對生活的熱愛。他在書裏,只有過一次頹唐的表現,那是當他在運動會場上找不到阿竹的時候,自嘲道: 「一個大男人,竟還苦苦思念兒時的女傭,說什
麼非得見上一面的,你就是這樣才成不了材!也難怪哥哥們薄情地瞧不起你,當你是個低俗又陰柔的傢伙。這麼多兄弟們裏,就你一個怪胎。」也就只是這麼一次而已。讀到《人間失格》或其他太宰治晚期作品之前,讀者不會在《津輕》書中認識到太宰治性格上不開朗的一面。
太宰治於一九四四年完成《津輕》一書的寫作。四年之後,一九四八年,在他的力作《人間失格》出版不久後,他和他當時的情人在東京雙雙投河自盡。《津輕》成了他自尋
短見前尋找和約晤心繫的親友一一作別的記錄。讀者不難從《津輕》中解讀作者傾向自毀的密碼。其實這本書開宗明義就企圖把津輕之行的真正原因告訴讀者。正文一開端是這樣的:有人問他,為什麼要去旅行,他說因為苦悶啊,隨即,一口氣說出芥川龍之介等十個日本作家的名字與卒齡——全部都介於三十六至三十八歲之間。什麼意思?他說: 「那些傢伙死掉的年紀呀!他們就這麼一個接一個死了。算算,我也快到那個年紀了。」可見那次旅行是一趟計劃好的告別之旅——讓自己於 「那個年紀」棄世前再次見到心中在乎的故鄉和人物。東京之死就是此番津輕之行的前提。所以,在此書的結尾,作者語帶不祥地說: 「讀者們,再會了!倘若一命尚存,我們來日再會。」
(作者是香港學者、作家。)
散文
明藝 主編:潘耀明 編輯:張志豪 逢星期一出版 2016 . 5 . 16 星期一 D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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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二 一 期
太宰治崩壞前內心的風和日麗 ●劉偉唐
▲《津輕》被認為是太宰治走進無賴風格之前的一部正面 樂 觀 的 作品,反照出作者心中所蘊藏的和煦陽光和明亮風景。
〔資料圖片〕
太宰治於一九四四年完成《津輕》一書的寫作。四年之後,一九四八年,在他的力作《人間失格》出版不久後,他和他當時的情人在東京雙雙投河自盡。《津輕》成了他自尋短見前尋找和約晤心繫的親友一一作別的記錄。
三月底往訪南京大學,並順遊南京,得詩數首抵南京,時農曆二月十五日
一到秦淮恰月明,清輝照我記波聲。倚欄欲語無人識,桃葉津前顧影傾。
烏衣巷春寒白下訪烏衣,正又風斜日影移。劫盡山河餘短巷,燕歸得認舊王旗。
夫子廟旁秦淮河畔,今商肆林立,遊人爭相選購心頭之愛南朝故事知誰聽,扇底桃花亦不開。商女久忘亡國調,隔江輸與杜郎才。
雞鳴寺玄武湖賞櫻萬人共我賞花來,未報雞鳴已盡開。翻過古牆玄武畔,淺紅粉白水中栽。
(作者是香港珠海學院中國文學系教授暨系主任。)
近日,中國作家閻連科、土耳其作家奧爾罕.帕慕克和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等逾十位作家作品入圍二○一六年度國際布克獎長名單。這是作家閻連科繼二○一三年以後第二次入圍國際布克獎。此次閻連科是以長篇小說《四書》入圍。而二○一四年,他亦曾以捷克語版的《四書》成為獲得卡夫卡文學獎的首位中國作家。國際布克獎是英國極負盛名的文學獎,主要面對國際作家,旨在評出全球以英文出版的最好文學作品。最終獲獎作品據報於今天公布,獎金為五萬英鎊,由作者和譯者平分。而閻連科近月亦應香港科技大學之邀訪港,現於科大進行訪問交流,並會開辦文學講座及寫作課。
文訊閻連科再入圍國際布克獎
創作園地
▲日本著名作家太宰治。
〔資料圖片〕
著名作家施叔青宣布封筆、潛心修行六年之後,再度推出長篇小說!小說以第一人稱作為敍述者。主人公 「我」申請到南京和台灣某企業
共同贊助的論文獎助金,飛到南京做田野踏查,以出土的蓮花紋瓦當探討東晉建康佛教的宣揚。 「我」在雞鳴寺附近租房而住,與當年陪師父愛道尼師來過建康的如慧(前歌妓嫣紅出家後的法名)重疊,古今對照,引發聯想。期望憑藉佛法去除煩惱痛苦的 「我」,經由曾經一起打坐,禪修功夫甚深的曾諦教授的幫肋,走上修行之路。這位佛學教授和東晉的僧人寂生一樣,都在尋找佛陀的原始教法,以求超脫。
施叔青將修行心得融合中國佛教歷史,以親身禪修攝心的體悟,化作點點珠璣的小說,為自己的修行做一個總結。
從情天欲海寫到大悲憫、大虛空。從寫作中,施叔青見證枯木開花,五蘊度越,一切法得成。
詩二首寒夜有感
寒夜難眠緒未停,哦成絕句與君傾。深醇醞釀方知老,人到中年智更明。
市民驅蝗行動深港春光一水分,繁華各展見新痕。遊人塞滿商街店,行動驅蝗惹異爭。
(作者是香港文化學術社社長。)
●莫雲漢
●林律光
書訊
《度越》
施叔青 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2016年5月
問:您喜歡哪些作家和哪些作品呢?他們對您有什麼啟發和影響?
可洛(以下簡稱 「可」 ):喜歡的作家和作品不住在變。中學時愛讀杜甫、李白,有段時間喜歡秦觀,大學時最迷卡爾維諾,他啟發我寫小說。散文方面,我喜歡讀西西的。最近在讀林燿德的作品,他善於糅合科技和文學,例如談到超導性科技的文章《針尖上的天使》、科幻小說《時間龍》等,這些題材也是我關注的,例如我也寫科幻小說,並有《小說面書》這一類以科技切入的創作方向。
問:如果這樣說,您的新詩都是充滿渲染力的,例如 「在燒焦的日子」系列。寫新詩時可有從中國古典詩歌中得到養份?例如您剛才談及的杜甫、李白、秦觀。
可:我是念中國文學出身的,養份一定有,但最初寫詩想避免的正是寫得像古詩。慢慢寫下來,又會想回到古典詩詞汲取養份。
問:喜歡卡爾維諾的人是不是都喜歡寫一些超現實的作品?寫超現實的作品時需要注意什麼?例如它與現實的距離應該是怎樣的?如果有人認為能夠寫出超現實便是好,完全無視現實,這人將獲得怎樣的評價?
可:我無法想像 「完全無視現實」的作品是什麼樣子。我承認自己喜歡超現實的作品,但我卻很喜歡卡爾維諾的《馬可瓦多》,小說寫的是一個小市民的故事,手法寫實,但仍可見卡爾維諾的想像力。例如書中一個故事是講馬可瓦多上超級市場,他家裏窮,只准孩子把商品放到手推車,卻不肯付款(也沒錢可付),等到超級市場快要關門了,他們慌忙把商品放回原處,但孩子又把其他更多商品放到手推車裏,書中說每個收銀台都像哨站,收銀員 「用一台像機關槍辟哩啪啦作響的收銀機指着所有打算離開的人」。這段文字很寫實,很日常,但又超越了現實。我不知道有沒有完全無視現實的作品,但我想要是沒有現實作對照,超現實會失去起碼一半的力量。
問:您最喜歡您的哪一部作品?您覺得您最成功的作品是?
可:我不知道最成功的定義是什麼,比較多人談到的是《鯨魚之城》,但這主要是因為跟西西的《我城》有互文性。另外,十年前出版的詩集《幻聽樹》,今時今日仍有不少人想找來讀,也是始料未及的。《女媧之門》系列則是賣得比較好,接觸到較多的年輕讀者。如果談到最喜歡的,我想是《陸行鳥森林》。幾乎沒有人談這本書,但我想這本書寫出了我內心和經歷上很獨有的東西,是我跟自己在對話吧,寫作人的孤獨是什麼?為什麼要寫?如何寫下去?我在跟自己說話。
問:《陸行鳥森林》中的許多地名都是來自電玩 FinalFantasy,您很喜歡這個遊戲嗎?這個遊戲讓您想起什麼事情、時光、回憶?把這些東西放進小說裏有什麼深遠的意義?
可:我玩過Final Fantasy的第五和六代,它們扣連着我的中學時代。這系列的名字 「最後幻想」也很吸引我,有點哀傷,像要燃燒最後的想像的熱情。因為不懂日文,玩遊戲時我必須依照 「攻略本」的指引來解任務,才能玩得下去。遊戲裏有許多日文名字,有平假名和片假名,有些用日語漢字,令人似懂非懂,充滿想像空間,例如幻光河、世界樹、太空洞、不死鳥之塔、雷平原;我想這些古怪的地方也可能在我們身邊,以不同的方式存在。故此在我的小說裏,幻光河被寫成是一條遭工廠污水污染的河流、不死鳥之塔是一座荒廢的消防局。我使用這些名字沒有任何深遠的意義,只是覺這些名字很優美。
問:您的小小說《一百男與現在女》有兩個版本,一個是見於《文匯報》和《好作文,這樣寫!》裏的,另一個版本則見於《小說面書》裏,它們的表達方式很不一樣,您喜歡哪一個多一點?
可: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談不上特別喜歡哪一個。《一百男與現在女》可說是我寫給學生的一個示範作吧,讓他們知道同一個意念或故事,可以用不同的手法和形式寫出來。另一個我會提及的例子,是畢卡索畫的《 侍 女 》 (Las Meninas) , 這 張 畫 本 來 是 DiegoVelázquez 的畫作,畢卡索卻用現代的繪畫技巧臨摹,將古典與現代藝術結合起來。
問:《末日絮語》寫的塔門,除了風景怡人,是一個郊遊的好去處外,對您來說有沒有一些特別的意義?
可:那是一個充滿記憶的地方,自從二○○○年在朋友介紹下去過一次,以後每年我都會去,有時一年去兩三次之多。還記得那年我念大學二年級,當時大學課程還是三年制,所以那是人生最後的暑假了。這令我想到限期,再延伸到盡頭、大限、末日。另一方面,塔
明報特輯部製作
編輯:張志豪 逢星期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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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持機構:主編:潘耀明
2016 . 5 . 16 星期一 D6明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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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洛小說《鯨魚之城》(左)、《陸行鳥森林》(右)。 〔資料圖片〕
編按:可洛是香港詩人及作家。從小熱愛寫作,活躍於本地文壇,曾與友人合辦文學雜誌《月台》。除專職創作外,可洛亦會出任文學獎評審、文學講座講者、學校中文寫作班導師及於報刊撰寫專欄。對這位於香港奮鬥不懈的 「獨立作家」 ,本版特約記者邀請他做了一次書面訪問。
人物專題
跟世界保持距離——專訪可洛 ●余龍傑訪問 可洛筆答
門雖小,但島上的故事、島民的遷徙,都是香港轉變的印記,這些在小說裏都有寫到。
問: 「追尋」看來是您好幾本小說的主題。假如有一個讀者跟您說,您的作品充滿令人愉悅的力量,讀《陸行鳥森林》、《鯨魚之城》等等都能夠得到安慰,您覺得原因會是什麼呢?
可:好像沒有人跟我說過這樣的話。如果有人感到愉悅或安慰,我相信是他在閱讀的過程中,追尋到自己的一些什麼吧。《陸行鳥森林》講的是追尋記憶和身份,這兩者是一體的,無法割裂的。至於《鯨魚之城》大概是追尋出路,這個出路指的是生活的各種可能性,就像鯨魚也可能起飛,而並非單一的生活模式。但另一方面,所謂追尋到的東西,日後回頭看,便會發現不算什麼,充其量是一個中途站而已。我想這樣子的追尋是沒有答案、沒有盡頭的。人,只能不斷地追尋,一直向前走,同時又不住回頭看,撿拾掉落的什麼。
問:一個 「獨立作家」是怎樣維生的?可:到底什麼是 「獨立作家」呢?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
體。我想 「獨立作家」的意思,是指沒有跟出版社簽訂作家合約的作者,也可叫自由身作家。作家合約通常要求作家每年替出版社寫多少本書,我可沒有這樣的合約在身,事實上我寫得很慢,每年一本已是極限了。要我像流行作家每年寫幾本書,我做不到。我曾經說過,香港的文字工作者就像非洲大草原的動物,各有其獨特的生存方式。我的生存方式是教創作,到不同學校擔任寫作坊導師,另外,報紙專欄也帶來少許收入。
問:寫作對您來說是不是很重要?為什麼?可:從前覺得很重要,現在又不覺得了。好像過去一年我
沒有怎樣寫,也未至於有死去活來的感覺。文學創作是人生的一部分,不是全部,例如信仰,也是人生的組成部件。
問:寫作能帶給作者一些什麼?可:帶來少得可憐的版稅。帶來一些到學校分享的機會。
帶來一些受訪的機會。透過書寫,不住去提醒自己是誰,或者不是誰。透過寫作,跟世界保持距離。我常常想,救挪亞於洪水的不是方舟,而是造方舟的過程,這個漫長過程,令他愈來愈孤立,與當時的世界愈來愈遠,因為這樣才不至被同化,變成洪水滅絕的世界的一分子。
問:並不是每一個基督徒都敢於透過寫作講述上帝。是什麼信念讓您把基督教元素放入您的作品(例如《女媧之門》系列)當中呢?
可:對我來說,這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信仰不是知識、學問、教條這些外在的東西,而是我理解自身和世界的內在元素,自自然然會流露出來。不過寫作時,我也會去重新檢視、思考自己所信的一切。
問:生活能否激發靈感?或者應該問,生活對於創作佔有什麼席位?正如您的生活經歷,您接觸的人、學生,有否刺激您的創作?如果沒有,哪些經驗更能激發創作意欲?
可:我想任何一個創作者,都不會否定生活對創作的重要性。脫離生活便是 「離地」。譬如我兩年前開始養貓,對我來說是一種全新的體驗。我便在 art plus 寫了一篇有關貓的散文。不過經驗是需要沉澱和內化的,也要有充分的觀察,不是一有體驗便動筆寫。反過來想,有時也得擺脫生活經驗的囿限,不然就只會在自己的圈子裏團團轉。寫小說便不止於自身的經驗,可以是他人的經驗、想像的經驗。呈現出來的,不再是一己、一人、一時、一地,而更具普遍性。
問:未來有什麼寫作計劃?可:常常有人問我有沒有寫詩,有的,但寫得很少,每年
兩三首,所以第二本詩集怕是遙遙無期的。有幾篇小說想寫,包括從《陸行鳥森林》和《鯨魚之城》引伸出來的一些故事。此外,如果有時間,我希望能出版《女媧之門》的修訂版,但這個工程很大,想起便頭痛了。
(訪問及整理者是本版特約記者。)
●可 洛詩二首▲可洛近照。〔受訪者提供〕
逆風的時候有人在前面吸煙
逆風的時候一個中年男人頭已半禿脖子的坑紋填滿了年月的泥黑他穿着廉價牛仔褲佩戴馬經的寶劍羽絨背心的袖口露出因多年勞動 而寫滿故事的赤臂
白色煙霧是他的第三隻手有時搭着自己的肩膊有時由耳珠摸到髮頂改變了頭髮原有的顏色更多的時候胡亂指引着方向例如新近落成的豪宅永遠在施工的地盤路邊警車,又或者股市變幻的情節
他的影子很淡薄彷彿無處容身只能被踐踏在地上他在行人之間漫無目的地路過哼着歌或是吐出一口煙這片熟爛的風景無法引來一次回眸或最輕忽的瞥視
白色的手臂乘着風勢伸長在半空變成一面旗幟煽動煙草的灼熱燃燒我的氣管和肺部我盡量靠在一邊避開那些看不見的屬於他的足印旗幟在風中展開發出伏伏一如掌聲
我憋着氣加快腳步終於超越了他在清新的空氣裏走了一小段路逆風的時候我開始感覺到背後的眼睛像許多小小的生物觀察着我的衣着和舉動還有呼吸的姿態我不是煙民但是無數白色的手臂正滋長在我的肺部或更深的所在
可洛簡介
原名梁偉洛。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創作以小說和詩為主,曾修讀電影編劇課程,具話劇劇本創作經驗。曾任青年文學獎散文組及小說組評審、大學文學獎新詩組評審、公共圖書館青年創作坊主持、多屆香港文學節講座講者。
著有小說《末日絮語》、《小說面書》、《陸行鳥森林》、《鯨魚之城》、《女媧之門》科幻系列、小說集《繪逃師》、詩集《幻聽樹》等。
城門河畔
春風的尾巴在樹上搖曳掃落鴿子的溺物
開出路邊白刺刺的花午餐的餘溫在體內烘熱着
而外面微寒天色忽明忽暗
路上每個未知的拐角以為熟悉的景物
總會結出意外的果實你換了一頭成熟的長髮
那雙瘦弱的肩膀被無以名狀的壓力壓得陡斜一如河岸
城門河灰綠的流水拓印過橋人的側影
游魚喙食掠影與浮光另一些卻因着未知的緣故
擱淺河旁的矮樹下在青苔的滋養中發酵
你訴說着新工作的快樂與哀愁告訴我與他的相識與交往
恍如在生活的樹上擰一片新葉送我那麼鮮嫩、明亮
而神學院的外牆蒼白又沉默遛狗的人享受着周末的時光
跑步的人反覆撕裂自己的筋肉由白晝跑到黑夜
又往下一個白天奔跑
與河相對的秦石和乙明邨是你的異域、我成長的地方處處透露翻新與改建的痕迹
河水在靜止中變幻樹林裏升起博物館紅色的瓦頂
一林之隔的馬路沸騰着城市的節奏
春風播散老人的歌聲他們在下棋和跳舞
你叮嚀我要多吃一些催促我新書的進度
而季節凌亂也自有秩序花開過早便提前凋落河魚和鷺鳥學習等候
在行人隧道裏讓路給單車讓出空間給每日的紛亂
林葉蔽密的地方修髮者搬出鏡子和木椅
以相宜的價錢替老人理髮而如果生活可以修剪
你會剪掉什麼、保留什麼過了瀝源橋便是新城市
悠閒多麼短暫如麻石有粗糙的手感
春風在樹梢起飛抖落幾瓣陽光
歇息的白鷺合上翅膀把它們全部收斂
在潤濕的羽毛底下